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義成

（陜西省社科院，陜西西安 710065）

1.本文之根據(jù)，是從地域文化史及其比較研究的角度看，西安一帶是東方（不限于中國）人文精神（這里主要指仁道主義）的主要發(fā)祥地。

這里的“西安”，是在當代“西安大都市圈”的含義上說的，也可泛指包括寶雞在內(nèi)的關(guān)中。之所以如此，乃是因為，就西安和關(guān)中地域文化特征而言，史實如此（“文化”現(xiàn)象是很難用行政區(qū)劃界囿的），并非用“后現(xiàn)代”釋古。

周公仁政：“東方仁都”奠基

2.西岐周公姬旦總結(jié)周人治國理念而創(chuàng)設的“仁政”體系，以及西周曾以豐鎬為都等史實，使西安作為“東方仁都”被設定了文化基因和地理根據(jù)。

3.作為中國文脈的顯性主干之一，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的核心是“仁”與“義”。它所倡言的“仁道主義”，構(gòu)成了中國人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的一個核心價值觀念。但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孔子的“仁道主義”，從思想來源看，主要根因于關(guān)中“周公之仁”。當然，孔子的仁道主義同時扎根于“東夷文化”，也是龍山文化一脈積淀并與關(guān)中文化相融合的產(chǎn)物。

《尚書·金滕》就記載了周公向先輩自稱“仁若考能”的話。這是中國哲學史上“仁”字的首出之一。它大體可以說明，作為價值觀念的“仁”，最早就源于周公。盡管，可能有人認為，《金滕》對“仁若考能”的錄載，作為信史的可靠性尚待推敲，因為司馬遷《史記·魯周公世家》引周公這段自稱時，并無“仁”字出現(xiàn)。此事確可再探討。但是，它至少反映著周公本人當時已多少具有并提倡“仁道主義”。作為中國特有價值觀念的所謂“仁”，其實最早就是建立在血緣基礎上且以親子之愛為核心并擴展為人際關(guān)系準則的東方人道主義，包括要求氏族內(nèi)部的某種相對的平等、博愛和互助、自由，如“若保赤子，惟民其康”（《尚書·康誥》）即“愛民如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等。這種東方人道主義雖與西方近代人道主義有許多不同，例如，前者系原始社會之孓遺，在強調(diào)專制體制下人與人應具某種基于血緣的平等——自由——博愛關(guān)系的同時，還突現(xiàn)了人與自然物之間也應具平等——博愛關(guān)系；而近現(xiàn)代人道主義則基于市場經(jīng)濟，與專制主義對立，強調(diào)人與人應具平等——自由——博愛關(guān)系，早期一般不主張人與自然物的平等——博愛，等等，但兩者在中國人看來也有某些一致處，它們不同程度地包含了“以人為本”的價值選擇，因而同屬“人道主義”范疇；在中國，實施人道主義必須利用傳統(tǒng)仁道主義的思想資源，包括共同走向人與自然物的平等——博愛關(guān)系。應當看到，西方某些人根本不承認仁道主義也是一種人道主義，說中國人從來與人道主義無緣，在學理上是片面的，在政治上屬于偏激，不足為訓。

周公先輩在中國黃土高坡上的血緣宗法生活中，繼承發(fā)揮氏族社會的民主制，逐漸提出并發(fā)展出了這種東方人道主義，并在作為先周思想之集大成者的周公這里獲得定型表達，是并不令人奇怪的事情。在孔子之前，“仁”早已是周人公認的道德原則?！对娊?jīng)》就有“柔亦不茹，剛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強暴，唯仁者能之”的詩句（《左傳·定公四年》）。顯然，“仁”在《詩經(jīng)》時代即已占有相當高的地位；《周易·說卦傳》也有“立人之道，曰仁與義”的記載，等等。由此應知，以德立國的周公具有并提倡“仁道主義”，是可以推知的事情。退一萬步講，即使周公當時未用“仁”字，但他的思路導向“仁道主義”并成為孔門仁學源頭，應為不移的史實。

其實，從古至今，中國古代學人特別是儒生，一般均連稱“周孔”，大講“周孔教化”［1］103，對儒家以仁義為主干的思想源自周公，一直言之鑿鑿。

其一，孔子本人就公開表示自己經(jīng)常夢見周公（《論語·述而》），這只能被理解為他對周公及其代表的“仁義禮制”的追隨崇奉。因為，他不斷稱頌說：“周監(jiān)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周之德，其可謂至德而已矣”（《論語·泰伯》）。

