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樹人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嚴子陵是東漢光武帝時期的著名隱士,《后漢書·嚴光傳》云:“光武即位,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 ……除為諫議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焉”[1]。嚴子陵流傳后世的事跡并不多,基本上就是《后漢書》里面的拒絕光武帝的故事,但其幾乎僅憑這一個故事就成為流傳千古的名人。嚴子陵留給后世最經(jīng)典的形象是其在桐廬富春江上釣魚,其釣魚處后人稱之為“嚴陵瀨”,成為文學文化史中經(jīng)典的隱逸意象。但是,嚴子陵的隱逸意象并非一下子就為廣大文人們所詠嘆的。可以說,從東漢起一直到中唐以前文人們吟詠、贊賞嚴子陵的隱逸節(jié)操的詩歌數(shù)量并不多,甚或批評諷刺者亦有之,其經(jīng)典意象并沒有形成。直到中晚唐以后吟詠嚴子陵的詩歌的數(shù)量才逐漸多起來,其經(jīng)典的隱逸意象才逐步在文人詩歌中形成。也就是說,嚴子陵留給后世文人的經(jīng)典的隱逸意象的形成是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歷史而逐漸凝定的。本論文正是把清晰化這一過程作為研究對象。
嚴子陵隱居桐廬的史事發(fā)生在東漢初期。嚴子陵本會稽余姚人,卻隱于桐廬,目的是想讓光武帝找不到他,可見桐廬在當時乃是極為偏遠少人之地,所以桐廬的嚴陵瀨想進入文人們的視野尚需時日。漢末以前文人五言詩還沒有發(fā)展起來,現(xiàn)存的數(shù)量非常少。到漢末時,三國鼎立,但也只有曹魏集團的文人善于吟詠,漢末詩歌多表達士子建功立業(yè)與人生無常的感嘆,那時的詩歌重心在北方,曾隱居南方的嚴子陵尚沒有進入文人們的詩歌中。東晉時政治中心從北方的洛陽遷到了南京,從地理位置上講于桐廬有所靠近,但是東晉時是玄言詩的天下,貴族們以談玄理為高雅。那時普通百姓是不會作詩的,作詩是貴族們的事情,所以在偏遠的桐廬本地尚難以產(chǎn)生能夠流傳的文人詩作。貴族們無事當然不會跑到桐廬,嚴陵瀨在兩晉詩歌中也未能找到市場。
南朝之時,終于有詩人來到桐廬并留下詩作,但是并不是詩人到了嚴陵瀨就一定會發(fā)隱逸之思。任昉就曾到過桐廬,留下一首《嚴陵瀨詩》:“群峰此峻極,參差百重嶂。清淺既漣漪,激石復奔壯。神物徒有造,終然莫能狀”[2]。此詩只寫景色之美與奇,只字不提嚴子陵或是隱逸之思。這種情況不獨任昉有,吳均在其著名散文《與朱元思書》中,也只是贊嘆從富春江到桐廬的風景美,并無贊嘆嚴子陵之意。嚴陵瀨意象進入詩歌需要三個條件:一是需要在政治上受挫、產(chǎn)生些許隱逸情懷的詩人出現(xiàn);二是需要這樣的詩人與嚴陵瀨有所接觸,以便詩人觸物起興;三是文人五言詩發(fā)展的內(nèi)容要能包容嚴陵瀨的景色。這三個條件一直到南朝才完全具備,最典型的就是謝靈運。謝靈運被貶為永嘉太守后,四處游山玩水,而且作為詩歌天才的他從玄言詩中發(fā)展出山水詩,這就給包容嚴陵瀨的意象創(chuàng)造了雙重機會,政治的失意使他寄情于山水,嚴陵瀨的隱逸意象終于進入文人視野,謝靈運《七里瀨詩》云:“目睹嚴子瀨,想屬任公釣。誰謂古今殊,異代可同調(diào)”[2]。除謝靈運外,此時期王筠貶臨海太守時有《東陽還經(jīng)嚴陵瀨贈蕭大夫詩》:“子陵狥高尚,超然獨長往。釣石宛如新,故態(tài)依可想”[2]。沈約被貶東陽太守時有《游金華山詩》:“遠策追夙心,靈山協(xié)久要。天倪臨紫闕,地道通丹竅。未乘琴高鯉,且縱嚴陵釣。若蒙羽駕迎,得奉金書召。高馳入閶闔,方睹靈妃笑”[2]。這三首詩作均提及嚴子陵并表達隱逸之想,但都是由于仕途不順、被貶京外的一種姿態(tài),可以說都是文人的失意之想而已。
