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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 河

2022-03-30 22:41:37王劍冰
花城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蔬菜

王劍冰

不知道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我十幾歲就當了回鄉(xiāng)知青。那個時候的口號就是下鄉(xiāng)扎根一輩子,既然是一輩子,按照父母的意思,還不如回到陡河姥姥家,姥姥家在唐山郊區(qū),屬于蔬菜隊,也就是專門供應城市蔬菜的大隊。所以這個隊在鄉(xiāng)村較為優(yōu)越而且相對富裕。

回去一說,還真接納了我,沒有住的地方,就先住在舅舅家。分配的時候,讓我去了大田的四隊。四隊在蔬菜隊里最不起眼,前三個隊有兩個專門種蔬菜,有上好的菜地,還有玻璃大棚。里面都是挑的勤快的姑娘、媳婦,上工個個穿得干凈利亮,下工還是照樣利亮干凈。還有一個隊是副業(yè)隊,主要是燒石灰窯,在山坑打石頭,趕馬車跑運輸。這個隊多是體力活,工分也高,年輕小伙兒居多。四隊則不同,一群散兵游勇,三十來號人,守著村東一片山坡地,種點兒玉米、地瓜、大豆、棉花什么,飲露餐風的,給村里創(chuàng)收不多,分紅也差。

這樣一支隊伍,選個隊長可是難,基本上每年都換人,換到后來,沒有人再愿意干。村里就公開招聘,動員了半天,大尹站出來了。大家一看都樂,他整天嘻嘻哈哈,還愛吼兩嗓子,沒個正行,平時沒有誰放在眼里。再說,大尹在副業(yè)隊打石頭,一天十二分,收入不低了,當四隊隊長,只能拿到十分,這不是自找苦吃?可大尹還真就立了軍令狀,走馬上任了。

我下鄉(xiāng)乍到,去不了蔬菜隊,那里有幾個小伙子,是開小拖拉機運菜,副業(yè)隊是力氣活也是技術(shù)活,就只能先去四隊。

一見面,大尹挺高興,跟我稱哥們兒兄弟,對我挺客氣。

大尹個子高高的,足有一米八五,腳板特大,邁起步子撲踏撲踏,架勢很好笑。眼睛卻不大,上眼皮發(fā)緊似的,看人總揚起臉。干活卻沒得說,干凈、利落,不拖泥帶水。我來的時候,他剛當隊長不久,不大有人在乎他,有的上工能遲到半晌,下工早走也不打個招呼。

開始大尹只是一個人狠勁干,把眾人甩下老遠。過了一段時間,大尹拿出個小本子來了:誰誰遲到半晌,按兩小時記工,誰誰早走一會兒,扣一小時工分。我們每天按八小時記分,這一招夠厲害。然后大尹宣布,從明天起,遲到十分鐘者不再派活。

那時還沒有興承包制,大尹就開始計件派活了,上午干多少,下午干多少,干不完扣工分。我這剛?cè)サ膶W生娃,也是如此,一天下來,累得飯都不想吃。有些婦女干脆撂了挑子連歇幾天不上工。背地里沒少罵大尹。

“兄弟,你大哥有點孫子是不?不這樣不行呀,誤了農(nóng)時,到年底完不成任務,就要我的好看啦?!贝笠艺f。

大尹的母親晚到了十五分鐘。

“媽,你回去吧,上午沒活了?!贝笠f。

大尹母親面子上過不去,大罵兒子混賬?!澳阋怀燥栕吡?,你老娘就不刷刷鍋洗洗碗?”

“媽,你回去吧,你不回去,我還怎么說人家?!贝笠o別人分配了活計,帶著人走了,真的把自己的老娘晾在了那里。

大尹就這樣整飭好了紀律。

除此之外,大尹還是挺隨和的。鋤地的時候,撒種的時候,他總是亮了嗓門,來段故事,講個笑話,逗大伙開心。諸如“蘇小妹三難新郎”“賣油郎獨占花魁”之類,那時這些都屬于“封資修”,是不能公開講的,大尹卻不在乎,大伙也愛聽。哪天他沒開口,還都要求來一段。于是大尹總能講出新段子,有時想不起來了,大伙就還讓他把講過的再講一遍。為能聽得見,眾人不得不跟著他緊忙乎,一會兒工夫,地里的活兒就出來了。

我后來知道,他肚里的那些貨,都是“三言二拍”里的,他不知道從哪里找到這些書,頭晚上看看,第二天再說給大家。

其實當隊長的,一天十個工分是死的,干不干活都行。大尹卻實干。他不是黨員,家庭出身不沾“貧”不帶“雇”,當這隊長,或有點兒爭強好勝,說起來讓人看得起。

大尹愛音樂,尤喜歡唱歌,輪到休息了,不定誰想起來就會讓大尹來一段,大尹也不推讓:那就來一段?說著仰起臉瞇起眼睛,張了大嘴練聲似的“呷呷——”兩下,然后就“延河那個流水……”地唱起來。那聲音順著一片黃土,直接就竄上了山崗,而后又從山崗那邊踅回來。

說實在的,他嗓音挺亮,音域也寬,就是發(fā)出的顫音過于抖,讓人立時起一身雞皮疙瘩。他愛把一只手放在下巴底下,像是怕那下巴顫掉下來??此前阃危屇闶s嬉笑的勇氣。真的,小順子在田里嬉笑大尹是驢叫的時候,跑了半里地,還是被大尹追上,不帶半點含糊地給了一撥摟。我有時想,大尹遇不到伯樂,遇到了好好訓練訓練,說不定真會把他招到哪個文藝團體去。他那么喜歡李雙江,李雙江卻不知道。那個時候,幾乎人人都知道《延河流水》,卻不知道是李雙江唱的,大尹知道,大尹簡直對他崇拜至極,說這個李雙江,怎么就唱得這么好!

