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忠
誰為當下的文學聲辯?
——王春林《多聲部的文學交響》簡評
○張志忠
和王春林熟識經(jīng)年,他的勤奮耕耘和文思敏捷一向令我佩服不已。單說他對新世紀長篇小說的持續(xù)的大規(guī)模追蹤和評論,就鮮有他人可以比肩。他的文學評論新作《多聲部的文學交響》,則讓我有了一次集中閱讀他的近作的機會,也從中獲得了若干的啟示。
王春林的評論,燃燒著自己的激情,投注著自己的生命。在他的筆下,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摯愛,為當下文學的新收獲新成就熱情鼓吹,不遺余力地為其推波助瀾的情致,溢于言表,昭昭可鑒。時至今日,文學的黃金時代已然消逝,許多時候,無論是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進行文學研究,都可以有多種欲求,可以為稻粱謀,可以為名利計,也可以作為消閑度日的消遣,可以做居高臨下的冷酷的批判者,也可以大言炎炎,高舉高打,借文學而言其他,不接觸文學的底蘊。王春林的文學評論,卻是情感飽滿,愛憎分明的。他不做那種不疼不癢的文字,不做那種超然物外的高蹈,贊賞與倡導,拒斥與抨擊,都見出他對文學的執(zhí)著癡迷,對文本的熟悉和通透。他曾經(jīng)寫有《為當下文學批評一辯》,在眾聲喧嘩中,挺身而出為當下的文學聲辯,是王春林的個性所在,也是其勤奮寫作的內在動力。在許多時候,他都充當了新世紀長篇新作的第一位發(fā)聲者,積極予以推介和褒揚。其中不乏久負盛名的名家新作,如李銳的《張馬丁的第八天》,成一的《茶道青紅》,也有不甚為人知的沉雄之作,如林鵬的四卷本長篇小說《咸陽宮》——我在網(wǎng)上檢索,迄今為止,王春林的《思想智慧燭照下的歷史景觀——評林鵬長篇歷史小說〈咸陽宮〉》,是《咸陽宮》的僅見的評論長文。這樣的獨自的努力顯然值得稱贊。
身為山西的學人,王春林對山西作家作品的研究是其文學評論的重要組成部分。自從上世紀40年代以來至今的70年,山西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是在高端運行,有眾多的優(yōu)秀作家作品,也曾經(jīng)有一個非?;钴S的批評家群體。批評的全盛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間,從老一代的李國濤、董大中,到圍繞著《批評家》而產(chǎn)生的一群青年新秀,頗為壯觀。到新世紀,則有些陣勢零落,老一代的批評家淡出評壇,中年一代的閻晶明、席揚、謝泳等遷居他鄉(xiāng)。值此之際,王春林的脫穎而出,就不僅是一個新銳批評家的出現(xiàn),也是響應了山西文壇之急需新的批評聲音的召喚。王春林的地域文學評論,從解放區(qū)時期的趙樹理,上世紀80年代的成一、張平,直到21世紀的葛水平、李駿虎,都在他的考察視野中。他的《新時期30年山西小說藝術形態(tài)分析》,就是一篇非常有見地的力作。王春林把新時期之初寫《結婚現(xiàn)場會》的馬烽、寫《頂凌下種》的成一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寫《新星》、《夜與晝》的柯云路,寫《抉擇》、《十面埋伏》的張平等,都稱之為“政治現(xiàn)實主義”,可謂一語中的,鉤攝出兩者間內在的相通,就是切入現(xiàn)實的政治情懷;而對后者加上了“宏大敘事”的修飾語,也恰到好處地揭示了后者的開闊視野和史詩追求。這樣在比較中見出兩者的異同,就把問題講得非常通透。對于李銳、鄭義、曹乃謙等,王春林稱其為“文化現(xiàn)實主義”,也是一種很到位的命名。尤其是對于身處于內陸卻潛心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呂新,如何對其作出恰切的評判,對于批評者來說是個難題。