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冰
余華的新作《第七日》讓中國讀者重溫了當年《無極》、《十面埋伏》及今日《富春山居圖》上映之時的盛況,雖口碑不佳,票房卻一路飆升,再度出演了唯有當下中國才可能出現(xiàn)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者封面上的題詞真可謂有先見之明:“與現(xiàn)實的荒誕相比,小說的荒誕真是小巫見大巫。”這部甫一出爐便備受爭議的作品,其最為眾人詬病之處便在于其對社會新聞的大面積“植入”。薄薄一冊書中大概有一半的內(nèi)容全是來自近年的微博熱點:“《第七天》里對近兩三年內(nèi)社會新聞的大面積移植采用,已幾乎等同于微博大V順手為之的轉(zhuǎn)播和改編。從文學觀感而言,人們很難相信這是七年磨一劍的長篇小說,它更像三兩個禮拜就碼出來的網(wǎng)絡快餐?!比绱送稒C取巧的寫法,卻能換來足以令世人瞠目的市場收益——余華真是有通天的能耐。一路走來,昔日“先鋒文學”的生力軍,今日已成功變身為后現(xiàn)代“奇觀”美學與政治的資深炒手。昔年一部《兄弟》雖粗糙生猛卻在文壇與市場風頭出盡,而今日的《第七天》依憑關于底層苦難的煽情演繹,再度在圖書市場呼風喚雨。在今日的中國,隨著種種文化及象征資本的快速交易與流通,余華扮演了一個極其復雜的文化及社會角色,早已超越并脫離了其作家身份?!兜谄咛臁分小靶侣劥疅奔油ㄋ籽郧榈膶懽鞣绞脚c其說是江郎才盡的無奈,不如說仍是以退為進地嘩眾,不止沾染了商人的狡黠,也暗自透露出秀者的算計。還是圈內(nèi)人——作家陳村一語道破:“余華不怕你們黑他,《兄弟》就是負面評論推動大賣?!笨梢哉f余華以其寫作及介入市場策略的改變,讓今日讀者得以一窺靠“先鋒”起家的作者,如何加入后現(xiàn)代機器的運作且日益得心應手。而對于批評者而言,在各種信息散播日益夸張化及身體奇觀化的后現(xiàn)代時空,與其將焦點放在寫什么和怎樣寫上,不如專心去看這些“神作”如何在播散、談論、消費的紛繁過程中迅速增殖與變身。因為無論是昔日被批被罵卻極盡風流的《兄弟》,還是今日令世人驚詫莫名的《第七天》,不過都是寫作者、出版商、媒體等有形無形的權力/利益集團共同打造的后現(xiàn)代奇觀。
自以《十八歲出門遠行》走紅文壇以來,余華一直以他非人的冷靜與冷血震懾文壇、斬獲人心,批評家郜元寶說:“現(xiàn)實在余華的文字中只是一個虛化的概念”,且他早已從文本世界中請出知性主體與道德主體。但在《第七天》中,余華介入現(xiàn)實與文本的熱情與努力似是前所未有地強烈,但讀完之后,那種飄忽失重的感覺卻足以令多數(shù)熟悉余華的讀者大跌眼鏡。此時批評作者技巧陳舊、語言平庸或冠之以江郎才盡或許十分解氣,卻并不能真正洞悉《第七天》現(xiàn)象背后的復雜社會/文化成因,作者傳統(tǒng)的、針砭時弊的寫作姿態(tài)卻如何成就了最不負責任的“新聞串燒”?其間的吊詭之處難道僅僅是媒體與寫作者聯(lián)手打造的營銷策略?雖然不排除這樣的可能,因為余華畢竟是一位太懂市場、也太懂得如何推銷、炒作自己的寫作者或曰經(jīng)營者,但仍然有評論者真誠或曰天真地認為,《第七天》是余華的一次“探索”和“冒險”。在他們看,余華明白這個時代文學的出路和困難,在嘗試著做一些改變。如果將單純的文學/審美評判暫時存而不論,而關注研究者及書寫者的主體位置及歷史語境的話,那么恰恰是《第七天》在文學上及寫作上的失敗,昭示并凸顯了當下的寫作及現(xiàn)實困境之一種,并且透過“《第七天》現(xiàn)象”,或許可以一窺當下文學與現(xiàn)實/歷史構成的復雜關聯(lián)。