大尹很快就和眾人打成了一片,大家都有點兒喜歡他了。沒有架子,還會逗人樂和。還是咱們隊好啊。人們說。

那天剛上工,大尹把一只手捂在嘴上,頗神秘的樣子?!鞍?,昨個晚上呀——”昨個晚上怎么了?大伙催他快講。

“她說順子媽病了,去看看,天一黑就走了。我才不信,找著順子一問,拉著他就去了,嗨,果然在干那事?!备缮妒拢看笠α?,故意拖著不說,舞著鋤頭干到前面去了。眾人就都起勁地追他。一直到地頭休息,大尹才又說起來:“我們一看,就在后窗底下壓著嗓子喊:‘哎,都別動,開斗爭會去!’屋里一下子就亂了,哈哈,她第一個跑出來……”

大伙頓時說笑起來。我弄了半天才明白,大尹是在說他母親。好像他以前就說過母親玩牌的事。那個時候,賭博是會挨批的,可在農(nóng)村,人們還是要找一點娛樂。大庭廣眾下,大尹如此取笑自己的母親,讓人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的還有一件事:大尹竟然沒有一塊表。上工下工,干到半晌該歇歇了,他都要問人家時間。

陡河這地方,不知什么時候形成個風氣,都比著戴表。那可是身份的象征,有一塊表戴在腕子上,就顯得十分光耀。尤其是名牌表,比如誰戴塊上海表,絕對受高看,因為你很難買到,不定有多大門路。買不著上海表,買塊“西鐵城”“百浪多”也算可以。上海表,百二十塊,西鐵城之類,百八十塊,價錢上把面子補齊了。但你要是戴了“英納格”“梅花”“菊花”之類,當要另眼相看,因為接近了三百大元,差不多是全家勞力兩三年的血汗。這還僅僅是拿蔬菜隊說事,普通的村子,想都不敢想。戴了這樣的表,不僅人格提高,談對象處朋友都是重要資本。年老的年輕的,誰腕子上不戴一塊表呢。無論在哪里,露出了腕子光禿禿的,首先自己就矮了三分。意識到這一點,我也把有一塊表當成了奮斗目標。

隊長沒有表,沒有人信,有說大尹的表高級不舍得戴,有說大尹的表給他對象戴了。大尹還真的,很認真地否認。因而大尹問人家時間,總是有人騙他,大家落得高興。后來被他發(fā)現(xiàn),便非掰著人家腕子看準不行。

再后來大尹真就有了塊表。

那天他樂滋滋來了,大伙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奇跡,爭著要看是啥牌子。

“不值得,不值得,能走個時間就行了?!贝笠@得很謙虛。

小順子他們幾個就上前去壓下大尹舉著的胳膊,眾人全圍了去,一看都不再言語。那是商店里成盒擺著的“紅旗”表。這種表不要票,也很少有人買。一是半鋼的,便宜,二是走得不準。戴這樣的表,與大尹的隊長身份多么不符。我知道,其他幾個隊長戴的全是名牌進口表,就連團支書還托人買了二百九十元的“梅花”。

大尹對這塊表卻是十二分地愛惜,總是在衣襟上擦,放耳朵上聽,和別人對點鐘,說他的是“北京時間”。

大尹二十八了。在農(nóng)村小伙子來說,二十八算是大齡青年了,何況他的長相要比實際年齡大得多。

“大哥,你還挑到什么時候呀?”我們有時候湊撥大尹。

“就你大哥這揍相,除了大耳朵黑姑娘,誰愿意跟哪?!贝笠鲋樞χ?/p>

等我們鬧懂大耳朵黑姑娘笑翻天的時候,大尹早扛了鐵锨到前邊給我們劃任務去了。

逗這樂子的時候,大尹剛剛談了個對象,后屯的,離我們村二里地。聽說是小順子媽介紹的,小順子媽跟后屯有親戚。

大家都沒見過大尹的對象,就想著從大尹嘴里掏出些什么。

“大哥,昨晚又去相嫂子了吧?”人們拿他找樂。

“可不,你大哥白天就慌了。”大尹把頭揚起來,一雙小瞇眼看著你笑。

“親嘴了沒有?”

“那還用說?!?/p>

大伙就又笑一陣子?;畈簧俑?,時間也過得快。

該澆地了。

陡河村子里有一條小河,從來沒有干過,也從來沒有宏闊過,就那么淺淺潺潺地流著,一直流進陡河。可惜離東坡地太遠,離西邊的蔬菜地也不近,不能被很好地利用,只能是村子的一個過客。老人們說,陡河原來是靠近村子的,那個時候陡河水很大,里面能走船,可以進入灤河,直通到很遠的海上去。后來發(fā)了幾次大水,這河就改了道,離村子遠了?,F(xiàn)在的村子,只是留下了一個名字。村子里用水,是經(jīng)過提灌站一級級過來,誰用誰申請,誰交錢,不能隨便用。蔬菜隊有自己打的機井,大田的地就得靠架在崗上的水渠分水,水渠全區(qū)共享,各村都搶著用水。

大尹已經(jīng)跑了好幾趟。人家說,你們要是想先用,就只能排給你們兩個晚上。為了那幾十畝山坡地,大尹答應下來。大尹選了我們四個人,說要找心細的,認真的,萬一哪里走了水,浪費不說,還澆不完。

“兄弟呀,辛苦你一下,其他人上前半夜,后半夜責任大,我們兩個干好不?”

我很感懷大尹的掏心和看重,當然樂意。

“你住得離地太遠,晚上早點到我家來吧,快到半夜我們一起去。”大尹說。

第一次走進了大尹的家門。迎接我的是一陣狗吠,一個姑娘掀了門簾,一個輕輕的聲音,那狗就沒了張狂。

“是你呀,進來吧,大尹,來人啦。”

沒想到這姑娘長得這般好,白皙的臉上透著紅潤,眼睛里一汪水,映得你不敢直視。就聽到右邊屋子里回了聲,大尹一掀門簾,叫著我往里進,然后說,美兒,你回屋去吧。

美兒?原來聽說過美兒的,因為都說陡河長得最好看的就是美兒。一溜姑娘走在田埂上,嘰喳如燕雀?!翱矗谌齻€就是美兒。”有人說。沒看清面目,卻先記下了這個名字。陡河人把“美兒”兩個字是叫轉(zhuǎn)了的,聽起來就像小牛的叫聲。美兒,真不知道有人會叫這個名字,直接把標簽貼在身上。后來問過美兒,美兒說,那是父母給起的乳名,小時候總這樣叫,叫大了,知道了,也改不了了。

現(xiàn)在,那名字,那面目亮在了一起。

看得出,這是一座新起的三間屋的新房。外表看蠻可以和村子最新式的房子比,只是屋內(nèi)擺設太陳舊,空蕩的屋子就兩個舊式的臥柜一個立柜,墻上的對聯(lián)鏡子,水銀一塊塊剝落了,再就是椅子、農(nóng)具之類。土炕上鋪著爛邊的席子,滿炕就兩個枕頭,兩床薄被,其中一條搭在大尹父親的腿上。此刻老人正瞇著眼睛,品咂著一支又細又長的煙袋。這便是大尹和父親的屋子了。

進屋時,大尹正嘰嘰吱吱拉一把破舊的二胡,聽出來是《江河水》,讓我刮目。沒想大尹粗中有細,對文藝還真鉆研過,那技藝沒幾年工夫是練不出來的。我來了,大尹很高興,連父親都沒介紹,就把二胡推過來。

“兄弟,來,拉一段?!蹦乔槲断袷蔷朴岩娒?,說,來一盅。

大尹的父親側(cè)身縮在炕頭一角,人顯得萎靡,眼睛似睜似閉,看見我來了,沖我點了點頭。大尹這么鬧,父親也不反感,或也是拿兒子沒辦法。

我坐在凳子上,拿過二胡試了一下,還真是一把不錯的二胡。想不出什么曲子,就拉了一段《沙家浜》第二場的序曲。

這讓大尹來了精神:“兄弟,真有你的,比你大哥拉得還好。來,你拉,我唱!

