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今年“經(jīng)典重讀”專欄仍由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陳國安博士撰寫,宗旨依舊。選文主要以現(xiàn)行各套初中教材的古代文學(xué)作品為范圍,詩文兼顧,文章較長者篇下不錄原文,短篇佳制則照錄。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宋 蘇軾《記承天寺夜游》
《東坡志林》中的這八十四個字一直為講中國古代散文者所稱道,當(dāng)代散文家林語堂認(rèn)為這是蘇軾最精彩的作品之一,可以與“赤壁詞”“赤壁賦”同膺光艷。
一
“赤壁詞”中蘇軾在自己營造的一個精神世界中任意將幾縷憂傷化為滿腔激情;“赤壁賦”,蘇軾同樣在秋冬江上的現(xiàn)實世界之外幻想出了一個道家仙境,穿越出了一個豪情滿江的魏晉時空,一切都在真幻之間,藝術(shù)感染的張力一讀便能騰紙而出。一年之后,蘇軾隨手寫下的這八十四個字又繪出另一個真幻不定的澄凈世界,在這個澄凈世界中隱隱漂浮著蘇軾透明的孤獨。一個20歲的人說“孤獨”是為了尋求愛情,一個30歲的人說“孤獨”是為了尋求理解,一個40歲的人說“孤獨”是要喚醒激情,一個50歲的人說“孤獨”是要喚醒自我。元豐六年(1083年),這一年蘇軾40歲(虛歲,下同)。
21歲,蘇軾與父蘇洵、弟蘇轍從眉州出發(fā)進京,父子三人同考,兄弟二人同登進士,名動天下。此后二十多年宦海浮沉,順境居多。元豐二年(1079年),“烏臺詩案”讓蘇軾一跤跌入逆境,經(jīng)四個多月牢獄折磨,年末終于塵埃落定,“蘇軾責(zé)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八品官),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令御史臺差人轉(zhuǎn)押前去?!彼荒軣o力地接受人生的下一個驛站——黃州,不再有當(dāng)年自求往杭州的從容了。這一年蘇軾45歲,是中年人了。
中年人受到挫折最容易沉沒自我,人生第一次受到挫折的中年人往往會在消沉中苦悶或在自棄中放縱,若生活的激情之火沒了,自我也就沒了。元豐三年正月初一,蘇軾離京赴黃州,貶謫生涯自此開始。二月初一到達黃州,寓居定惠院,后遷城南江邊臨皋亭。類乎犯人的生活雖有親友相慰,但激情已經(jīng)漸漸消褪,雖也有《答章惇勸悔書》式的激憤,但更多的是受到僧院的感染,內(nèi)心越來越向孤獨的泥潭滑去,偶爾酒量不好的蘇軾也會飲酒過量而肺病大發(fā)。總之,這一年開始,中年的蘇軾最需要的就是喚醒激情和自我了。如果說以假作真的赤壁(《念奴嬌》)是蘇軾喚醒自己生命激情的那個地方的話,那么承天寺的那一晚可視為越來越孤獨的蘇軾喚醒自己內(nèi)心自我的夜央。
元豐六年的六月,謫居黃州四年的蘇軾結(jié)識了一位難兄難弟:張懷民。張懷民是時剛被貶黃州,居城南承天寺。蘇轍作《黃州快哉亭記》,蘇軾亦有《水調(diào)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之作——快哉亭,閏六月,張懷民于承天寺邊所筑之亭也。這樣苦悶的黃州,兩個孤獨的人一拍即合,往來不斷,相互抱團取暖。
同年九月,蘇軾又結(jié)識了另一位難兄難弟,姓名與張懷民一字之差:張舜民。張舜民因為元豐五年與夏戰(zhàn),兵敗被貶郴州,次黃州,拜訪當(dāng)時黃州的主要官員,包括蘇軾。穿越近千年,現(xiàn)在尚能看到的文字中,九月里張舜民三次與蘇軾同飲共游,言談昨年戰(zhàn)事,其中,九月二十四日還一起同游武昌西山。
其實這一年蘇軾正月里就病眼壅嗽,大為其苦,臥病近百日。四月初一,曾鞏卒,京城紛傳蘇軾與曾鞏同日或先后而卒,神宗皇帝也詢問此事,且“嗟惜久之”。因此蘇軾在六月初三寫給楊繪的信中說:“軾病后百事灰心,雖無復(fù)世樂,然內(nèi)心廓然,稍獲輕安。”這正是蘇軾寫《記承天寺夜游》的心情:透明的孤獨。
二
九月二十七日,已經(jīng)“百事灰心”的蘇軾忽有喜訊,他寫給蔡景繁的信中說:“云藍小袖者,近輒生一子,想聞之,一拊掌也?!薄霸扑{小袖”是指侍妾朝云,“近輒生一子”,生的是蘇軾的第四個兒子遯,小名干兒,由此名也可窺得蘇軾其時復(fù)雜心境之一斑。
十月十二日,蘇軾中年喜得嬌兒尚未滿月,自然還在高興頭上,初冬之夜,欲睡之時,近圓的月亮由門隙擠入,屋內(nèi)自是閃出一線亮色。初冬的月光應(yīng)是幽冷的,即便如此清寒的月亮也是“會惹禍”的,猶如那“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的中秋月,發(fā)出了聲聲低低的溫暖的呼喚。與月同舞,與月私語,月宮猶似蘇軾精神世界中柔軟的醉鄉(xiāng),蘇軾無法入睡了,“欣然起行”?!靶廊弧保榫w為之一振,心底透明起來了!“念無與為樂者”,昂揚的情緒為之一轉(zhuǎn)折,想找點高興的事做做,想找一個人一起高興高興,然而,沒有!
