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華

（臺州學(xué)院 人文學(xué)院，浙江 臨海 317000）

清代女性文學(xué)繁盛，閨閣詩人層出不窮，施淑儀所撰《清代閨閣詩人征略》輯錄了1260多人，以浙江籍詩人為最多，但臺州籍僅錄5人，盧德儀是其中之一①其他4人分別是天臺人魏琴娘、臨海人呂霜、黃巖人毛玉荷、天臺人陳氏。關(guān)于陳氏，《清代閨閣詩人征略》未署名，根據(jù)項士元的《臺州經(jīng)籍志》可知陳氏為陳奕珍。。民國學(xué)者梁乙真所著《清代婦女文學(xué)史》，提及的臺州籍女詩人則僅有盧德儀一人。又《臺州府志·列女傳》引《采訪冊》云:“德儀課子詩有‘矮屋數(shù)椽燈一點，我家喜有讀書兒’之句，歿后其子彥威繪《秋燈課詩圖》，一時名流皆有題詠?！保?］可見，盧德儀所作詩歌在當(dāng)時有一定影響，故為文學(xué)史家所注意。同時，盧德儀品德高潔，溫和孝慈，在當(dāng)?shù)厣跤忻?，不愧為臺州名媛之代表。本文就其生平和詩歌略作考述，誠求方家教正。

一

盧德儀生活在衰敗、動亂的晚清時期，一生經(jīng)歷坎坷，其生平事跡以著名學(xué)者張文虎所作《王孺人傳》最為詳備，他書亦多轉(zhuǎn)引。茲錄如下:

王孺人者盧氏，浙江黃巖舉人塤之女孫，處士肅 之女，而王君某之室也。幼穎慧，通《五經(jīng)》大義，旁及文史。年十四失母，哀毀不食，處士固喻之，強(qiáng)食。無何，處士病，求醫(yī)久不效，乃泣告天，請以身代，左臂肉和藥以進(jìn)，病果愈。稍長，適王君，事翁姑，如其事父母，諸叔小姑幼，教之讀書若弟子然，及于婚嫁，皆盡心焉，勤治內(nèi)事，率以身先。妯娌子就外傅，入覆其所業(yè)，必精熟而后寢，暇則伉儷以詩唱和為樂。咸豐十一年，粵寇竄浙東。是時，王君父及仲叔兩弟相繼沒矣。王君與季②“季”字后疑缺一“叔”字，當(dāng)與前文中的“仲叔”相對。挈全家避難邑之石 ，轉(zhuǎn)徙蒹坑③《臺詩四錄》卷二十八《名媛》引作“ ”。，地在萬山中，兄弟每重趼逾嶺數(shù)十里負(fù)米返。孺人先潔膳奉姑，以次及長幼，己獨餐薯蕷或薄糜和麥屑，充腹而已。及明年十月，寇退，得歸，而孺人已病矣。亂后益困，猶力佐王君理家，焦勞不得息，同治四年竟卒，年四十有六。孺人生子五:長禹堂，邑諸生；次元祁，國子監(jiān)生；次士鏞、士驥、士鏡；孫四人。所作詩散佚，禹堂收輯之凡一卷，曰《焦尾閣遺稿》，藏于家。烏乎！孺人在室為孝女，既嫁為令妻，為順?gòu)D，為賢母，且備極艱困而不失其常，使為男子，亦士之貞者矣。而年止于此，蓋甚矣。夫天之不以貧富夭壽為禍福人也久矣?。?］

此外，又有晚清學(xué)術(shù)大師俞樾寫有《盧孺人焦尾閣剩草序》一文，對盧德儀的品德作了很高的評價。茲亦錄如下:

