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軍
(樂山大佛文物管理所,四川 樂山 614003)
當代大文豪郭沫若是四川樂山人,1892年11月16日出生于當時的樂山縣沙灣場。沙灣場在大渡河的樂山上游,距樂山城70華里。郭沫若幼年入家塾綏山山館,1905年考入樂山高等小學,1907年入嘉定聯(lián)立中學(后改為嘉定府中學堂)。1910年2月,郭沫若離開樂山到省城成都求學。這一年,郭沫若18歲。也就是說,郭沫若的青少年時期是在故鄉(xiāng)沙灣和樂山度過的。
郭沫若離開家鄉(xiāng)后,除1939年因父親病危和不久后去世時從重慶回到家鄉(xiāng)兩次外,一直都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但郭沫若對他的家鄉(xiāng)樂山和沙灣一直都滿懷深情,不管是1927年至1937年因躲避蔣介石的緝捕在日本政治避難期間,還是建國后在北京直至逝世,郭沫若都非常想念家鄉(xiāng),他在一系列的文章著述中都飽含深情地向人們介紹故鄉(xiāng)樂山、沙灣的山水和人文。從地方文史的角度講,郭沫若的這些關于家鄉(xiāng)的文字,給我們留下了清末民初樂山、沙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面貌,成為今天我們研究樂山鄉(xiāng)土歷史的重要文獻。
但是,由于郭沫若這些著述都是在距家鄉(xiāng)非常遙遠的地方寫的,他離開家鄉(xiāng)時又非常年輕,手上又沒有樂山的地方文獻資料,故其著述中有多處誤訛。今一一例舉,以求正本。
其一:郭沫若1928年在日本時所著的《我的童年》中錄了明代人的兩首詠樂山風物的詩,一首是:
青衣江上水溶溶,隔岸遙聞戒夜鐘;閑借竹床聽梵放,月華初到第三峰。
另一首是:
林竹斑斑日上遲,鳥啼花瞑暮春時,青衣不是蒼梧野,卻有峨眉望九嶷。
關于這兩首詩的作者,郭沫若在文中說:“他與王陽明同時,是為諫劉瑾受廷杖處死的,在高標山有他的祠堂,好像姓彭,名字我不記憶了。”郭沫若在這里將明代“嘉定四諫”中的彭汝實與安磐兩個人弄混淆了,以上這兩首詩的作者是安磐,而不是彭汝實。
其二,郭沫若在《我的童年》中說:“一條是從我們故鄉(xiāng)流下來的大渡河,那在城的東面流過?!惫粼谶@里是把方位搞錯了。大渡河應該是從樂山城的南面流過。郭沫若接著又說;“一條是從成都流下來的支派——府河(大約就是平羌江),在城的東北角上與大渡河匯合?!惫粼谶@里也把方位弄錯了。岷江與大渡河的匯合處應在樂山城的東南角上,即凌云山前,或草鞋渡處,而不是城的東北角上。東北角應在牟子方向。
其三,1946年,郭沫若在上?!段乃嚧呵铩飞习l(fā)表《峨眉山下》一文,介紹家鄉(xiāng)樂山的風物時說;“雖然王漁陽說過‘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但這所說的應該不是指的城本身吧?!边@句贊美嘉州山水之勝的話并不是清代的王漁陽說的,而是宋代的邵博《清音亭記》中的一句話,原句是:“天下山水之觀在蜀,蜀之勝曰嘉州,州之勝曰凌云寺。寺南山又其勝也?!鼻宕耐鯘O陽只是引述過這句話,就像宋代以后很多人都引述過這句話一樣。另外,郭沫若或許并沒有看到后面的那句話:“寺南山又其勝也”,所以提出疑問“但這所說的應該不是指的城本身吧?”宋代邵博的這句話,本身就沒有指樂山城,而指的是凌云寺南面的棲鸞峰。
其四,在《峨眉山下》一文中,郭沫若說烏尤山原本叫烏牛山,“由烏牛而烏尤,是王漁陽使它雅化了的?!苯駱飞匠歉艚c凌云山平行的那座山歷史上確實曾經(jīng)叫烏牛山,唐代以前和凌云山統(tǒng)稱青衣山,后又稱烏牛山。而將烏牛山改稱烏尤山,據(jù)地方文獻載,系宋代詩人黃庭堅所為。明萬歷《嘉定州志》云:“烏尤山狀如伏牛,黃庭堅易為尤?!鼻宕滴醢妗都味ㄖ葜尽芬嗳黄湔f。因此,烏牛山改稱烏尤山并不是清代的王漁陽所為,這里是郭沫若搞錯了。
其五,郭沫若在《我的故鄉(xiāng)樂山》中說:“樂山在青衣江與岷江合流處,青衣江是大渡河(沫水)和雅河(若水)合流后的一段。在合流后的北岸,駢列著一帶叢山。從西向東數(shù)去,有凌云山、烏尤山、馬鞍山?!边@一段中有三處錯誤:
一是青衣江與雅河是同一條河,并不是各指某一段。青衣江古名青衣水,近代的地理學名稱叫青衣江。雅河則是雅安以下一段青衣江的民間的稱呼,因為青衣江從雅安、洪雅流來,故樂山民間稱青衣江為雅河。
二是青衣江并不是“若水”。
郭沫若在《我的童年》中說:“從嘉定的大西門出城差不多完全是沿著大渡河的西南岸走,走不上十里路的地方要渡過流入大渡河的雅河(這大約是古書上的若水)?!痹谶@里郭沫若用了“大約是”,表示不十分肯定。而郭沫若1962年在《羊城晚報》上發(fā)表的《我的故鄉(xiāng)樂山》中說:“樂山在青衣江與岷江合流處,青衣江是大渡河(沫水)和雅河(若水)合流后的一段。”郭沫若在這里肯定地說,青衣江是古代的若水。