“呷——呷——延河……那個流水……”

他沒顧及老父親和對面屋里的母親、妹妹,亮起大嗓門嚎了起來。那表情,真有遇了知音一般的忘形。空曠的屋子產(chǎn)生了共鳴,有幾聲使我的耳鼓敲起來。

大尹興高采烈,唱了一遍,再唱一遍。

別嚎了,都睡了!

直到妹妹撩了一下門簾,遞一句輕輕話語過來,他才打住,看了看表。

“喲,快十一點了,睡會兒吧?!?/p>

那是一種沒過夠癮的無奈。

果真就沒有什么蓋的。大尹拿了棉大衣自己蓋,要把被子給我,我堅持蓋大衣,那被子又臟又破。大尹也明白似的,不再爭執(zhí),迷糊一會兒便朝地里走去。

夜很沉,我們打了手電巡了水來回地走,扒口子,擋口子。輕靈的流水,把一個個地塊一點點洇透。有幾處冒了水,費了好半天才堵上。天亮的時候,兩個人都成了泥人,回家睡了整整一天。

那晚在地里,大尹跟我聊了很多。我竟不知大尹有那么多心事。想當兵,走不成,考文工團,人家不要,找對象,家里沒資本,好不容易拆了寒磣的舊房,蓋起這三間新屋,花光了所有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即使談了個對象,也沒訂婚。拿不出訂婚禮,沒有滿套家具擺設,縱有“黃金屋”,人家也不會進門。而妹妹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郊區(qū)農(nóng)村出嫁個閨女跟娶個媳婦一樣講排場,何況大尹的妹妹又那么出眾。

“趕上年景好,莊稼蔬菜大豐收,興許年終會有個好分成?!?/p>

大尹滿是信心。

那個嫂子我見過,雖然沒有看清楚臉面,個頭卻是看清了,到大尹的肩膀那里吧,說不上胖瘦。

第二天晚上,也是后半夜?jié)驳亍N胰フ掖笠?,還是那狗吠,還是那聲輕輕的喚,還是露出潤紅的臉兒。

“是你呀,進來吧?!边@里的過庭是用來燒火做飯的,客人來了都會讓進兩邊的屋里。美兒揚手掀起來的是自己屋的門簾。

美兒說大尹被小順子叫走了。你坐炕上歇會兒,說不準一會兒就回來。小順子跟大尹家多少沾點親戚,但大尹并沒有怎么照顧小順子,反而把一些不好干的活交給他去做。小順子對此也無怨言,他知道大尹的不容易。

美兒說著話去拿起炕上的茶壺,給我倒水。這里家家炕上都有這么一件瓷壺,放在熱炕頭的褥子下面,里面的水總是熱的。

第一次走進美兒和母親住的屋子,一架臥柜,一只箱子,一塊梳妝鏡子,全沒了漆色。再就是占據(jù)房間一半的大炕。同大尹那間沒什么兩樣的簡陋,居然承載了十八歲的亮麗。

美兒正在洗衣服,洗的是一件紅罩衫。晚上還洗衣服?我說。

美兒說,嗯。美兒身上穿一件青布小襖,素得分不出顏色,卻得體,透出豐潤年華。白天見過美兒穿著這件紅罩衫。她這是洗了明天還穿嗎?洗了不好干。我說。不礙事,先晾著,天將明,疊起來壓在炕頭,一燒火就騰干了。

這可能是村里姑娘們常用的妙方。

“欸,下鄉(xiāng)的,想家不?”美兒在問我。

“不想家,想也沒用。”

“還回去不?”

“不回去了,在這兒扎根了。”剛下鄉(xiāng),回去能回到哪里?下去的都是抱著扎根念頭的,尤其是我,辦的是回鄉(xiāng)。

“真的?”美兒在搓板上揉搓的手停了一下,抬眼看我。

“嗯?!蔽矣X出熱來,空氣回旋得太慢。一會兒聽見狗叫,而后就停止了。進來的是美兒的母親,她個子沒有美兒高,卻像是美兒的老大姐,年輕時一定不差。大尹白日里說的母親,就是這位頗有些氣質(zhì)的大嬸。后來我知道,大尹說的賭博,無非是婆娘們玩紙牌,輸贏就是幾分錢。我不知道是美兒娘真的有此喜好,還是抹不開老姐妹的臉面。

美兒母親見了我很客氣,看美兒已經(jīng)倒了水,就又添了讓我喝,說晚上地里冷,喝不著熱乎水。而后就問我可吃得下苦?可給爸媽寫信?聽了我的話,就說村里人都夸新來的外甥懂事,肯吃苦,干了一個月,一天也不落。美兒也插嘴,說大尹說我很能干,學什么都快,干得也仔細。我說一個大小伙子,閑著干啥,下鄉(xiāng)還不是干活?母女倆就說,村子里也有回鄉(xiāng)青年,都是很少堅持下地,不知道都干什么去了。我自然是沒有什么根基和門路,只能一天天好好干,指望著能評個高一點的工分,年底能多分點紅。我后來知道,給我評的是八分,新來頭一年,已經(jīng)很不賴了,隊長才十分。

美兒娘就說,咱這里也不錯,離城這么近,好好干肯定差不了,將來蓋個房子,找一房媳婦,也挺好的。美兒正抬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聽母親這么一說,臉一紅,立時低下頭去。

走在路上,說不清酸甜滋味,攪在心頭。

大尹母親說她從小順子家回來,大尹對象來了,現(xiàn)在領(lǐng)著去地里了,大尹說讓我瞇一會兒,打個盹就去地里找他,他不回家了。說著要去西屋收拾收拾。我看了看柜子上的座鐘,十點多了,就說不了嬸子,我不困,今天白天睡夠了。就往外走。兩人送出來,說了有空來玩的話。美兒還專門問了句穿得暖不暖,我說不冷。

村子已經(jīng)睡了,一個人走在夜夢里,還真有種英武感,若不是知道大尹在田地里等,怕沒有這樣的勇氣。

沒有月光,東坡地顯得無邊的寬厚。借助水的聲音,慢慢尋著水渠找去。水渠建在高崗子上,崗子東邊的地塊是后屯的,西邊的坡地屬于陡河。后屯的地要比陡河好,但是后屯不屬于蔬菜隊,他們主要是種糧食,再就是到石頭坑里打石頭搞副業(yè),相比之下,經(jīng)濟狀況不如陡河,所以后屯的閨女愿意找陡河的小伙子。