昔謝道韞“柳絮因風(fēng)”之句，今古艷稱之。其后以節(jié)著，不失為賢媛，而“天壤王郎”一語，君子終病其不婦。烏呼！此吾所以賢盧孺人也。孺人為國學(xué)生菊人王君之配，王君自幼以文藝有聲，孺人父南屏處士，見而器之，曰此讀書種子也，遂以孺人女焉。已而，王君竟以父老廢讀，舍儒而賈。時孺人猶未歸，聞之不樂，然及其既歸也，則相敬如賓客。王君雖服賈，固高才生也。而孺人亦能知其才而安之，不以其不克致身青云幾微見顏色，奚有如“天壤王郎”之語者乎？吾于是嘆孺人之賢，而又以賢王君。王君者，蓋亦修身齊家之君子也。彼士大夫之家，朝詬而莫誶，其亦有愧于此乎！夫人之所欲，天必從之。孺人薄貨殖，喜讀書，雖失望于初，天必償之于后。集中有句曰:“矮屋數(shù)椽燈一點，我家喜有讀書兒?！惫桃岩娂按艘?。歲在戊辰，余主講詁經(jīng)精舍，有王生曰禹堂者肄業(yè)其中，乃孺人之長子也。年少而學(xué)贍，為詩古文詞斐然可觀，余甚偉之。一日，以孺人《焦尾閣剩草》求序于余，則孺人之沒已四載矣。余憫孺人之志，而敬其賢，且知天必有以償之也，故書其簡端。如此，生其益勖所學(xué)，則所以成王君未究之志，而慰孺人于泉壤者，亦必不遠(yuǎn)矣。［3］

“孺人”原是古代大夫妻子的稱呼，宋代用為通直郎等官員的母親或妻子的封號，清代則用為七品及以下官員的母親或妻子的封號，亦通用為婦人的尊稱?！肚迨犯濉肪硪话偈脑?“命婦之號九:一曰一品夫人，二品亦曰夫人，三品曰淑人，四品曰恭人，五品曰宜人，六品曰安人，七品曰孺人，八品曰八品孺人，九品曰九品孺人，不分正從。因其子孫封者加‘太’字，夫在則否?！保?］盧德儀丈夫王維齡①《光緒黃巖縣志》卷二十四《名媛》:“盧德儀，舉人塤女孫，監(jiān)生王維齡妻，有婦德，能詩?！?，棄學(xué)從商，無官職，其長子王禹堂（即王彥威），是晚清大臣，官至正四品。俞樾序文作于同治七年（1868），此時王彥威還未中舉，亦無官職。所以，上引兩文中所謂“孺人”顯然是對盧氏的尊稱②孫德祖序和張婉 序又稱“盧太恭人”、“盧恭人”，顯然是基于王彥威正四品的官銜而來。。

由張文虎“同治四年竟卒，年四十有六”一語可推知，盧德儀生于嘉慶二十五年（1820），卒于同治四年（1865），而俞樾“歲在戊辰……則孺人之沒已四載矣”這段話，也可以作為確定盧氏卒年的證據(jù)。孫衣言序文說:“其生以嘉慶庚辰，卒以同治乙丑，年僅四十有六?！保?］55已經(jīng)明確記載其生卒年，可以互為證明。

詳觀張文虎一文，盧德儀被贊為孝女、令妻、順?gòu)D、賢母、貞女，完全符合古代士大夫?qū)τ谂拥钠返乱?，可以說是封建時代女子的道德模范。以孝女看，盧氏因母亡而自毀不食，因父病而自傷身體，這應(yīng)是出于對父母的深情。但依現(xiàn)代道德而言，這種行為幾近于愚昧，跟魯迅筆下的華老栓用人血饅頭給兒子治病的行為并沒有不同，當(dāng)然不值得提倡。以令妻看，盧氏雖然不樂于看到丈夫棄學(xué)經(jīng)商，但作為妻子，她竭盡其力幫助丈夫打理家事，又能與丈夫詩歌唱和，感情和睦。以順?gòu)D看，盧氏侍奉長輩和叔姑，如同侍奉父母，撫育侄孫輩亦是視若己出，遇吉事常先人后己，家庭和諧。以賢母看，盧氏育有五子，她傾注母愛，全力培養(yǎng)，使五子皆能成才?！锻砬?詩匯》卷一百九十:“盧德儀，字儷蘭，一字梅鄰，黃巖人……同治庚午舉人太常寺少卿彥威、諸生彥澄、通判彥載、彥武、彥 母。”［6］尤其是王彥威，在晚清政壇和學(xué)術(shù)界都有名氣。劉聲木《桐城文學(xué)淵源考》卷七:“王彥威，字 夫，黃巖人。（同治）庚午舉人，官太常寺卿。師事孫衣言，受古文法。兼工駢體、詩、詞?！保?］著有《籌辦洋務(wù)始末記》、《西巡大事記》、《清朝掌故》、《清朝大典》、《樞垣筆記》、《史漢校勘記》、《黎庵叢稿》等。《臺詩四錄》引孫德祖說:“余友 夫王君彥威，初名禹堂，登同治庚午鄉(xiāng)薦。為人篤行而劬學(xué)，每自言幼承母訓(xùn)，賢母盧太恭人嘗有秋夜課兒詩，有‘茅屋一椽燈一點，我家應(yīng)有讀書兒’， 夫后官工部，趙揮叔為寫《秋燈課詩圖》，一時名流皆有題詠。每出以見示，未嘗不涕下沾臆也?！保?］足見王彥威受母親的影響之深和對母親的思念之深③孫衣言序文又說:“蓋自粵寇之亂，黃巖既為賊陷，渠城父母奉其大母轉(zhuǎn)徙避寇，流離奔走，不遑啟處者幾一年。及寇去得返，而孺人不久即病，渠城方以試事出，比歸則孺人已卒。此其所以悲也?！笨芍茨鼙M孝也是王彥威悲不自拔的一個因素。，盧氏無愧于賢母的稱號。以貞女看，盧氏在遭遇兵燹的極端困境下也能“不失其?！?，堅忍不拔。咸豐十一年（1861），侍王李世賢和信天侯何松泉各率一路太平軍從不同方向攻入臺州?！豆饩w黃巖縣志》卷三十八記述了當(dāng)時的戰(zhàn)況:“（咸豐）十一年辛酉:六月十二日，官兵剿奇田土寇，大敗，死者七十余人；八月，土寇焚涼棚嶺，城中大震，二十日，官兵敗賊，賊夜遁，焚其巢；十一月初六日，粵賊陷城，十一日，鄉(xiāng)兵擊走之，十七日，粵賊大至，城復(fù)陷，殺掠焚燒甚慘?！保?］748戰(zhàn)爭慘禍，可想而知。盧氏隨家族避難于群山里的荒村，條件極為艱苦，卻能處變不驚，行動如常。當(dāng)然，避亂的這段經(jīng)歷對盧德儀心理造成了傷痛，影響到了她的詩歌創(chuàng)作，致使她的詩歌常有憂生之嗟。

