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金良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郭沫若(1892-1978年),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頗負盛名,對中國易學的研究也頗有成就,被認為是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研究《周易》的第一人。郭沫若對《周易》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兩篇長篇論文:一篇是作于1927年的《〈周易〉的時代背景與精神生產(chǎn)》,后改名為《〈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編入《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2-89頁);另一篇是作于1935年的《〈周易〉之制作時代》(編入《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77-404頁)。盡管這兩篇文章都出自郭氏,且創(chuàng)作時間相距僅有八年,但前后觀點不一。因此,如何更客觀準確地評價郭沫若的易學研究,也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學術(shù)話題。
郭沫若的易學研究作品不多,但影響不小,因此學界也把他的易學研究看作一個流派,簡稱為郭氏易學。毋庸置疑,在中國易學史上,郭氏易學是很有特色的。盡管不是好評如潮,但也不是一無是處,總起來看學界的看法是褒貶不一的。
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一九五四年新版引言”中評價自己的研究時說:“這是‘用科學的歷史觀點研究和解釋歷史’的草創(chuàng)時期的東西,它在中國古代的社會機構(gòu)和意識形態(tài)的分析和批判上雖然貢獻了一些新的見解,但主要由于材料的時代性未能劃分清楚,卻輕率地提出了好些錯誤的結(jié)論。這些本質(zhì)上的錯誤,二十幾年來我在逐步地加以清算。”
“郭先生這篇研究《周易》的論文,上篇的缺點是在他的方法不精密與幼稚,然而多少還有點可取;下篇卻簡直不像話了,其荒謬可說是無以復加。”
“他是首先用馬列主義的眼光來研究中國古代史的一個,他天才地一個一個地解開了那些古代的神秘的謎,為我們的理性開辟了一條通到古代人類社會的大道,不管它或許包含著一些缺點,甚至個別的錯誤,然而它的成果,毫無疑義地成為一切后來研究的出發(fā)點?!?/p>
董作賓曾評價郭沫若的研究說:“不用說,大家都知道的,唯物史觀派是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領導起來的?!选对姟贰ⅰ稌?、《易》里面的紙上材料,把甲骨卜辭、周金文里面的地下材料,熔冶于一爐,制造出來一個唯物史觀的中國古代文化體系?!?/p>
“史學界的同志們,無論是否同意郭老的觀點,無論是否有獨到的創(chuàng)獲,但沒有例外,都是隨著郭老開辟的道路,隨著郭老首先在史學領域舉起的馬克思主義旗幟前進?!?/p>
現(xiàn)代著名易學研究專家李鏡池先生不僅跟郭沫若經(jīng)常書信來往切磋易學,還專門撰文對郭沫若一生的易學觀點,予以系統(tǒng)的質(zhì)疑和反駁,證明其說是不能成立的。
“對《易傳》和孔子的關(guān)系,我同意范文瀾同志《中國通史簡編》和郭沫若同志1927年所寫的《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的看法(郭老1935年所寫《周易之制作時代》的說法,我所不?。??!?/p>
“其實,從易學研究的立場說,郭氏的這兩篇論文,除第一篇還有一些‘范式’的意義外,第二篇基本上就沒有多少可取之處?!?/p>
“郭沫若的《周易》研究以‘新興科學的觀點’來審視《周易》,在古史辨(筆者按:原文誤作“辯”)派的基礎上,深入到了古代的思想及制度,使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研究一變而為社會的、文化的和哲學的研究,他不僅開辟了《周易》研究的新領域,而且也成為用《周易》打開認識‘古代真實’大門的第一人。這也正是郭沫若《周易》研究的價值所在。但同時郭沫若的《周易》研究也存在不足,如對材料的時代性未能劃分清楚,得出了錯誤的結(jié)論;以傳解經(jīng)的錯誤;疏于考證,有臆測成分及趨時、片面的批評,這也是評價郭沫若的《周易》研究時不可回避的部分?!薄皬目傮w上來看,郭沫若的《周易》研究的成就是巨大的……我們后來的研究都是沿著他開拓的道路前進的,這是我們總結(jié)20世紀的易學史時所必須承認的?!?/p>
以上簡要列舉了一些學界對郭氏易學研究的看法與評價。不難發(fā)現(xiàn),郭氏易學的成就與不足都比較明顯,但其影響力顯然是巨大的。就其巨大的影響力而言,筆者認為郭氏易學研究也是應該值得重視的,仍有深入研究的必要。
關(guān)于郭沫若研究《周易》的主要特色,已有不少學者論及。這里,也簡要談談筆者的一些看法。主要有四方面:
1.祛魅。祛魅,是郭氏易學研究的目的。《周易》,在當代人看來依然是充滿神奇的魅力??上攵?,在九十年前的舊中國社會,《周易》在人們看來是如何的神秘?!吨芤住返纳衩?,跟其文本內(nèi)容淵深古奧和占卜功能奇特巧妙等是分不開的,當然還有許許多多的附加因素。也許正因為如此,郭沫若研究《周易》的目的就是試圖祛魅,揭開真相。問題的關(guān)鍵是,如何才能有效地祛魅呢?在他看來,“神秘作為神秘而盲目地贊仰或規(guī)避都是所以神秘其神秘。神秘最怕太陽,神秘最怕覿面?!薄兑捉?jīng)》這座神秘的殿堂是由一些神秘的磚塊——八卦——砌成的,而八卦又是由陰爻和陽爻兩種符號組成的。那么,要祛魅就得從八卦和陰陽符號開始。在《〈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中,他首先認為可以很鮮明地看出八卦的根柢是古代生殖器崇拜的孑遺,畫一以象男根,分而為二以象女陰,再逐步演化出一系列與陰陽相關(guān)的觀念;再進一步聯(lián)系到數(shù)字,得出八卦所具有的二重秘密性:一是生殖器的秘密,二是數(shù)學的秘密。緊接著,他聯(lián)系一些相關(guān)史料的闡說,論證傳說中伏羲、神農(nóng)、文王、周公等圣人與《周易》草創(chuàng)的關(guān)系是不可靠的。在《〈周易〉之制作時代》中,他又根據(jù)一些發(fā)現(xiàn)和心得,果斷得出“八卦是既成文字的誘導物”的結(jié)論。由此試圖推翻歷史傳說,而達到為《易經(jīng)》乃至早期社會生活祛魅的目的。
我們知道,《易經(jīng)》除了卦爻符號外,還有大量的卦爻辭文句。因此要為《易經(jīng)》祛魅,就必須對這些片言只語、艱深古奧的卦辭爻辭作出合理的解釋。對此,郭沫若的觀點和研究方法是很明確的,他認為:“這些文句除強半是極抽象、極簡單的觀念文字之外,大抵是一些現(xiàn)實社會的生活。這些生活在當時一定是現(xiàn)存著的。所以如果把這些表示現(xiàn)實生活的文句分門別類地劃分出它們的主從來,我們可以得到當時的一個社會生活的狀況和一切精神生產(chǎn)的模型。讓《易經(jīng)》自己來講《易經(jīng)》,揭去后人所加上的一切神秘的衣裳,我們可以看出那是怎樣的一個原始人在作裸體跳舞。”深入解讀文本,根據(jù)文本內(nèi)容來認識其真相,無疑是為之“祛魅”所必不可少的路徑和方法。在以往的易學研究中,人們往往囿于“崇圣尊經(jīng)”的樊籬,不敢跨越雷池半步,總是在不求甚解的文辭解釋中摸爬滾打,以致經(jīng)典文本的神秘性因素越來越濃厚!平情而論,郭沫若為《易經(jīng)》祛魅的目的是正確的,方法也是頗為可取的。但是,問題就在于,《易經(jīng)》的文本本身存在許多問題,它不是一堆凝固不變的活化石,無法被簡單地作為標本進行客觀科學的解剖和實驗。《易經(jīng)》的卦爻辭,作為語言文字的載體,不論是其形成的過程,還是其本身字句的闡釋,都有許多懸而未決的謎題。在這些謎題大多難以破解的前提下,試圖從中還原出某種真實的社會生活圖景,難免要得出許多錯誤的結(jié)論。理解了這一點,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郭氏易學研究會有種種的不足。當然,我們也能因此明白郭氏易學研究的價值和意義所在。祛魅是必須的,但應該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注重事實依據(jù)。
2.還原。還原,是郭氏易學研究的方法。在《〈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中,郭氏主要的工作就是想還原歷史,即借助《易經(jīng)》的文本內(nèi)容,通過分門別類,試圖還原出一個《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圖景——生活的基礎,如“漁獵”“牧畜”“商旅(交通)”“耕種”“工藝(器用)”;社會的結(jié)構(gòu),如家族關(guān)系、政治組織、行政事項、階級等;精神的生產(chǎn),如宗教、藝術(shù)、思想等。這項工作看似簡單,其實極其繁雜,必須涉及到訓詁、典故等問題。郭氏的做法大致是,先確定一類主題,再從卦爻辭中找出與之相關(guān)的文句來,羅列在一起,然后再對其中的疑難問題加以分析說明。這樣的工作多少有些粗糙,但無疑能夠說明一些問題。但由于卦爻辭語句的解釋難度很大,所以要以此達到歷史真相的還原,仍然是相當困難的。除此之外,郭氏還專辟一章“《易傳》中辯證的觀念之展開”,深入探討《易經(jīng)》的思想在《易傳》中是怎樣展開的。首先,試圖規(guī)定《易傳》的時代性;其次是分節(jié)探討《易傳》的思想觀念——“辯證的宇宙觀”“辯證觀的轉(zhuǎn)化”“折衷主義的倫理”“《大學》《中庸》與《易傳》的參證”。在這里,郭氏不僅僅是在分析總結(jié)《易傳》的主要思想觀念,而是想借此進一步論證《易傳》的產(chǎn)生時代不是在春秋末期的孔子時代,而可能是在戰(zhàn)國時代。在該文原創(chuàng)時,郭氏是認為“總之孔子是研究過《易經(jīng)》的,他對易理當然發(fā)過些議論,我們在《易傳》中可以看出不少的‘子曰’云云的話,這便是證據(jù)。大約《易傳》的產(chǎn)生至少是如象《論語》一樣,是出于孔門弟子的筆錄吧?!边@樣的觀點是令許多人信服的。然而,后來在修改和重版時,郭氏的加注完全與原來的觀點相反——果斷認為:“這是錯誤。孔子并不曾讀過《易經(jīng)》……《易傳》中的‘子曰’的‘子’,可能就是荀子?!边@也是郭氏《〈周易〉之制作時代》一文得出的主要結(jié)論。
