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浩
(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天津300071)
相比于以往朝代,明代稅收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走向了貨幣化。關于明代稅收貨幣化(白銀化)的研究,學界出現了大量論文及論著,這些較有影響的研究都涉及到了明代田賦“征銀”問題,但大多數僅僅局限于對“征銀”過程及原因的研究,而對“征銀”的內在驅動力和外在條件缺乏整體性的認識和把握,本文打算在他們研究的基礎上,轉變對問題的提問方式,從“何以可能”的角度對明代田賦“征銀”的內外部因素進行綜合探討,以全面了解明代稅收何以能夠從實物之征走向貨幣之征。
明代中期以前的田賦制度沿用唐宋以來的兩稅法,即征收“夏稅”和“秋稅”,均以米麥等實物稅為主,同時明政府也根據軍事和財政需要,在不同實物之間進行“折征”。隨著商品經濟和貨幣經濟的發(fā)展以及政府財政需求的擴大,不同實物之間的折征已不能滿足形勢的需要,明朝開始以貴金屬折納實物地租,并最終對田賦進行“征銀”。而明政府把所征收的貴金屬確定為“銀”,經歷了一個發(fā)展過程。最初,明太祖以黃金代輸田租:洪武十七年秋七月丁巳,“命蘇、松、嘉、湖四府以黃金代輸今年田租?!雹佟睹魈鎸嶄洝?卷一六三),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69頁。
洪武十七年十二月壬子,“云南左布政使張紞奏:‘今后秋租請以金銀、海貝、布漆、朱砂、水銀之屬折納?!t許之?!雹凇睹魈鎸嶄洝?卷一六九),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頁。
洪武十九年五月,“己未,詔戶部以今年秋糧及往歲倉儲通會其數,凡有軍馬之處存給二年,并儒學廩膳、餋濟孤老、驛傳廩給外,余悉折收金銀、布絹、鈔錠,輸京師。”③《明太祖實錄》(卷一七八),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76頁。
在洪武十八年、三十年、永樂十一年,政府都曾更定過鈔錢金銀折納米的比價,例如在洪武三十年九月:癸未,詔折收天下逋租。上諭戶部曰:“昨行人高稹言陜西之民困于逋賦,其議自洪武二十八年以前,凡各處逋租,皆許隨土地所便折收布絹、綿花及金銀等物,宜定著其例?!庇谑菓舨慷?每鈔一錠折米一石,金一兩折十石,銀一兩折二石,絹一匹折一石二斗,綿布一匹折一石,苧布比綿布減三斗,綿花一斤折米二斗。上曰:“折收逋賦,蓋欲蘇民困也,今如此其重,將愈困民,豈恤之之意哉?其金、銀每兩各加一倍,鈔止二貫五百文折一石,余從所議。”乃下詔曰:“朕荷天眷,代元為君,統(tǒng)一寰宇,主宰生民,已三十年矣,設官分職,各有攸司。邇年,郡縣租賦因官吏不職,不能宣布條章,民愈窮困。今敕戶部,凡天下積年逋賦,皆許隨土地所便,折收絹布、金銀等物,以免民轉運之勞。爾百司一如朕命,毋怠。”①《明太祖實錄》(卷二五五),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61頁。
明英宗即位之后,“收賦有米麥折銀之令,遂減諸納鈔者,而以米銀錢當鈔,弛用銀之禁。朝野皆用銀,其小者乃用錢,惟官俸用鈔,鈔壅不行”②《食貨志五·錢鈔》,《明史》(卷八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64頁,第1965頁。。
