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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小說中的個體與群體關系探析

2014-02-05 06:38褚連波
遵義師范學院學報 2014年1期
關鍵詞:啟蒙者知識分子魯迅

褚連波

(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貴州遵義563002)

魯迅作品頻繁出現(xiàn)群體充當看客,鑒賞個體犧牲的場面以及群體目光逼視下的個體落入被殺被驅(qū)逐或逃遁的“可笑”命運。“看”與“被看”的喜劇性使得個體與群體呈現(xiàn)表面對立——勢不兩立的仇敵關系,后者以前者的死亡或落魄為快意。但在任何個體眼中,群體都是其引為同地位者:啟蒙知識分子提出“我們都是吃人的人也是被吃的人”(《狂人日記》)與“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藥》)的命題,將自身的民族劣根性無情揭露的同時,也試圖將這種自省性推及他人,但民眾卻認為他們是“瘋子”;更多的知識分子意欲獨善其身,卻受流言冷眼的逼迫與摧殘;被迫從群體離析出來的下層民眾,卻因為經(jīng)歷的坎坷或地位的低下而被視為異類。魯迅在談到《孔乙己》的創(chuàng)作時候說,這篇小說要表現(xiàn)的是“社會對一個苦人的涼薄”。

一、個體與群體互視中的幻象扭曲

魯迅作品中,個體所見的群體形象不外乎三種類型:啟蒙者(犧牲)目光中的被啟蒙者(受益者)、普通知識分子視線下的普通民眾、個體民眾眼中“特異”的民眾群體。

第一,啟蒙者與被啟蒙者身份觀照下的形象扭曲。啟蒙者自覺地背叛權威,追求自身思想與肉體解放,實踐著為群體的戰(zhàn)斗,他們承繼了“達則兼濟天下”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在啟蒙語境下,“達”指思想上的富有與覺醒,因此,“兼濟天下”的行為便易流于誤解從而陷入虛無。啟蒙者個體在觀照作為對象的民眾時,確立的是一廂情愿式的醫(yī)生與病人、犧牲與想象中的受益者的關系,他們常常過高地估計民眾的理解力和思想的救贖效果,最終淪為無益的犧牲。這一類人物具有自我犧牲的高尚動機,無論是狂人(《狂人日記》)、夏瑜(《藥》)、傻子(《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瘋子(《長明燈》)、竊火者(《竊火者》)還是耶穌(《復仇(二)》),在魯迅的筆下都是或曾是激烈的叛逆者,他們超越流俗蔑視權威的目的在于救民眾脫離可以預見的危途。啟蒙者自覺地擔當起思想革命者的歷史使命,他們在思想意識上超出民眾,在情感上悲憫民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因為“有心人的嘲諷,不是笑罵,乃是痛哭;不是輕薄,乃是恨極無可奈何,不得已而為之?!盵1]

“五四”時期,魯迅受到尼采“超人”哲學的影響,呼喚中國“超人”——“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出現(xiàn),但是在對待民眾的態(tài)度上,他卻與尼采截然不同:尼采認為“超人”(精英)應該凌駕于庸眾之上統(tǒng)治庸眾,魯迅則處于對民眾既“哀”又“怒”的復雜情感,欲在保持個體自由意志的同時喚醒民眾并邀其同行,以實現(xiàn)中華民族獨立精神的覺醒與張揚,從而達到由“立人”而“立國”的目標。魯迅曾頗為精當?shù)馗爬ㄖ赋鰡⒚烧吲c民眾在歷史變革中的正常關系,“由歷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知識者的任務,但這些知識者,必須有研究,能思考,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權,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并不迎合。他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啰……他只是大眾中的一個,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yè)。”[2]p102