3.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是郭氏易學研究的價值。創(chuàng)新,對郭氏易學而言,在思維上應該是值得肯定的,而其創(chuàng)新所得出的結(jié)論到目前為止還看不出有什么價值。所以,我們對郭氏易學在創(chuàng)新意義上的價值評估,主要是注意到他在思維方式上對易學研究所起的推動作用。郭氏易學的創(chuàng)新,集中體現(xiàn)在《〈周易〉之制作時代》中,該文凡十二部分,論題依次是:“序說”“八卦是既成文字的誘導物”“《周易》非文王所作”“孔子與《易》并無關(guān)系”“《易》之構(gòu)成時代”“《易》之作者當是馯臂子弓”“《易傳》之構(gòu)成時代”“《彖傳》與荀子之比較”“《系辭傳》的思想系統(tǒng)”“《文言傳》與《彖傳》之一致”“《易傳》多出自荀門”“余論”。這些小題目,大多也是郭文所得出的最新結(jié)論,很能見出郭氏在很多問題上的別出心裁與自成一家之說。但是,學術(shù)研究上的創(chuàng)新始終離不開實證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郭氏在這一點上把握得很不好。也許是“祛魅”過頭,試圖還原歷史真相的學者也變得暈頭轉(zhuǎn)向,郭氏在沒有充分理據(jù)而得出結(jié)論“八卦是既成文字的誘導物”,就因此否定以往有關(guān)卦畫和《易》書來源的傳說,并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對一些重大問題重新作出自己的解說。只顧創(chuàng)新,而對一些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有所忽略,導致錯誤的結(jié)論一個接著一個。這樣的研究,當然是失敗的。但是,從學術(shù)研究的論證過程上看,我們只要與相關(guān)的易學研究成果相比,可以發(fā)現(xiàn)郭氏在思維形式上還是力圖創(chuàng)新的,并有許多創(chuàng)新的結(jié)論(即使大多是不令人信服的),可以說是因此構(gòu)成了郭氏易學研究的一大特色。
4.臆測。臆測,是郭氏易學研究的不足。臆測,就是缺乏實證,主要憑借個人的臆斷來猜測,是治學不夠嚴謹?shù)捏w現(xiàn)。也許是時代的局限,也許是郭氏的個性使然,臆測使得郭氏這位天才式學者的學術(shù)成果,在獲得強烈關(guān)注和巨大影響之后,其學術(shù)價值就大打折扣,甚至是讓人覺得一文不值。相比較而言,在《〈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中,郭氏的論證盡管不失輕狂,但學究氣還是相當濃厚的,所得的結(jié)論也較為中肯公允;而在《〈周易〉之制作時代》文中,為能證明自己的若干新結(jié)論是正確的,郭氏經(jīng)常以自己的臆測想法代替歷史事實。例如,因臆測“八卦符號是于既成文字加以某種改變或省略而成的”,進而得出:“由既成文字所誘導出的八卦,它們的構(gòu)成時代也不能出于春秋以前?!边@個結(jié)論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說就是該文立論的基礎。可惜,該結(jié)論不是純粹實證的結(jié)果,而是帶有很大的臆測成分。郭氏似乎發(fā)現(xiàn)了大部分八卦卦名的漢字與卦符有某種聯(lián)系,非但不進一步深思卦名是否在卦符的基礎上形成的,反而想以此來推證卦符是根據(jù)卦名的漢字形體誘導出來的,并借此把八卦符號出現(xiàn)的時間論定在春秋時期以來,這種做法明顯是違背時間邏輯和歷史邏輯的,明顯是一種主觀臆測。如此臆測得出的結(jié)論,使得他開始信誓旦旦地想推翻《漢書》“人更三圣,世歷三古”的說法,于是在一些似是而非的歷史材料面前,他果斷地采取“利己”的思路,盡可能為自己的錯誤結(jié)論作辯護,以致一錯再錯!在該文中,還有許多臆測的事例,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說明??傊?,過于相信臆測的結(jié)論,并在此基礎上考證歷史,不但沒能更好地還原真相,使《易經(jīng)》得到祛魅的效果,反而使問題變得更加復雜。這無疑就是郭氏易學研究的最大不足!
任何研究都不可能是完美的,即使存在不足也未必就是一無是處。本著這樣的標準,重新看待郭氏易學,我們?nèi)匀粦撉袑嵖吹焦弦讓W在中國現(xiàn)代易學史上的地位和價值,也能很客觀地看到郭氏易學的主要特色,尤其是他的不足之處更應該引起我們學術(shù)研究者的警惕和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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