正統(tǒng)元年,周銓奏曰:“行在各衛(wèi)官俸支米南京,道遠費多,輒以米易貨,貴買賤售,十不及一。朝廷虛糜廩祿,各官不得實惠。請于南畿、浙江、江西、湖廣不通舟楫地,折收布、絹、白金,解京充俸?!背⒆詈鬀Q定“遂仿其制,米麥一石,折銀二錢五分。南畿、浙江、江西、湖廣、福建、廣東、廣西,折收布、絹、白金米麥共四百余萬石,折銀百萬余兩,入內承運庫,謂之金花銀。其后概行天下”。“金花銀”實施后,“諸方賦入折銀,而倉廩之記漸少矣”③《食貨志二·賦役》,《明史》(卷七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95頁。。
“金花銀”的征收,確定了白銀的法定貨幣地位,白銀能夠通行市場。天順年間,政府重新解除銀禁法令,“英宗即位,收賦有米麥折銀之令,遂減諸納鈔者,而以米銀錢當鈔,弛用銀之禁?!雹堋妒池浿疚濉ゅX鈔》,《明史》(卷八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64頁,第1965頁。以至于“朝野率皆用銀”,財政收入開始在全國范圍內白銀化。為此,明政府還于正統(tǒng)七年設太倉儲銀,“各直省派剩麥米,十庫中綿絲、絹布及馬草、鹽課、關稅,凡折銀者,皆入太倉庫。籍沒家財,變賣田產,追收店錢,授例上納者,亦皆入焉。專以貯銀,故又謂之銀庫。”⑤《食貨志三·漕運》,《明史》(卷七九),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927頁。
明代江南地區(qū)賦稅沉重,農民大量逃亡,而且江南地區(qū)官田集中,影響到朝廷的財政收入,明宣宗派周忱(江南巡撫)到江南督理稅賦,1430年(宣德五年)周忱在蘇州等地實行平米法、稅糧加耗折征法?!靶轮?,周忱曾經奏準檢重額官田、極貧下戶稅糧,準折納征銀,每兩當米四石,解京充俸?!雹蕖睹骶暗蹖嶄洝?卷二三),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5年版,第1972頁,第1976頁。
正統(tǒng)以后,隨著金花銀征收面積不斷擴大,周忱以田賦折納的方式減輕耕種官田農戶重賦的局面,他奏準允許將蘇松等府的部分稅糧準折納金花銀和布匹,金花銀一兩折合應納米四石,棉布一匹準折稅米一石。令每畝稅課“七斗至四斗則納金花銀、官布、輕赍折色;二斗、一斗則納白糧、糙米,重等本色?!雹摺睹骶暗蹖嶄洝?卷二三),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1995年版,第1972頁,第1976頁。
由于畝稅額四斗以上者只有官田,江南官田是國有土地,所以正統(tǒng)時期種田農戶所繳納的金花銀是租稅合一的,其租稅折征往往低于市場米麥價格,但是它通常與折納數額的減少或繳納上供雜派的減少相聯系,又能減輕運輸之苦,所以大大減輕了耕種官田農戶的負擔。周忱還改變馬草征收方法,明初的馬草派征田糧,江南地區(qū)的馬草輸往兩京時耗費很大,周忱奏請輸往北京的馬草每束折錢三分,輸往南京的就地買草,因此減輕了稅戶負擔。
在北方,成化二十二年,戶部尚書李敏“請畿輔、山西、陜西州縣歲輸糧各邊者,每糧一石征銀一兩,以十九輸邊,依時值折軍餉,有余則召糴以備軍興。帝從之,自是北方二稅皆折銀,自敏始也?!雹唷独蠲魝鳌罚睹魇贰?卷一八五),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894頁。即在李敏任戶部尚書奏請下,北方夏秋二季的賦稅開始折銀征收。弘治九年,孝宗皇帝奏準小麥折銀,“南直隸各府州縣運納夏稅小麥,免征本色,每石折銀五錢,解送本部收貯。遇有官軍人等該支小麥,每石折銀四錢支給?!雹帷稇舨俊范拧赌暇舨俊罚睹鲿洹?卷四二),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682頁。
