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麗梅
(1.河東文化研究中心,山西 運城 044000;2.運城學院 體育系,山西 運城 044000)
商代干戚舞盛行,甲骨文及后代文獻都不乏記載,如《商頌》“庸鼓有斁,萬舞有奕”;《呂氏春秋》“其干戚之音,充人之游”;《博古圖》“三代之斧……在商執(zhí)白戚”“唯萬舞盂田”及 “萬呼舞”等等。商時干戚舞具有鮮明的民族體育文化特征和時代氣息,在商的禮樂文明進程中舉足輕重。
《史記·殷本紀》記載商湯伐夏桀時說:“有夏多罪,予維聞女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夏多罪,天命殛之。”所以鼓動軍土和同盟者去執(zhí)行天帝的意志,奮勇討伐?!渡袝珦础访鞔_指出了夏桀的無德之罪:“夏王率曷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xié),……夏德若茲,今朕必往?!鄙坛牟簧僬鞣ナ菫榱耸┑掠诒徽鞣ο螅?“王德伐封主受”等[1]。據(jù)文獻記載,商湯征伐夏桀時秉持象征軍事權力的大鉞,這與郭沫若 《甲骨文合集》中 “三伐、五伐、十伐”的 “商革夏命”(命,即天命)聯(lián)系起來,不由使人聯(lián)想 “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的商湯誓師時舞干戚的情景。商湯企圖通過舞干戚行獻祭之禮,革除夏命,達到神巫降陟的 “巫術效果”。鄭玄注 《禮記·樂記》曰:“一擊一刺為一伐”;宋鎮(zhèn)豪考證 “伐”本義應為以戈砍人頭,即 “殺人以祭”,引申為 “征伐”;郭沫若 《書契粹編》釋 “伐”為 “干舞”;《殷釋》中認為 “伐”為 “武舞”。這樣郭沫若 《甲骨文合集》中 “三伐、五伐、十伐”可能是宋鎮(zhèn)豪所考證的 “征伐”動作的引申或具體表現(xiàn),是對真正戰(zhàn)場上格斗動作的模擬,如此推理符合伐為武舞的邏輯,并與 《夏商社會生活史》中 “武舞有可能脫胎于商朝戰(zhàn)斗隊列的變化”的論點一致?!渡胶=洝ぶ猩浇洝氛f:“干舞,用兵以禳”(郭璞注:干為兵興舞,行拔除之祭)。也表明了商初干戚舞的軍事武舞屬性,同時表明商代干戚舞繼承了夏時“舜舞干戚而有苗服”的象征性征服的文化傳統(tǒng)[2],并且商朝在軍隊出征之前或祭祀時常常舉行數(shù)伐之干戚舞表演正如今天的閱兵式,可用來顯示實力,營造氣氛,鼓舞士氣。
商代干戚舞的巫術性質可以從商湯歌樂 《大濩》及其道具上體現(xiàn)出來。《呂氏春秋·古樂》載:“湯乃命伊尹……修九招、六列,以見其善?!薄熬拧辈⒎菙?shù)字,而是夏龍,是先夏和夏人崇拜之神物,所謂 “九招”,即 “九歌”或 “龍歌”——先夏圖騰崇拜、祖先崇拜之祭歌?!熬耪小薄熬鸥琛背Ec “萬舞”齊名,《夏小正》曰: “萬也者,干戚舞也?!鄙虦畼废鄠鳛?《大濩》,“修九招”即繼承 “九招”[3],也即 《大濩》是干戚舞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形式。商湯歌樂繼承“九招”即 “萬舞”分明是想表明其得到了天命,證明其王權的合法性與正統(tǒng)性,具有極強的追尋天帝血統(tǒng)的巫術性質[4]。學者馬端臨認為 《大濩》也有其禮樂性質,“禮樂所謹,不過名數(shù)而已。”[5]當然作為湯的歌樂,《大濩》還與商湯伐桀滅夏的功績有關,“六列”即湯伐夏的戰(zhàn)斗場面的實錄。