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天與地混沌不分的黑夜——

瞧，在恐怖的大海上

聳立著一艘大船，

形如生著雙翼的飛龍；

它宛似來自天國

從船首到船尾一派通明，

甲板上立著光閃閃的人們，

轉(zhuǎn)瞬間消逝不見。

他倆下到海灣，佇望著驚濤駭浪，

浪頭一個接一個，每個都比上一個更巨大，

直至最后，第九個浪頭，聚攏起半個海洋，

充滿著喧囂，緩緩升起，聲響震天，

整個巨浪一片光焰：

浪頭落下，在光焰中誕生了一個赤裸的嬰兒……”

這個誕生于巨浪與火光中的孩子就是《國王之歌》中的亞瑟王。

亞瑟王相傳是公元6世紀前后不列顛凱爾特人的軍事統(tǒng)帥，因率眾抵抗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入侵而為凱爾特人民所景仰，遂成為凱爾特的民族英雄。后世人們將很多傳說、故事附會于他，以之為中心編織出許多瑰麗奇幻的故事。久而久之，亞瑟王便蛻變成了民間傳說和文學(xué)作品中的人物，其歷史的真實性反而湮滅無聞。傳奇中的亞瑟王不再僅是凱爾特人的統(tǒng)帥，而是整個不列顛的王，“一個偉大的戰(zhàn)士、高貴的首領(lǐng)、模范的君主”，英勇、慷慨、賢明。他南征北戰(zhàn)，最終統(tǒng)一了不列顛諸島，建立起亞瑟王國。在他卡米洛宮的大廳里擺放著一張大圓桌，周圍設(shè)150個席位（這是最常見的一種說法，其實圓桌的席位依據(jù)不同的故事版本，從12個到1600多個不等），凡是建樹赫赫功績的騎士均可在圓桌旁占一席之地。這就是所謂的“圓桌騎士”。從而引發(fā)了一系列騎士冒險、游俠的故事及騎士與貴婦人的羅曼司。眾所周知的，如高文爵士與綠色騎士、朗斯洛與桂尼維爾、特里斯坦與伊瑟、帕爾齊法爾與加拉哈德追尋圣杯，等等。亞瑟王最后在一場鏖戰(zhàn)中受了致命傷，但他并沒有死，而是被仙女們接往阿瓦隆仙谷療傷。人們相信，在創(chuàng)傷復(fù)原后，亞瑟王將再次回來拯救他的人民于水火之中。

一千多年來，亞瑟王和他的圓桌騎士的故事不斷地被人們以各種文學(xué)藝術(shù)形式敘述、改寫，乃至戲擬、顛覆。時至今日，甚至好萊塢的影視，百老匯的歌舞，到漫畫書、木偶戲等，也津津樂道于亞瑟王傳奇。因此有的學(xué)者認為亞瑟王傳奇在西方流傳之廣，大概僅次于《圣經(jīng)》和莎士比亞的作品；甚至有的學(xué)者將亞瑟王傳奇與古希臘羅馬文學(xué)、《圣經(jīng)》并列為西方文學(xué)的三大源頭。可見其影響之大。在古往今來的亞瑟王傳奇作者中，對之最鐘情、最癡迷的應(yīng)該說是《國王之歌》的作者阿爾弗雷德·丁尼生。

阿爾弗雷德·丁尼生，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桂冠詩人，如同維多利亞女王是英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丁尼生則是在位時間最長的桂冠詩人（1850—1892）。一些評論家認為，若將光彩奪目的19世紀英國詩歌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半期稱作華茲華斯時代，那么后半期則可稱作丁尼生時代。丁尼生于1809年出生于林肯郡薩默斯比村一個文化氛圍濃郁的牧師家庭，父親博覽群書，能詩會畫（卻有精神疾患）；母親喜愛詩歌，經(jīng)常給孩子們朗讀著名詩人的作品。因此丁尼生從小就對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八歲即開始寫詩，筆耕不輟，直至1892年逝世。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丁尼生寫下了大量詩歌，題材繁多，樣式不一，長短不拘；但其中卻有一個題材可以說貫穿了他創(chuàng)作生涯的始終。這就是亞瑟王題材詩歌。