陡河最不好的地塊就是這里了,這是一大片的旱地,坡度雖然不大,卻是常年干旱,起風的時候,一層浮土揚得哪里都是,長不了好莊稼,也就是栽些地瓜種點玉米什么的。

還是沒有看見人,我扛著鐵锨,順著地壟一點點往下走。地里一片昏暗,月亮從哪片云里稍微露一下臉,才勉強看清不遠的一點地方。

地溝里有人說話,實際上不是在說,像在拌嘴。男的就是大尹,大尹不停地說,說到年底就會有分紅,還不是早晚的事?可女的不高興大尹的話,并且向高崗走去,大尹拉住了女的,兩個影子就合在了一起,但很快被女方掙脫,而且推了大尹一把,還是往崗子上走。

我故意干咳了一聲。

大尹說,是兄弟嗎?我回答了。大尹說,兄弟先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我讓二祥他們回去了,你看著這一塊,水快到頭的時候,就打開旁邊的口子。說著就追上女的,翻到高崗子那邊去了。大尹拿著一支手電筒,只照出腳前面一點地方。我知道那邊有一條小路,是通往后屯的近路。

等大尹回來,我已經(jīng)打開另一個口子,并且發(fā)現(xiàn)了剛才的地塊里有一處正在跑水。大尹來了,看著一下子堵不上,脫下鞋子一擼褲腿就下去了,這是一個較陡的斜坡,先前灌進來的水都集中到這里,很快形成一個漏斗,流到了溝底下。溝底下再沒有土地,而是通向了一個廢棄的石頭坑。大尹很用力地搬來一塊石頭,而后用力地砸在了跑水處,叫著我把旁邊的地壟打開,用上邊的硬土加在石頭周圍。大尹用腳將填埋的土一下下踩實。我知道水很冷,我說大尹快上來,會坐下病的。

大尹只顧著忙,身上的破大衣也被他甩脫扔在石崗上。我這會兒也出汗了,也把棉大衣脫了,想找個干的地方放,大尹說,兄弟,快穿上,你身板不行!

總算是把跑水的地方堵住。大尹又帶著我巡視了一番,看看一個地塊快要澆滿,就又打開了另一個口子。我有些愧疚,說都怨我沒有早發(fā)現(xiàn)苗頭,跑了這么多水。大尹卻說兄弟你夠仔細了。

大尹掏出一小片紙,而后又從哪里摸出一點煙絲,卷成一個漏斗狀,嘴上一抹,用火柴點著了。大尹說,今個晚上,這片地就澆完了,這兩天兄弟跟著我受累了。我聽了心里暖和和的。跟著隊長干,沒說的。我說,大尹哥,剛才是嫂子吧?大尹說,嗨,那還能是誰,可不就是你嫂子。我知道大尹又笑了。大尹不等我問,就說了,兄弟,你能幫著給你嫂子買塊好表不能?咱這邊托不著關(guān)系。我其實也沒有表,而且暫時還不能有這個念頭,也就不知道如何能買到好表。大尹說,上海全鋼的就行。我說我回頭寫信問問吧。大尹說,不著急,你嫂子非要一塊好表,沒有表就不跟我定親。我好歹跟她說先結(jié)婚,買表到年底分紅再說,可她就是不松口,非要這塊表裝面子。

我說也怨不得人家,現(xiàn)在不都這樣?大尹說,可我去哪里給她整這個表錢?上海全鋼要是買不上,那就得二百多的瑞士表了。你嫂子說,后屯人都說咱陡河人有錢,連個好表都買不起,還結(jié)哪門子親?看來今年又結(jié)不成了。我說你再跟嫂子好好說說,她也是一時僵到這里了。大尹說,你嬸子整天叨叨著我沒本事,娶不進家里一個媳婦,她總想著抱孫子呢。

我倆裹著大衣側(cè)臥著,同田野融為一體,讓風在身上起伏。在夜色的遮蔽下,人是容易卸下任何負擔的。我感動大尹將心底的一角向我敞開,他是真拿我這個剛下來的知青當兄弟。

大尹歲數(shù)不小了,可那個嫂子也真是不讓,兩個人不是過感情的嗎?物質(zhì)條件就那么重要?我那個時候感情還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勸大尹。大尹卻說,兄弟你的條件好,以后找對象,千萬別找這種論真兒的。這個時候不知怎的,我的眼前突然就冒出了美兒的笑,美兒會論真兒嗎?

慢慢地知道,美兒家原本有些積攢,為了大尹能找上對象,才扒去舊屋,蓋了新居。這新居對美兒是沒一點意義的。三間房屋,中間燒火做飯,美兒同母親住一間,哥哥同父親住一間,娶進嫂子,美兒就無棲身之處了。

美兒要打扮自己,卻也沒這個能力,一件好看的衣衫,晚上洗了白天穿,總是那么羞羞的幾件。美兒美名在外,難言在心里。

“欸,下鄉(xiāng)的?!贝褰值囊唤?,輕輕的聲音纏住了我的腳。

街角有一口水井,半條街的人從那里打水吃。水井西邊的高臺上還有一個碾子,村里人碾米碾面都離不了。碾臺下面即是村中那條河,河上有橋,是人們往西或東邊上工的必經(jīng)之地。從石橋過來,兩邊都有樹,高而粗壯,美兒就是從一棵樹旁走了出來。

我早看見了她,只是不知在等誰。她叫人不叫名字,比別人新奇。我駐了腳,卻不敢朝前去,我怕她的名字,她的光彩,怕周圍的眼睛。

“欸,吃糖不?”說著伸過手來。

不好拒絕,又覺荒唐。什么時候,什么年紀還演這兒童游戲。一伸手竟是一把,熱熱的黏黏的。那個年代,糖也是稀罕物,平日里沒有誰能隨便吃。

“吃呀!”她竟用了命令口氣。

忙剝一塊在嘴里,感覺是一塊磁鐵在滑動,將所有的感覺吸引出來。

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美兒伸過來的手腕上,一片白凈,那里該有一塊手表。這是陡河姑娘們少有的,我表妹也是哭著鬧著讓妗子給買了一塊“百浪多”,每天美滋滋,回家摘下就放在一塊小手絹上,戴的時候故意靠下一點,一伸一縮顯出明晃晃的表帶。我舅舅家人多,勞動力也多,每年都能顧及兩個大點的孩子。美兒的腕子卻享不到這種待遇。

你在這里等誰?姑娘們上工,都是相約著走。

不等誰……走啦。美兒說完轉(zhuǎn)身就往西邊走去,這時我才看到她拿著一把小鏟子。

地里的玉米長到小腿高了,大尹帶著我們開始間苗。按照株距留下一棵壯苗,把多余的苗鋤去。這可是個技術(shù)活,鋤頭在手里不大好使,弄不好一鋤下去,一簇小苗都鋤斷了脖子。我干得很是吃力,大尹在前面正講著什么故事,眼看著大伙唰唰啦啦都鋤到前面去了,心里越發(fā)急,一會兒就累得腰酸胳膊疼。