另外,商人在舞干戚時,除佩帶各種造型奇特的動物形象道具外,還在舞具上裝飾鳥羽[6],這也表明其巫術屬性。《詩經》中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表明商是以鳥為圖騰的,商舞干戚舞裝飾鳥羽是圖騰復合的第三類情況——在非血親集團的征服、同化中進行的。戰(zhàn)勝者通常襲用戰(zhàn)敗者的圖騰,其根源在于以此獲得戰(zhàn)敗者圖騰的全部力量,以擴充、壯大自己。《博古圖》的 “三代之斧……在商執(zhí)白戚”,符合殷人尚白觀念,也顯示了極強的巫術觀念。在殷墟出土的銹附鳥羽的青銅戈,被學者郭寶鈞認為是商代干戚舞的實證[7]。殷墟婦好墓出土的戚類器物等可作為旁證。
《夏代干戚舞研究》得出干戚舞是音樂、形體二位一體表現(xiàn)形式的結論?!对娊洝ど添灐酚猩虦訉O祭祀先祖演奏《大濩》禮樂盛景的記載: “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於赫湯孫,穆穆厥聲。庸鼓有斁,萬舞有奕……顧予烝嘗,湯孫之將?!笨芍倘嗽谌f舞即干戚舞中是以敲擊樂器 “鼓”和 “磬”、吹奏樂器 “管”來配合干戚之舞的。從 “衎我烈祖”“綏我思成”“顧予烝嘗”中可以看出通過行祭祀之禮使神靈光顧祭祀典禮,使列祖列宗高興,保佑安享太平的巫術和宗教文化觀念[8]。較之夏代,商代干戚舞在演變過程中融音樂與祭祀歌曲于一體,也突顯了商時禮樂的發(fā)展與干戚舞明顯的時代特征。
《禮記·表記》稱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薄肮怼笔潜娚篮髿w土之謂,是以鬼者,歸也,歸地也?!吧瘛笔潜娚畾馄?,氣盛為神,死后神失而魂氣歸天,是以神者,歸也,歸天也[9]。殷人把天帝 (帝俊)看作是統(tǒng)率各種自然力量的最高主宰,但殷王與天帝并無血緣關系[10],殷王要委托自己的祖宗轉達對天帝的請求才能做事,因此,殷人每事必卜,甲骨文與典籍中多載以干戚舞禮儀降陟祖靈、祈福禳災的 “萬舞”(即干戚舞),如:“□□,貞:陟大邗于高且……戚”[11]“唯萬舞盂田”“萬呼舞”“于丁亥奏戚”等都應是干戚舞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干戚舞經商代有一個損巫益禮的過程??鬃诱f:“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睆垬s明以甲骨卜辭為基礎,從 “商王謚帝”和 “商不祀帝”的理性意義論證了商文化損巫益禮的人文化觀念,這一問題同樣也為學者陳夢家、李申、鄒小麗所關注,認為不具有西方宗教的可比性。從史料記載可知,殷商后期的理性在人文方向上有了更快的發(fā)展,商代末期出現(xiàn)了對 “神祇”的淡化和主體意識的加強[12]?!吨芤住穼ι痰娜宋睦硇曰贫?,具有了歷史和邏輯的統(tǒng)一性。 “……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贝伺c “商王謚帝”的意義是統(tǒng)一的。鄭注 “王者功成作樂,以文得之者作龠舞,以武得之者作萬武,各充其德而為制。祀天地以配祖考者,使與天同其功”,可謂頗得其旨。由此可知,殷商后期 “頑強追尋自己上帝血統(tǒng)”的干戚舞已不存在(《夏代干戚舞研究》已有詳述),而是演變?yōu)橐环N具有政治色彩的文德武制的禮樂制度。由此也可表明商代干戚舞已有文舞、武舞之分,但區(qū)別并不明顯,統(tǒng)稱 “萬舞”?!