初唐時期,詩壇主要是以上官儀、上官婉兒、沈佺期、宋之問等宮廷詩人承繼六朝詩風,詩人群仍是以貴族為主,他們的視線以及在野的“初唐四杰”的視野尚難以落到嚴子陵的身上。唐代文人的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喜歡漫游,這就給一些詩人漫游到桐廬提供了可能性。但是由于桐廬地處偏遠,又沒有著名詩人出現(xiàn),所以中唐以前的文人到桐廬去的機率還是很小的。
盛唐時期,在詩歌中出現(xiàn)嚴子陵隱逸意象的數(shù)量仍然是屈指可數(shù)的。孟浩然在吳越之地漫游時曾有《經(jīng)七里灘》:“五岳追向子,三湘吊屈平。湖經(jīng)洞庭闊,江入新安清。復聞嚴陵瀨,乃在茲湍路。疊障數(shù)百里,沿洄非一趣。彩翠相氛氳,別流亂奔注。釣磯平可坐,苔磴滑難步。猿飲石下潭,鳥還日邊樹。觀奇恨來晚,倚棹惜將暮”[3]。這首詩寫了七里灘的美景,并沒有過多贊美嚴子陵的語言。詩人來到七里灘,其目的與詩中所說的“追向子”、“吊屈平”是一樣的,都是由于漫游而追尋古跡,是唐代文人行萬里路的表現(xiàn)。特別是“觀奇”二字已經(jīng)表明了詩人的心態(tài)。
大詩人李白是盛唐詩人中提到嚴子陵意象最多的一位詩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他至少有6首詩與之相關。李白使用嚴子陵的意象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1)李白生性一副傲骨,嚴子陵桀驁于帝王之前的性格很合李白的口味,所以他的詩里面多次以嚴子陵之傲骨來說自己的傲骨,如《酬崔侍御》:“嚴陵不從萬乘游,歸臥空山釣碧流。自是客星辭帝座,元非太白醉揚州”[3]。還有《送岑征君歸鳴皋山》、《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等詩皆為此類。(2)李白在他的詩里表達要像嚴子陵一樣去垂釣,《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永愿坐此石,長垂嚴陵釣。寄謝山中人,可與爾同調(diào)”[3]?!断铝觋栄馗呦T六剌灘》:“何慚七里瀨,使我欲垂竿”[3]。這兩首詩倒是頗流露出隱者的意思,但事實上李白從來都不是一個真隱者。由于唐代盧藏用走終南捷徑而成功踏上仕途,引得文人們紛紛效仿。李白這兩首詩欲效仿嚴子陵正是他走終南捷徑的表現(xiàn)。(3)李白羨慕嚴子陵有好友光武帝,《箜篌謠》詩云:“貴賤結交心不移,唯有嚴陵及光武”[3]。李白若是有像光武帝這樣的好友,當然就可以盡快實現(xiàn)理想了。所以,他很羨慕嚴子陵。(4)表達功成身退的姿態(tài)。李白的性格是狂傲的,他不屑于做一般的小吏。后來唐玄宗果真召李白入京,在封他為翰林供奉的時候,李白立即仰天大笑不當隱士了。沒過幾年他離開了京城,他筆下的嚴子陵與之前的傲骨、隱者都不一樣了,而是用嚴子陵的事說自己功成身退:“ 嚴光桐廬溪,謝客臨海嶠。功成謝人間,從此一投釣”[3]。由此可知,李白喜歡使用嚴子陵的意象,是與其桀驁不馴的性格和他一度想成為帝王師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李白不是羨慕嚴子陵的隱逸平靜,而是把其當做一個成功典范,希望自己能像嚴子陵一樣功成身退而青史留名。
盛唐時期還出現(xiàn)了主題吟詠嚴子陵的詩,并顯示在標題上。如張謂《讀后漢逸人傳》、張繼《題嚴陵釣臺》等,在這兩首詩中他們和李白一樣羨慕嚴子陵的青史留名。盛唐時期文人奮進精神極強,他們渴望建功立業(yè)、一舉成名。盛唐文人漫游的生活與建功立業(yè)的心態(tài),從他們筆下的嚴子陵意象中就反映了他們的價值觀。