因政府有較強的執(zhí)行力,所以比起單純的民間自發(fā)用銀,由官府和朝廷推動的實物稅折銀,會大大加速白銀的使用程度。到嘉靖年間,金花銀征收從國有官田擴大到所有稅田,所有田賦皆折為銀兩,“無歲不有災傷,則無歲不有折兌。此其因災傷而折兌者,常例也”[10]唐順之:《與李龍岡邑令書》,《唐荊川文集》(卷五),四部叢書,民國舊書,1936年版,第19頁。,以至于“相傳至今,而國家所收之銀,不復知其為米矣”[11]顧炎武:《銀》,《日知錄》(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2頁。。在征收金花銀的基礎上,萬歷九年(1581),張居正在全國范圍內推行一條鞭法,除了極少部分地區(qū)還征收實物外,全國各行省田賦全部改為征銀;除了田賦之外,其他各項賦稅也大都實現了用銀兩征收。
我國稅收從唐中期的兩稅法開始以錢計稅,實際征收時,又折成實物來計算,到了宋代才真正開始征銀。明代前期仍以實物稅為主,為了解決南京武臣俸祿及邊費問題,僅在陜西、浙江等地的夏稅秋糧折收金銀。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之后,京師官員仍需趕往南京支領俸米,路遠費多,于是官員們把俸帖就地賣掉,換成銀兩,很不方便,不如直接把俸祿改成銀兩,那么,相應地,征收的稅糧也要改成銀兩,才能夠支付給京師官員。于是,到了明宣宗時期,江南巡撫周忱奏準折納金花銀,解京充俸。正統(tǒng)元年,副都御史周銓建議在不通舟楫處的南直隸﹑浙江﹑湖廣﹑江西,將稅糧折收布絹白銀,解京充俸,江西巡撫趙新﹑戶部尚書黃福等也先后奏請把糧食稅折成銀兩。明王朝遂決定將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福建﹑廣東﹑廣西的夏稅秋糧都折銀征收,在北京的內承運庫繳納,其后推廣到全國其它各布政司,稅收征銀由非正式制度轉向了正式制度。明憲宗成化年間,在李敏任戶部尚書奏請下,北方夏秋二季的賦稅也開始折銀征收。在金花銀南北推廣的基礎上,張居正在萬歷九年推行“一條鞭法”,把國家的全部稅收皆折成銀兩。
明代推行一條鞭法改革的原因是什么呢?當然是為了解決明代面臨的財政和政治危機,增加財政收入。明代租稅征收制度改革之前,實行賦役分征,賦與役的征收期限并不相同,征收人員也不一樣,這就使征收程序變得復雜,難于避免舞弊行為的發(fā)生;加之土地兼并嚴重,造成了國家財政的困難,洪武二十六年(1393)全國的稅田850多萬頃,到弘治十五年(1512)減至422萬頃,如此情況下國庫收入必然減少。到了明朝后期,朝廷國庫空虛,張居正任首輔期間,裁減冗官冗費、縮減皇室用度,清理各地歷年欠賦,清查納賦田畝,使全國稅田增至701萬頃,1577年財政收入達到435萬余兩,在此基礎上,于萬歷九年(1581)在全國范圍內推行一條鞭法。即以州縣為單位,將田賦和徭役合二為一,以貨幣稅(白銀)代替實物稅,按畝征收。按畝征稅有均稅的作用,有利于減輕人民負擔,而其主要的作用則在于方便和增加稅收。由于賦稅征銀有利于賦稅的簡化與合并,這就改變了以往賦役雙征的局面,減少了征收稅目和征稅手續(xù)。折收白銀擴大了征收貨幣的比重,松弛了人身控制,增加了國家財政收入。一條鞭法在不同時期和地域范圍內的實施辦法并不相同,但就賦役合并用銀折納這一點來說,則在各地是大致相同的。張居正改革后的“一條鞭法”實施之后,除了在蘇、松、嘉、湖地區(qū)征本色米以供京師漕糧四百萬石外,全國各行省田賦全部由征糧改為征銀。從此,明代的各項賦稅也大都實現了用銀兩征收,不獨賦役正稅用銀兩征收,連各地的“土貢”也并入統(tǒng)一征收的范圍之內,一概征銀。其余各項雜稅,如商稅、茶引、河渡、牛租、牙行等等,都折合成銀兩編入正賦之中統(tǒng)一征收。