俞樾對盧德儀的評價別具一格，他以東晉女詩人謝道韞鄙薄其夫的故事來反襯盧氏自始至終無愧于“賢媛”的稱譽(yù)?！妒勒f新語·賢媛》載:“王凝之謝夫人既往王氏，大薄凝之。既還謝家，意大不說。太傅慰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材亦不惡，汝何以恨乃爾？’答曰:‘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10］王凝之因才華不能與謝家子弟同日而語，故受到謝道韞的冷諷。俞樾認(rèn)為，謝氏這種行為有損于婦德，盧氏則不同，盡管對丈夫“舍儒而賈”心有不悅，可還是謹(jǐn)守婦德，與丈夫相敬如賓，也不因丈夫墜青云之志而惱怒于色，可謂君子之知己、丈夫之賢婦。顯然，俞樾是站在封建士大夫的道德立場上給予盧氏以極高評價的。

二

盧德儀以賢媛著稱于世，同時也不失才女之名。盧氏“薄貨殖，喜讀書”，通曉《五經(jīng)》大義，旁及文史，能承擔(dān)家族的幼兒教育工作，能作詩，閑暇時常與王維齡詩歌唱和。她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多散佚不存，長子王禹堂輯錄成一卷，命名為《焦尾閣遺稿》。《臺州經(jīng)籍志》卷三十五有錄，并說:“原詩數(shù)百首，遭亂散佚，其子太常寺卿彥威搜輯得三十三首，付之梨棗。”［5］關(guān)于這部詩集的名字，文獻(xiàn)記載不一?！豆饩w黃巖縣志》卷二十四:“盧德儀……著有《焦尾閣剩草》一卷，德清俞樾序，姜文衡為之傳?！保?］484與俞樾序文所記相同；而《十朝詩乘》卷二十一:“值王 夫太常（彥威）以節(jié)母《焦尾閣遺稿》乞題，因賦《金縷曲》?！保?1］719與張文虎傳文所記相同；而《張謇日記·光緒九年》又云:“正月二十二日，與仲、 甫訊，為 甫寫《焦尾閣遺詩序》?！保?2］與俞、張二人所記都不同。《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卷九、《清代婦女文學(xué)史·附錄一》并引作“蕉尾閣稿”，孫衣言序文稱作“焦尾閣詩”，張婉 序文稱作“焦尾詩”。上述幾個名字中，“焦尾閣剩草”當(dāng)是最初的書名，“焦尾閣遺稿”應(yīng)是正式書名，其他文獻(xiàn)也多以此名引述，而“焦尾閣遺詩”、“蕉尾閣稿”、“焦尾閣詩”、“焦尾詩”大概是作序者比較隨意的稱呼，非正式書名。