“遂至承天寺”,“遂”,輕輕松松,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就到了承天寺。 “尋”,同樣說來輕巧,然而,張懷民不就在承天寺嘛,何用尋找?似在說從臨皋堂往承天寺一路尋去,又似說到了承天寺再四處尋找懷民身影,無論如何不可能直接到懷民寢房便能一定見到。果然!“懷民亦未寢”!一種心神相通的默契,瞬間化為了欣喜,心底透明起來了,原本的孤獨——“念無與為樂者”——也變得透明起來了。
兩人散步寺廟中庭,一段景語最為動人:“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边@是一個亦真亦幻的世界,“積水空明”真是神來之筆。月光如水,蓄滿中庭,兩個人像兩條魚兒,在水中徜徉,慢慢地游啊游,仰起頭來看看月光,好像月華已經(jīng)把這兩個人緊緊包裹,彌散在周遭身旁。此時,只有那藻荇左右參差,身邊的世界透著亮,空靈而寧靜,溫婉而幽涼。這樣的月光下,我聽到了自己的呼吸,我找到了自己。也許誰也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竹柏晃動的影子,在黃州,蘇軾常常醉后畫墨竹,其寫幽竹情態(tài)得之月夜竹影。此時,竹影,柏影,縱橫交錯,隨夜風(fēng)而搖弋生姿。單這兩句寫景,仿佛幻境,神仙世界,不雜一絲塵滓?!吧w”(“原來是”)——一字喚出現(xiàn)實感,飄逸出的情思一下子回到了承天寺的中庭。
正是一個“蓋”字,喚起了兩個問句: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當(dāng)然不是每個夜晚都有月亮,當(dāng)然不是每一處地方都有竹柏。而是,哪一個晚上有這樣“積水空明”的月色呢?哪一處地方有這樣影如“藻荇交橫”的竹柏呢?
三
其實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月色吧,也不是沒有這樣的竹柏影子吧,那是沒有什么或少了點什么呢?“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閑人”,歷來被看作本篇的文心。
閑人,相對忙人而言。蘇軾已經(jīng)閑下來近五年了,張懷民剛閑下來五個月,蘇軾用看似寬慰自己的話安慰張懷民。大概是這一個月一直聽剛閑下來的張舜民自述從征靈武之事,看出其身閑心未閑吧,要適應(yīng)做閑人對于一個上過戰(zhàn)場打過仗的張舜民來說何其之難?對于張懷民來說大概也不會容易一些嗎?所以這句話看似蘇軾的自言自語,或是說給自己聽的解釋,其實更多的是說給張懷民聽的“安神劑”。
閑人若是一位老人,那么,“閑”未必是一種痛苦,相反可能倒是一種愜意與快樂。然而,蘇軾這一年48歲,張懷民和張舜民(雖生卒不詳,但觀其生平可知)也均非垂暮之年的老人。一個未到閑下來年齡的人被迫閑下來,而又不想閑下來的人是痛苦的孤獨的,蘇軾與張懷民及張舜民都是這樣的人。不想閑下來的閑人尤其能感受到孤獨的煎熬,張懷民用“快哉”名亭,自有將胸中苦悶孤獨一沖而出付與蒼穹的豪氣,但正是因為胸中有這樣的豪氣才會使得張懷民更加無法“閑”下來。而蘇軾用“東坡”自號,又經(jīng)久病,所以胸中的孤獨的濃郁沉重感已經(jīng)漸漸散去了,百事灰心,而內(nèi)心廓然,蘇軾已經(jīng)用“閑”作為“定心丸”了。
中年剛添丁的蘇軾因著這一大喜事,內(nèi)心自然更加廓然了,因此朗月之夜,孤獨無眠的幽人心思也被這樣的喜事明亮了起來,所以才會有起行尋樂的心情。張懷民是否也在賞月為樂呢?還是在月下徘徊消遣苦悶與寂寞呢?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會蒙頭大睡,所以要“尋張懷民”,也讓他的孤獨透明起來!讓孤獨透明起來的途徑就是心閑下來,心閑了,自我才會從心底被喚醒。
心閑下來了,筆調(diào)自然也就悠閑起來了。從準(zhǔn)確的日子和時間開始,步步緊緊環(huán)扣,多一字則多,減一字則少,如水瀉地,汩汩自然。整篇文章不像個文章,隨手日記,但時地人事,寫景抒情議論,無一字不悠閑,又無一字閑置。
有人說,蘇軾的《記承天寺夜游》開啟了明清小品文的先河。其實,這八十四個字往前接上了《世說新語》的氣息,往后影響了明清小品文乃至現(xiàn)代詩化散文。在散文獨抒自我獨出性靈的宗趣里,《記承天寺夜游》是無上妙品。
責(zé)編:袁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