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娜
在女性文學研究視域中,東北女作家遲子建始終是一個很難被納入批評視野的女性寫作個案,而作家本人也拒絕女性主義的定位與闡釋。事實上,遲子建從未放棄對女性命運的關注,且其創(chuàng)作有著明晰的女性視點,只不過,這一女性視點被其“詩意”、“溫情”的獨特寫作追求所遮蔽和掩蓋。遲子建采用的理想化兩性關系的敘事策略,固然成就了其與眾不同的寫作風格,但溫情的撫慰不能最終消除兩性之間的矛盾與沖突,更不能徹底治愈男權社會施加于女性的精神創(chuàng)傷,它顯然與男權社會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內在的矛盾性。一旦遲子建小說中那個來自鄉(xiāng)村世界的女童被置于都市背景下,一旦這個女童脫離了賢妻良母的成長軌道,這種內在矛盾性就在女性主體的成長過程中顯露出來。發(fā)表于2013年3月《人民文學》的中篇小說《晚安玫瑰》即是這樣一部以都市生活為背景的女性成長小說。盡管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延續(xù)著遲子建此前的寫作風格,但在對三個都市女性生存困境的揭示中呈現(xiàn)的兩性形象及兩性關系,均突破了其以往的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對于“弒父”的玫瑰們來說,性別身份成為她們成長的最大障礙,溫情的力量難以抗拒對現(xiàn)實的深刻絕望。作為一部女性主義色彩如此鮮明的作品,《晚安玫瑰》已很難納入到遲子建此前那種“憂傷而不絕望的寫作”①譜系中。
一
女性命運始終是遲子建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敘事內容,只不過,與其他女作家不同,她更傾向于展示兩性關系中的美好一面,即使觸及對抗與沖突,她也會選擇一個女童敘事視角,將苦難化為充滿感傷色彩的情感追憶,如《北國一片蒼?!分刑J花爸對蘆花娘的殘暴施虐在蘆花的溫情追憶中留下的是“一絲苦澀的幸福”。女童視角成為賦予遲子建小說溫情色彩的關鍵因素,但這個女童遲早要長大成人,她們的成長方向何在?在以往的小說中,遲子建傾向于讓這些天真純潔的女童成長為善良隱忍的母親或妻子。從“父親的女兒”到“丈夫的妻子”,再到“兒女的母親”,遲子建總是將這些鄉(xiāng)村女性定格于家庭角色,用男性的情感慰藉將男權施加于她們的不公與不幸擋于門外,讓家庭成為她們永遠的精神歸宿。
《晚安玫瑰》中的女性形象很難歸入上述女性形象譜系,甚至讓人難以相信出自遲子建筆下?!锻戆裁倒濉分械呐魅斯w小娥也來自鄉(xiāng)村,但鄉(xiāng)村留給她的毋寧說是一段屈辱痛苦的記憶。母親被人強奸后生下了趙小娥,母女二人因之受盡鄙視、唾棄和虐待。母親傾盡全力保護她,最終不堪折磨而早逝。趙小娥此后不得不承受來自養(yǎng)父和繼母的雙重虐待。她離開家鄉(xiāng)上大學后,不跟任何人講述自己的身世,也很少回家鄉(xiāng),希望借此擺脫那段屈辱的歷史以獲新生。但她在內心深處早已恨意叢生——她憎恨生父,憎恨自己身上流著骯臟的血,甚至憎恨整個世界。