在《第七天》中,余華仍然一如既往地書寫苦難,只是敘述顯得拘謹本分,甚至不再有慣常的“歇斯底里的施虐快感”,而是多了幾分屬于普通人的痛楚、期待和絕望的原宥。以死于非命的楊飛在鬼魅徘徊的陰界七日的見聞為輻輳點,作者編織了一副底層社會的苦難史,那些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并“死無葬身之地”的人們,都是被壓在金字塔底部的草根群體,一個數(shù)量龐大、缺乏社會保障、得不到任何公平機會眷顧的群體,文本中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個巨大的網(wǎng)絡,其間盡是貧困、悲哀與掙扎。區(qū)區(qū)十三萬字的篇幅中,當下中國現(xiàn)實生活中各種問題與丑聞你方唱罷我登場:交通擁堵、貧富分化、高官性丑聞、醫(yī)療黑市、野蠻拆遷、行政腐敗、就業(yè)困難、警民沖突等等不一而足。王德威評價《活著》時說:“乍看之下,余華好像回到現(xiàn)代文學‘露骨的寫實’主義傳統(tǒng)中,同情起‘被侮辱與被損害者’來了”。這番評語用在《第七天》當中似乎更為貼切適宜,乍一看去,作者當真要向當年的左翼作家看齊,高舉“‘血與淚的文學’控訴當?shù)馈薄倪@個角度來看,余華的新作并非一無是處,至少顯示了一個早已功成名就的作家,在今時今日試圖介入現(xiàn)實、書寫當下的努力。
作者以《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的段落作為自己開篇的題記,似乎意在提醒讀者,標題中的“七”不是一個隨意為之的數(shù)字,而是有著宗教關懷,意欲喚起一種神秘的天啟意義,又或許是試圖借助宗教救贖社會/政治的不公與墮落。余華早期的作品,肆意探觸惡的底限,想象罪的淵藪,卻絕少提出救贖的可能,任由其筆下的人物陷入不明就里的死亡與血肉紛飛的殺戮,然而正因失去了任何輕易的神恩與天啟,反倒逼人直視生命的無常與文明的脆弱虛矯。但從《活著》一路走過,余華越發(fā)慈眉善目起來,此番更是要認真為苦難深重的中國“底層”尋得救贖之道,普度眾生去了。然而用心如此,廣大讀者及批評者似乎并不買賬,究其原因,也許是因為他在行文中對于苦難的表達始終透露出一種言不及義、隔靴搔癢的隨意與膚淺。在文本中,隨著敘事者在七天之內(nèi)逐漸褪盡血肉,躋身“死無葬身之地”的骨骼叢林,作者的敘述竟也相應地喪失了質(zhì)地與敏感,那些充斥天地之間的困難、暴虐與不義,那些被侮辱被損害者身陷其間的人間煉獄,都在“骨骼”的講述中褪去了應有的復雜與多義,化作了輕飄的傷感與無傷大雅的自嘲。其間現(xiàn)實生活中底層的苦難雖然被大書特書,但卻是被抽空了血脈的身體,化身為一具具抽象、雷同的骨骼。并且以連環(huán)畫、新聞串燒的方式展覽苦難,無論是信而有征的新聞報道還是真假莫辨的網(wǎng)絡消息,都化作了作者筆下現(xiàn)代都市的浮世繪,底層所承受的剝奪與喪失在敘境中成為一種展覽甚或噱頭,以至于不少人認為,余華已經(jīng)失去了審視底層的耐心,他已經(jīng)榨干了自己的苦難意識。而作為評論者,我們不禁要問:當原本傷筋動骨的人間慘劇被串聯(lián)成連環(huán)畫般扁平、輕飄的存在,寫作要如何回應社會—經(jīng)驗總體的繁復、多元與歧義叢生?