在日記里，丁尼生寫道：當(dāng)他還是孩子時，邂逅馬羅禮（巨著《亞瑟王之死》的作者），便為亞瑟世界所著迷。丁尼生曾把亞瑟王傳說稱作“所有詩歌題材中最偉大者”。早在19世紀30年代，丁尼生就考慮創(chuàng)作一部亞瑟王組詩，而且形成了兩個不同的方案：12卷的史詩，為此他于1833年寫了個散文草稿；音樂劇，為之他于1840年前草擬了一個五幕的情節(jié)綱要。丁尼生的第一首亞瑟王題材詩歌是《夏洛特女郎》，創(chuàng)作于1832年。這是丁尼生的一首名詩。該詩以一意大利同名傳說為藍本，描述了居住在夏洛特島的神秘女郎的故事。夏洛特女郎注定要日復(fù)一日地面壁織網(wǎng)，她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徑是掛在墻上的一面鏡子。通過鏡里的映像，她感知外面的世界。但若她轉(zhuǎn)身去張望窗外的世界，就會遭詛咒而死。然而鏡中的世界再精彩也不過是影像。終于有一天，厭倦了鏡中映像的夏洛特女郎，突然在鏡中看到“騎士之花”朗斯洛騎馬從窗前經(jīng)過：“他開朗的臉上閃著陽光，/戰(zhàn)馬锃亮的蹄踏在地上，/騎馬的他一路朝前直闖，/盔下的烏黑卷發(fā)在飄揚，/他呀，在馳向卡米洛特……”此時，她再也安坐不住，于是“離開織機、離開織的網(wǎng)，/她三步兩步走過她的閨房，/她看見睡蓮的花兒在綻放，/看見那盔頂?shù)镍B羽飄揚，/她望著那卡米洛特……”墻上的鏡子砰然而裂，死亡的厄運即將降臨她頭上。但夏洛特女郎義無反顧地登上小舟，向著朝思暮想的卡米洛特漂去。途中溘然長逝。根據(jù)亞瑟王傳奇，夏洛特女郎就是伊蓮（《國王之歌》的女主人公之一），其父的名字在英語中就是“夏洛特”。隨后，丁尼生又創(chuàng)作了“朗斯洛爵士和桂尼維爾皇后”、“加拉哈德爵士”等。1842年丁尼生發(fā)表了《亞瑟之死》，受到許多評論家與讀者的好評。這首詩以馬羅禮之作為底本，用無韻詩體寫成，主要敘述了亞瑟王與逆子莫俊德的最后一役。此役中，圓桌騎士大半戰(zhàn)死，亞瑟王亦受了致命傷。在命令拜德維爾——第一位受封和最后一位離去的圓桌騎士——將他的神劍“艾克斯凱利勃”（“湖之仙女”所贈）擲入湖中后，亞瑟王被“三位頭戴金冠的女王”接往阿瓦隆仙谷， —— “那里沒有冰雹，沒有驟雨，沒有飆雪，風(fēng)也永遠不會吹得如此猛烈……”在那里，亞瑟王將療治他的創(chuàng)痛。該詩鏗鏘有力，具有史詩的風(fēng)格。1859年—1885年，丁尼生陸續(xù)發(fā)表了他的巨作《國王之歌》。1889年，丁尼生發(fā)表了《莫林和閃光》。這是獨立于《國王之歌》的最后一首亞瑟王題材詩歌。莫林是亞瑟王傳奇中的著名人物，大魔法師。他全力輔佐亞瑟王，可說是亞瑟王國的設(shè)計者。詩中詩人以莫林自喻，回顧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涯。此后數(shù)年丁尼生仍不斷地修改前作，直至1892年逝世。

由上述可見，丁尼生對亞瑟王題材詩歌保持了一生的興趣，對之終生念念不忘，歷久而彌深，可謂形成了一種“亞瑟情結(jié)”。

在丁尼生創(chuàng)作的眾多亞瑟王題材詩歌中，最重要的無疑是《國王之歌》。

《國王之歌》是丁尼生最為雄心勃勃，也是他創(chuàng)作時間最長的一首詩歌。丁尼生曾告訴他的兒子：“在二十四歲時，我就打算創(chuàng)作一部亞瑟王史詩或戲劇?！边@一想法后來即促成了《國王之歌》的創(chuàng)作。其實，在此之前的《夏洛特女郎》即《國王之歌》中“朗斯洛與伊蓮”故事的變形敘述，是它的前身；而大約從1833年開始創(chuàng)作1842年發(fā)表的《亞瑟之死》，后來則以《亞瑟消逝》為名歸入《國王之歌》。從1859年—1885年間，《國王之歌》的各卷陸續(xù)不斷地發(fā)表，最終形成了一部12卷的具有史詩規(guī)模的長詩。整部作品于1889年出版。此后，丁尼生仍不斷地修改、潤色之，直至逝世的前一年?？梢哉f，如同歌德的《浮士德》，《國王之歌》是丁尼生“一生的事業(yè)”。