通過以上對明代田賦征銀過程的分析,可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明代田賦“征銀”政策的實施,雖有一些客觀方面的原因,但主要原因還在于滿足軍事或政治的需要,從而征銀政策從屬于中央的軍事、政治和財政需求。賦稅征銀政策的最終確立,是在明代政府不斷調整政策和改革過程中實現的,同時在客觀上也與明代紙幣貶值以及國內白銀流量增加有關,而白銀流量的增加來源于明代工商業(yè)政策及海外貿易政策刺激下國內貿易及海外貿易的勃興。
第二,“租稅征銀”促進了國家稅收商品化和國家財政市場化。國家稅收征收銀兩,農戶不得不到市場賣糧,擴大了市場上的商品交換量和貨幣需求量,從而促進商品經濟和市場的繁榮。商業(yè)和市場的繁榮則擴大了白銀的適用范圍,鞏固了白銀的貨幣本位地位,更進一步促使租稅征銀制度的實施。所以,國家稅收貨幣化把農戶與商業(yè)及國家財政聯系起來了,農戶與商人和市場之間的聯系更加緊密。另一方面,正是借助商人和市場這一中間環(huán)節(jié),使租稅征收貨幣化,國家實現了自身的財政和稅收政策,從而實現了國家稅收及國家財政的商品化、貨幣化和市場化。
第三,由于國家及其龐大的官僚機構作為一個實體,需求十分巨大,國家賦稅征收的銀兩運用于市場交換,能夠拉動和促進商業(yè)及市場的發(fā)展繁榮。明代后期稅收“征銀”制度的確立,無疑能夠促進商品經濟和市場的發(fā)展繁榮,可見明代商業(yè)和市場的發(fā)展是與國家的財政和稅收政策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而并非由純市場因素造成,即不僅僅是靠單純的商業(yè)資本積累以及人們日常生活需求的擴大運作起來的。
第四,國家賦稅“征銀”能夠節(jié)約倉儲及管理費用,從而節(jié)約了統(tǒng)治和管理成本。政府根據市場行情購買糧食,以較少的成本滿足自身所需;又可根據糧價的變動拋售糧食,為國家賺取利潤,可見明代后期賦稅“征銀”制度的確立,有利于國家運用市場的力量對整個社會進行統(tǒng)治和管理,從而獲得統(tǒng)治資本。
這些可以看作明代政府“征銀”政策的內驅力,而“征銀”政策之所以能夠實施,還需要流通中所需白銀數量的增加,因而除了這些政治、財政和軍事等內部因素之外,白銀數量增加也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而解決流通中的白銀數量問題,需要國內銀礦開采業(yè)的發(fā)達及海外白銀的“內流”。
在明代之前,由于白銀總量稀少而沒有成為大規(guī)模普及的貨幣,明代時期雖然國內流通的白銀總量超過了前代,但是并非一開始就作為法定貨幣使用的。開國之初,明太祖發(fā)行了洪武通寶銅錢和大明寶鈔紙幣,并嚴禁金銀在市場上流通。但銅錢面值小又不便攜帶,寶鈔因發(fā)行量過大而貶值,白銀成為民間信賴的交換媒介,使用規(guī)模也在逐漸擴大。白銀成為通用貨幣之后,銀礦的開采成為一項重要的問題。明代初年政府嚴禁私開銀礦,銀礦出產完全由政府控制,例如洪武三十年(1397)和永樂元年(1403)皆禁止用銀交易,“犯者以奸惡論”,正統(tǒng)三年(1438)規(guī)定,凡是在福建、浙江等處私開銀礦的判處死刑,家屬充軍。
