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少堃
張良字子房,與蕭何、韓信并稱為“漢初三杰”,是秦末漢初年間著名的謀略家和政治家,為大漢王朝的建立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漢高祖劉邦封張良為留侯,給予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高度評價。司馬遷在 《史記·太史公自序》中稱贊道:“運籌帷幄之中,制勝于無形。子房計謀其事,無智名,無勇功,圖難于易,為大于細?!睆埩忌钍艿兰宜枷胗绊懀诩ち业恼味窢幹斜3值驼{(diào),謙虛謹慎,功成身退,明哲保身,這些表現(xiàn)都符合道家的處世哲學(xué)與生活方式。
一
在百家爭鳴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的思想空前活躍,各種學(xué)術(shù)派別應(yīng)運而生,以老子和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即為其中之一。老子主張凡事順其自然、無須強求、“知足寡欲”、“柔弱不爭”。莊子認為,所有事物都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tài)中,而人對這種變化無可奈何,因此他主張“無為”,否定事物之間質(zhì)的差別,放棄生活中的一切矛盾斗爭,希望在沒有是非、得失、榮辱的虛無境界中逍遙漫游。
班固《漢書·藝文志》對道家有如此評價:“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薄耙恢t而四益”其實和道家的“尚柔”思想是一致的。道家主張弱能勝強、柔能克剛,從而提倡柔道,以達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的目的。老子闡釋“強大處下,柔弱處上”、“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張良的“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實則是“以柔克剛”;莊子《逍遙游》認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張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莊子通過《庖丁解?!沸麚P其養(yǎng)生之道,張良則在各種政治勢力之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
張良的“忍”與道家的“尚柔”有重要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蘇軾在《留侯論》中首先批評了年輕時的張良“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他認為“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的人,應(yīng)當做到“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他稱贊張良向劉邦建議的“養(yǎng)其全鋒而待其弊”,從而使“秦皇之所不能驚,項籍之所不能怒”。文章評論道:“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zhèn)ィ錉蠲材巳鐙D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認為張良如女子一般柔弱的外表,正是其內(nèi)心長期隱忍修煉的結(jié)果。蘇軾《賈誼論》也提出了“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的近似觀點。張良正是這樣一位“忍者”,縱觀《史記·留侯世家》,全篇都貫穿著一個“忍”字。
值得注意的是,蘇軾的觀點也或多或少受到道家思想的影響。在《赤壁賦》中,蘇軾推崇“憑虛御風”、“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的境界;他的處世觀念在《醉白堂記》中亦有所表現(xiàn):“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同乎萬物而與造物游,非獨自比于樂天而已?!碧K軾處于逆境中時,曾追尋清靜超然的環(huán)境,精神上以莊子“萬物齊一”思想為寄托。可以認為,蘇軾對張良及其道家思想基本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二
張良年少時血氣方剛,曾經(jīng)“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強秦”失敗。下邳老人為了培養(yǎng)張良隱忍的性格而要求他下橋撿鞋,張良“愕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由此老人授他《太公兵法》;劉邦入關(guān)而迷戀秦宮,張良認為“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勸說劉邦暫時克制欲望以圖天下,“沛公乃還軍灞上”;韓信破齊后派使者前來請賞,“漢王大怒”,張良及時“躡漢王足”、“附耳語”,提醒劉邦認清形勢,忍耐韓信的邀功行為并立他為齊王;開國功臣們因分封未定而相聚謀反,張良獻策請劉邦消除怨恨,封“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的雍齒為侯,于是“群臣罷酒,皆喜”。張良審時度勢,在各種困境前都能保持清醒的頭腦,不僅自己忍,更力勸劉邦也要能忍,最終幫助他得到并鞏固天下。
劉邦封賞功臣時,給予張良“自擇齊三萬戶”的權(quán)利,張良卻自謙“未嘗有戰(zhàn)斗功”,將自己的成就歸功于上天賜予的運氣和劉邦知人善任的才能,僅“愿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韓信平定齊國后公然向劉邦邀功請賞,從而為自己“敵國破,謀臣亡”的不幸結(jié)局埋下了禍根。張良深受老子“功成而弗居”、“功成而不處”的影響,充分做到“學(xué)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將功勞歸于時運和明主,這是其明哲保身的重要言行。
