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續(xù)瑞

陳力嬌是東北有影響的青年作家。她不僅從事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也在中、短篇小說以及小小說的寫作上，創(chuàng)出佳績。我長期以來，一直關(guān)注她的創(chuàng)作，曾在《文藝報》、《文藝評論》等報刊上對她進行過評論。近日，閱讀了她新近出版的《青花瓷碗》，感覺到她的作品又有了長足的進步。主要體現(xiàn)在個性化的創(chuàng)造上，換言之，她開始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一

個性化的創(chuàng)造，以其獨特性成為作家成熟的標志。它可以體現(xiàn)在許多方面：如塑造出特殊的人物形象，特別的敘事方式，鮮見的場景、事件，風格化的語言等等。其形成，在于作家特別的生活經(jīng)歷，對人生別樣的體驗與思考，對藝術(shù)的刻意追求等。

有成就的作家，總是在不斷的創(chuàng)新、探索和改進中前行的。梁代的蕭子顯曾說“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南齊書·文學傳論》）陳力嬌的創(chuàng)作之值得稱贊，是她力爭每一部書都有新意。這本《青花瓷碗》，既不同于他人，也不同于她以往的作品。

首先，是她小說的人物塑造，確有“眾人不下手而我偏下手，眾人下手而我不下手”（清·魏際瑞語）的特色。

她作品中的人物，來自現(xiàn)實的生活，是一些極平凡的小人物。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偉業(yè)，沒有撼人魂魄的故事，沒有出類拔萃的才能，沒有卓越超群的智慧。聚焦在蕓蕓眾生身上，力避虛偽的“英雄化”，通過寫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來反映當代社會的五彩斑斕，陳力嬌并非始作俑者。她特殊之處，在于筆下的人物，給人以不同的感覺。

這些人物，雖來自現(xiàn)實，但又不是我們常見的——即不是別林斯基所說的“熟悉的陌生人”。

我們先看《蝴蝶欲飛》開頭的一段：“邊小鶯是個漂亮女子，漂亮到每到一處，人們的眼睛就直了，直成一把尺子，在她身上量來繞去。量一次可以，量得次數(shù)多了，邊小鶯就立起了鳳眼，壞心思就來了，把一個新買的瓜，叭嘰摔在那人腳下，連籽帶瓤崩了那人一褲子，那人自知理虧，慌忙瞥她一眼，聲都沒敢吭，速速走人，褲管上的瓜，像糊紙盒的糨糊一樣，招招搖搖涂了一層?！边@是現(xiàn)實生活里青年貌美的女孩的形象嗎？這里的“淑女”簡直比壞小子還壞、還刁、還狠！作家就是著意突出、廓大其身份與行為的反差，塑造出卓而不群的形象，在讀者心目中形成難忘的“定格”，來顯示出自己非同反響的創(chuàng)作特點。

再如《宅男》，寫了一個很怪異的青年。他家中只有他與父親兩個人，卻是老死不相往來：他倆之間從不說話，而用QQ交待事情；父親沒帶鑰匙，永遠別企望兒子給他送來，只有在下一次回家時再帶上；甚至兒子一泡尿因父親在衛(wèi)生間他可以憋上兩個小時而不放出來……

父子之間何以有這樣的深仇大恨，到了誓死不相溝通、在一個房間里終身決不相見的地步？然而，同是這個兒子，卻在網(wǎng)上與從不相識的女孩情投意合，彼此依戀牽掛。但他又不愿與她見面、進行深一層的交流，原因是他怕結(jié)婚，怕生了孩子，他就“守不住他的宅子和他的內(nèi)心了”。

這是一個有著極大的痛苦（因父親追逐情人而使母親死亡，因此他永遠不能原諒父親）而產(chǎn)生強烈反叛行為的青年。他與小美在網(wǎng)上的交往，是企圖另找到一個能夠慰藉心靈的精神園地。但又表現(xiàn)出猶猶豫豫，裹足不前，極度矛盾。