由于郭沫若一直把青衣江誤為古代的若水,1919年首次發(fā)表新詩時自署筆名“沫若”,以后就將自己的姓名改為郭沫若,意指家鄉(xiāng)的兩條河。但據(jù)考證,古代的若水指的是現(xiàn)在流經(jīng)攀枝花市的雅礱江,并不是青衣江。據(jù)《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為招撫西南夷,漢武帝曾令大文學家司馬相如“西至沫(大渡河)、若水……橋孫水(安寧河),以通邛都。”酈道元《水經(jīng)注》也是把青衣水和若水分別記載的,而且兩條河在名稱上未有任何混淆。清同治《會理州志》說:“雅礱江即古弱水也。”弱水即是若水。當代的《中國古今地名對照表》也明確載明“若水(西漢——北周),四川雅礱江?!倍嘁陆瓌t從古至今都沒有“若水”這個名字。《青衣江志》在第一章“河流水系”第三節(jié)“河源及河名考述”中,詳盡考述了青衣江歷史以來的全部名稱,和各段的名稱,都沒有“若水”。我們在郭沫若之前的所有文獻中均查不到青衣江叫若水的記載。當代出版的一些資料將青衣江稱著若水,都是從郭沫若這里來的,這是以訛傳訛。
三是方位上的錯誤。樂山駢列著的凌云山、烏尤山、馬鞍山是在三江匯合流后的東岸,并非“在三江合流后的北岸。”郭沫若在該文中又說;“烏尤山在凌云山之東?!笔聦嵣?,烏尤山是在凌云山之南。
另外,郭沫若在《我的童年》中說樂山大佛“石佛坐北向南”。實際情況是坐東向西。
其六,郭沫若在《我的故鄉(xiāng)樂山》中說;“山上的確有烏尤寺,有五百尊阿羅漢。還有漢武帝時的郭舍人的注易臺?!苯?jīng)查,烏尤山上從來沒有注易臺,只有爾雅臺,相傳是漢代郭舍人注《爾雅》處。奇怪的是郭沫若在1946年寫的《峨眉山下》一文中均寫的是“有漢代郭舍人注《爾雅》處的爾雅臺”,而在1962年寫的《我的故鄉(xiāng)樂山》中卻誤為“郭舍人的注易臺。”
其七,《我的童年》中說:“大佛的頂上古時候原有佛閣,在明末時候被張獻忠燒毀了。”樂山大佛始建于唐開元初年,歷時90年。大佛竣工的時候,為了對大佛實施封閉性保護,是在大佛身上建了大像閣的。根據(jù)若干文獻考證,大像閣毀于宋元之際。因此,郭沫若說大佛“在明末時候被張獻忠燒毀了”是沒有依據(jù)的。
其八,郭沫若在《我的童年》中說:凌云山“巖壁上也有一處刻著‘東坡先生載酒時游處’的九個字的?!惫粽f的是凌云山巖上明代郭衛(wèi)宸題寫的“蘇東坡載酒時游處”,是八個字,不是九個字,前面是“蘇東坡”而不是“東坡先生”。
以上郭沫若在記述家鄉(xiāng)的自然和人文歷史的文章中出現(xiàn)的這些錯誤是可以諒解的,因為他在遠離家鄉(xiāng),手頭又無鄉(xiāng)土文獻的情況下,僅憑儲存在記憶中的青少年時期的一些見聞來寫。雖然當時樂山高等小學也給學生們開了“鄉(xiāng)土志”這門課,但二十幾年后在異邦未必都還記得。為文者應當本著對事實負責,向讀者負責的嚴肅態(tài)度來落筆,即便不能記憶的地方,在措辭上就應模糊些,以免誤導讀者。比如郭沫若說青衣江是若水,當代的樂山人好多就接受了,在文章中就直接說青衣江是若水,比如2003年成都出版社出版的《放舟三百里》中的《絲綢之路古航道,蠶叢故里是青神》一篇中就說:“后人又把若水叫做‘青衣江’?!?/p>
郭沫若的鄉(xiāng)土記述,主要反映在《我的童年》中。《我的童年》是郭沫若流亡日本后在1928年三四月間“在養(yǎng)病期中的隨時的記述?!碑敃r郭沫若就感覺作品有些粗糙,他在1929年1月12日的校閱后記中說:“沒有什么可說的了。讀了這部書的人如果能夠忍耐著讀到掩卷,在掩卷的時候假使在心中要這樣問我:‘—你這樣的文章為什么要拿來發(fā)表?’我的解嘲的答案很簡單,就是說:‘——革命今已成功,小民無處吃飯’?!惫粼谌畮讱q時就忙著把自己的自傳寫出來,而且是在病中,可見他當時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解決“小民無處吃飯”的問題。因為當時郭沫若在日本一家人的生活還要依賴他的稿酬和版稅。當然,《我的童年》描寫出了“封建社會向資本制度轉換的時代”、川南的社會特征,具有很大的社會歷史價值。
文章千古事。特別是作為名人的作品,影響面大,又是要流傳歷史的,更應要求嚴格,正如郭沫若自己在回復楊樹達的信中說:“著書立說,素極謹嚴”。所以對于其作品中的錯訛也當指出,以免以訛傳訛。
注釋:
①見《樂山歷代文集》23頁。
②見郭沫若《〈我的童年〉后話》。
③見郭沫若《〈我的童年〉前言》
④見黃淳浩編:《郭沫若書信集》上冊,郭沫若1953年5月30日致楊樹達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