但是,由官府壟斷和經營的銀礦其成本其效益如何呢?“從明代歷朝的銀礦經營作一檢討,有一奇怪的事,就是生產收益的數額,遠不及生產成本之大。例如宣德五年(1430),命廣東三司開驗番禺縣的銀廠礦,每礦砂百斤,僅得銀四錢,鉛二斤。六年閏九月又命河南三司集民丁在嵩縣白泥溝開發(fā)銀礦,得銀砂四千斤,煎一月余,計用人力二千七百工,僅得黑鉛五十斤,銀二兩。以上兩地借以所得不償所費,先后封閉。在嘉靖初年,已有‘四方銀礦得不償費,反為盜窟”之歡,嘉靖二十五年(1546)又下令采礦,自這年十月起至三十六年,委官四十余人,防兵一千一百八十人,約費三萬余兩,但僅得礦銀兩萬八千五百兩?!斎臻_礦的技術落后,加提督人員的侵吞中飽,則朝廷成本多而收益少,確為實在的情形?!彼裕拔渥诔院?,《實錄》于每年之終不復如前按年記載銀課收入之數?!雹倭悍街?《梁方仲經濟史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26頁。
在此情況下,國內白銀產量一定有限,吳承明根據《明實錄》對明代銀產量進行了估計,他認為,“正統(tǒng)以后產量大減,以致1520年以后再無記載”②吳承明:《16世紀與17世紀的中國市場》,《吳承明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頁,第168-169頁。,“14世紀末銀產量不足3萬兩,15世紀初增至近30萬兩,1435年后三度停產,降至五六萬兩水平,進入16世紀,跌至3萬余兩。官礦的衰退,主要由于管理腐敗,且屬征役,勞民傷財,得不償失;同時,缺乏勘探,不能深采,不久即枯竭。嘉靖、萬歷時均有開礦之議,都未見效?!雹蹍浅忻?《16世紀與17世紀的中國市場》,《吳承明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8頁,第168-169頁。據全漢升估計,“自明弘治十三年(1500年)以來百余年間,中國白銀年產量一直徘徊在10萬兩左右?!雹苋珴h升:《中國經濟史研究》,臺北:新亞出版社,1991年版,第617-619頁。
那么,在國內禁止私開銀礦、官礦開采數量小及官礦效率和技能低下的情況下,必然導致國內白銀開采與供應不能滿足交換領域及稅收領域對白銀的需求,而“征銀”賦稅政策的實施又導致流通中所需銀兩增多,田賦征銀所需的銀兩來自何處呢?這一方面也迫使明代政府不得不廢除海禁政策,擴大對外貿易,以便滿足國內市場對白銀流通量的需求,另一方面促進商人把目光投向海外,從海外貿易中獲得大量白銀,因而,在國內銀礦開采困難及白銀產量較低的情況下,借助于海外白銀內流以滿足國內市場以及租稅征銀的需要成為必然,這也使得明代的商業(yè)貿易走向世界和全球。
海外流入的白銀(主要是美洲和日本的白銀)構成中國國內白銀流通的最主要部分,萬明綜合不同學者的估算,認為,“在1540—1644年的一百年間,如果以平均每年75噸計算,那么,從日本流入的白銀有7500噸左右。”“1570—1644年,美洲白銀總共約有12620噸流入了中國?!雹萑f明:《明代白銀貨幣化:中國與世界連接的新視角》,《河北學刊》,2004年第5期。日本學者新井白石估計,僅慶長六年至正保四年(1601-1647年,明萬歷二十九年至清順治四年)的47年間,日本白銀輸出總量即達7480余萬兩,其大部分都輸入了中國⑥梁方仲:《明代國際貿易與銀的輸出入》,《梁方仲經濟史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76頁。。根據經濟史學家吳承明的估計,“16世紀后葉和l7世紀前葉流入白銀近1.5億兩,17世紀后葉流入2600余萬兩,扣除商人海外費用、海上損失和抵付中國金銀出口,凈流入不會少于l億兩,而l億兩將使我國存銀量增加三分之二。”⑦吳承明《現代化與中國十六、十七世紀的現代化因素》,《中國經濟史研究》,1998年第4期。