休息了,我還順著自己的地壟干著。眾人都東倒西歪地在地頭上歇息,有人叫我快別干了。我沒有聽。大尹從苗地那頭走過來,邊走邊檢查,不斷地把鋤壞的苗扯起扔出來,大聲問是誰干的。還真的被他發(fā)現(xiàn)了不少。大尹說照這樣干,還咋個能有好收成?他正經(jīng)起來,人們反倒是不敢吭聲。大尹過來看了看我鋤的后面,讓我的心里一陣猛跳,幸虧他沒有說出什么。走回來安排兩位大嫂抓緊去補苗。而后接著干起來。大尹就是這樣,他要是說干,總是自己先抄家伙,走到地里去。

下工的時候,大尹把我叫到一邊,端著臉很認真地說,村里把稻田交給四隊了,兄弟你說多讓人高興!我知道稻田原來屬于副業(yè)隊,四隊的人覺得不公平,好事都是三個隊的,四隊就該著啃黃土受累,得不到什么好?就攛掇著大尹去找村里,村里一研究,同意了四隊的要求。但是稻田地的人不愿意歸為四隊,他們在副業(yè)隊干起了其他。這就需要找六個人去管理。大尹說我比較踏實,又有文化,是他信賴的人,讓我當這六人的組長,一邊干,一邊學技術(shù),將來成為隊里的水稻專業(yè)人員。我聽了心里自然很溫暖,覺得大尹真不賴,這以后就可以掌握一門技藝了。

稻田在村西邊,也就是在蔬菜地的最里邊,再往西,就是別家村子的地盤了。這五十五畝水澆地,地勢明顯低于蔬菜地。第一次來的時候,心情與以往格外不同,那是要順著一條硬實的小道,穿過兩個蔬菜隊,一直走下去。蔬菜隊大都是蔬菜大棚,沒有棚子的地塊種著土豆、大蔥等。不要說在這里上工,就這個氛圍,也讓人感覺爽極了。而村里那些姑娘就是走向這里的,她們不用像東邊四隊,每天都穿著鮮艷的衣衫,走親戚一樣,披著霞光朝這片彩色的田野走。怪不說陡河的姑娘心性高,一般村子都看不上,找對象不是城里的工人,也是本村的,或是其他蔬菜隊的。

陡河人也真有辦法,他們把東邊的丘陵地整成地瓜玉米地,西邊整成蔬菜地,還要辟出一塊,來種植稻米,那可是稀罕的細糧啊。蔬菜供應城里的蔬菜點,糧食自己村民分配,完全保證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強村形象。

這下大尹更忙了,他要兩頭跑,而且不能把工作重點放在稻田,那樣大田的那群人還不放了鴨子?所以他得找?guī)讉€放心的,來做這稻田的事情。主要的活在開始的育苗、整地和插秧,然后是澆水、除草、施肥。

這天早上去上工,就見大尹和人打起來。稻田地勢較低,遠處看不到。跟大尹打架的這人原來就是稻田的技術(shù)員,昨天大尹請他來幫忙整地,主要是給我們做做示范。地還沒有整完,今天卻不干了,并且要把整地工具帶走,說是借給了鄰村。大尹不讓,姓田的大叔便罵起了大尹,罵到勁兒上,連大尹爹也捎帶了。

于是兩人扭打在了一起。別看大尹個子大,打在一起并沒有占什么便宜。小順子說大尹不舍得下手,下手早把田叔打慘了。小順子和我都不敢上前去拉,只是大聲喊叫人,蔬菜隊有人跑過來,拉開后田叔空手走了。搞得一身泥漿的大尹又領(lǐng)著我們整了一上午,把灌了水的地塊一點點打細找平,那可真的是跟水一樣平。自此知道,“水平”就是這么來的。最后看那五十五畝稻田地,真叫人心里舒坦。

大尹看著又笑了,從口袋里摸出紙片,給自己搓了一支煙點上。那神情,好像把早上打架的事忘了。

下工的時候,他讓小順子和我把工具裝在車上,一起拉著去給田叔家送。走到村頭,大尹去了小賣鋪,買了一盒恒大煙。我知道大尹從不抽煙卷,他拿著這包煙進了田叔家。小順子說,大尹這人,給隊里干事兒,那么認真干啥?弄得自己吃虧,掏力又掏錢!

插秧的時候,我們的人手不夠,光是處理秧苗,再送到地頭,就都占用了。大尹就去蔬菜隊搬兵,來的都是以前在稻田干過的熟手。蔬菜隊幫了我們,我們也是要回報的,遇到大蔥或者土豆下來,我們這里的活兒趕上空閑,大尹就會讓我們過去幫忙裝車。那可都是力氣活,一簍子土豆、一捆大蔥的,每個都有二三十斤。

一共來了五位,來了就利落地脫鞋脫襪子卷褲腿,下到冰涼的泥水里去了。當然會咧著嘴叫喚兩聲,隨后就傳來了笑聲。姑娘們還是挺經(jīng)得起凍的。

稻田里來了援兵,還是蔬菜隊的,我們都勁頭十足。我負責將秧苗擔到地頭,然后一把把扔到姑娘們的前面去,她們手里拿著一把,插完了也就正好到了秧苗跟前。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美兒也在其中,她就站在中間的位置,來了并沒有跟我們打招呼,我也不好意思去一個個瞅她們。美兒直起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是她。美兒圍著一條花格頭巾,這里的姑娘都會在上工時圍一條頭巾,遮陽也擋風。我看見美兒的時候,美兒的一雙眼睛正沖著我笑。我趕忙低頭挑著擔子走了。

說實在的,這些姑娘干得真不賴,一會兒工夫,一塊光禿禿的水田就有了綠瑩瑩的景象。大尹也下去了,只問了幾句,就開始上手,而且插得又快又整齊。只是可憐了他那個子,由于太高,腰起的作用就不一樣,一會兒就見這漢子扭動起他的腰桿來。

我們幾個除了小順子他們在育秧地里連拔帶捆,其余三人走馬燈似的挑著個擔子跑來跑去。也就在這時,我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摔倒了,右腳直接插到了壟溝里,拔出來時一陣刺痛。揚起腳一看,有一股血從污泥間流出來。大尹趕緊過來,問我怎么樣,扶著我在水里涮了涮腳,發(fā)現(xiàn)破口處有一根刺。大尹就叫他妹妹。

美兒隨即拔腿過來了,她把筐子往地壟上一扣,讓我坐在上邊,然后把另一只筐子也扣過來,自己坐上去,捧起我的腳。她擺弄著我的腳,像是在擺弄一個正納著的鞋底,看怎么方便入針。而后就從哪里摸出一個小別針,說,別怕疼啊,就下手了。之前她放了放褲腿,讓我的濕漉漉的腳直接放在她的腿上。她的臉幾乎要貼上我的腳了,幸虧在泥水中浸泡好久,不會有什么味道。就此仍感到難為情,似乎讓一個姑娘窺到了自己的隱私。而美兒如蔥段的腳丫和兩條腿也裸露在陽光里,就算對等吧。