焦尾，原指美琴?！逗鬂h書·蔡邕傳》:“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保?3］后引申為經(jīng)歷磨難的良才或美事。焦尾閣，應(yīng)是盧德儀劫后自署之名，用以紀(jì)念這段經(jīng)歷。“焦尾閣遺稿”，則有詩之美者之意。據(jù)《臺詩四錄》載:“《焦尾閣遺稿》有瑞安孫衣言、德清俞樾、吳縣潘祖蔭、廬江吳長慶、瑞安黃體芳及其從子紹第、定海黃元同、海鹽朱福詵、通州張謇、海門周家祿、泰興朱銘盤、日本竹添光鴻、朝鮮金永穆、同縣姜文衡、王詠霓、武進(jìn)女士張婉 諸序，江寧汪士鐸、順德李文田、會稽李慈銘、孫德祖、上元顧云、如皋顧錫爵、歙縣江宗沂、巴陵杜貴墀、朝鮮李鍥諸人書后。又有題詞數(shù)十家，大都海內(nèi)外名流?！保?］可知王彥威出于對母親所作詩歌的珍視以及為增重《焦尾閣遺稿》之價值，幾乎遍請海內(nèi)外名家作序題詞，正如金永穆所說:“母沒，思之，其輯所生平詩三十余章，四方征文于儒彥?！保?］55在張謇致金昌熙的信中，就有一段有關(guān)他代王彥威向人征題的描述:“附為王工部徵題其太夫人詩集冊子五葉，乞惠雅藻，并轉(zhuǎn)于二三才俊中求之，知執(zhí)事勿拒我也?！保?4］足見王彥威之苦心。在這數(shù)十家題詞中，盛伯熙所題《金縷曲》，文采、詞意皆屬上乘。其詞曰:“百拜開吟卷。是當(dāng)時、風(fēng)回雪舞，謝家庭院。更有如山如河意， 佩珊珊想見。又荻畫、中年凄斷。偏是孤兒生命薄，奈蓼莪、竟作伊蒿怨。楹書在，淚珠濺。 小人有母稱班媛。只年來凄涼遺墨，流傳殘簡。地下翻貽身后悔，幾作玉臺詩案。幸姓氏、宮闈知遍，萬劫無忘千言訓(xùn)。骨棱棱、不為風(fēng)霜換。君試讀，《范滂傳》?！保?1］719暗用典故，極寫王彥威思母深切以及盧氏的傲骨精神。

據(jù)項士元所說，盧德儀曾作詩數(shù)百首，后遭太平軍戰(zhàn)火，基本焚毀散佚，《焦尾閣遺稿》僅輯得33首。胡文楷在《歷代婦女著作考》中指出，《焦尾閣遺稿》有光緒元年乙亥（1875）刊本。但王舟瑤和項士元所見本中載有朝鮮嘉善大夫、禮曹參判、兼同知經(jīng)筵春秋館事金永穆的序文，最后落款為“光緒四年八月”，這顯然與胡氏的說法相抵觸。這種情況表明，要么《焦尾閣遺稿》有過多個刻本，要么胡氏說法有誤。因未見到真本，筆者無法進(jìn)一步作出判斷。除刻本外，胡文楷自己也曾手抄《焦尾閣遺稿》而行于世?！督刮查w遺稿》中的詩歌，《黃巖集》、《三臺名媛詩輯》、《臺詩四錄》、《晚晴 詩匯》都有選錄?！杜_詩四錄》卷二十八《名媛》選錄了20首，《晚晴 詩匯》選錄了17首，足可窺見盧氏所存詩歌的面貌。

除《焦尾閣遺稿》外，《臺詩四錄》還引陶 宣說:“孺人所著書，有《乾坤正氣集》、《焦尾閣脞錄》，均佚?！保?《］尚書·益稷》陸德明釋文云:“脞，小也。”脞，有瑣細(xì)之意，“脞錄”即是瑣碎見聞之記錄，可知盧德儀除詩歌外也創(chuàng)作筆記、雜文。