啟蒙者與民眾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差距只在思想上,啟蒙者必須對民眾迷信茍安的思想進行去弊,才能幫助民眾看清自身的淪落并反抗黑暗的現(xiàn)實,啟蒙者并不蔑視民眾或凌駕其上?!稄统穑ǘ分斜蛔约和澹ㄒ陨腥耍┧敋⒌囊d,試圖用自己的鮮血贖買把他釘在十字架上的以色列人的罪,以使得他們獲得重返伊甸園的權利。他具有雙重的身份:神之子與人之子,這雙重的身份正是啟蒙知識分子的二維身份的寫照,即精神上的超人與肉體上的凡人,而耶穌的被出賣被侮辱被釘殺的命運正是激烈的改革者境遇的真實寫照。魯迅的啟蒙主義小說“描寫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或者說,因群眾的愚昧而來的見解,以為這犧牲可以享用,增加群眾中某一私人的福利?!盵3]《狂人日記》中,“吃人”是小說的中心意象,狂人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既是被“吃”者也是“吃人者”,“吃”與“被吃”行為在他身上的統(tǒng)一性確認,使得狂人沒有成為居高臨下的教訓者,而是以“吃人”民眾中的覺醒者自居?!端帯防锏南蔫ば麚P的是“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這里的“我們”表明了對革命者與民眾(包括牢頭與紅眼睛阿義在內(nèi))身份地位同一性的自覺認同。

第二,普通知識分子與普通民眾互視下的形象變異。做到“兼濟天下”的知識分子畢竟是少數(shù),作為非凌厲張揚類型的普通知識分子,只能在物質(zhì)貧困與思想窮途的交迫下,堅持“獨善其身”的自修行為。他們都是秉持真性情而不愿與社會或權威激烈對抗的普通人,他們與民眾的區(qū)別只在謀生的表面方式的不同:知識分子依靠腦力,普通民眾出賣勞力,因此,在他們眼中,民眾都是正常人。普通知識分子只想在個人良心下過平靜的生活,他們不蔑視民眾,也不盲目崇拜民眾,只是與民眾自覺地保持適當?shù)木嚯x,從而得以沉浸在個人的世界里,帶著對過去的回憶,品嘗“身邊小小的悲歡”,偶爾發(fā)發(fā)牢騷。魯迅作品中,這種類型的知識分子有,N君(《頭發(fā)的故事》)、呂韋甫(《在酒樓上》)、魏連殳(《孤獨者》)、涓生與子君(《傷逝》),以及作品中諸多存在的“我”。N君不是激烈的革命者,他剪掉發(fā)辮,是因為留辮子太不方便,然而這革命黨或假洋鬼子的標記,卻使他受到了同胞的蔑視、辱罵乃至恐嚇;呂緯甫關于遷墳、買絨花等行為的平板敘事,流露出凡常人對生活的希望、熱情和失落,他雖然由抗爭而入妥協(xié),卻仍然過著入不敷出的拮據(jù)生活;魏連殳本著愛孩子的心、敬老人的心為人處事,卻被看作是傻子,當他報復社會時,別人卻覺得他終于正常了;涓生的新思想只是落到了婚戀上,辛苦謀生卻不可得;子君的反抗也是指向自身的束縛的,“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宣言只是其獨善其身的渴望,而非女子革命的口號,子君期望中的生活是與其他家庭主婦一樣,飼油雞喂小狗,照顧丈夫的飲食起居,然而這種追求只能得到他人的“冷眼”與“威嚴”,最終走向死地?!拔摇敝皇亲鳛橐粋€普通的游子,雖然受過新思想的熏陶,但卻無意宣講新思想以斥責鄉(xiāng)人的愚昧或迂腐,甚至沒有一言半語責備故鄉(xiāng)的凋敝與故人的平庸,但卻不得不在難忍的孤獨與壓抑中退回異地。

對于由激進而入沉淪的知識分子的關注,是魯迅對“五四”落潮后知識分子退化或者說平庸化現(xiàn)象思考的結果:一方面,知識分子作為個體自由精神的載體,要保持個人的尊嚴與獨立;一方面,知識分子作為常人,必須在維持生命的基礎上奮斗,知識分子的心靈退化與思想退步是他們在生存困境下的無奈與悲哀,這是他們常常無力左右的人生境遇。