吳承明還按時間順序,對明代中國從日本和呂宋運入的白銀量作了估計⑧關于中日貿易運入白銀量,吳承明估算到1700-1709年,中國與呂宋貿易運入白銀量,估算到1685-1700年,本文只選取處于明代時期的白銀運入量。參見吳承明:《16世紀與17世紀的中國市場》,第171頁。,為了說明問題,本文把他的估計數字和表格列出如下:
表一 中日貿易運入白銀估計
表二 中國與呂宋貿易運入白銀估計(平均每年數)
表格反映白銀流入數量總體上呈增長趨勢,可見海外白銀內流是解決明代白銀短缺的主要渠道之一,從而說明,明代貨幣經濟的發(fā)展、貨幣地租的實行以及田賦征銀政策的實施,與世界貨幣經濟的發(fā)展是分不開的。以歐洲為例,在莊園經濟時代向領主繳納的地租以及向天主教繳納的什一稅主要采用實物形式,在15世紀以前,向領主和教會繳納的部分賦稅開始采用貨幣形式,在15世紀前后由于金銀的廣泛使用,歐洲的實物地租及實物稅逐漸向貨幣形態(tài)轉化,整個15世紀是歐洲貨幣經濟獲得巨大發(fā)展的時期。中國的明代(1368-1662年)正好處于歐洲貨幣經濟大發(fā)展的時代,明代之所以采用貨幣稅征收白銀,并不是一個偶然事件,而是與西方貨幣經濟的發(fā)展及其白銀的輸入密切相關的,當時世界各國的經濟在相當程度上已經開始相互影響和制約,正是通過與世界經濟的對接,推動著明代中國稅收征銀政策的改革和實施,進而推動著明代社會的白銀貨幣化進程。新航路開辟之后,16-17世紀,美洲白銀大量流入西班牙,出現物價上漲,貨幣貶值,通貨膨脹加劇,英、法、意大利也出現同樣的問題,這就是所謂的“價格革命”。歐洲的“價格革命”也影響到明代社會,比如崇禎年間出現“銀賤物貴”現象,即物價上漲、貨幣貶值,實際上也與歐洲一樣,出現了通貨膨脹,加劇了當時的社會矛盾,使明代走向滅亡的道路。
第一,通常認為隨著商品經濟和貨幣經濟的發(fā)展,明代稅收逐步由實物稅走向貨幣稅,而較少強調國家的政治、軍事需要在推動“征銀”政策中的作用。事實上,明代稅收由實物之征走向貨幣之征,不僅僅是一個自然自發(fā)的過程,還是一個由政府主導的主動選擇過程,國家的推動是“征銀”政策得以實施的保證,國家的財政、軍事等的需求是明代稅收“征銀”的主要動力。
第二,明代田賦“征銀”政策的實施,除了軍事、財政、政治等方面的內部需求推動外,同時期世界范圍內的銀礦開采、貿易往來以及相應的白銀內流,成為必不可少的外部因素,這說明明代稅收征銀以及貨幣經濟的發(fā)展并非一個孤立事件,而是有著相應的國際背景的。把明代的稅收政策及經濟發(fā)展狀況置入世界經濟發(fā)展的范圍內進行考察,將是一個更加廣闊的視角。
第三,國內財政、軍事等需求與世界范圍內的外部環(huán)境,共同作用于明代國家,使其不得不改變以往的實物稅,所有稅收一律“征銀”。明代稅收征銀政策的實施,客觀上促進了商品經濟和貨幣經濟的發(fā)展,也有利于糧食及其他商品市場的發(fā)展繁榮,這同樣可以在同時期世界范圍內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的發(fā)展中找到依據,明代經濟的運行與當時世界各國的經濟發(fā)展狀況已經存在著較為強烈的互動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