天下已定,張良“導(dǎo)引不食谷,杜門不出歲余”,潛心修道,消極避世,以免自己成為激烈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其表現(xiàn)符合老子 “清凈為天下正”、“致極虛”、“少私寡欲”的主張。反觀韓信,在被劉邦由楚王貶謫為淮陰侯后,不僅有“由此日怨望,居常怏怏”的不佳表現(xiàn),更有 “生乃與噲等為伍”、“陛下不過能將十萬……臣多多而益善”等夸張言辭,時刻表現(xiàn)出不愿久居人下的憤懣之心,終遭禍害。同樣身為“漢初三杰”之一,張良年少時不能忍而后期能忍,韓信年少時能忍(對于“淮陰屠中少年有侮信者”采取忍讓態(tài)度)而后期不能忍,司馬遷筆下這兩人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張良以韓信為鑒,按照老子“功遂身退”的主張,向劉邦表明了自己“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矣”和“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的心跡。在劉邦“欲廢太子”的緊要關(guān)頭,張良推脫以“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余人何益”,最后迫不得已而推薦他人,始終使自身處于政治斗爭之外的超然地位。劉邦去世后,“呂后德留侯”,劉呂兩大集團之間的政治斗爭并未對張良產(chǎn)生重大影響。張良 “后八年卒”,死得平平淡淡,無聲無息,最終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可謂是“羽化而登仙”。
《史記·留侯世家》對張良事跡還有幾處傳奇性的描述,如東見滄海君、遇圯上老人授書、“學(xué)辟谷,導(dǎo)引輕身”、“棄人間事,從赤松子游”、十三年后祭祀黃石等,亦真亦假,撲朔迷離,充滿奇幻色彩。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如此風格的思想家非莊子莫屬。張良“愿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的言論,正體現(xiàn)出莊子《逍遙游》闡述的“無所待”思想,即將萬事萬物混為一體,超脫現(xiàn)實,與世無爭,逐漸淡化和取消人在社會中的一切作用。由此可知,張良最后所追求的正是莊子的“逍遙游”境界。
三
司馬遷字子長,西漢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思想家,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的作者。他在獄中忍受住非常之痛苦,發(fā)憤著書,最終完成了被魯迅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司馬遷《報任安書》所言“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成為他堅持下來的重要原因之一,這點亦與張良之“忍”十分相似。
從漢高祖到漢景帝,治國安民之策多以黃老之術(shù)作為指導(dǎo)思想,這一歷史潮流直至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而告終。漢高祖一生中,張良是對其思想影響較大的人之一。據(jù)《史記·留侯世家》記載,張良“常為畫策臣,時時從漢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眾”、“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前人秦始皇崇法,后人漢武帝尊儒,漢高祖文化水平不高,對法家和儒家并無好感,而張良的道家思想則是漢高祖的主要認識來源之一,又經(jīng)由漢高祖影響到西漢前期的政治文化領(lǐng)域,使社會上形成了旺盛的崇道之風。
記敘張良事跡的歷史文獻主要是 《史記·留侯世家》和《漢書·張陳王周傳》。后者以前者為范本,少有大的改動,個別詞匯和語句的增刪是值得注意的。例如,《史記·留侯世家》太史公曰:“學(xué)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倍稘h書·張陳王周傳》贊曰:“學(xué)者多疑于鬼神。”“物”與“鬼神”意義相近亦相異,可理解為“精怪”、“靈異之事”。由此刪減可以推測,雖然班固對鬼神持懷疑態(tài)度,卻并不相信有“物”的存在,因此對司馬遷的觀點持保守態(tài)度。
司馬遷與班固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決定了兩人思想傾向的差異性。司馬遷年輕時師從經(jīng)學(xué)大師董仲舒和孔子第十一代孫孔安國,在學(xué)習(xí)儒家文化的同時,其主導(dǎo)思想仍然傾向于道家。據(jù)《史記·太史公自序》記載,司馬遷之父司馬談曾經(jīng)“習(xí)道論于黃子”曰:“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因陰陽之大順,朱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彼抉R遷則認為:“道家無為……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庇纱丝梢姡抉R遷既繼承了父親的職位,也繼承和發(fā)展了父親的道家思想。
班固批評司馬遷“論是非頗謬于圣人”,反映出兩人在文史創(chuàng)作觀念上的分歧。司馬遷并不完全以儒家觀點作為評價是非的標準,而班固則在 《漢書·藝文志》中對儒家“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的功用推崇備至。班固生于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百余年后的東漢時期,作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史學(xué)家,自然要持儒家正統(tǒng)立場以評論諸子學(xué)說。儒家文化異于道家,不尊崇鬼神與精怪,因此如前文所述,司馬遷的“然言有物”被班固刪除。這點也可以從反面說明,司馬遷的思想確實是傾向于道家,有些話甚至為后世的儒學(xué)史家所不容。
綜上所述,張良的思想觀念通過其“帝者師”身份影響了漢高祖,漢初幾位君王將道家的理論主張貫穿于治國理念之中,使社會上形成了廣泛的崇道風氣,影響了《史記》作者司馬遷的思想傾向。司馬遷又將道家思想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相融合,著重塑造出了張良等一系列個性鮮明的歷史人物形象。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蘇軾.蘇軾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王先謙.莊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7.
[5]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