我看著美兒低著的頭上,有一個布帶子扎的蝴蝶結(jié),在扭成麻花的一縷發(fā)絲上,扎得恰到好處?,F(xiàn)在那個藍底紅花的蝴蝶在微微振翅,上面還有幾珠細碎的水點。

可能蔬菜隊的姑娘都有這一手,也就是幾下子,那根長刺就挑了出來。而后她兩手狠勁地捏著我的腳擠了幾下,說,好了,你去地邊歇著吧。我說那怎么行,輕傷不下火線嘛。說著要站起來。美兒說,那你先別動。說著一只手去頭上摸,把那朵蝴蝶結(jié)扯下來,原來那是根長帶子。美兒將這布帶在我的腳上緊緊箍了幾圈,在腳背處打了個死結(jié)。說起碼可以對付一下。好在那刺扎在了腳掌一側(cè),沒有扎在腳底。我試著踩了一下,感覺好多了。

后來我把布帶子洗了,拿著去村里的小賣鋪問,還真有,照著買了一條。再上工時遞給大尹,讓大尹捎給美兒。大尹卻不接,說,還不自己送?我說沒有機會見到美兒。大尹大聲地笑了,說了句電影里的臺詞:沒有機會創(chuàng)造機會嘛!

插過秧苗的稻田一天一個樣,開始還是稀稀疏疏的,過去一陣子就變得密實實的了。尤其是大尹帶著我們?nèi)鲞^一遍化肥又澆過一遍水之后,早變成一片墨綠。

大尹每到一個節(jié)點都會趕到,撒肥他怕撒不勻,總是大聲交代,千萬要撒勻,不能多也不能少?,F(xiàn)在明顯看到,那些撒不到的地方,就發(fā)淺發(fā)青,而且低矮。大尹又去補撒。拔草他怕拔不凈,光著腿同我們一塊下到田里,順著一畦往前拔。螞蟥把腿上叮得到處都是血口子,別人看到了喊他,他不在乎地啪啪打幾下子,拽出長長的螞蟥扔得好遠。

只要是聽到“延河那個流水……”的歌聲,就知道大尹來了。但是大尹一到了稻田,就變了一個人,不再唱歌,也不像在大田有那么多話,就是一個勁地悶頭做,這樣別人也就跟著忙,腿上爬了螞蟥同樣顧不上打。所以幾個人不大愿意大尹來,大尹一來我們就苦了??纱笠鼒D什么呢?沒有見到村里領(lǐng)導來視察過,表揚過,他就像是給自家干似的,那么認真,那么拼命。

下工了,走過小橋。

“欸,下鄉(xiāng)的?!辈恢烂纼菏枪室獾任疫€是巧遇。

“最近怎么不去我家?”

“沒什么事?!贝_實找不出什么借口。哦,這頭繩。我把一直在口袋里躺著的布帶子遞給她。

“認那么真,我還有。”美兒說著,接了過去。

“人家來人了?!痹捳Z很輕,沒聽明白。

“下午走的……”

“跟你說話呢!”

“哦,誰來了?”依然不知她說的什么。

“提媒的唄!”

陡然出口的話語,有點言高。我心一震,她竟跟我說這些。

“哦,你愿意?”

“你說呢?”

我的心跳起來,慌慌的。看見表妹去井上打水,找個借口跑去。

我明白我收到了一個信號。它來得這般突然,我沒有一點準備。我不知將來的命運,不知我的前途,我的歸宿。剛剛插隊到這里,連個小屋都沒有,寄住在舅舅家里,我只是在一天兩晌地打發(fā)日子。

“表兄真行,被村里的俊丫頭看上了。”

表妹回家說。話語中分明帶著一種鄙夷。

“哼,那丫頭,都不看看她的家底,也想讓人家給她背黑鍋?”

我的頭嗡地一響,什么話也聽不見了。我知道這話語中的分量,在那個大講“政治清白”“劃清界限”的年代里,我連自己的親二姨家都不敢明著常去,不就是怕影響前途嗎。

終于鬧清了,美兒的父親被抓過丁,干過偽事,美兒的母親是父親從外邊帶來的,本不是莊戶人。我說怎么看著美兒的母親不像農(nóng)村人。人家說,她原來是天津衛(wèi)一個大戶人家的閨女,那大戶后來破落了,帶著全家到了這邊闖蕩,不知怎么這閨女就跟了當時混得還可以的大尹父親。別看大尹父親總是一言不發(fā),那個頭,那架勢,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這使得大尹是隊長卻不是黨員,美兒是青年卻入不了團,永遠是“考驗”的對象。

美兒的形象坍塌了。美兒美得那般不是人家。

我開始躲著那街角、那小路、那個軟軟的聲音:“欸,下鄉(xiāng)的……”

我恨自己,我也想著能入團能參軍能被招工能出人頭地。

有時我也想,你是自作多情,人家又沒跟你有過任何表示,興許人家定了親呢。

那么她會定個什么人呢?如果像有些例子,“地主”找“富農(nóng)”,“土匪”找“三青”,那她將永遠翻不了身。

這天要給稻田打一次藥,我們把噴霧器帶來了,就等著大尹的農(nóng)藥。農(nóng)藥屬于村里嚴管的劇毒物品,只有大尹去簽字才能領(lǐng)出。

做完了準備工作,去坡下方便的時候,小順子沒話找話,問了我舅舅家的事情,還問起二表妹她們平時干什么,看什么書。我說倒是看到她們看《苦菜花》和《青春之歌》。小順子就說那是他借給她們的,而那些書,是從美兒那里拿的。我說二表妹為什么不直接跟美兒借?小順子說,她也不知道我從哪里拿的嘛。我說美兒還有這些書?小順子說其實也不是美兒的,是美兒跟人家換著看,有些是大尹換來的。不過最近好像美兒看書少了,問她幾次,都說沒有借新書,好像美兒心情不大好。

我就問起美兒家的情況,小順子便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小順子說,美兒曾經(jīng)被一個城里蔬菜店的男孩喜歡過,那人是蔬菜公司主任的兒子,經(jīng)常跟著運菜的拖拉機跑到地里來找美兒,美兒開始總是躲著,終是躲不過人家一片真誠,就見了??刹痪眠@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聽說是他父親了解了美兒家的情況,讓兒子當兵走了。美兒就整個兒變了一個人,不言不語了很長時間。