她費盡心機尋找那個強奸母親的人報仇,最終逼仇人(生父)跳水自殺,實現(xiàn)了自己的復仇宿愿。八十多歲的吉蓮娜是留在哈爾濱的猶太后裔,已是桑榆晚景的她與趙小娥同樣背負著屈辱痛苦的歷史記憶。生父被反猶分子亂石打死,繼父欲將其嫁給日本軍官,為猶太人換取好處。吉蓮娜誓死反抗,繼父卻騙取她的信任,創(chuàng)造機會讓日本軍官強暴了她。吉蓮娜為此痛恨繼父,一邊裝瘋賣傻,一邊在繼父抽的大煙里放入砒霜,最終將其害死。小說中另一女性黃薇娜與趙小娥、吉蓮娜的生活道路迥異,擁有一個堪稱幸福美滿的家庭,但丈夫林旭卻背叛了她,愛上自己的病人。黃薇娜為此深感屈辱,憤怒地策劃著復仇。她不斷更換情人,以引起丈夫的嫉妒,促使他回心轉意。
這三個女性形象都突破了遲子建小說中原有的女性類型。她們不再是鄉(xiāng)村女性,而是真正意義的現(xiàn)代都市女性。趙小娥雖然來自鄉(xiāng)村,但她在城市接受大學教育,在城市工作和生活,吉蓮娜和黃薇娜更是生于城市、長于城市。面對男性的施虐與迫害,她們也不再選擇寬容和隱忍。趙小娥和吉蓮娜以一個決絕的“弒父”行動回應父權施加于她們的屈辱和不幸,曾經安于賢妻良母角色的黃薇娜也最終選擇了反叛與出走。她們都在男性施予她們的痛苦和屈辱中,產生了強烈的恨,不再被動地承受一切命運打擊,而是選擇了復仇。她們既不是天真純潔的女童,也不是符合男性理想的善良隱忍的母親或妻子。男性的情感慰藉可以瞬間照亮她們的生命,卻無法給她們提供永遠的精神歸宿。立于“父親的家”與“丈夫的家”之間,“孤獨”成為她們永遠的精神姿態(tài)。正是這些孤立無援,只能從同性那里尋找慰藉的女性個體使得遲子建筆下的女性形象第一次逃離了男權社會的女性規(guī)范,并最終獲得主體的位置。
二
對女性來說,男性是施虐者與庇護者的矛盾結合體,而遲子建顯然更傾向于彰顯男性作為女性庇護者的一面,更喜歡寫傳統(tǒng)中國男性身上的美好品德,更注重展示他們如何重情義,有擔當,對家人濃情蜜意的一面?!队H親土豆》中的秦山就是這樣一個理想的男性庇護者形象:自己身患絕癥,生命垂危,卻為了不讓妻女受連累,毅然選擇放棄治療。這是一個慈父仁兄般的理想男性形象——具有犧牲精神,對身邊的女性百般呵護。
《晚安玫瑰》仍然延續(xù)了理想男性形象的塑造,但這些男性庇護者已不再純粹。齊蒼溪是一個理想的男性父親形象,飽經滄桑,剛毅穩(wěn)健,富有親和力,對去世多年的妻子念念不忘。“他的手略微粗糙,寬厚有力,是男子漢的手”,②與他初次見面的趙小娥頓生好感,甚至黃薇娜還愛上了他。齊德銘也是一個女性/弱者的庇護人,在保護趙小娥的過程中與之產生了感情。同時,齊氏父子在兩性關系中也是毫無疑問的主宰者。齊蒼溪雖然沒有再婚,但他身邊從不缺少女人。他對妻子的情感,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對這個賢惠妻子的內疚,因為后者作為一個孝順的兒媳為伺候公公付出了生命的巨大代價。齊德銘表面的強大下隱藏著對現(xiàn)實的恐懼——他害怕死亡,擔心自己突然死去,總是隨身帶著壽衣。無論他如何愛趙小娥,都不能容忍后者拿死亡跟他開玩笑。作為理想的男性形象,齊氏父子給女人的愛不再完美,對女性的溫情總有遮掩不住的專橫與暴戾。