其二，西漢《淮南子·要略》明確說：孔子“述周公之訓，以教七十子”，“故儒者之學生焉”。

其三，據(jù)杜佑《通典》第53章和鄭樵《通志》第43章記載，當漢代獨尊儒術(shù)時，它是把周公和孔子一起崇奉的，且周公的名字排在孔子之前。在公元491年，周公被朝庭封為“文獻王”，孔子則被封為“文宣王”（《魏書》）。在公元6世紀中葉，周公被朝庭封為“先圣”，而孔子則為“先師”（唐高宗所封。事見《唐書》等）。

其四，近人對周公這種精神地位最明確的體認者，是王國維先生。他在著名的《殷周制度論》一文中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周人“旨在納上下于道德”以形成一“道德之團體。周公制作之本意，實在于此”（《觀堂集林》卷十）。在這種論述中，周公乃中國政治與文化模式的首要奠基者；于是，孔門之“仁”只能是對他的繼承和發(fā)揮。

其五，當代學者李澤厚先生也認為，決定性地影響中國歷史的三個最主要的人物，是周公、孔子和秦始皇［2］145。其中，周公被排在第一位。顯然，孔子是他的繼承者，而秦始皇則構(gòu)成了與周孔仁義互補的另一極。

其六，當代學者陳來先生在關(guān)于“儒家思想的根源”的專著中，則進一步提出：

（1）“周公是（中國）上古思想的第一次集大成者”［3］191，“是中國文明史上第一個克里斯瑪式的人物，他的地位只有孔子可以相比”［3］182，他“在早期中國文化發(fā)展的歷史上扮演了一個決定性的克里斯瑪角色”［3］195。

（2）“從公元前11世紀到公元前6世紀，周代的文化和周公的思想已經(jīng)形塑了中國文化的精神氣質(zhì)?！薄昂髞碓谥袊幕瘹v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道德人文主義”，尤其是孔子的思想，是“在此基礎”上“逐步形成”的［3］196。

（3）周公的哲學主要是“天哲學”。陳來則認為，“西周時期思想轉(zhuǎn)向‘天’的普適化，在客觀上為此后儒家人文主義”等的“勃興準備了基礎”［3］195。這是相當深刻準確的哲學分析。

（4）確認周公的思想“極大地影響了”孔子，“周公所遺留的政治、文化遺產(chǎn)是孔子和儒家思想的主要資源”，包括“為儒家思想提供了若干母題”［3］196。毫無疑義，其中首先是“仁道主義”。

以上種種均可令人信服地說明，周公型模是中國儒家“仁道主義”的真正源頭；關(guān)中文化對中國的最大貢獻之一，就是提供了作為中國人道主義的“仁道主義”的最早形態(tài)；如今繼承和發(fā)揮關(guān)中文脈的合理成份，首先應與時俱進地批判繼承和發(fā)揮其仁道主義。

4.《尚書·周書》對周公創(chuàng)設的“仁政”理念和舉措有一系列較詳錄載。

（1）其中最突出的，是被鑲嵌在“天哲學”背景上的“民主”觀：“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魯穆叔引《太誓》）；“天畏棐枕，民情大可見”（《尚書·康誥》）；“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萬章上》引《太哲》）；“天惟時求民主”（《尚書·多方》），等等。如果考慮到周公的禮樂體制實際上是中國數(shù)千年政治——文化的框架，那么，我們完全可以說，周公這些話，為中國人文化的“仁政”奠定了理論根基。

（2）以德配天，敬德保民，是周公仁政的又一理論要素。它要求當政者自律達德，以保民為首務?！渡袝た嫡a》反復強調(diào)“用保×民”，“惟民其康”。其中包括，周公還要求“懷保小民，惠鮮鰥寡”（《尚書·無逸》），注意保護弱勢群體；并明確提出了“民監(jiān)”標準（《尚書·酒誥》）。

5.在《尚書·金滕》中，周公曾自稱“仁若考能”，即自認“仁義孝順”。他是中國仁道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周公“仁政”理論及實踐，其實是孔子儒家仁道主義的主要源頭。孔子本人，對此直言不諱?！爸芸住边B稱，也是中國古代儒生和近現(xiàn)代學人習慣語。區(qū)別于西方人道主義的孔子仁道主義，是中國哲學主干之一。它從一個層面，體現(xiàn)了周公“民主”觀對中國持久、有力、廣泛的影響。