第三,普通的個體民眾與他們眼中的“特異”民眾群體。魯迅筆下的孤獨者除了知識分子之外,還有作為普通民眾的阿Q、祥林嫂、七斤與單四嫂子等人,他們或做工或撐航船或種田糊口,渴望擁有與其他民眾相同的生活形態(tài)。阿Q看迎神賽會、賭錢、調(diào)戲小尼姑、要與吳媽“困覺”的求愛舉動以及肚子餓的感受,也是他打工所在的未莊人的飲食男女的正常需求。他的眼中的未莊便是他的故鄉(xiāng),因此,他“闊綽”了之后,仍回到未莊;祥林嫂更是將魯鎮(zhèn)視為自己安身立命之處,當她失夫失子之后,又回到了魯鎮(zhèn),向她自以為的“故鄉(xiāng)人”訴說苦楚以尋求安慰。當柳媽將她的不潔因由以及補救之法告訴她時,她便為自己能重回“干凈”的常人身份而欣喜若狂,支了工錢去“捐門檻”。這些被群體驅(qū)逐出去的“特異”的個體存在者,無論在肉體還是在精神上都希望求得群體的認同,但卻不可得,他們“被”異類化了,成為孤獨的存在物?!八麄兗热粚ξ镔|(zhì)上的解放感到失望,就去尋思想上的安慰,以擺脫完全的絕望的境地?!盵4]“精神勝利法”不可避免地成為弱小者的心態(tài),他們借此逃避悲苦的現(xiàn)實,以求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活著”。魯迅以“精神勝利法”的最終失?。ò稀里糊涂地被槍斃),指出了啟蒙對象應走的路:對現(xiàn)狀不滿,只有反抗或改革才是出路,如果只是一味地妥協(xié),并從中尋出美好與滿足來摩挲,必定會成為“萬劫不復的奴才”,在虛無的“偽”勝利中墮入更加絕望悲慘的深淵。

二、群體目光下的個體命運

魯迅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看”與“被看”的主題模式[5],“看”的主體以群體方式入場,“看”的客體以個體行為出場,從而確立了“看客”——“犧牲”的關系類型。在“看戲”與“演戲”的“游戲國”中,個體與群體的身份實質(zhì)被消解,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個體身份的消弭。群體視界中的個體都被看作是戲劇的制造者,在群體的窺視之下,無論是啟蒙者、普通知識分子還是普通民眾,只要以個體方式存在,便都是被賦以“犧牲”共名的“看”的對象,即戲劇的表演者。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對這種關系有痛切陳說:“犧牲,——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予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盵2]p163

啟蒙者與精神自由追求者在群體視角下與被啟蒙者的身份同化,并一同作為“戲子”(人牲)上場,淪為示眾的材料(替罪羊)。在魯迅的作品中,經(jīng)常呈現(xiàn)下述場面:一堆人“潮一般向前趕”,“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大手捏住了,向上提著”(《藥》);車的“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像“螞蟻似的”相跟著,從他們中間爆發(fā)出“豺狼嚎叫一般”的叫好聲(《阿Q正傳》)?!翱纯汀庇^看殺人時趨之若鶩的情狀在一切場合中沒有絲毫差別,而被觀看的對象卻截然不同:革命者(啟蒙者)夏瑜與“革命黨”(被啟蒙者)阿Q,前者是文本潛在意義上的真正的思想革命者,后者是群體假想與主人公誤認上的“革命黨”,他們在群體眼中都是瘋子、強盜和有“熱鬧”可尋的“死囚”。因此,在“看”與“被看”的場域中,被看者的個體差別——尤其是啟蒙者自以為的精神差別消失了,“看熱鬧”成了目的,“看”的對象的身份已經(jīng)不再重要,無需思考亦無需質(zhì)疑,這一方面消解了掌權者示眾的初衷,另一方面泯滅了啟蒙者的犧牲價值。于是,狂人發(fā)瘋,趙貴翁甚至趙貴翁的狗都在偷“看”;孔乙己發(fā)窘時,酒客、掌柜的以及作為小伙計的“我”都可以“看”,并能從中尋出樂趣;祥林嫂哭訴失子之痛時,閑人們在“鑒賞”;涓生與子君出門時,“雪花膏”與“鲇魚須”在窺視;魏連殳為祖母大殮時,村人欣然前往要“觀看”他不守禮數(shù)的掙扎,即使沒有了熱鬧,人們也照樣聚集,期盼“熱鬧”的出現(xiàn)。