安史之亂以后,由于盛唐氣象不復存在,文人士子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以大歷十才子為代表的詩人,面對國家的衰敗與個人仕途的磨難、生活的坎坷,他們失去了盛唐文人積極入世之心,生存狀態(tài)上雖有官職在身卻一再表達隱逸情思,也就是所說的“隱于朝”的狀態(tài)。于是,他們常常用嚴子陵的故事來表達自己隱逸的情思:戴叔倫《閑思》云:“何似嚴陵灘上客,一竿長伴白鷗閑”[3]。錢起《同嚴逸人東溪泛舟》云:“子陵江海心,高跡比閑放”[3]。大歷詩人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劉長卿,他曾貶睦州司馬,在睦州呆過好幾年,所以他的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嚴陵瀨的意象,出現(xiàn)高達八次之多。嚴陵瀨是他經(jīng)常去的地方,并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門前七里瀨,早晚子陵過”[3]。嚴陵瀨成為他喜歡的送友人的地方,從《嚴子瀨東送馬處直歸蘇》、《嚴陵釣臺送李康成赴江東使》、《七里灘重送》等詩的標題上就可以知道他多次在這個有古意的地方送友人。多年的貶謫,他已經(jīng)厭倦了官場生活,所以詩人幾乎想和知己好友像嚴子陵一樣遠離煩擾的世事:“嚴陵七里灘,攜手同所適”[3]。
其實,關于嚴子陵是真釣魚還是假釣魚一直有所爭論。張祜《七里瀨漁家》:“莫恨無名姓,嚴陵不賣魚”[3]。權德輿直截了當?shù)嘏u了這些懷疑輿論者,《嚴陵釣臺下作》:“弛張有深致,耕釣陶天真。奈何清風后,擾擾論屈伸”[3]。但這并不是主流。度過了安史之亂的劫難,一股尚俗、追求享受的風氣有所盛行,他們或許并沒有認為嚴子陵真是在釣魚,或者說他們關注的不是嚴子陵到底是釣名還是釣魚,而是認同其隱逸的閑適之情。李德裕《釣石》:“所釣不在魚,揮綸以自適”[3]。此時期當然不乏像白居易那樣的具有治世精神的文人,但是他們與盛唐士子積極入世的心態(tài)又不完全相同,在他們身上,“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不再矛盾,是可以相融合的。于是,在這一類型人物的詩歌中,對嚴子陵的態(tài)度同樣容易認同其隱逸的閑適之情。白居易《家園》云:“滄浪峽水子陵灘,路遠江深欲去難。何似家池通小院,臥房階下插魚竿”[3]。詩人說,他想去子陵瀨釣魚,但是太遠了,就在自己家里的小院就能釣魚,其樂無窮。這與白居易的閑適心態(tài)是完全吻合的。
晚唐時期關于嚴子陵是釣魚還是釣名的爭論或是猜測仍然存在,韓偓便認為詩人們都會錯了意,嚴子陵不是釣魚而是釣名:“時人未會嚴陵志,不釣鱸魚只釣名”[3]。 有盛唐士氣的李頻甚至直接批評嚴子陵隱居不入仕的行為:“卻把釣竿終不可,幾時入海得魚還”[3]?但是這些都不是此時期的主流。
晚唐五代時期,正直的文人士子非但不能夠進入權力中心,還往往仕途失意,遭受貶謫。但由于在現(xiàn)實中仕途之心未退而身仍在官場,在此情況下,他們對嚴子陵能夠放下功名利祿而垂隱的認同和羨慕逐漸多了起來,晚唐早期的詩人許渾便在他的詩歌里多次使用嚴子陵的意象,“榮華暫時事,誰識子陵心”[3],“嚴陵臺下桐江水,解釣鱸魚能幾人”[3],“故人天下定,垂釣碧巖幽。舊跡隨臺古,高名寄水流”[3]。特別是咸通年間以后,由于地方割據(jù)勢力不斷征戰(zhàn),朝廷被軍閥與宦官輪番把持,戰(zhàn)亂中文人不但沒有進身之階,還往往四處流竄,朝不保夕。于是,咸通之后的文人仕途之心漸退,他們似乎已經(jīng)不再有許渾、李頻、馬戴這一代文人的掙扎,而是內(nèi)心平靜;在仕與隱之間不再糾結,遠離性命之憂、尋求生活的安定成為主導傾向。