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
自魯迅的《故鄉(xiāng)》起,中國現(xiàn)代文壇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概念:“鄉(xiāng)土文學”——作家懷著對童年和故鄉(xiāng)的回憶,以一種隱含著鄉(xiāng)愁的筆觸將“鄉(xiāng)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帶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和鄉(xiāng)土情結。而自命為“鄉(xiāng)下人”的沈從文在《邊城》中所構筑的那個“湘西世界”則是“鄉(xiāng)土文學”中永不褪色的一筆。有人說,《邊城》“是一首詩,是二老唱給翠翠的情歌”,①美麗中流露著一種淡淡的哀傷,哀傷里又蘊含著一種純潔質樸的美?!哆叧恰分畜w現(xiàn)出了一種對“美”的追求,沈從文也在《云水》里明確地表示過:“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丑的東西雖不是罪惡,可是總不能令人愉快。”②然而也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說,美麗的東西卻總是令人哀愁。筆者試從《邊城》中的愛情悲劇、鄉(xiāng)土情結和現(xiàn)實意義三方面來探討其審美性和悲劇性的和諧統(tǒng)一。
《邊城》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說,它體現(xiàn)了沈從文小說的一貫風格,即“小說的美感,不是來自離奇的故事和緊張的情節(jié),而是來自一種流動的旋律、優(yōu)美的意境和彌漫的情愫”。③在《邊城》松散而平淡的情節(jié)中,有一條主線貫穿其中,那就是翠翠與儺送(二老)的愛情故事,這又聯(lián)系著其他一些人物的命運發(fā)展,如天保(大老)、爺爺和順順等。雖然小說自始至終都未體現(xiàn)出一種人物命運的激烈沖突,而這幾個主要人物的命運交織最終卻導致了悲劇的結局?!哆叧恰返谋瘎∷坪醪粦且粋€必然結果,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種悲劇呢?其實,在小說開頭翠翠父母當年的愛情悲劇就已經埋下了伏筆:他們因唱歌而相愛,然而卻“結婚不成”,之后雙雙殉情。而二人“結婚不成”的原因,在小說中也一直是模糊的,但其實我們可以推測,兩代人的愛情悲劇存在一些相似之處,這從“爺爺”的心理活動中已有所暗示 :他“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里望見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親”,而回想起往事,他“心中有了一點隱痛”。這便隱約地使翠翠和她母親二人的命運相互重疊了。
“爺爺”將悲劇的原因都歸于天命,因為母女兩人的悲劇都確實難以找到一個明確而直接的原因,但其實這樣的愛情悲劇具有其社會原因——封建宗法關系對婚姻的制約。在那座“邊城”中,婚姻是通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實現(xiàn)的,因此,雙方家長對婚姻的態(tài)度對雙方愛情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影響。船總順順和老船工對子女婚姻對象的擇取態(tài)度,一個是在“渡船”與“磨坊”之間做的選擇,即基于女方家庭陪嫁品的物質價值上的選擇,體現(xiàn)出的實際上是一種封建買賣婚姻的本質;而另一個則是以當事人本身的情感指向為出發(fā)點所做的選擇。前者的選擇結果無疑容易造成婚姻與愛情的背離,成為翠翠與儺送愛情發(fā)展的阻礙(翠翠與團總的女兒相比,在物質條件上處于弱勢);而后者本應有利于相愛雙方愛情的發(fā)展,但由于當事人情感指向的不明確性,卻又使其在無形之中反而對翠翠的愛情悲劇產生了一定負面影響。無可否認,這是封建宗法社會中難以避免的愛情悲劇。但是,沈從文雖將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故事置于封建宗法社會的背景下,小說對此卻也只是一種“背影”式的涂染,《邊城》的核心并不在于批判這種封建宗法制度和落后的鄉(xiāng)村社會習俗,也并沒有表現(xiàn)一種封建宗法社會對個人命運強烈的“壓迫”。