《國王之歌》主要敘述了亞瑟王國由建立到強盛而后衰落的歷程。亞瑟王到來前，不列顛一片荒蠻：土地荒蕪，野獸橫行，異教徒肆虐。人們或喪命于野獸之口，或死于異教徒劍下。直至亞瑟到來。亞瑟率領(lǐng)眾騎士打擊異教徒，驅(qū)逐野獸，平定戰(zhàn)亂，帶領(lǐng)人們走出倫理蒙昧；隨后迎娶天下最美貌的女人桂尼維爾，統(tǒng)一不列顛，建立起亞瑟王國。起初，亞瑟王用神圣的誓言約束圓桌騎士，用高貴的理念灌輸他們，用自身的實行影響他們。他一心希望圓桌騎士能成為臻于完美的人，圓桌騎士團成為“浩大世界”的榜樣。王國蒸蒸日上，欣欣向榮。不幸的是，后來由于各種亂倫行為的出現(xiàn)，王朝陷于倫理失范，風(fēng)雨飄搖。首先，皇后桂尼維爾與“騎士之花”朗斯洛發(fā)生私情；接著，特里斯坦與伊瑟步其后塵；繼而其他圓桌騎士“仿效這兩位最強大的騎士——從有魅力的人中挑選丑陋的榜樣——也犯下罪行”。亞瑟王朝日漸衰落。后來，在逃避責(zé)任的“圣杯追尋”中，大部分騎士喪生，“僅返回一小部分”，且疲憊、沮喪。最后由于莫俊德的篡位、叛亂，在一場“最后的，灰暗的，怪異的西方戰(zhàn)爭”中，圓桌騎士團灰飛煙滅？？亞瑟本人亦傷重遠逝。當(dāng)然，長詩并非完全悲觀。作品同時還塑造了一些高貴、美好的形象，如作為理想君主的亞瑟王，作為騎士精神典范的蓋瑞思，作為忠貞賢淑、襄助丈夫的妻子伊尼德，作為忠誠不貳、至死追隨亞瑟的忠臣拜德維爾等。他們最后雖都歸于殞滅，但并非空無，因為他們留下了崇高的言行、光輝的榜樣，可供未來立志于尋求高貴美好生活的人們追摹、效法。誠如詩中所言，他們是“溶于一片光中”。因此，長詩最后寫道：“新的太陽升起，帶來新的一年?！?/p>

《國王之歌》是丁尼生耗費心血最多的一部作品，也曾是他最膾炙人口的作品。在詩中他傾訴了自己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懷，對歷史的思考和對未來的企望。