作家放開筆墨，極大地突出他的“宅”的特點，甚至不惜把他夸大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從這篇小說，我們可以窺斑見豹，清晰地看到力嬌在小說人物塑造上的一個突出特色：她善于在生活原型的基礎(chǔ)上，通過充分的想象，加大情感的投入，增大主觀創(chuàng)造的力度，刻意制造陌生化，創(chuàng)造出新鮮的人物。

可以說，力嬌想象的豐富是超群的，她曾寫過中篇小說《布控》，是根據(jù)一篇反映綁匪情況的通訊創(chuàng)造出來的（見中篇小說集《非常鄰里》）。這篇小說是又一個典型：體現(xiàn)其個性化創(chuàng)作的特點是，有意把人物行為、感情推向“極致化”：即他的思維方式，迥異于常人；他的邏輯，讓人難以理解與認同；他的行為，因在生活中鮮見而讓人感到陌生。一句話，她筆下的人物，與現(xiàn)實的距離拉得較大。這是她的小說雖寫的是當下的生活，卻有著引人入勝藝術(shù)魅力的奧秘所在。當然，她也注意了人物刻畫的“度”的準確，力求符合生活的真實：放筆而不失真；新奇而不怪誕。

其次，《青花瓷碗》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也有其不同一般的特點。

力嬌的小說，沒有女性作家的柔美，卻有北方男性的剛陽與豪爽、大度與開闊。清代江順怡曾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論斷：“名園之樹，國手之棋。起復相應，疏密得宜。峰腰云斷，水面風移。千巖萬壑，尺幅見之?！保ā堆a詞品·布局》）用這段話，來形容她的創(chuàng)作，是非常恰切的。

她的小說，不求風云突變，不求詭譎莫測，不求驚心動魄——總括起來是，不事情節(jié)的奇巧怪謬，而注重內(nèi)在的節(jié)奏，精心于敘述上的承、轉(zhuǎn)、起、合，做到張弛有道，縱橫自如。

《宅男》前半部寫兒子與父親的緊張關(guān)系，劍拔弩張，著意營造一種濃烈的氛圍；而后半部寫他與小美相處時，如風輕云淡，舒緩浪漫。動如脫兔，靜若處子；動靜對比，相得益彰。《青花瓷碗》則又是另一種形態(tài)：前邊寫她與大漢相處，用筆處處是內(nèi)斂的，有意收筆，以形成如水庫蓄水的態(tài)勢；而在大漢搶走青花瓷碗后，情景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女人由防守轉(zhuǎn)入進攻，由柔弱轉(zhuǎn)入剛毅，又如開閘放水，浪濤奔涌，一泄千里，酣暢淋漓。

以上兩部作品，結(jié)構(gòu)有相似之處：基本由兩個版塊組合而成。兩個版塊又決不雷同，而是形成鮮明的兩極對照。

《天使花園》采用“紅線串珠”的結(jié)構(gòu)，即以中學教師王童尋找丟失的教案為主線，串起發(fā)生的一系列事件?！抖垢瘚寢尅芬浴拔摇睘橐暯牵玫氖穷愃粕⑽牡穆P結(jié)構(gòu)，沒有完整的中心事件?！赌闶钦l的遠方》以草圖對吳直街的愛戀，及吳直街對唐米樂的追求，形成一種交相錯落的格局。兩個事件，敘述起來從容不迫，承轉(zhuǎn)揮灑自如，不露斧鑿痕跡，令人嘆為觀止。