王春林的評說,一方面指出其是一個比較純粹的現(xiàn)代主義者,執(zhí)守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塹壕而不退縮,尤其是在現(xiàn)代主義文學在中國大陸大面積退潮之后,這種堅守就尤其可貴,說明呂新不是一個盲目的追隨潮流的寫手,而是一個頭腦清晰、選擇自覺的作家,一方面又追問為什么呂新的追求沒有達到余華、格非等同屬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陣營的作家的高度,指出其形而上的思考缺失的弊端,這樣的判斷,可以說是一針見血,切中要害的。
文學評論在本性上,不僅是比勤奮,也不是以填補某項空白為要務,還要比眼力比見識,見出論者的真知灼見。林鵬的《咸陽宮》的文本,因為諸事匆忙,我至今未曾一覽,但是,看王春林的評論的著眼點,卻是頗有見地,深得我心的。這就是如何給秦始皇定位的問題。21世紀以來,對秦始皇藝術形象的變本加厲的重新塑造和謳歌頌揚,恐怕古今歷史上都是空前的。歌頌焚書坑儒,歌頌冷酷專斷、視人命如草芥的暴君秦始皇,甚囂塵上,前后相繼。既有《英雄》那樣,在戰(zhàn)國紛爭中就“慧眼獨具”地預設秦皇統(tǒng)一全國之后的“英明決策”,而讓天下英雄都俯首貼耳匍匐于其足下,甚至甘愿為此引頸就戮而九死不悔,或者像一部直名為《秦始皇》的長篇電視連續(xù)劇,將李白的《秦王掃六合》譜寫為一篇激越高亢的“秦皇頌歌”作為該劇的主題曲,加上韓磊的鏗鏘有力、氣勢非凡的演唱風格,“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云,諸侯盡西來。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讓人無法容忍的是,這樣的斷章取義方式,完全扭曲和侮辱了偉大詩人李白,將李白對秦皇的諷諫和批判之意盡性刪除。李白何曾頌秦王?《秦王掃六合》一詩,欲抑先揚,以頌揚“秦王掃六合”、“紀石瑯琊臺”起始,接下來卻是斥責秦王的荒誕不經(jīng)和殘暴無度的,“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額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無論是發(fā)刑徒七十萬在驪山筑陵墓,還是組織大規(guī)模的船隊出海求長生不老藥,抑或是用黃金打造埋斂的棺材,都不過是徒勞無益勞民傷財乃至屠戮百姓之舉,最終無法阻擋死神的無情嘲弄。還有名為《大秦帝國》的超級長篇小說,連篇累牘地描述秦皇征戰(zhàn)六國的豐功偉績,對戰(zhàn)場風云瞬息萬變津津樂道,卻忘記了最底線的一句話,“人血不是水”。國家主義在新的語境下愈演愈烈,調子越唱越高,卻很少受到阻擊。這當然有著復雜的現(xiàn)實語境,也因此更加值得警惕。而無論是林鵬著意于批判秦皇暴政而推出呂不韋作為其批判者,還是王春林對呂不韋的性格分析與其功業(yè)成敗的綜合性研究,都是非常有眼力,有著鮮明的針對性的。對呂不韋,最直觀的聯(lián)想就是其把懷孕的侍妾送給秦太子,奇貨可居,是個善于投機的商人,王春林肯定林鵬在通讀《呂氏春秋》后對呂不韋的重新評價,肯定其以民本思想抗衡秦始皇的專制主義,顯然是注重于當下中國的思想文化語境,注重于《咸陽宮》以古喻今的針砭意義的。說實在的,我也是通過王春林的文字才糾正了對呂不韋一向評價極低不屑一顧這樣的陋見的。而且,為了辨析從林鵬到王春林對呂不韋和秦始皇之間的沖突是否可以得到別的學者的同類驗證,還是僅僅是一廂情愿的主觀描述,我還檢索到重要的印證材料——郭沫若在《十批判書》中就抱有這樣的觀點,呂不韋和秦始皇的對立,正是民本主義和專制獨裁的根本沖突:“呂氏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而秦始皇則是:天下,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之天下也。他要一世至萬世為君,使中國永遠是嬴姓的中國?!庇绕涫俏幕俗顬橹匾暤难哉撟杂傻膭儕Z,不讓任何人有說話的余地,“他的鉗民之口,比他的前輩周厲王不知道還要厲害多少倍”。這樣的評判,才是深味歷史之悲辛,深感現(xiàn)實之沉重吧。