如果說理想男性形象延續(xù)了此前的創(chuàng)作追求,那么《晚安玫瑰》中對父親形象的重塑則鮮明地揭示了男性作為女性施虐者那冷酷無情的另一面,徹底粉碎了女性對理想男性的幻想。在趙小娥和吉蓮娜的人生歷程中,那個作為庇護者的慈父從未出現(xiàn)過,她們成長道路上出現(xiàn)的第一個男性形象均是一個自私冷酷的父親。這個父親以他們強大的父權將她們推進了命運的深淵,給她們帶來無盡的苦難和屈辱。她們痛恨這個作為施虐者的父親,但并不意味著她們從此拒絕來自男性的呵護與愛情,只不過在她們的生命歷程中沒有一個理想男性可以成為最終的情感停泊地。姿色平平的趙小娥渴望愛,卻無法得到愛。第一任男友陳二蛋膽小怯弱,因她的長相不符合父母的要求而拋棄了她;第二任男友宋相奎自私勢利,因房子問題棄她另娶一個聾啞女人為妻;第三任男友齊德銘愛上了趙小娥并決定娶她時突然病逝。吉蓮娜愛上高貴儒雅的蘇聯(lián)外交官,卻無法長相廝守。黃薇娜不得不承受丈夫對她的背叛。齊德銘曾給趙小娥帶來愛情,蘇聯(lián)外交官也給了吉蓮娜愛情的曙光,黃薇娜也曾擁有丈夫完整的愛,這些給予她們短暫愛情的男性,與其說是一個具體的男人,不如說是女性所期待的一分理想。對于《晚安玫瑰》中的女性來說,當那個曾經作為庇護者的男性暴露了施虐者的一面時,她們的理想于頃刻間化為空想與幻想。
三
與其他女作家不同,遲子建有著極為獨特的兩性情感體驗和兩性觀念?,F(xiàn)實生活中,對遲子建最重要的兩個男性——父親和丈夫帶給她的都是美好的情感體驗,而他們的早逝又給她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對遲子建來說,表現(xiàn)與展示兩性關系中的美好一面,更像是現(xiàn)實缺憾的某種彌補。對于兩性觀念,她秉持著溫情主義的情感立場與和諧共處的兩性觀。她說“上帝造人只有兩種,男人和女人,這決定了他們必須相互依偎才能維系這個世界,宇宙間,太陽和月亮的轉換可以看作是人世間男女所應有的關系,它們緊緊銜接,不可替代,誰也別想打倒誰,只有獲得和諧,這個世界才不至于傾斜,才能維持平衡”。③以浪漫與詩意的溫情去化解矛盾沖突,從現(xiàn)實困境中發(fā)掘人性之光,正是這種兩性觀念在創(chuàng)作中的體現(xiàn)。與此相應,遲子建小說中的兩性形象與兩性關系也形成固定模式:女性更多作為女兒、妻子或母親等家庭角色而存在;男性作為丈夫或父親的角色則成為家庭的主宰者和庇護者。這樣,男性/女性形成的庇護者/被庇護者的關系模式成功地隱藏起二者之間的施虐者/受虐者的關系。
但《晚安玫瑰》顯然突破了這種兩性關系模式,不僅集中于呈現(xiàn)兩性關系的矛盾性,而且將這種矛盾沖突推向了極端。當然,血腥的復仇并不是遲子建認可的女性拯救自我的方式,但女性“弒父”敘事出現(xiàn)在她的小說中的確意味深長,它使兩性關系中“施虐者/受虐者”的對抗性徹底暴露出來。在兩代女性的弒父故事中,男性父親都給女主人公帶來巨大的屈辱,這個施虐的父親實際上是專制霸道的男權化身,它通過自己占有的性權力優(yōu)勢給女性命名,讓她們終生背負屈辱和痛苦。作為一個象征性的行為,“弒父”意味著在男權壓迫下的女性希望除掉那個作為施虐者的男性,而僅僅留下作為庇護者的男性。然而,二者仿佛一枚硬幣的兩面,共生共存,缺一不可,它造就了女性不得不面對的悖論處境——施虐者的死亡同時意味著庇護者的消失。對趙小娥和吉蓮娜來說,殺死施虐者的父親也意味著殺死了理想的男性庇護者,意味著從此失去了來自男性的情感慰藉的可能。復仇讓吉蓮娜終生獨守,作為一個虔誠的猶太教徒去清洗自己的罪;趙小娥也并未從復仇中獲得內心解放,卻陷入了寢食難安,精神恍惚的困境中,并在齊德銘死后發(fā)了瘋。在遲子建看來,這種復仇行為不可能使女性獲得拯救,也不可能帶來和諧的兩性關系。