《圣經(jīng)》有言:“上帝造物的工程已經(jīng)完畢,就在第七日歇了他的一切工,安息了。”作者在篇首引用此段,究竟是借此暗諷當今的中國因“上帝沉睡了”而成為一個群魔亂舞、魑魅橫行的世界/鬼域,還是暗示那些死于非命的“草根”鬼魂們用七天的時間為自己尋找或曰創(chuàng)造了一個介于生死之間的“飛地”,一處寧靜圣潔的伊甸園,而成就另一番與上帝無涉的“創(chuàng)世紀”呢?無論作者用心為何,他在文本中精心營構的令世人“死而平等”的“死無葬身之所”,類似于一處烏托邦或曰桃花源,既有天國宗教般的神圣與莊嚴,又有共產(chǎn)主義黃金國的平等許諾,與黑暗、庸俗、荒誕、殘忍的現(xiàn)實構成二元對立式的存在。作者在文中多次用充滿深情的語言描述這骨骼林立、幽靈穿梭的化外之境:
“戴著黑紗的陸續(xù)坐了下來,仿佛是聲音陸續(xù)降落到安靜里。我們圍坐在篝火旁,寬廣的沉默里暗暗涌動千言萬語,那是很多的卑微人生在自我訴說,每一個在那個離去的世界里都有著不愿回首的辛酸事,每一個都是那里的孤苦伶仃者。我們自己悼念自己聚集到一起,可是當我們坐在綠色的篝火四周之時,我們不再孤苦伶仃?!?/p>
“我對他說,走過去吧,那里的樹葉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p>
真正、徹底的平等只有在拋棄了肉體-生命也被肉體-生命拋棄的“死無葬身之所”才有望兌現(xiàn),可見對于人性,作者真是保持著足夠的戒懼與清醒。但在感嘆于“死而平等”的莊嚴與神圣之時,在被作者溫情、憂傷與悲憫的敘述打動之時,讀者也許不會就此忘記此處的“平等”也是被嚴格限定的,那就是針對那些被社會徹底遺忘或遺棄的生命,且他們能夠抵達、發(fā)現(xiàn)“死無葬身之地”的前提是他們足夠貧困與卑微,以至于死后也無法獲得方寸安息之地。從這個意義上說,在生者的世界里,這些“去勢”的弱者之間原本就是平等的——平等地受難、平等地忍受著各種有無名目的剝奪與喪失。所以說,為余華精心營造的“平等國”其實并無任何“平等”可言,此處的“平等”,與其說是弱勢群體的一種發(fā)現(xiàn)與創(chuàng)造,不如說是源自特權者漫不經(jīng)心的恩賜或放逐,因為面對這些被剝奪得只剩一副骨骼的生命,他們已經(jīng)無利可圖。
于是余華用溫情與悲憫精心構造的“死無葬身之所”,成為以放逐權勢者而完成自我放逐的弱勢群體的避難所,這是一個回避了所有其他可能性的世界,一處封閉隔絕的空間,隔絕了昨日,卻也永遠地失落了明日,這才是一個真正失落了拯救之可能的世界。因為無論是那些在“死無葬身之所”中游蕩的骨骼-尸身,還是寫作者本人,都已然喪失了想象與求證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存在的能力與勇氣,在那里,強權與弱勢之間的關系將不僅僅是壓迫與順從。并且,當作者將底層人之間的善意與溫情作為對“天地不仁”的暴虐人間的最后救贖之時,他是否跌進廉價的樂觀主義陷阱與簡單的道德評判的窠臼?他對于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想象是否過于單純與天真?那些為富不仁者難道真地會在背山面海的五星級墓地安息,安知他們不會將魔爪伸向那片神圣的、在他們看來或許不無開發(fā)價值的化外凈土?又焉知那些死后仍無法獲得方寸安息之地的骨骼們,仍會如此溫良謙恭讓,安于同階層者獻上的脈脈溫情,安于抱團取暖的虛假溫度,而不會在這“死無葬生之地”播種龍牙、揭竿而起,焉知他們不再為血肉包裹的胸腔里不會再度燃起《國際歌》的慷慨旋律?是經(jīng)過《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之后的寫作者日益成熟溫厚、善解人意,還是已從根本上喪失了介入、批判現(xiàn)實的能力,即使在一個褪盡了最后的物質(zhì)性存在——血肉之軀——的“自由”之地,作者的想象卻也僅止于此,難道真如網(wǎng)友恨鐵不成鋼的喟嘆:“國中成名成家的作家大師們,幾乎都已在比魔幻現(xiàn)實主義還要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現(xiàn)實面前輸?shù)袅讼胂蠛托揶o”。