三

盧德儀現(xiàn)存詩歌33首，從內(nèi)容上看，大致可分為感懷詩、寫景詠物詩、思婦詩和閑適詩幾類。前三類詩歌多發(fā)愁苦之音，風(fēng)格較為凝重；后一類詩歌多寫家庭生活之樂，風(fēng)格較為明快。晚清女學(xué)者張婉 以優(yōu)美的文辭對盧德儀的人品與詩風(fēng)作了評價，她說:“《焦尾詩》一卷，黃巖盧恭人之作也。其人也，餐赤城之霞，攬瓊臺之月，搴委羽之云，舞龍湫之雪，千嗽萬咽，七陶八冶，挹彼靈芬，成其詩境。明河初上，花光與之降升，薄靄未收，山痕若為界畫，蓋淵如也，澹如也。烽火不情，人間何世？蒼茫駕鶴，遂返瑤空。絳繩之散，誰收愁苦之音？以作裁湘筠，而作簡尚郁，酸青蘸藍(lán)，汁以當(dāng)鉛，半成慘碧，身非壯士，乃馀變徵之音生。甫中年彌振，哀絲之韻，為話滄桑之劫，婉變生愁。”［5］55認(rèn)為盧氏詩歌平淡而有深味，中年遭變而哀愁漸生，遂有悲壯之風(fēng)。這一評價是比較恰當(dāng)?shù)摹?/p>

盧氏的詩歌以感懷詩居多。她的感懷詩大都是基于戰(zhàn)亂避禍的這段經(jīng)歷而創(chuàng)作的，主要感嘆避亂生活中的凄苦，以及由此帶來的人事滄桑變幻和人生年華消逝的無奈。如《避亂石灘聲作橫徹夜不寐感賦一章》:“干戈滿地欲何之，窮谷藏身歲已遲。徹夜灘聲眠不得，似為羈客寫愁思?！雹俦疚乃R德儀詩歌均據(jù)王舟瑤《臺詩四錄》本。戰(zhàn)禍遍地，唯有離鄉(xiāng)背井，藏身于窮山惡水之中，故愁思難解，徹夜不眠。又如《避亂感懷》:“不堪思往事，涕淚一潸然。遭亂又今日，浮生已 年。傍人秋后燕，凄我雨中鵑。所幸慈姑健，猶為喜自天。”以“秋后燕”、“雨中鵑”自況，摹寫戰(zhàn)亂中離人的心靈凄苦，即使這樣，親人健在，仍是詩人最感欣慰的事。戰(zhàn)爭面前，人情百態(tài)畢現(xiàn)，《有感》一詩即為我們揭示了催租客可憎的面目:“寇盜縱橫跡未遷，催租客已滿堂前。債真是苦從何了，貧不能清亦可憐。人面高低云幻狗，世情握齪蟻趨 。也知世態(tài)原如此，何用書空問碧天！”措辭激烈，足見詩人對于世情丑態(tài)的不滿。戰(zhàn)亂避禍的這段經(jīng)歷在詩人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傷痕，以致兵亂平息后還經(jīng)常感慨這段往事。如《冬夜偶成》:“朔風(fēng)吹雪燈光冷，茅屋蕭然四壁靜。避人強(qiáng)起理寒衣，撫事凄涼心耿耿。憶昨宛轉(zhuǎn)深閨時，春風(fēng)澹冶花弄姿。買秋延夏日搜討，花里浮生聊自怡。浮生樂事浮云幻，轉(zhuǎn)瞬年華易燕雁。世事滄桑不忍聞，回首烽煙嗟歲晏。歲晏荒寒仍若斯，茫茫天意有誰知。窮谷猶傳猿鶴警，親遭兵燹將焉之。將焉之，傷別離，君不見矮屋團(tuán)欒日，猶勝圍城叫苦時。”這是盧氏詩集中難得的一首七言古體長詩。詩的開頭以北風(fēng)、雪、冷燈、茅屋等意象構(gòu)成了一幅凄清圖景，這正是亂后詩人心情的寫照，詩人也觸景生情，回憶起閨閣樂事以及戰(zhàn)亂造成的惶恐和別離之苦，由此感嘆青春易逝，浮生若夢，讀之令人動容?！稇涀蚨住芬餐瑯颖磉_(dá)了這種感情，其一:“憶昨避亂時，嚴(yán)冬強(qiáng)就道。風(fēng)塵猿鶴驚，寄廡何草草。雖曰非家鄉(xiāng)，安居差足好。誰知彌月間，入山恐不早。倉皇卒歲謀，雪冷前山皓。浮生四十年，兩度干戈擾。生恐憂患多，朱顏不自保?；厥淄咛茫嗳环酱估?。”其二:“閑閑上高樓，樓高山與齊。綠竹罩春靄，子規(guī)啼復(fù)啼。有時微雨過，芳草何萋萋。耕夫荷鋤來，款款晴一犁。風(fēng)景豈不佳，所傷客邸棲?；厥淄覉@，嗟哉雪與泥。”②《晚晴 詩匯》錄此詩題作“回首”。詩中“安居差足好”作“安居亦大好”，“倉皇卒歲謀”作“爨火斷無溫”，“方垂老”作“已垂老”；“樓高山與齊”作“山遠(yuǎn)樓與齊”，“雪與泥”作“云與泥”。依詩意看，《晚晴 詩匯》所錄為勝。前一首多抒寫避亂途中的苦楚，進(jìn)而發(fā)出憂生之嘆，后一首似乎走出了逃難的陰影，但依然透著淡淡的離鄉(xiāng)之苦。當(dāng)然，盧氏也用詩反映亂后親人凋零、人各一方的心境，如《避兵五部已彌歲矣長至祀先愴然有感》:“幾甌麥飯幾盂茶，奠向荒郊淚轉(zhuǎn)加。為告諸姑兼伯叔，也應(yīng)憐我是無家。”其感懷詩幾乎都是愁苦之音，是盧詩風(fēng)格凝重的典型代表，暴露了戰(zhàn)亂給女性帶來的傷痕，很有現(xiàn)實價值。