除傳奇中的亞瑟王外，丁尼生的生命中還有一個亞瑟，他同樣對之念念不忘。這就是亞瑟·哈勒姆。亞瑟·哈勒姆是丁尼生在劍橋讀書時的同學(xué)，對詩歌的共同愛好和對社會、宗教、政治等問題的一致見解使兩個年輕人很快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哈勒姆經(jīng)常到丁尼生家中造訪，同丁尼生兄妹一起朗讀、討論詩歌和哲學(xué)問題，一起散步、游玩，宛如家人。1830年，哈勒姆與丁尼生的妹妹艾米莉相愛，二人的關(guān)系更是發(fā)展得親如手足。史學(xué)家之子的哈勒姆博覽群書，才華橫溢，見識超卓；同時又熱情大氣而溫文爾雅，被認為是當(dāng)時最出類拔萃的青年之一，青年人的典范。對于丁尼生的詩歌創(chuàng)作，哈勒姆給予了高度評價和熱情鼓勵，同時又提出了自己的忠告。1831年8月，丁尼生的《抒情詩集》出版后，哈勒姆撰文評論，公開堅持丁尼生是新時代詩人的觀點，同時又私下里促使丁尼生擺脫純粹自我情感的抒發(fā)，而轉(zhuǎn)向“普通生活”和“公眾”的興趣。丁尼生日后成為維多利亞時代最有影響、最受人敬仰的詩人，在情感和理智上，都曾受惠于哈勒姆。因此，丁尼生對哈勒姆的感情是極其深厚的，對他而言，哈勒姆不僅是摯友，也是良師。不幸的是，1833年9月，哈勒姆在陪父親去歐陸旅行時，突發(fā)腦溢血，不治而亡。時年僅二十二歲。哈勒姆的突然離世對丁尼生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他悲痛不已，一時甚至失去了生活的方向。這種悲痛之情在1834年創(chuàng)作的《濺吧，濺吧，濺吧》一詩中得到了動人的表達。詩曰：“濺吧，濺吧，濺吧，濺碎在/你冷冷的灰?guī)r上，哦大海！/但愿我的言辭能表達出/我心中涌起的思緒情懷。//哦，那漁家的孩子有多好，/他同他小妹正邊玩邊嚷！/哦，那年輕的水手有多好，/他唱著歌蕩舟在海灣上！//莊嚴的船舶一一駛?cè)ィ?駛進它們山坡邊的海港；/可是那相握的手已殞滅，/那說話的聲音已沉寂，哦！//濺吧，濺吧，濺吧，濺碎在/你那巉巖的腳上，哦大海！/已逝往日的深情厚誼，/對我呀，永遠不會再來?！痹娭小盀R吧”，原文為“break”，既有“（波浪）拍擊（海岸）”之意，又含“破碎”之意。因此該詩既表現(xiàn)了海浪拍擊巖石，浪花四濺的情景；又抒發(fā)了詩人因摯友英年早逝而心悲欲碎之情，感人至深。丁尼生對哈勒姆的感情是異常深摯、持久的。在此后的歲月里，他不斷地將對好友的哀思訴諸筆端，從而創(chuàng)作出了一首首滿含深情而又富有哲思的悼亡詩。這些詩歌最后于1850年，也即哈勒姆逝世17年后整理出版，名《悼念》。詩集的扉頁上醒目地印著其名字的縮寫“A.H.H.”。《悼念》是英國文學(xué)史上最著名的挽詩之一，與彌爾頓的《黎西達斯》、雪萊的《阿多尼斯》并稱為英國詩史上的三大挽詩。該詩記錄了詩人在摯友突然去世后的悲傷絕望，抒發(fā)了對亡友的綿綿哀思；同時也表達了詩人在友人離世后對人生、社會、宗教等問題的思考，從而展現(xiàn)了詩人從悲傷、懷疑到重鑄信念與希望的心路歷程。

《悼念》發(fā)表后，受到讀者和評論家的一致贊譽。據(jù)說維多利亞女王讀了后曾說：“除了《圣經(jīng)》外，能給我快慰的就是《悼念》?！蓖?，丁尼生獲得了“桂冠詩人”的稱號，并與艾米莉·塞爾伍德小姐結(jié)成眷屬。

《悼念》的發(fā)表并不意味著丁尼生將把亡友忘卻。終其一生，詩人始終未忘記亞瑟·哈勒姆，而是將這種情感傾注到創(chuàng)作中，融入到詩歌人物的塑造中，尤其是流露于對同名人物亞瑟王形象的塑造中。《國王之歌》中的亞瑟既有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氣概，又有溫情儒雅的紳士風(fēng)度，是一個“人中之人”，人類的典范。丁尼生本人曾明確指出，亞瑟是“上帝自亞當(dāng)以來創(chuàng)造的最完美的人”。在創(chuàng)作《國王之歌》時，詩人眼前始終浮現(xiàn)著亞瑟·哈勒姆的身影，亞瑟王所具有的各種完美品質(zhì)正是詩人心目中亞瑟·哈勒姆所具有的。其實，早在1842年發(fā)表的《亞瑟之死》中，詩人就將亞瑟王比作“最高貴莊嚴的現(xiàn)代紳士”。這位 “現(xiàn)代紳士”的樣板顯然即亞瑟·哈勒姆。研究者們還發(fā)現(xiàn)，《亞瑟之死》的草稿與《悼念》是被寫在同一個筆記本中。對丁尼生來說，兩個亞瑟是合而為一的。

1891年，丁尼生逝世前一年，在《國王之歌》的“結(jié)語”中詩人加入了這樣一句話：“理想的男子氣概寓于真實的男人心中?！边@行詩既是對亞瑟王形象的一個說明，亦可看作對亞瑟·哈勒姆的憶念。

哈羅德·布魯姆在《丁尼生、哈勒姆與浪漫主義傳統(tǒng)》一文中宣稱：“丁尼生的繆斯是，并且一直都是哈勒姆?！眮喩す漳冯m然英年早逝，僅存在于丁尼生生命的早期，但他對丁尼生的影響是深遠的。他與傳奇中的亞瑟王一起陪伴著詩人走過了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構(gòu)成了其詩的軸心，是詩人永遠的靈感之源。

我們或許可以說：丁尼生的繆斯是，并且一直是亞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