顯然這不是余華一個人的問題,洪峰、馬原、殘雪等復出的“先鋒”們,在當下的寫作實踐中卻紛紛撞上了“現(xiàn)實”的厚障壁。這些在形式/虛構上最激進也最虛無的革命者,在面對老舊的“內(nèi)容”/現(xiàn)實之時,卻紛紛自廢武功、潰不成軍?;蛟S“在進行了一場堂吉訶德式的戰(zhàn)斗而遭到失敗之后,他(們)使自己成了喋喋不休的哈姆雷特”:試圖通過媚俗的煽情或廉價的樂觀來化解現(xiàn)實的絕望,寧愿背負一份虛假的平和與無用的原宥來替代一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者的清醒。但這一切是如此地無力,作家不是、不再是一個介入現(xiàn)實的寫作者與批判者,而是使自己成了一個蹩腳的表象記錄者與臨摹者。這也不僅僅是復出的“先鋒”們的問題,文本的殘缺源自文本以外的社會與文化網(wǎng)絡的殘缺,來自現(xiàn)代社會的“柵格化空間”,及這一空間的隔絕、囚禁與疏離的力量導致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的致命冷漠與隔膜。作為今日的寫作者,其進退失據(jù)的悖論性情境實際上提示著一處清晰的意識形態(tài)癥候,即面對全球化進程日漸真切與異樣的面目,抗衡性話語或批判話語的缺席與無效及必然與之相伴生的想象空間及能力的封閉與萎縮。
暴露死亡與殺戮,暴露社會的不公與殘酷,真意卻應該在于生命,但不是媚俗的、對生命的詩意禮贊,不是無條件地、對強權與暴力的控訴與譴責,而是生命面對著無處不在的死亡陰影時的困惑、蒼涼與創(chuàng)痛,而這樣的陰影背后不過是“損不足以奉有余”的政治/社會機制。介入當下、批判現(xiàn)實無疑需要勇氣,不僅是面對強權和暴力的勇氣,而且是首先面對自我、朝向自我的自毀式否定與傷筋動骨的反思。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直面邪惡與罪行、暴虐與殘酷,直面文明、體制及社會的困境,同時“仍用大寫字母來書寫生命”,這也許才是一個批判現(xiàn)實主義者的工作。僅僅倡言“溫情地受難”,便是“冷酷剝奪弱勢群體的孤苦訴告權的同時,又慷慨地赦免了現(xiàn)世秩序及其歷史本應承擔的道義與政治責任?!?/p>
在資訊流通百無禁忌的今日,“鼠標點一點、盡知天下事”,人們獲取實事訊息的方式前所未有地簡單與輕易,但通過瀏覽網(wǎng)頁與微博就可以真正獲取真相、介入現(xiàn)實嗎?在《第七天》的寫作中,余華熱衷的死亡與暴力無意間與“社會雜聞”的結(jié)構耦合在了一起,或者說,這看似敗筆的“新聞串燒”式寫作,這種從網(wǎng)頁上、從“社會雜聞”中發(fā)掘?qū)懽魉夭牡耐稒C策略卻無意間成為最適合“死亡敘事”的寫作方式,這一點,怕是連余華本人也始料未及。
埃德加·莫蘭在《時代精神》中對于西方社會的“社會雜聞”專欄進行分析時指出:“社會雜聞是真正悲慘的:厄運落在無辜受害者身上,死亡盲目地既抓住好人又抓住壞人。在某種意義上,社會雜聞重新引起了在想象世界中消失的悲劇。雜聞按照厄運不可避免的邏輯一直進展到死亡或者身體毀傷的盡頭。它記錄了命運的決定和威力。”但是,“日常生活在的可怖的東西、犯法行為、厄運和死亡在社會雜聞中的出現(xiàn),又是被報紙的消費方式減弱了其嚴重性的。社會雜聞的消費不是按照悲劇的莊重的演出程序進行的,而是在餐桌上、在地鐵里、伴著飲用加奶咖啡進行的?!痹诂F(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都市空間中,人們感受社會及現(xiàn)實的方式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媒體所報道的故事與犯罪事件,但當人們將其作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接收下來,這些原本與個體生命相關聯(lián)的創(chuàng)痛與悲哀在他人處卻化為扁平的幻象與毫無生命感的資訊,可以與咖啡、早餐一道消耗并消解。無處不在的關于現(xiàn)實的表象不僅“掏空了現(xiàn)實,使之成為欲望”,而且也掏空了制造者與接受者,使蟻居于現(xiàn)代都市中的人們逐漸喪失了接觸、駕馭、處理現(xiàn)實生活的能力。具體到《第七天》當中,作者過分理想化的敘事/想象并不在于抹煞與遮蔽了底層的苦難,相反,零余者、流浪者在殘酷荒誕的世界上所可能遭遇的一切艱險、悲辛與孤獨在文本中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兜谄咛臁返膯栴}在于以今日全球化時代文化生產(chǎn)的娛樂性、大眾化想象對充滿差異的底層經(jīng)歷在價值與意義上進行肥皂劇似的篡改,在溫情脈脈的情節(jié)劇、苦情劇悲情然而輕松的表象之下,成就了一則以親情及所謂的“大愛”遮蔽、消化苦難與壓迫的大和解式敘事,以同質(zhì)的、被抽空歷史及現(xiàn)實內(nèi)涵的主體-骨骼取代了千差萬別的、有差異的個體-身體,使《第七天》一定程度上成為后現(xiàn)代社會精神分裂癥——失去外在真實——的癥候性體現(xiàn)。