寫景詠物詩在盧詩中所占比重也很大。她的寫景詠物詩多描寫春天美景，詩人在春天似乎格外善感多情。如《春日》:“繡馀無事且徘徊，庭院沉沉長綠苔。一桁垂簾春晝永，桃花如雪燕飛來。”《春草》:“春色渺無寄，春心無處藏。昨宵微雨過，一線草痕長。泥潤看成活，風(fēng)過別有香。天涯羈旅客，為爾更思鄉(xiāng)?！边@兩首詩的詩題和詩句皆有“春”字，毫不隱諱地表達(dá)了詩人對春天的喜愛。前一首詩從一開始的沉郁轉(zhuǎn)向后來的明凈，體現(xiàn)了詩人賞春時心理的微妙變化；后一首詩歌詠春草的韌勁和清香，由此引發(fā)詩人的鄉(xiāng)愁。詩人在與丈夫詩歌唱和時，山水之景亦流露于筆端，如《和夫子游委羽山詩》其一:“危峰縹緲矗云間，薄霧初開路幾灣。清磬一聲聲破曉，閑花如雨下春山。”其二:“神仙曾此蕩精靈①作者自注:“昔劉奉林煉丹于此，今土人采山時得方石，色黝而有光，相傳為丹鼎之遺?！保剿疄榫壐匈硪?。鶴自翩翩梅自瘦，教儂無福作閑人?！卑盐鹕阶鳛榈澜滔缮姜氂械娘L(fēng)景描寫得十分細(xì)致，顯示了詩人敏銳的觀察力。盧氏亦鐘愛于花，在避亂之時花曾給了詩人精神上的慰藉:“兩載干戈避，荒村暫住家。流年真潦草，此日飽看花。作色香逾媚，無言態(tài)欲斜。于君倍鄭重，幾忘在天涯?！保ā犊椿ā罚﹨不ㄖ?，詩人尤愛梅②《晚晴 詩匯》引詩話云:“性愛花木，尤酷嗜蘭，遍種盆盎，夜月皎潔，移置庭中，高下參差，位置曲當(dāng)，扶翁姑坐花前，擷其英，浸以蜜，瀹新水，獻(xiàn)諸二老?！比黄湓娫佁m花者極少。，愛梅花的耐寒，愛梅花的清香。如《折梅》:“梅萼精神雪里酣，沖寒獨向小園探。一枝親折兼親供，留取清香伴夜談。”又如《侍大人掃墓晚歸經(jīng)梅花井》:“數(shù)家負(fù)郭自成村，斜日東風(fēng)冷掩門。儂向梅花深處過，暗香疏影欲黃昏。”這兩首詩皆贊揚(yáng)了“梅花香自苦寒來”的美好品質(zhì)。盧氏還有一首《聞雁》:“孤雁一聲語，秋心暗里知。衡陽歸有路，憐我竟何之。”雖為詠物，實以抒情，用鴻雁在衡陽仍有歸路的情景來反襯詩人無家可回的凄苦。盧氏的寫景詠物詩風(fēng)格多樣，但基本是以明凈為主，明凈之下又透露出淡淡的哀愁。