小順子說,美兒就是太善良,她的善良超過了她的好看,她在家里在村里對誰都好,卻還是常常受到傷害。

我說小順子,你怎么對美兒這么了解?因為我喜歡美兒!小順子說,可是她不喜歡我,我又不能傷害她。我說,小順子,是不是我二表妹喜歡你?小順子說,實話跟你說,她確實有這點意思。你呢?我說。我還說不好。小順子說,不過你不要跟她多說什么。我說我懂。

大尹半晌才來,他帶來兩瓶農(nóng)藥,我看到是亞胺硫磷,大尹親自配比兌水加到噴霧器里,打壓后試了試,然后領(lǐng)著我們各自在稻畦分開,排成一排往前噴。

風有時會踅過來,我們都沒有戴口罩,藥味就會濃濃地灌入口鼻,這個時候誰也不敢張嘴說話。而實際上,我發(fā)現(xiàn)大尹今天本來話就不多。

噴完兩個地塊,一壺藥就都打完了。走到地頭,大尹再次配好藥,突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摸出一個紙包,遞給我說,你大哥忘了,你知道美兒的一隊在哪兒干活吧?順著這條路走到頭,然后往左拐,到那兒見人再打聽。她昨天發(fā)燒了。

我接紙包時碰到大尹的手,我說大尹你也發(fā)燒了,你的手好燙!大尹說,哦,你讓我拿兩片藥。他從藥包里取了四片土霉素,兩片磺胺,一揚手送到嘴里去了。隨后說,這丫頭把我也傳染了,沒事兒,很快就好了。

我順利地找到美兒上工的一隊,問了一個人,說在哪個暖棚里。暖棚就是一個個大玻璃房子,外墻刷著白灰,遠遠看去,就像工廠的車間,整齊、干凈。我很快就找到了其中的一個暖房,掀起厚實的棉門簾,進去就像是進了澡堂子,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喧騰著一股溫暖的氣息,還有蔬菜散發(fā)出來的清氣,舒爽極了。

真是一個年輕人的天地,姑娘們有說有笑,正在摘西紅柿。我一進來就聽到了她們的話語,看,下鄉(xiāng)的,來找誰?

二表妹先站起來,問我怎么來了。聽我說是找美兒,二表妹臉上一紅,喊,美兒,找你的!美兒站起來,臉也是紅紅的。

我把藥遞給美兒,說是大尹哥讓送來的,讓她趕緊吃了。美兒說,他一早說去村上拿藥,是又忘了吧?我說是,他太忙了,自己發(fā)燒都沒顧上吃。我問美兒病了怎么還來上工。美兒說,在家待著也是待著,吃了藥就好了。

我知道美兒是不愿意誤那一天工。美兒是計工員,她從沒有請過假。一個大棚子分配有幾個姑娘,干起活來輕松而愉悅,無非是摘摘果子,打打枝杈。她們甚至都脫掉了厚厚的衣裝,只穿著薄衫,外罩一件藍色罩衣,戴著手套,就像城里菜店的售貨員。要不人家說蔬菜隊的像上班的工人。

幾個姑娘每人一個小提籃,摘的西紅柿放滿了,就去倒在地頭的筐子里,然后會有小拖拉機拉到兩公里外的城市蔬菜站去。

美兒好像真的病了,臉上紅撲撲的,卻有些不大精神。美兒臉盤不大,甚至可以說有些瘦巧,這就使得她的一雙眼睛格外醒目,你看不到別的,只看到一波瀲滟。我跟自己說,快走吧,別再傻站著了??晌液孟駴]有聽見,我的腿只是隨意地換了一個姿勢,并沒有離開半步。

怎么不見你了,怎么了?美兒說。沒,沒有。我怎么都不能把眼前這個人同她的父親貼在一起,也不能同大尹貼在一起。他們各是獨立的人。美兒從生下來就不知道自帶了一種基因嗎?不,她是知道的,而且是刻骨銘心地知道,只是有時候她又忘記了,天真地忘記了。

美兒拿了兩個鮮紅的西紅柿,在罩衫下擦了擦遞給我,我一下子臉熱起來,說不要。美兒說,吃吧,不要緊,在菜地里都吃,只要不往家拿。

這時有人說話了,吃吧,吃吧,還能把我們隊吃窮了?不行算美兒的,今天沒有美兒的份了。而后就是一陣笑。原來這些姑娘都沒閑著。

我不好意思,也不好推拒,接過一個三口兩口吃了。還真好吃,這是今年第一次吃這么新鮮的果實。而蔬菜隊的天天都能享受,怪不得她們養(yǎng)得個個桃紅柳綠。

吃完一個,美兒又把另一個塞給我,眼睛里說,快吃了,要不她們又嘰喳了。我只好再次將那甜潤吞進肚子。

我的腿帶著我的甜潤往外走。美兒說,知道地方了,休息時來玩吧。

隨后就聽到,是呀,沒事了來玩吧。還有的更損,直接就說,是呀,沒事了來找美兒玩吧。我走出好遠了,還聽到后面嘰嘰咯咯的笑聲。

眼看著稻子已經(jīng)抽穗,每一棵都顯得茁壯起來,風一過,一趕一趕地起綠浪,看著讓人歡喜,這可是我們親手侍弄的,大家都說,今年的收成,一定錯不了。

大尹又帶著農(nóng)藥來了,這是最后一次打藥,然后就只等著收割了。為了一天噴完五十五畝稻田,晌午連家都沒回。吃塊餅子、就兩口咸菜,而后就接著干。

緊趕慢趕到太陽落山,六個人已累得邁不動步子。吸了一天的藥粉,頂了一天的烈日,中暑一般難受。

大尹一高興,就讓小順子去蔬菜隊摘幾根黃瓜來。一會兒工夫,小順子就抱著自己的褂子回來了,足夠一人兩根。大尹說,你小子,還真敢要!小順子說,人家讓隨便摘,咱不多摘點?

坐著吃黃瓜的時候,小順子悄悄跟我說,你知道嗎,陡河鎮(zhèn)的一個什么主任,托了咱們村的主任,一直跟大尹家做工作,那個主任老婆死了,想讓美兒續(xù)弦,說是要給美兒一輛飛鴿鏈盒車、一塊上海全鋼表做定親禮。我心里打起了鼓,說,美兒愿意嗎?小順子說,美兒當然不愿意,美兒她爹也不愿意,但是她媽愿意。我說,大尹呢,大尹什么意見?小順子搗了我一下,說你傻子呀,大尹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的臉一下子熱起來,怕小順子看到,忙低下頭不再言語。

太陽雖然落山,暑氣卻還沒有消退,地表泛出氤氳的熱氣。吃了黃瓜,雖然說爽了不少,還是有些疲累,身上頭上都是藥味。有人就說去哪里洗洗就好了,小順子說去陡河吧。大尹竟然同意了,這讓大伙一下子來了精神。收好了家伙,直往北邊奔去。