《第七天》中層出不窮、真假莫辨的事件、新聞與丑聞,借助鬼魂的在陰陽兩界的穿梭旅行,在真實與虛幻之間散播、變形,逐漸混淆不清,構成一種“奇觀”式的存在。如居伊·徳波所言:“奇觀乃是意識形態(tài)的頂點,因為遍地開花的奇觀揭示和顯現(xiàn)了整個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的本質(zhì):對現(xiàn)實生活的剝奪、奴役和否定。”在一個由形象的生產(chǎn)與消費所主導的社會,“奇觀”逐漸侵入現(xiàn)代生活的每一個角落,真實與虛擬之間的界限逐漸內(nèi)爆,因為它們在發(fā)生之前就已經(jīng)銘刻在文化工業(yè)所制造的各種產(chǎn)品/幻象當中了,它們擁有相似的符碼、邏輯與程序,有著相似的再現(xiàn)場景與可能的結(jié)果或預期。也就是說在真實的事件發(fā)生之前,便已經(jīng)在媒體的制碼與解碼中無數(shù)次地“發(fā)生”了,于是現(xiàn)實成為虛擬的某種重復或回聲,而最終現(xiàn)實與幻象之間的界限也將徹底消失,存在的只是符號與符號之間的交換與增衍。也許最為可怕的,尚且并非幻象無休止的自我復制與增衍,而是這樣模仿幻象的“真實”的生產(chǎn)與再生產(chǎn)。正如鮑德里亞所說:“沒有一個社會懂得如何去哀悼真實、權力以及社會自身——就在相同的淪喪中,它們被復雜化了。而且,正是通過所有這些事物的人工性復興過程,我們試著要逃避那個事實。”正是在對現(xiàn)實的“人工性復興”、符號化建構的過程中,被放逐的是難以正視的“事實”本身。
從《兄弟》到《第七日》,隨著專業(yè)批評者與讀者的眾說紛紜,寫作者的現(xiàn)身回應,再繼之以媒體聲光色電地推波助瀾,余華的寫作歷程越發(fā)花邊不斷、搖曳生姿。但無論毀譽,余華總是能夠制造話題、成為話題,對于余華,讀者也總是有話要說。此番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角度,足以見證當下寫作及批判所面臨的瓶頸與困境。當文學日益成為消費文化的一部分,如何在消費社會制造的各種幻象與奇觀中發(fā)掘潛藏的歷史與記憶,如何在表象主導的時代努力開掘出自身存在的文化空間,如何在“景觀社會”中捕捉、發(fā)現(xiàn)并再現(xiàn)尚未被徹底遮蔽的真實與現(xiàn)實,對于生活在全球化時代的寫作者、“講故事的人”,無疑是一個日益嚴峻的挑戰(zhàn)。當下的寫作行為與實踐凸現(xiàn)了消費社會現(xiàn)實/歷史敘述的某種困境,其間媒體對于寫作的影響并非僅僅限于作者將“直接可感的表象代碼編制進文學敘事的描寫性組織,在文學文本中建構一個龐大的消費社會的符號體系”,而恰恰是寫作者看似嚴肅的現(xiàn)實主義追求與文本實際凸顯的現(xiàn)實/歷史感的匱乏之間所構成的裂隙,將成為我們思考表象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契機與癥候。
注釋:
①于麗麗:《余華〈第七天〉:匆匆忙忙代表著中國》,《新京報》2013年6月22日。
②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43頁。
③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43頁。
④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164、225頁。
⑤戴錦華:《鏡與世俗神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8頁。
⑥夏中義、富華:《苦難中的溫情與溫情地受難——論余華小說的母題演變》,洪治綱編:《余華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89頁。
⑦[法]埃德加·莫蘭著:《時代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4、125頁。
⑧吳瓊主編:《視覺文化的奇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04頁。
⑨讓·鮑德里亞:《擬象的進程》,載吳瓊編:《視覺文化的奇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7頁。
⑩出自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其書中第一段文字也是最著名的一句斷言:“在現(xiàn)代生產(chǎn)條件無所不在的社會,生活本身展現(xiàn)為景觀(spectacles)的龐大聚集。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都轉(zhuǎn)化為一個表象?!薄熬坝^”,作為德波社會批判理論的關鍵詞,指“愿意為一種被展現(xiàn)出來的可視的客觀景色、景象,也意指一種主體性的、有意識的表演和作秀。”
?陳曉明:《表意的焦慮——歷史祛魅與當代文學變革》,中央編譯出版社2003年,第4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