總之，變化多端，不拘一格，色彩紛呈；在娓娓動聽的故事敘述中，傾訴著作家對人生的獨特理解。

陳力嬌既寫中、長篇小說，也寫小小說。她善于把小小說的優(yōu)點，融會貫通到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著名作家馮驥才在談到小小說的寫作時，曾提出這種文體的特色：一是巧思，不僅僅是指巧妙的結(jié)構(gòu)，而且指小說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說寫得絕妙、好看，從中顯示作家的智慧（通過上面的分析，力嬌小說“巧思”的特點已經(jīng)看得很分明了）。二是有一個意外的結(jié)尾。交給讀者想象的空間有多大，小小說的創(chuàng)作空間就有多大（見《小小說出版》2011年第1期，楊曉敏《新文體的倡導與實踐》）。著名作家柯靈，把小小說結(jié)尾的藝術(shù)概括為“點穴”，是指利用結(jié)尾的陡轉(zhuǎn)，在閱讀時產(chǎn)生一種猛烈的沖擊力，給讀者以震撼，從而給人以刻骨銘心的記憶與長久的回味。力嬌的中、短篇小說，也常常運用這種手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她為中、短篇小說的寫作，打開了一種新的途徑。

她小說的結(jié)尾，往往出乎讀者的意料，由對讀者形成期待視野的阻隔而產(chǎn)生新鮮感。如《你是誰的遠方》結(jié)尾寫老板娘草圖帶著孩子回到了誰也不知道的故鄉(xiāng)。這個行動，不僅使小說中的人物“吳直街和唐米樂共同陷入了愣怔中”，也讓讀者愕然?！缎D(zhuǎn)門》結(jié)尾寫城管局的佟局長，給了王點娃40萬元，拜托她照顧好自己的老媽，之后不知所終。這個結(jié)尾讓人驚嘆不已！

以上兩篇，結(jié)尾之妙，不僅在于出乎意料；也不只是令人產(chǎn)生心靈的震動，更主要的是能引發(fā)更深遠的思考。這是一種開放式的結(jié)尾。小說的文字結(jié)束了，讀者的情緒卻被激起了，聯(lián)想被開啟了。

再如《粉紅色的訛詐》結(jié)尾寫在一次地震中，竟震死了地震局局長！一個很霸道的人物就這樣結(jié)束了生命?！短焓够▓@》中，從開頭到結(jié)束一直牽動讀者心的那份丟失的教案，結(jié)尾告之我們是另一個孩子拿走的。

意外的結(jié)局，另一個作用是，給人產(chǎn)生閱讀的快感，激發(fā)興奮。

二

在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機時，陳力嬌曾說：“如果說一句話能代表我創(chuàng)作的心聲，那就是：尋找我完美的、絢麗的、潔凈的精神家園，我的靈魂的棲息之地。”（見本書代后記）這是何等博大的胸襟，何等高遠的志向！不媚俗、不追風，不以單純獲利為創(chuàng)作的出發(fā)點，而是追求心靈的凈土，是力嬌小說的另一特色。宋代李錞曾說：“有道之士胸中過人，落筆便造妙處?！保ā端卧娫捿嬝罚S庭堅發(fā)語更是激憤：“文章功用不濟世，何異絲巢綴露珠?！保ā对フ曼S先生文集·戲呈孔毅父》)

在當前一切以經(jīng)濟效益作為衡量事物的標準，把賺取金錢作為唯一的目的，把獲得私利作為人生的目標和價值取向的情形下，陳力嬌維護文學的純潔性，張揚道義，弘揚正氣的努力值得贊許！

在《青花瓷碗》集中，活躍著一批志趣高尚的人物；打開小說，撲面而來的是溫馨的真情。他們位卑而心靈美麗，他們在用自己也許是微弱的心的光亮，照耀著這個世界。他們以自己的作為，讓我們切實感到我們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還未泯滅，我們的未來大有希望。