順順并未依仗家長權威去粗暴地干涉儺送的婚姻,而且翠翠和儺送身上體現(xiàn)出的是一種“自主自為”的生命形式——他們“抗拒著封建文明的污染,在關系到人生命運結局的重大問題上……堅定地把握住命運的航舵”,④儺送沒有接受團總女兒的這門親事就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其實,《邊城》的愛情悲劇是一個“美麗的錯誤”,這些“錯誤”又產生于種種善良的誤解,是一個美與善的悲劇。大老和二老都愛上了翠翠并且相互之間坦白了自己的心意,二人之間并不以一種鉤心斗角、你死我活的爭奪來競爭,也不因兄弟之情而做出退讓,卻是以“唱歌”這種最美最純樸的方式來公平競爭。翠翠的青澀、靦腆、質樸,使她的情感表達含蓄羞澀,這一方面讓“爺爺”難以揣摩透孫女的心思,因而起初他對天保和“車路”是認同的,這其實對翠翠與儺送二人的愛情發(fā)展也造成了一定的曲折;另一方面,也讓儺送難以得到情感上的肯定,這種不確定又使他無法很直接地追求翠翠,并成為他之后離開的一個影響因素。而當“爺爺”終于明白孫女所戀之人是儺送之后,便拒絕了天保的提親,這使得天保心灰意冷而出走,卻又不幸遇難,而天保的死亡在儺送心中留下陰影,他最終懷著對哥哥的內疚和對自己愛情的迷茫離家出走,給二人的愛情留下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而順順因為天保的死因而冷淡了老船工,也不愿讓翠翠再做儺送的媳婦?!盃敔敗钡膿鷳n最終成為現(xiàn)實,加之目睹了兩代人悲劇命運的重疊,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猝然去世,最終只留下翠翠一個人獨自等待一個不確定的未來。由此看來,這個悲劇實際上是“愛”與“善”導致的偶然中的必然。
翠翠與儺送的愛情雖然浸染著悲劇的色彩,但卻不似古典小說或現(xiàn)代封建小說中封建專制制度殘害下的愛情悲劇,令人悲痛、憤慨,而是一種淡淡的哀愁,因為“邊城”里的人都是如此純真、善良、樸實,小城的生活是如此原始、古樸,因此而編織成了一個善而美的悲劇,讓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故事更加唯美,卻也更加令人無奈與嘆惋。
《邊城》以20世紀30年代川湘交界的邊城小鎮(zhèn)茶峒為背景,描繪了一個自然淳樸的“湘西世界”。沈從文對這座“邊城”并非是實地實景的真實寫照,《邊城》創(chuàng)作于北京,是作者在異鄉(xiāng)對故土的回憶和眷念,并且是帶有濃厚鄉(xiāng)土情結的一種理想化的回憶。小說中雖然并不存在這樣一個懷鄉(xiāng)的抒情主人公,但處處都可見作者的影子,作者對故鄉(xiāng)那種深沉的愛在其筆下以一種自然甚至無意識的方式流露出來,《邊城》中秀美靈動的自然風光、淳樸原始的生活習俗、單純和諧的人際關系和充滿真、善、美的人情人性,無一不體現(xiàn)出沈從文對故鄉(xiāng)深深的懷念。但與其說他懷念故鄉(xiāng)的人、事、物,不如說他最為懷念的其實是一種生活方式和精神狀態(tài)。他自己也說“我要表現(xiàn)的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⑤這種 “人生的形式”實際上也是一種“返璞歸真”的文化觀念的體現(xiàn)。
《邊城》是一幅鄉(xiāng)土山水風情畫,但更是一支美好人情人性的精神牧歌。小城中的人過著一種近乎原始的生活而人人安居樂業(yè);翠翠和爺爺生活中就只有茅屋、渡船和黃狗,清貧卻擁有一份單純的快樂;老船工祖孫與過河人是一種不言利的鄉(xiāng)情關系,他們從不在物質利益上斤斤計較,只是熱情好心地渡人過河,而過河人也常懷著感激以物相贈;大老、二老愛上同一個女子,卻都向對方挑明心跡,并且用“唱歌”這種公平而浪漫的方式來競爭,而非用卑劣的手段相互算計,光明磊落又兄弟情深……總之,《邊城》的世界里無處不體現(xiàn)著一種人情美與人性美,而爺爺?shù)拇认?、樸素,翠翠的天真、純潔、善良,大老的憨厚、樸實和二老的熱情、聰明、俊朗等等,這些主要人物身上也集中體現(xiàn)著人情人性的閃光點。
而正是這至善至美的人情人性和小城中人與人之間的溫情,成為沈從文內心深處的依戀所在,沈從文離鄉(xiāng)來到大城市,卻無法與都市文明身心相融,在閱盡都市里人與人之間復雜的利益關系之后,于是,他對故鄉(xiāng)那個自然、淳樸、寧靜的“湘西世界”產生了無比的懷念之情,他所懷念的已不只是那一方水土,那一群人,此時他真正懷念的是那種簡單淳樸的鄉(xiāng)村生活方式、單純友善的人際關系和無憂無慮、安然自得、自由快樂的精神狀態(tài)?!哆叧恰分械哪莻€“湘西世界”已不再僅僅是一個實體的故鄉(xiāng),而更是作者乃至同樣處境的同時代的人靈魂所歸的精神故鄉(xiāng);而作者對故鄉(xiāng)的懷念也不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鄉(xiāng)土情結,而更是對美好人情人性的發(fā)自靈魂的呼喚,是希望回歸最原初最本真的生命形態(tài)的內心愿求。