第二,群體逼迫下孤獨者個體的失語。“失語”是西方結構主義者經(jīng)常使用的概念,它指某一語言關系軸失去了運用的能力,“能指”與“所指”產(chǎn)生錯位?!八浮笔顷P于事物的概念,是事物對于我們的意義和價值;“能指”是代表這些概念的音響形象和書寫符號。魯迅小說中的孤獨者的失語,是個體在群體情境中失去了自我言說的能力,因為他或她的語言能指與所指在群體理解中被割裂、被顛覆,在“看與被看”的“游戲場”中能指失去了所指并且變形為群體語言系統(tǒng)中的所指??滓壹涸诰瓶偷牟讲竭M逼下的“不屑爭辯”,暗含著無處言說與無法爭辯的尷尬,他以“穿長衫”而“站著喝酒”維持窮困潦倒的知識分子最后的自尊與自傲。他關注的重點是“穿長衫”,但是看客們卻由他“站著喝酒”卻“穿長衫”對他的行為與身份進行解讀,以為那是一種可笑的清高。看客將孔乙己的一切都化為笑料,無論是他的穿著、他的行為,還是他的關于“竊書”與群人謂之的“偷書”的對話都始終如此??滓壹阂员娙寺牪欢奈难耘c看客的大眾白話形成語言關系軸的對立,他努力維持著最后的尊嚴,但他的高深與嚴肅卻成為看客眼中不合時宜的滑稽表演。

狂人對于“吃人”與“被吃”的言說則建立在對中國歷史文化與傳統(tǒng)習慣的懷疑與否定的基礎上,在“吃”與“被吃”的能指符號下,蘊含著不應該“吃”與“被吃”的合法性所指;而相對于狂人的群體,先將“吃人”與“被吃”置于不存在的位置(“哪有的事”),在“我”的質(zhì)問下又承認了其作為“從來如此”的慣例的合理性,從而剝奪了狂人的言說權利(“你說便是你錯”)??袢伺c群體處于各自的話語場中,互視為病人與瘋子,在人人皆為“正常”的“瘋子”的情境中,狂人便成為無法與群體中的他人交流的個體。

魯迅作品中的“我”在大多數(shù)作品中都處于“無話可說”的失語狀態(tài):回故鄉(xiāng)搬家的“我”在豆腐西施楊二嫂的逼問下,并非“闊人”的辯白卻成為不肯放手的“闊人”的吝嗇,“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地站著”(《故鄉(xiāng)》);面對可憐的祥林嫂的質(zhì)疑、詢問與信任,“我”陷入窘境,不能明確回答她的疑問,只得搪塞支吾,“我也說不清”;面對魯四老爺對“新黨”的大罵,“我也無法反駁”,因為“我”既不是“新黨”,也無從知曉魯四老爺罵新黨的用意,最后被“?!痹隰斔睦蠣?shù)臅坷铮ā蹲8!罚?/p>

個體的失語源自于他們所固守的語言模式或思想方式與群體思維定勢的不能相容,這是作為普通人與啟蒙知識分子的最艱難之處。能指與所指的外在?;笈c個體和群體的辯難相連接,對此,魯迅有最切身的體會。在《范愛農(nóng)》中他關于“報館案”的敘述是這種無言感悟的現(xiàn)實寫照:“錢”是魯迅和“一個名為會計”的人的爭論中心,“錢”的能指在魯迅那里以“賄賂”的所指出現(xiàn),因此,不應收下;但對于報館的人來說,“錢”的能指下是“股本”的所指,因此,應該收下。在“錢”被置換為“股本”所指時,魯迅和報館中人的爭論就進入了詭辯的圈套,批評無處著手,魯迅“就不再說下去了?!?/p>