文學作品，就是應該充盈鼓舞人們的精神力量，應該發(fā)揮它教育人民、指引人們的正能量。

《你是誰的遠方》是一篇讀之令人心潮起伏的好小說。文中牡蠣漁館的老板娘草圖，稱得上是一個大寫的人。她來自草原，心胸比草原更寬廣。她四十多歲，從未結(jié)過婚，卻心甘情愿把第一次獻給小于她十幾歲的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的男人吳直街（不是發(fā)泄情欲，而是給心愛的人以精神的慰籍）。她給吳帶前妻留下的孩子，在他困難時安慰他，在生活上幫助他。她深愛著吳直街，但當吳窮困潦倒，為了生活，攀上了有錢的唐米樂時，她理解他，支持他（這似乎是違反現(xiàn)實中男女情愛的規(guī)律。因為人們都說，愛情是絕對自私的）。她說：“這些都是我愿意的。我給了你，是我愿意的；你結(jié)婚，也是我愿意的；接管孩子，還是我愿意的。人這一生呀，得有人幫，人幫了你，你再幫別人?！边@真是擲地做金石聲的語言！在吳直街的眼中，草圖“給了他的命，給了他的新生，給了他的支撐，草圖對他是救星，是恩人，是母親，是永遠的愛人，愛人，愛人?！边@是發(fā)自吳肺腑的話語，是對草圖行為的最好佐證。最后，為了吳直街的幸福，她忍痛毅然帶著他的孩子遠走高飛，完成了她性格刻畫的最后一筆！力嬌把草圖塑造成了一個完美無瑕的天使般的人物。這個人物，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還沒有看到，可說是豐富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畫廊。同時，作家創(chuàng)作的意圖也很明顯：力圖通過“這一個”，來寫出整個女性的偉大，胸懷的寬廣，愛的博大無邊。她說“女性的付出是連帶著生命的，她一旦愛上誰，是母性的，不是自我的，是犧牲的，不是索取的”。（見代后記）在草圖的身上，體現(xiàn)著作家鮮明的美學追求。不過，力嬌自認為這個人物只是一個理想式的。但我以為，這不是作家憑空的杜撰，實際是匯集了人間千千萬萬個博愛、情深的女人的特性，是古往今來中華民族偉大母性的集中表現(xiàn)。我還認為，不僅是寫的女性，實際是寫出了整個人性的優(yōu)點。這是作家對真情的呼喚，是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對美麗精神家園重構(gòu)做出的努力。

《放飛》中的賣櫻桃的女人劉燈盞，與草圖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開始寫燈盞，在多拿了谷稗子的錢后，不是貪心地跑掉，而是又給谷送去了一筐櫻桃。小說一開篇，就把這個女人的善良特點凸顯了出來。不僅如此，在她去送櫻桃時，看到了谷前妻留下的女兒在嚎啕大哭，這時，作家用了250個字，運用了一系列連貫的動詞：蹲下、抱起、掏紙、擦淚，寫出了這個女人對孩子的摯愛。又用孩子的親、摟、趴、摸她的細節(jié)，來反襯對燈盞的信任，依賴和柔情。

后來，燈盞就成了谷稗子的媳婦，她精心照顧丈夫，細心養(yǎng)著孩子。但這一切的付出，卻得到了相反的回報。谷又戀上了醫(yī)生小赫。在面臨丈夫移情別戀，剛剛組成的家就要破碎時，燈盞的舉動又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她費盡心機，幾經(jīng)周折，替谷去聯(lián)系小赫。甚至為了小赫能開心，她買了連衣裙送上去。當小赫與谷和好時（他倆之前為了錢的事鬧了別扭），這里有一段對燈盞細膩的心理描寫：“燈盞就滿意了。一塊石頭就落地了，谷稗子的心病就沒有了，身體也會越來越好了，一天的陰云也就散了。想到這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燈盞一陣感動，眼里蓄滿了豐實的淚水，滾落的時候，滴落在她手里嫩嫩的菠菜葉上?！痹瓉恚乃鏊鶠?，完全是為了谷能更開心一點，過得更好一點。這又是一個為了自己心愛的人，不惜犧牲自己一切的人！接下來寫她拼命繡十字繡，把她家房子的拆遷款拿來，替谷稗子還賬。要知道，這一切，都是在她得知谷已經(jīng)愛上小赫以后！