我還沒有見過陡河,差不多走了兩里多地,一條大河出現(xiàn)在眼前。

現(xiàn)在看陡河,一切還處于原始狀態(tài),兩岸沒什么樹木,更多的是蓬勃的雜草,堤岸在遠處還是低緩的,到了這里卻高陡起來,形成一種深幽感。從上游急急流下來的河水,到了這里陡然一轉(zhuǎn),無怨無悔地轉(zhuǎn)到后屯那邊去了。

大尹說,今天的水有點怪!小順子說,是呀,怎么這么狂,還渾。

水面很寬,岸邊的一些泥土不時地被帶進水中。小順子幾個并不顧忌,直接就撲撲通通跳了下去,而后從哪里露出頭來。大尹問我可會水?我說會。就跟著跳了下去,腳自然是挨不到底,一個猛子躥上來,呼了一口氣。大尹是最后下水的,沒想到平時處處勝人一籌的大尹,卻是泳技最差的一個。他打著狗刨,不停地呼呼直喘,游不多遠就到岸邊抓住一蓬草,手一抹臉,叫著痛快。

這時就聽到大尹叫喚起來:我的表!我的表——他舉著一只胳膊,爬上岸去,不停地叫,胳膊上是他那塊東風表。

我們都爬上來,看他的表。他的表已經(jīng)進水,表蒙子上一層水漬,哪還見得著表針表盤的影子。完了!他甩著,晃著,放在耳邊聽著,不住地跺著腳。我們都沒有表,也就不知道提醒。

有人笑,我卻沒有。大尹是累昏了頭。他完全可以對我們交代一下,讓我們干就是,自己找個地方避暑去,沒有人會去追究他在哪里干活。

看著一向樂和的大尹,從沒有這么哭喪著臉,我也不好勸什么。

小順子偷偷告訴我,其實這表是大尹給嫂子買的,嫂子一直要一塊表,沒有表不定親。為了買這塊表,他妹妹美兒都貢獻了自己的私房錢,可女方嫌賴,不要。

回去的路上,我們讓大尹趕緊找人去修修,大尹卻是一路都沒吭聲。

夜里我還想著第二天問問表的情況,突然就地震了。那突如其來的災難如一個惡魔,吞噬了整個城市連帶鄉(xiāng)村。

我僥幸跑出了房屋,迷途羔羊一般,那個時候覺得天塌了,幾乎家家都傳出了哭聲,自顧自還顧不上,誰還能管其他。整個世界都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聽說蔬菜隊的玻璃大棚都被震塌了,晚上看大棚的人有的被埋在了里面。大棚外邊的菜地受到了來自村里村外的瘋搶,包括土豆,包括大蔥和大蒜,什么都沒有留下。東邊的大田同樣被殃及,玉米棒子和地瓜、大豆被搶得絲毫不剩。水渠也被震得七零八落。大半年來的辛苦,算是白忙了。好在還有稻田地,整個地塊有一部分塌陷,但基本不會影響今年的收成。

那兩天,逃難一樣躲避可能來的水災,原始人一樣學著搭起奇形怪狀的窩棚,動物一樣尋找水和食物,然后等待著傳聞中更大的毀滅性回震的到來。這之后才被組織起來,執(zhí)勤、巡邏,才慢慢以為地球又轉(zhuǎn)了,才想起許多人來,包括自己的親人,包括大尹。我的二姨在地震中走了,還有大尹的父親,大尹和母親、美兒躲過一劫。

我去看大尹的時候,黃昏的雨剛停。院子里,大尹頭發(fā)蓬亂地蹲在防震棚前,一支接一支地卷著紙煙抽,木木地看著眼前的一點泥地。臨時搭起來的棚子,無非是利用了一些木頭棍子、雨布、草簾子之類。他的身后,是那房屋的殘骸,是他所有的家產(chǎn)。那條狗臥在他的腳邊,一動不動,見了我也沒有發(fā)出聲音。臥在他腳邊的還有一樣東西,一把碎了的二胡。

半天他才醒過勁來看出是我。那只可憐的表還在手腕上,里邊布滿了濃濃的水汽。

他去看過后屯那女子,也有幸脫難。只是他的“黃金屋”沒有了,不知那女子會不會也就此失去。

“兄弟,狗操的地震沒把咱砸死,咱還得干!”

走的時候,大尹起身送我,本想說句安慰的話,聽見這一句,終是不必要了。

看著大尹站在那里,樹桿子一樣。我倒真想聽見那聲宏闊:“延河那個流水……”

沒有見著美兒。不知道是躲在防震棚子里沒露面,還是去了哪里。身后傳來大尹的話:兄弟,常來啊……

十余天過去,河南的抗震救災車再次開進村子。上次我曾經(jīng)讓他們帶信給父母,我還貼上了個人保存的郵票。他們說只能帶到安陽,因為他們是安鋼的。后來知道,那信投進郵筒,根本就沒有再轉(zhuǎn)投。這次再來村里,還是上次來的人,他在這個村子里有親戚。舅舅看到了,趕忙去跟人家說情況,請求把我?guī)Щ厝?,說我的父母在河南,電報電話都不通,不定怎么著急。人家同意我跟車回去,但是只能捎到安陽,剩下的路我自己想法。舅舅很高興地趕回家說這個事,說家里的房子也不能住人,整個恢復不定到什么時候。我知道,舅舅也是怕?lián)熑?。說這話的時候,舅舅已經(jīng)給我準備好了行囊。

走得那般匆忙,來不及跟許多應該告別的人告別,包括其他的親戚,包括大尹,就那么擠在了人頭晃動的車廂里,那些人或是從其他地方帶上的。舅舅考慮到一路的風險,不停地囑咐我靠著車頭近些,裹緊大衣,包好頭。那是一輛帶棚子的卡車,行程千里,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情況。

那時感覺茫然,一切都沒有預期,不知道行為的對錯,不知道以后的結(jié)果。父母每天都是怎么過的?走了,還會來嗎?何時回來?后來知道,父母那時快急瘋了,每天都會去電信局發(fā)一封電報,盡管人家告訴說唐山的電信系統(tǒng)都已震壞,根本收不到。但是父母還是木然地走向電信局,木然地發(fā)一封沒有結(jié)果的電報。母親的頭發(fā),一夜間全白了。我回去以后,他們再也不準我離家半步,半年以后,把我的手續(xù)辦了回來。那么,那一次便是與陡河長久地告別了。

汽車開動的剎那,我不無留戀地向后看去,送行的和看熱鬧的人群后面,竟看見美兒站在不遠的街角。她還是穿著那件碎花的紅罩衫,一動不動地朝我看著,手卻是不停地擦著眼睛。夕風里,一綹鬢發(fā)零亂地飄。

我揚起了手。只是越來越遠了,留那個淺紅在黃昏中。

我的心模糊起來。

責任編輯 許澤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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