王春林不但是對文學新作充滿了關注的熱情,他的理論洞見也非常了得。從事當代文學評論,沒有準入證,沒有高門檻,沒有文字上和理解上的阻隔,這成為現(xiàn)今許多年輕學子的誤斷,而放棄了理論的高度。偶爾寫一篇充滿即興和靈感的評論隨筆不算難事,要想進行文壇的持續(xù)追蹤和深度研究,就需要具有較為全面的理論準備,歷史,文化,藝術,審美,都應該有所涉獵。王春林的學術強項所在,我以為一是對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具有很好的理解和闡釋能力,二是對底層民眾的疾苦以及文學中的相應的“底層關懷”,有著發(fā)自內心的同情與注重。與此同時,他對世界文學的來龍去脈、趨向流變及其與人文科學的關聯(lián)性,也并不陌生。在給李駿虎的長篇小說《母系氏家》寫的評論中,王春林對存在主義和精神分析學與20世紀的世界文學的關聯(lián)性,就作了精彩的概括:“觀察20世紀以來的文學發(fā)展趨勢,尤其是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事實,就是舉凡那些真正一流的小說作品,其中肯定既具有存在主義的意味,也具有精神分析學的意味。應該注意到,雖然20世紀以來,曾經(jīng)先后出現(xiàn)了許多種哲學思潮,產(chǎn)生過很多殊為不同的哲學理念,但是,真正地滲透到了文學藝術之中,并對文學藝術的發(fā)展產(chǎn)生著實質性影響的,恐怕卻只有存在主義與精神分析學兩種。究其原因,或者正是在于這兩種哲學思潮與文學藝術之間,存在著過于相契的內在親和力的緣故?!蓖醮毫譀]有繼續(xù)追尋這種“過于相契的內在親和力”的深度原因,他列舉了大量的事實來證明其論斷:
一個不容忽視的明確事實就是,那些曾經(jīng)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作品中,有很多都明顯地體現(xiàn)出了這樣的兩種特征。遠的且不說,近幾年來陸續(xù)獲獎的大江健三郎、帕慕克、奈保爾、耶利內克、庫切、凱爾泰斯、克萊齊奧等作家,他們的代表性作品,就很突出地體現(xiàn)著我們所說的這兩個特征。即使是那些非諾貝爾獎的優(yōu)秀作家,比如日本的村上春樹、加拿大的阿特伍德等,他們的小說也都同樣具備著這樣的兩個特征。
我愿意補充說,這種“過于相契的內在親和力”,有著深刻的世紀文化語境:上帝死了,人們只有靠自己內心的強大去對抗孤獨軟弱的無助感;上帝死了,人們無法與上帝交流,就只能返回自己的內心,審視內心的恐懼和邪惡的深淵并且使之合理化。前者產(chǎn)生了存在主義,后者產(chǎn)生了精神分析學。兩者都是適應多災多難的20世紀人們的生存需要而產(chǎn)生,也對這個產(chǎn)生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長期冷戰(zhàn)的苦難世紀的人們的生存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它們是人的精神世界的產(chǎn)物(它們無法在客觀世界得到驗證,弗洛伊德學說在文學中比在醫(yī)學界受到更大的歡迎,與其說它是醫(yī)學心理學的,不如說它是文化學的),又作用于人們的精神世界。作家們敏感地捕捉到了這一新的變化并將其寫入自己的作品,同時它們也滲透到了作家的心靈之中,然后投射在自己的人物身上。這樣的雙重作用力,就使這兩種文化-哲學現(xiàn)象,具有了獨特的思想史和文學史地位吧。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