思婦詩多傳閨閣之怨。盧德儀的丈夫王維齡經(jīng)商在外，兩人分居本是常事，難免有別離相思之苦。盧氏用詩歌加以釋放，如《秋夜》:“河漢無聲夜氣幽，獨攜圓月上高樓。寒衣處處催刀尺，中有人間萬古愁。”直接使用杜甫《秋興》里的詩句，點明了游子思婦之間的愁苦。這首詩風(fēng)格沉郁，境界清幽?！赌号汲杉拿谩芬辉娨才c此接近:“雨絲風(fēng)片作春寒，寂寞深閨自掩關(guān)。瘦盡梨花飛盡絮，從卿商略莫憑闌。”化用李易安“綠肥紅瘦”之句，顯示了內(nèi)心無法排遣的“寂寞深閨”之怨。盧氏也寫有一些夫妻新別、風(fēng)格較為含蓄的思婦詩。如《寄夫子溫州二首》其一:“小別情懷夙未諳，計程應(yīng)已過山南。東甌風(fēng)景知何似？記取歸來佐夜談?！逼涠?“閑階月色劇分明，河漢橫空夜氣清。斜倚闌干悄無語，霜花如雪撲簾旌?！边@兩首詩將閨怨寫得比較隱晦，前一首“記取歸來”之句，后一首“斜倚闌干”之句，隱約表達(dá)了詩人期望丈夫早歸以及孤獨落寞的心態(tài)。

閑適詩多是盧德儀在躲避兵禍之前所作，風(fēng)格輕松明快。如《月下讀唐人詩悠然有悟》:“幾卷唐詩手自娛，不須箋傳苦紛 。有時悟到忘言處，明月梨花澹欲無。”把領(lǐng)悟唐詩的佳處與當(dāng)時月下美景完美地交融在一起，詩境空明，耐人尋味。又如《秋夜課廉兒讀書》③《晚晴 詩匯》“詩書”作“讀詩”。:“良宵閑雅與詩宜，清課從頭莫告疲。矮屋數(shù)椽燈一點，我家喜有讀書兒。”活脫脫一幅母親育兒圖。這首詩影響很大，被當(dāng)時名士揮毫成圖，據(jù)王舟瑤說:“《秋燈課詩圖》凡八幀，第一圖為趙揮叔畫，第二圖為徐疊陶畫，第三圖為繆裕丞畫，第四圖為李越縵畫，第五圖為任章長畫，第六、七圖皆胡某畫，第八圖為張子青畫，題著凡數(shù)十家?！保?］著名女革命家秋瑾曾作《臨江仙·題秋燈課詩圖》:“懿范當(dāng)年傳畫荻，辛勤慈母兼師。丸熊篝火課兒時，三遷媲孟氏，折 授羲之。佳句不辭千遍讀，秋宵真?zhèn)€宜詩。講幃已邈悔生遲，宣文遺志在，盥手仰儀徽。”［15］運用典故將盧氏的課兒詩敷衍成詞，極贊其德。有時一些日常的活動，盧氏也用詩歌來吟唱，如《出城》:“最佳風(fēng)日是新晴，隨意梳妝趁曉行。薄霧蒙蒙天欲白，流鶯聲里出春城?！痹婏L(fēng)活潑流轉(zhuǎn)，表達(dá)了對生活的喜愛。