鄉(xiāng)土情結本就是一種哀愁而美好的情愫,而對精神故鄉(xiāng)的皈依更是一種唯美的精神追求,對于現(xiàn)代人來說這種追求卻又是一種理想化的追求,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文明造成許多現(xiàn)代人的精神空虛,導致一種“靈魂的漂泊無所”,讓靈魂得以依托精神故鄉(xiāng)的失落,又使對精神故鄉(xiāng)的依戀和追尋帶有某種悲劇意義。因而,這種對現(xiàn)實故鄉(xiāng)和精神故鄉(xiāng)的眷念便是一種幸福而苦澀、溫馨而落寞、唯美而惆悵的鄉(xiāng)戀與鄉(xiāng)愁。《邊城》既是現(xiàn)代人在內心深處所依戀的一個美麗的“鄉(xiāng)夢”,又是無所棲息的靈魂的一聲悲哀無助的嘆息。
《邊城》曾激怒了一些理論批評家、文學史家,他們認為《邊城》描繪的是一個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烏托邦,是空中樓閣式的“希臘小廟”,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沈從文理想中的“湘西世界”顯得蒼白無力;而還有人以唯美主義的角度解讀《邊城》,追求一種唯美的審美境界,尤其強調作品的審美價值。但是,筆者認為這兩種評判都不可取。一方面,《邊城》并不脫離現(xiàn)實,相反,它基于現(xiàn)實——現(xiàn)代都市文明的沖擊打破了原始的鄉(xiāng)村生活方式,而人情人性的真善美逐漸被一種利益化的價值觀所取代;另一方面,《邊城》并非為了美而美,作者并未刻意構筑一個完美的理想世界,“邊城”的世界也并非一個“純美”的世界,這個看似無比美好的“湘西世界”其實也在悄然地發(fā)生著變化,小說在無形中體現(xiàn)了這一變化趨勢,具有其現(xiàn)實意義和社會價值。
魯迅開創(chuàng)了“鄉(xiāng)土文學”,其作品深刻地揭露并犀利地評判社會現(xiàn)實,若將沈從文的《邊城》與魯迅的《故鄉(xiāng)》作比較,《故鄉(xiāng)》中所反映的也何嘗不是一種美好的理想?而《邊城》中所描述的又何嘗不是真實的生活?只不過,這種“現(xiàn)實”是一種被理想化了的現(xiàn)實,《邊城》既是浪漫主義的,又是現(xiàn)實主義的。在人性墮落的現(xiàn)代社會,沈從文雖未如魯迅那般針砭時弊,入木三分,但《邊城》對人情美和人性美的謳歌與呼喚不也是另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嗎?自然本真的“湘西世界”不也為迷失自我的現(xiàn)代人找到一處心靈的凈土、精神的家園嗎?魯迅的《故鄉(xiāng)》更多是通過回憶中的“故鄉(xiāng)”與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的對比形成的強烈反差,來表達一種對成人世界現(xiàn)狀的不滿,辛辣地諷刺現(xiàn)實社會中的精神麻木和因追求物質利益而導致的道德淪落;而沈從文的《邊城》則描繪了一個充滿人情美和人性美的理想世界,并講述了一個善而美的愛情悲劇,從而在讀者對這個“邊城”世界的憧憬中引起他們對“美”的毀滅的深思,這當中也深深蘊含著沈從文對湘西非人性、非人道的現(xiàn)狀的批判,是一種理想主義的批判,一種包含著深刻的愛、悲憫和惋惜的評判。若說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龋敲?,沈從文對人情人性的謳歌也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取?/p>
20世紀40年代,沈從文再次踏上了湘西的故土,然而,他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再也找不回他記憶中的那個“湘西世界”了,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已使那個小城變得“物是人非”,現(xiàn)實打破了湘西的寧靜,人情人性逐漸被物質欲望腐蝕,“世外桃源”的理想也逐漸走向破滅?!哆叧恰吩跇嫿ㄒ粋€淳樸寧靜的理想化的“湘西世界”的同時,也為現(xiàn)實中那個世界的人情人性走向衰落而唱響一曲挽歌。他在《邊城·題記》⑥中說:
我并不即此而止,還預備給他們一種對照的機會,將在另外一個作品里,來提到二十年來的內戰(zhàn),使一些首當其沖的農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的樸質,勤儉,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個什么樣子的新東西……
于是,后來沈從文寫了《長河》。實際上,在《邊城》中,沈從文已經將這種“對照”呈現(xiàn)了出來,《邊城》并非一個空洞的理想,它為我們描繪一個桃源世界的同時,也讓我們看到已變了樣子的現(xiàn)實。這種對比例如:翠翠母親的時代曾有無數(shù)的戀歌,而翠翠則只有一次就消失了,取之而來的卻是河街吊腳樓妓女的歌唱——浪漫淳樸的心靈牧歌被一種以金錢物質為基礎的歌唱所取代;祖父的渡船與團總在河街新置的磨坊之間形成的對比——是熱忱、樸實、厚道的生活方式與錢財貿易所代表的人生態(tài)度的對比;大老、二老與其他水手的對比——大老、二老不要磨坊而要渡船,追求的是一種精神至上的純潔愛情,而其他水手們每次上岸,急著追求的是女人,這只是一種欲望,而不是感情。
因此,《邊城》是作者一種有意識有目的的創(chuàng)作,沈從文創(chuàng)造了一個至美至善的“世外桃源”,同時又暗示了“湘西世界”本身的一種難以阻擋的變異;表達了一種面對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而要求“返璞歸真”的愿望,同時又揭示了一種時代的不可逆轉性。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更使得《邊城》中的這種“美”具有了某種意義上的唯一性,而對這種“美”的追求便具有了一種帶有幻滅色彩的悲哀,這不只是個人的悲哀,而是時代與社會的悲哀。
《邊城》自始至終都交織著一種朦朧的美與哀愁,可以說,《邊城》是美而生悲,悲而益美,而正是這美與悲的對立統(tǒng)一讓人們能夠對人性人情的美好與衰敗進行更深入的思考與體悟,《邊城》不只為人們創(chuàng)建了一片寧靜美好的精神家園,它也為人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思考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空間。
注釋
① 劉西渭.《邊城》與《八駿圖》[A]//咀華集[C].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② 沈從文.水云[A]//沈從文散文[C].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
③楊玉珍.東方神韻——東方文學與文化視野下的沈從文研究[M].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
④ 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對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的研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
⑤沈從文.從文小說習作選集·代序[A]//從文自傳[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⑥沈從文.邊城·長河[M].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1]沈從文.邊城·長河[M].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
[2]劉勇,鄒紅.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3]凌宇.從邊城走向世界:對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的研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5.
[4]趙園.沈從文名作欣賞[M].中國和平出版社,2010.
[5]王潤華.沈從文小說新論[M].學林出版社,1998.
[6]楊玉珍.東方神韻——東方文學與文化視野下的沈從文研究[M].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