于是,戰(zhàn)亂的中原不再是文人們的留戀之地,他們更向往能夠?qū)ふ乙惶庪[蔽的山水風景優(yōu)美之地享受文人雅意的平淡生活,詩人羅隱即毫不掩飾地說:“嚴陵亦高見,歸臥是良圖”[3]。譚用之也說:“鳥盡弓藏良可哀,誰知歸釣子陵臺”[3]!而嚴子陵釣魚臺所在的江南之地,正是符合這些文人們的需求之地。連大詩人韋莊也夸贊桐廬風景說:“錢塘江盡到桐廬,水碧山青畫不如”[3]。桐廬風景秀美,又加之有嚴子陵這樣一位名人在此,使桐廬嚴子陵釣魚臺成為南下文人們比較理想的隱身之地與表達心境的代名詞。于是,文人詩作中對嚴子陵的認同增多。黃滔《嚴陵釣臺》:“直鉤猶逐熊羆起,獨是先生真釣魚”[3],王貞白《釣臺》:“異代有巢許,方知嚴子情。舊交雖建國,高臥不求榮”[3],羅隱《嚴陵灘》:“世祖升遐夫子死,原陵不及釣臺高”[3],陸龜蒙 《嚴光釣臺》:“片帆竿外揖清風,石立云孤萬古中”[3],齊己《嚴陵釣臺》 :“夫子垂竿處,空江照古臺。無人更如此,白浪自成堆”[3]等,不一一繁舉。于是,釣魚臺成為文人足跡追尋的圣地,徐寅 《東歸出城留別知己》:“他日因書問衰颯,東溪須訪子陵臺”[3]。
事實上,在唐末五代之時,文人們的隱逸心理逐漸趨向穩(wěn)定,在他們的詩歌中嚴子陵是釣魚還是釣名已經(jīng)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子陵釣魚的閑適之情。這是一種由無可奈何之情而逐漸轉(zhuǎn)化為習慣性的生活,又逐漸地成為點綴文人情調(diào)的詩意生活,此種類型主要是以皮、陸為代表。皮日休曾隱居湖北鹿門,陸龜蒙隱居松江甫里,二人隱居多年,泛舟、釣魚、茶酒、詩文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在多年的隱居中二人寫有大量詩作表達其閑適的生活,常常提及嚴子陵,如皮日休《寄毘陵魏處士樸》:“兔皮衾暖篷舟穩(wěn),欲共誰游七里灘”[3],陸龜蒙《自遣》:“前溪一夜春流急,已學嚴灘下釣筒”[3]。唐末五代像皮、陸這樣的生活方式的詩人和此種格調(diào)的詩作在當時數(shù)量頗多。
至此,以皮、陸為代表的詩人們已經(jīng)完全實踐了嚴子陵的生活。甚至,他們比嚴子陵的生活更閑適,更加富有詩意。隱逸,已經(jīng)成為這類詩人的生活方式,嚴子陵的隱逸意象在他們手里開始漸趨凝定。
由此,嚴子陵隱逸意象在詩歌中的凝定是經(jīng)歷了漫長的歷程的。宋代以后,由于文人士大夫“兼濟天下”與達觀的生活態(tài)度完美的融合,他們對以陶淵明、嚴子陵為代表的高潔隱逸之士的生活與精神方式的認同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龋吨傺椭喪啬乐莸臅r候,曾寫下著名的《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該記文末有歌詩贊曰:“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4]。宋代相當多的文化名人都曾經(jīng)親自到嚴子陵釣臺表達對前賢的景仰,即使是不便出遠門的女性文人,也會因景仰嚴子陵的高行而“特地通宵過釣臺”[5]。嚴子陵釣魚臺的意象,經(jīng)過唐五代的發(fā)展,又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的諸多宋代名人對其高風亮節(jié)的高度贊美,使嚴子陵的隱逸意象日趨穩(wěn)定化而終于凝定成為隱逸史中的經(jīng)典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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