但是《晚安玫瑰》中的“弒父”敘事其實有著更復雜的女性主義思想內涵。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表述中,與俄狄浦斯情結相對應的是厄勒克特拉情結,即女性俄狄浦斯情結。它指的是女性的“戀父弒母”情結。男性憚于來自父親的閹割威脅,最終走出對母親的迷戀,戰(zhàn)勝了俄狄浦斯情結,愛上了別的女人,并成長為父親,但是這種“閹割威脅于女人,全無意義與對應物,于是,女性的成長,便成為文化、心理意義上的匱乏與絕對的缺席”。④在這個意義上,一個“戀母弒父”的反女性俄狄浦斯情結敘事反而為我們提供了女性成長為主體的典型案例。趙小娥與吉蓮娜的復仇都是源于男權施加于她們身上的巨大屈辱。趙小娥的生父讓她的出生成為一個恥辱的事件,男權文化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不再給她庇護,而是從肉體到精神不斷地向她施虐,“弒父”是她擺脫屈辱歷史的唯一選擇。吉蓮娜的繼父將她作為禮物送給日本軍官同樣是對她從肉體到精神的侮辱,“弒父”同樣是她希望借此擺脫屈辱的方式。在象征的意義上,“弒父”行為是一個拒絕男權為女性命名和定位的方式。趙小娥和吉蓮娜都拒絕了“父親的乖女兒”身份,由受虐者成為行動者。正是在與男權世界徹底分離與隔絕后,她們才獲得了主體意義的身份。其實,她們成長中面對的最嚴重問題不在于對男權文化命名的拒絕,而在于“主體鏡像”的匱乏。當她們擺脫了乖女兒身份,而又拒絕賢妻良母的角色后,她們再次陷入困境與迷茫中。吉蓮娜將自己的一生交給了神,在每日虔誠的誦經聲中度過余生,憑借精致高雅的獨居生活維護著一個女性高貴的精神姿態(tài)。對趙小娥來說,吉蓮娜是她成長道路上的唯一鏡像,是她的精神之母。男權文化使她憎恨和厭棄自己的身體,而吉蓮娜卻教她學會了對自己的愛,對這個世界的愛,然而,趙小娥最終并不能像她那樣皈依宗教,瘋狂成為唯一的出路。女性成長道路上主體鏡像的匱乏導致拒絕女兒、妻子和母親的身份角色,只能給她們帶來無名無主的延宕與擱置。
《晚安玫瑰》中,遲子建仍然希望給讀者“徹頭徹尾的平靜和極致的幸?!?,仍然希望用溫暖的愛消泯人心中的恨,如吉蓮娜所言“一個人只有消除了恨,才能觸摸到天使的翅膀,才能得到神的眷顧”。⑤盡管趙小娥最終走向瘋狂,吉蓮娜的深刻懺悔和對她的關愛仍然促使她反省了自己的弒父行為,可見,遲子建竭力讓讀者從人物的懺悔中看到人性之善,讓絕望的人看到“另一世界的曙光”。溫暖的愛與深痛的絕望仍然是該小說敘事的美學張力,但它所傳達的女性絕望情感體驗才真正將敘事推進到了深刻的哲理層面。總之,與遲子建此前的創(chuàng)作相比,《晚安玫瑰》以一個嶄新的兩性故事重塑了兩性形象,并呈現(xiàn)了更為復雜的兩性關系,不僅突破了此前的敘事模式,更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遲子建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