小說結(jié)尾前還特意寫了小護士與燈盞的一段對話，使我們對燈盞的內(nèi)心世界有了更充分的了解：小護士認為愛情是冰淇淋，你渴了它為你解渴，你不渴它與你無關(guān)。小護士這種把愛情當成獲取利益工具的見解，在今天青年人中間有極大的市場。而燈盞卻認為，谷稗子是她的一切，他的“一切”都好，她就沒有什么不好的。她的生活目的，就是為了所愛的人生活得更幸福。這與當下普遍流行的理念，形成多么強烈的反差！

當然，也許有人認為，這是中國古代婦女對夫君的“盲從”與“愚忠”。實際上，兩者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因為現(xiàn)代的婦女已經(jīng)擺脫了封建禮教的桎梏，不再依附于誰而是完全的自由身，一切行為都出于自身的愿望。作家的這段對話安排也是極有深意的：一方面告訴我們，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現(xiàn)代而非“過去時”；另一方面，昭示我們在大多數(shù)人都推崇實用主義的情況下，燈盞的行為和思想是多么值得贊揚！它如暗夜中的閃光，分外耀目。

《凱旋門》中的王點娃也令人欽佩。她的姐夫?qū)λ浅？瘫?，總是抽瘋似地甩臉子，處處給她制造麻煩。但她沒有報復，而是以德報怨：當姐夫被人打后，她通過朋友小紅的關(guān)系，擺平了事態(tài)，還給姐夫找了工作。甚至找了工作，還怕他受委屈。她接受了佟局長的幫助，一心照顧他的母親以示報答。在佟局長失蹤后，她承擔起照顧老人的全部重責。

《愛情演練》則換了手法，在正面與直接描寫的同時，兼用對比和烘托來刻畫人物。小說中的歌手“杜”，是當前社會一種人的類型。他把戀愛看成游戲，把女人當成玩物，認為：“女人是貓，要多乖有多乖，但卻好易主人?！彼环矫鎸酌妆硎尽爸邑懖挥濉?，另一方面，又同時追逐別的女孩。這個人物，實際是為另一個男青年“地”的陪襯而設(shè)立的?！暗亍睂酌椎膼凼钦媲閷嵰獾?。為了女友，他可以置生命而不顧——和杜決斗。決斗不成，他出了兩萬元擺平事件。后來，他得知幾米可能得了白血病，要賣樓為她治病。作家通過對“地”的癡情、真誠的描繪，為當代青年樹立了效法的榜樣。

《天使花園》塑造了一個全新的中學老師的形象。當下，中學老師給學生與世人的印象是：思想保守，屈從應試教育；為了升學率而變得野蠻、冷酷，沒有人情味；或是整天只知道出題、考試、判作業(yè)的活機器。但這篇作品中的老師王童，集慈母、導師、朋友、親人于一身，是個和藹可親、情感豐富的人物。她有愛心，主動承擔起丈夫前妻留下的傻兒子的養(yǎng)育重任。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這個癡呆兒不僅重新獲得了母愛，而且智力及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進步。王童心里非常明白：要教育這樣的孩子，可能要付出一生的精力。但她決不退縮。

她還善于因勢利導，對不同的學生施以不同的教育方法，用真情和摯愛不斷化解各種各樣的矛盾，使他們能健康、快樂地成長。學生鐵丁因父親不給他十元錢而逃學、絕食，竟跳到房梁上不下來。王老師通過家訪，用激勵法先解決了他父親偷懶的問題，再拿出500元幫助他媽媽做小生意，最后用友情打動鐵丁，把他從房子上接了下來。對于染頭發(fā)，脾氣倔強的孟利黎，則從他的痛處入手，先挫掉他的銳氣，再施以柔情，終使他信服。對于參加數(shù)學競賽有些膽怯的塞瓦，王老師用發(fā)自肺腑的語言予以鼓勵；她甚至對李冬明的父親制造假酒都要勸阻——從管學生發(fā)展到管家長。最后，小說推向了高潮：她帶領(lǐng)同學從奔馳的火車前救出了欲行短見的董曉梅！