四

盧氏的這些感懷詩、寫景詠物詩、思婦詩、閑適詩雖然在內(nèi)容上平淡不奇，但絕少無病呻吟之作，基本出于自然，感情真摯。正如金永穆評價的那樣:“其詩原本忠厚，哀而不傷。烏乎！可風(fēng)也已。”［5］55以“忠厚”一詞評價詩歌，正是詩品如人品，說明盧氏詩歌的樸實無華。金永穆認(rèn)為盧氏能“服于義，施于文辭”，這一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可與《詩經(jīng)·國風(fēng)》相提并論，顯然是極高的贊譽(yù)。“服于義”即服膺儒家教義，講求勤儉孝敬之美德，這是“施于文辭”的前提，只有這樣才能做到“哀而不傷”，否則便可能導(dǎo)致浮薄、綺靡的文風(fēng)和詩風(fēng)。這與白居易“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也是相合一致的。內(nèi)容平淡，感情真摯，用語質(zhì)樸確實是盧氏詩歌的一大特色。尤其是她的詩歌語言，十分親切自然，口語化的傾向很明顯，如“增我懷思宵半月”（《寄大弟溫州》）、“我家喜有讀書兒”（《秋夜課廉兒讀詩》）、“也應(yīng)憐我是無家”（《避兵五部已彌歲矣長至祀先愴然有感》）、“從卿商略莫憑闌”（《莫春偶成寄妹》）、“教儂無福作閑人”（《和夫子游委羽山詩》）、“儂向梅花深處過”（《侍大人掃墓晚歸經(jīng)梅花井》），等等，幾乎俯拾即是。張婉 所說的“愁苦之音”、“哀絲之韻”、“婉變生愁”，金永穆所說的“哀而不傷”，都道出了盧氏詩歌沉郁哀婉的藝術(shù)風(fēng)格。她的這種詩歌藝術(shù)風(fēng)格主要是在家庭生活與戰(zhàn)亂避禍的經(jīng)歷中形成的，沒有浮華造作之態(tài)，也反映了女性詩人更易多愁善感的性格特點。盧氏有的詩句，如“有時悟到忘言處，明月梨花澹欲無”（《月下讀唐人詩悠然有悟》）“、河漢無聲夜氣幽，獨攜圓月上高樓”（《秋夜》）、“昨夜微雨過，一線草痕長”（《春草》），義豐深致，不減唐詩風(fēng)味。

盧德儀作詩兼善古體與近體，但相較而言，更善長近體。就本文征引的22首詩歌中，古體詩僅有3首，即《憶昨二首》（五言）、《冬夜偶成》（七言），其余19首皆為近體詩。在這19首近體詩中，《聞雁》為五言絕句，《避亂感懷》、《春草》、《看花》為五言律詩，《寄大弟溫州》、《有感》為七言律詩，其余13首都是七言絕句。因此，從藝術(shù)形式上看，盧氏偏愛寫七言詩，五言詩稍弱；盧氏偏愛寫絕句，律詩稍弱。格律詩這一形式在盧氏手里顯得非常自由，并沒有成為她表達(dá)情感、抒寫生活的束縛，其詩偶爾出現(xiàn)不協(xié)平仄的現(xiàn)象也在情理之中。大概是熟讀經(jīng)史和喜愛唐詩的緣故，盧德儀作詩并未過分倚賴技巧，很多詩句都是信手拈來，不加雕飾，如“債真是苦從何了，貧不能清亦可憐”（《有感》），簡單質(zhì)樸。直陳其事和直抒胸臆是盧詩最突出的藝術(shù)表達(dá)方式，《憶昨二首》就體現(xiàn)得很明顯。在直陳其事和描景寫物的過程中常常灌注濃烈的情感，則是盧詩取勝的法寶。盧氏很多詩歌情景交融，讀之自然感人。

按照梁乙真的說法，盧德儀生活的時代正是清代婦女文學(xué)由盛轉(zhuǎn)衰的時期。他說:“道咸以后，國家多故，士大夫亦無復(fù)優(yōu)游于學(xué)問文章；而風(fēng)氣之變，隨園、碧城兩先生，均為世詬病。故家大族，流風(fēng)馀韻，漸就澌減；即詩教之光焰，亦無復(fù)曩時之盛。雖其間時復(fù)有曾文正、俞曲園諸人，于戎馬倥傯之馀，略事揄揚(yáng)，已成弩末。故在此時期，其婦女文學(xué)，無卓犖特異之可述，僅毗陵諸女， 馀音，維持于不敝耳?！保?6］梁氏以為，婦女文學(xué)依附于士大夫文學(xué)，隨士大夫文章學(xué)問的起伏而起伏。這似有一定道理，因為婦女作品只有在受到男性關(guān)注和重視之后，才可能被刊刻而流行于世。盧德儀所存33首詩歌，就完全是通過她的長子王彥威極力搜求、刻印才得以流傳下來的。否則，于今將蕩然無存。但梁氏“無卓犖特異之可述”的說法，筆者不敢茍同。與太平盛世相比，衰落、動蕩的時代可造就更多格調(diào)悲壯、言之有物的詩歌作品。盧氏用詩歌記錄自己在苦難年代的生活和心理，很好地發(fā)揮了“詩言志”的作用，為我們了解古代婦女真實的生活狀況和思想感情提供了資料。盧氏和其他同時代的女作家一樣，必可在中國婦女文學(xué)史上寫下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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