（1）《詩經(jīng)》泰半為關(guān)中詩。其中，《風》《雅》諸篇中怨刺權(quán)勢者和歌贊“勞者”的作品，雖是當年沒落的奴隸主挑動隸農(nóng)反對新興地主的政治傳單，但是，這種文藝態(tài)勢的一個總背景是：社會各方共識于周公之“仁”；儒家對隸農(nóng)的同情，對地主應實行“仁政”的呼吁，確也是以周公之“仁”為是非判據(jù)的。孔子刪編的《詩經(jīng)》即“詩三百篇”，在階級角力的背景上，也唱出了中國古代影響最大的“仁道之歌”，為西安作為東方人文之都又提供了有力的文藝——歷史證據(jù)。

（2）《禮記》及其中《禮運》對“大同”和“小康”的描述，其實也是戰(zhàn)國時期儒家學者對所奉政治理想的表述。我國已有學者考定，《禮記》系關(guān)中學者所撰，故可視其為“秦學”代表作之一。

“秦學”應被確立為戰(zhàn)國諸家之一派?！抖Y運》描述“大同——小康”的一段著名的論述如下：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己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哉外戶不閉。是謂大同。

今大道既隱，天下為私。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智，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

這段對理想社會的描述，一方面，反映著戰(zhàn)國儒家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更多地蘊含著周公仁政文化在關(guān)中地區(qū)原汁原味的頑強綿延。它不僅曾由中國現(xiàn)政府制成工藝品贈予聯(lián)合國，而且，它也體現(xiàn)著數(shù)千年中國政治家和主流學者的一種政治追求。國民黨當年就提出：“要求全人類的真正解放，必須要以中國固有的仁愛思想為道德基礎”［4］361。鄧小平同志所提“小康”目標，顯然與《禮運》篇對“小康”的論述有文化關(guān)聯(lián)；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把現(xiàn)在黨中央所提“以人為本”、“和諧社會”理念的文化源頭，與《禮運》篇對“大同”社會的描述聯(lián)系在一起。中共十七大提出的“學有所教，病有所醫(yī)，老有所養(yǎng)，住有所居”口號，也借鑒了《禮運》關(guān)于“大同”社會的思路。

周公仁政，確是中國國魂。

6.建議西安市政府和寶雞市政府考慮把《禮運》篇對“大同——小康”的描述，作為本地地域文化首要標志物，用當代最高光電科技手段，展示于市內(nèi)某個顯要位置，以顯示西安和寶雞作為東方人文之都的歷史底蘊。例如：

——鐫刻于西安和寶雞最大廣場的最顯眼處（可考慮稱此廣場為“周公廣場”或“仁道廣場”、“‘禮運’廣場”）；

——題寫于市政府大門門首。

7.至今靜靜躺在西安城墻旁的漢儒董仲舒，通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的國策建議，為西安作為東方人文之都舉行了正式的奠基儀式。

張載“兩論”：“東方仁都”的新境

8.北宋時，寶雞市眉縣橫渠鎮(zhèn)的張載首創(chuàng)關(guān)學。關(guān)學成為中國政治——文化中心東移后秦學的新形態(tài)。

9.在京城與西安漸行漸遠后，關(guān)學之所以仍能撐起西安作為東方人文之都的局面，乃是由于，張載與時俱進地首倡“兩論”即“民胞物與”論和“仇必和解”論，實際上開始推動了秦學向新社會的轉(zhuǎn)型。

很可能，關(guān)中內(nèi)外有許多學者并不同意，但我還要說：張載在其代表作《西銘》之中首倡的“民胞物與”論，以及在《正蒙·太和》中提出的“仇必和解”論，實際上使秦學適應了生態(tài)危機時代建設和諧社會的需要；“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八個字，“仇必和而解”五個字，不僅充分體現(xiàn)著對社會和諧的追求，而且也要求人類社會發(fā)展與自然相和諧（它比生態(tài)哲學之父海德格爾之論早出近千年）。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西安市所提“四化”理念的地域文化源頭之一，就在這十三個字中。

（1）抗戰(zhàn)期間，作為國民政府首領(lǐng)的蔣介石先生，曾把《西銘》與毛澤東同志《論持久戰(zhàn)》一同頒發(fā)全國軍隊學習。

（2）漢城奧運會會歌，唱的就是“張載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表n國人對關(guān)學及其始祖如此敬重，陜西人如對之無動于衷，是說不過去的。

（3）建議西安市政府和寶雞市政府考慮把張載的十三個字和四句話，與《禮運》對“大同——小康”的論述同樣對待，進一步突現(xiàn)“人文之都”的文化特色。

［1］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M］.臺北：里仁書局，1982.

［2］李澤厚近年答問錄［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3］陳來.古代宗教與倫理［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

［4］孫文主義之哲學的基礎［G］／／錢穆.國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