作家用熾烈的話語，深情的歌唱，謳歌了平凡卻心靈高尚的普通人，形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也為自己的作品增添了亮色。

綜上所述，陳力嬌的小說集中，仁者愛人的現(xiàn)象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主流意識。同時，又有別于傳統(tǒng)小說中的簡單化的謳歌“好人好事”的模式，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性格，是有血有肉的鮮活典型，而非作家單純的精神號筒。例如《旋轉(zhuǎn)門》中的王點娃，她真誠地幫姐夫、幫朋友小紅、幫佟局長，但想到男朋友李里家中非常貧困，就決定離他而去。她也脫離不了世俗的羈絆，她也生活在這個離不開物質(zhì)條件的社會里。所以，作家并沒有人為地拔高人物，憑空在她（他）頭上戴上耀眼的光圈。

三

陳力嬌在《代后記》中，把文學創(chuàng)作分為“表現(xiàn)”與“呈現(xiàn)”兩個層面。這是一個嶄新的，又是極其深刻的新提法！她提出作為創(chuàng)作高層次的“呈現(xiàn)”，是立體的，活靈活現(xiàn)的，有萬花齊放之效應，有色彩斑斕之美感，有震撼人心之魄力，有超出文本之喜悅……文中的每一個生命都在說話，都在展示自己的立身之本……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心馳神往的藝術(shù)境界！盡管對具體的內(nèi)容并未展開詳述；同時，我們也可以做出各自不同的解讀，但確實為我們打開了更開闊的新思路。文學創(chuàng)作就應該是獨特的、新穎的、鮮活的、開放的，是對現(xiàn)實的超越與升華。

“呈現(xiàn)”是作家高標準的藝術(shù)追求，也是她小說的另一個特色。在這部小說集中，可以從立意、構(gòu)思、人物塑造、結(jié)構(gòu)、敘述方式、話語等多個方面來分析。限于篇幅，我們?nèi)詮男≌f的人物塑造著手。

力嬌筆下的人物是豐滿的，立體的，是鮮活的生命，是獨特的個體。究其成功的原因，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注意了人物形象的多元性與復雜性。例如《宅男》中的那個男孩，集冷酷與溫柔于一身。在柔情中，又不是直線的描述，而夾雜著彷徨、猶豫、動搖，這決不是一個單色調(diào)的人物?！肚嗷ù赏搿肥亲骷易钪郧榈囊黄≌f，從全集以它冠名就可以看出。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連個姓名都沒有，但讀后她卻極其鮮明地站立在我們面前，甚至在腦海深處都揮之不去！

這個人物給我們留下了太多的謎：逼迫我們思考，撥動我們的心弦，激發(fā)我們的聯(lián)想。小說需反復閱讀，方解其中深意。初讀時，她給人們的印象似乎是鮮明的兩極：在開始時，她被丈夫賭“輸”給了大漢，成為了還債的工具。她照顧大漢的吃、住，甚至連夜為他去賒酒。表現(xiàn)得唯唯諾諾，極度順從，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與反抗。這里，是有意寫她的懦弱，還是突出她的善良，抑或表現(xiàn)她的愚昧？或者，她企圖以自己的行為，減少大漢對丈夫的傷害？