三、“無主名無意識”的模糊群像

將是非愛憎與同情憐憫之心泯滅,看客心安理得地鑒賞被看者的行為、樣貌與命運。群體作為單向度的缺乏立體感的平面形象,沒有任何的特點,魯迅于是將哀與憎的情緒加在以“大家”和“他們”名稱存在的看客身上,稱其為“無意識無主名殺人團”。魯迅作品中的個體常常具有清晰的面目與真實的語言,而作為團體存在的群像,卻常呈現(xiàn)出無面目的模糊形態(tài),“只有一些不分明的形態(tài),雜沓的動作,忽而伸出一個頭,忽而張開一張嘴,這里有人物語言、動作、表情、外貌特征的描寫,但卻是支離破碎的,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人物?!盵6]啟蒙的對象必須是人,他們應是受動的被蒙蔽者,而非主動的施虐者,然而,看客卻因其人性的扭曲與喪失而成為單一零碎的“非人”,他們躲在群體之中,借群體之名無情地“殺人”“吃人”。因此,啟蒙的實施需要恢復看客作為“人”的完整性,“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辦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2]p164,因為“我們中國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是超時代的)的民眾,其實還不很管什么黨,只要看‘頭’和‘女尸’。只要有,無論誰的都有人看?!盵2]106面對處于意識和人性荒原的看客,[7]包括魯迅在內(nèi)的啟蒙者的感情是復雜的:憎惡,因為他們冷漠地“殺人”;哀痛,因為他們“殺人的”無意識;絕望,因為他們是“無主名”“無意識”的“殺人團”,這使啟蒙者如入“無物之陣”,就連“反抗絕望”本身都化為虛妄了。啟蒙主義思想及其媒介——啟蒙主義文學——面對被啟蒙者的集體蒙昧,顯示了虛弱的一面。魯迅在寫完《示眾》后不久,就寫了如下的話:“我想現(xiàn)在沒奈何,也只好從智識階級——其實中國并沒有俄國之所謂智識階級,此事說來話長,姑且從眾這樣說——一面先行設法,民眾俟將來再說。而且他們也不是區(qū)區(qū)文字所能改革的?!盵2]p404

同源同地位同處境與同利益的體認是個人的而非群體的,眾數(shù)總是合力扼殺那些不合意的“特異”個人,這不合意乃是不合權威之意,因而這種“特異性”有可能對眾數(shù)的生命與財產(chǎn)構成威脅。受權威與生存本能奴役的群體,有意無意地忽略權威本身的奴役,卻將矛頭指向奴役的反抗者與同受奴役者。這樣,個體與群體的對立就建立在了假想與誤認上,是一種幻象的扭曲。魯迅作品因其無處不在的個體孤獨的渲染而超越了對傳統(tǒng)與制度的批判,將矛頭指向茍活心態(tài)下制造個體犧牲的群體——“看客”?!翱纯汀迸c孤獨者,作為魯迅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群體與個體形象,曾被分別闡釋過,但實際上,他們是不可分割的,正是“無意識無主名”的“看客團”造成了個體的孤獨狀態(tài)。對于個體而言,孤獨也并非是完全處于有意識的體認中的,魯迅筆下人物的“孤獨”表現(xiàn)為兩種方式:外顯與內(nèi)隱,前者如阿Q等普通民眾,他們的孤獨體驗指數(shù)幾乎為零,他們漂浮于個體與群體關系的表面,只有通過讀者的細致解讀,其“孤獨”的存在特征才得以示人;后者如啟蒙知識分子狂人、夏瑜等,而“看客”的心理更需層層剝脫才能見其真實。但是以往的研究只揭示了“看客”的宏觀成因——儒、釋、道的文化氛圍與價值取向,并將孤獨者的形象塑造歸因于魯迅的個人經(jīng)歷及其思想的歷史超前性,從而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傳統(tǒng),傳統(tǒng)因此不幸成為卑鄙“看客”的“替罪羊”。實際上,不是抽象的傳統(tǒng)在“殺人”,而是寄生其上的“群體”在吃人,這樣的“殺人者”的存在是進行“國民性改造”與實現(xiàn)“立人”的啟蒙目標的極大障礙。

魯迅小說常呈現(xiàn)出表面的喜劇性與深層的悲劇性,這一點在個體與群體關系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個體的悲劇命運經(jīng)過群體的有色窺視,變形為滑稽的喜劇表演,兩者形成認識悖謬與互視錯位:個體忽略群體的敵對并將其歸為同類,啟蒙者甚至欲以生命救助群體脫離苦難,群體卻以“狂歡的笑”解構一切正義與悲哀,將孤獨殘酷泛化。個體追逐著與群體的和解,群體卻不斷地把個體驅(qū)逐出境,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有其特定的歷史語境與現(xiàn)實背景:既有物質(zhì)與精神緊張關系下的生存困境,更有其深隱的潛意識動因——對世俗權威的膜拜與對生存本能的妥協(xié)。

[1]胡適.五十年來之中國文學[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3.16.

[2]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02.

[3]曹聚仁.魯迅評傳[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1999.37.

[4]恩格斯.布魯諾·鮑威爾和早期基督教[A]·馬克思恩格斯全集19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34.

[5]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31.

[6]王富仁.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35.

[7]譚桂林.魯迅小說啟蒙主題新論[J].魯迅研究月刊.1999,(1):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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