我以為，應該是都有。我還以為，人物的魅力就在這“似”與“不似”之間。而在后半部，她性格發(fā)生了很大的逆轉(zhuǎn)，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再讀，我們發(fā)現(xiàn)，在柔弱與剛毅的個性兩極中，實際有一個方面是主要的。力嬌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是遵循著黑格爾提出的創(chuàng)作原則的：在人物諸多的性格元素中，必然有一個起主導的、決定作用的個性。我覺得這個女子的主要性格是剛強！前邊寫這個女子的“弱”，實際是為后面的“強”做的鋪墊和對比。這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在前半部寫她的“弱”時，也設(shè)下了伏筆：并不是一味地寫她的逆來順受：其一是大漢要她身體時，她是決不順從的；其二，當大漢要搶青花瓷碗時，她是不惜用性命來殊死保衛(wèi)的。

如果說，以上的問題還是明顯的，能夠理解的；那么，當我們對小說進一步做深層的思考時，就感到有更多的謎團讓我們沉思。例如，女人是怎樣發(fā)生性格的變換的？是什么原因，讓她由一個懦弱的人一下就變成堅強的人？為什么她當初堅決不把身體給大漢，到后來主動獻身？她為了保衛(wèi)瓷碗，不惜流血，后來怎么就心甘情愿讓大漢保存？

細讀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女人發(fā)生重大改變的契機，是因為大漢搶走了青花瓷碗！由此，我們繼續(xù)聯(lián)想，青花瓷碗在小說中的作用，除了作為貫穿全篇的中心線索，還起到什么作用呢？小說反復強調(diào)，在女人的心中，碗是一家人的性命，因為碗是吃飯的家什，她時時刻刻牢記著爺爺?shù)慕陶d：命在碗在！

由此，是否可以理解為，“碗”是女人的生存信念，是如賈寶玉身上須臾不能離開的命根子？是她的心中不滅的追求好生活的欲望，是鼓勵她前行的圖騰？

從這個角度看，青花瓷碗應該是一個意象。它使全篇的立意復雜化，它使人物多元化。好的小說不是一碗清水，一眼就能望到底。它應有更多的內(nèi)容，在讀者面前，打開一個多彩的世界。即使是反面的人物，作家也決不臉譜化，努力寫出他性格的另一面。

《陽光燦爛的午后》中的楊土作為糧食局長的兒子，卻干著在大米中摻石頭賺錢的罪惡勾當。罪行暴露后，卻不思悔改。他勾引小幫的女友吉迪，以騙她找工作引她上鉤。其險惡的目的是打擊小幫的哥兒們董小橋。因為小橋的父親是紀委干部，常和楊的父親過不去。楊土就是這樣，不惜手段、不怕花費精力，千方百計地用卑鄙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還竟然不顧廉恥地讓自己的哥兒們?nèi)娂榕?，可說是到了喪失人倫的地步！但就是這樣的惡魔，在想掐死董小橋兒子的一剎那間，他想起了自己的媽媽，還未泯滅的人性復蘇了：他終于停止了罪惡的活動。

《凱旋門》中的城管局長佟城，是個貪官，而且竟膽大妄為到破壞軍婚，勾引軍官的妻子！無疑是個敗類！但即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作家也并不一味地丑化他，也寫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善良的一面。從兩個方面體現(xiàn)出：一是對純潔的王點娃決不心存邪念，而是真心地幫助她、信任她，最后把供養(yǎng)母親的重任交給了她。二是在即將亡命天涯時，他對一切都不留戀，卻思念自己的老母，把她的后半生做了精心的安排，表現(xiàn)出極大的孝心。

這兩篇小說在揭露人性惡的同時，也寫出被掩蓋的人性善的一面。這決不是人為地拔高人物形象，也不是刻意寫人格的割裂，因為只有這樣，才是真實的、令人信服的。

《青花瓷碗》這本集子是一塊玉，是力嬌心靈的蓄藏和芳菲，筆力的鋪展和鍛造，可能還有別的礦物元素孕育其中，但需要時間的打磨與發(fā)現(xiàn)，這一點不夸?？?，相信好作品都是這個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