白凇笔巧檀M行大型、重要祭祀活動的場所,隨著商政權的穩(wěn)定,宗廟中用歌舞升平標榜后世商王文攻武略,鞏固政權,“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被旧险_概括了殷商的文化性質,也正是干戚舞作為宗廟禮樂的功能所在。學者張榮明從甲骨卜辭 “貞人”地位下降中,論證了商王在占卜中運用王權的現(xiàn)象,可以作為干戚舞標榜商王文攻武略的旁證。時至商紂王時,隨著政治領袖對自己力量的發(fā)現(xiàn),在事實上由人間之王取代了自然之帝,作為自己力量的存在形式就是文攻武略加以慘酷的刑罰,這最終發(fā)展為商紂王帝辛的社會統(tǒng)治。正如 《呂氏春秋·貴直》載:“其干戚之音,充人之游。亡國之音,不得至于廟……”。干戚之音就是商代用于宗廟祭祀的干戚禮樂,基于商紂王的無德,我們不難理解商的干戚之音被認為是亡國之音,不得至于宗廟祭祀,而淪落為常人欣賞的世俗樂舞的悲慘結局。正是鑒于商紂亡國的慘痛教訓,開周代國運的文武周公把禮教文化敬德保民的人文性質突顯出來,成為儒學先聲,也是周禮文化的基本特點,為周代干戚舞的人文化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由上文可知,商代干戚舞已有了文、武區(qū)別,“《萬舞》為二舞總名,《萬舞》先干后羽,屬武舞與文舞合演。湯武征伐,其舞先武后文者,以有武功為大故也?!保?]并且商代武舞已經形成一定的步伐規(guī)則—— “三伐、五伐、十伐”。以上文獻說明,商代干戚舞的表演已經程序化、規(guī)范化。
甲骨文字學家陳年福、姚孝遂、李圃等認為 “呼”乃“呼召”之義,從刻辭 “呼萬舞”句式屢現(xiàn)可知干戚舞蹈表演常由商王直接呼召舉行。商時巫舞混融一體,商時應該已有專業(yè)的巫師表演人員,從 “王舞”(《乙》2592)、“王其舞”(《合集》11006)推測,有時商王還親自表演,正如陳夢家所說 “王者自己雖為政治領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p>
上文提到商代干戚舞表演常由音樂伴奏,《樂記》“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北砻髁松檀善菸枰魳?、舞蹈二位一體的特征。《禮記·郊特牲》“殷人尚聲,臭味未成,滌蕩其聲。樂三闋,然后出迎牲。聲音之號,所以詔告于天地之間也。”這里的 “聲”,廣義上說,泛指音樂歌舞;具體地說,就應該特指配合舞蹈發(fā)出的能夠 “詔告于天地之間”的聲音?!渡袝ひ劣枴诽岬疆敃r的巫風時稱 “恒舞于宮”和 “酣歌于室”,也說明巫風還應包括歌曲之盛。另外,學者徐正英對甲骨文刻辭中多達10余條的 “奏”進行了分析,從 “王奏……之若。戊戌卜,爭貞,王奏絲玉成左。”和 “貞,王奏絲”等記載中認為,商王作為商朝最高統(tǒng)治階層代表經常親身參與奏樂 (僅 《合集》中就有10條之多),可見其對音樂的重視或其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另外還有關于“賓”“婦”奏樂的記載,說明當時的流行及傳播范圍極廣。再者從 “惟商奏”“惟美奏”“惟嘉奏”“惟新奏”“惟戚奏”等刻辭中,可以推定當時歌、舞的融合[13]。由此可知,商時干戚舞應該具有音、曲、舞三位一體的表現(xiàn)形式。
商代干戚舞多為祭祀祖先而設,上文已有詳述。宋鎮(zhèn)豪曾就商人對樂舞作用的認識水準有過一段總結性文字,可聊備一說,“古代統(tǒng)治者寓樂于教政,不同的樂舞用于不同的場合,要以體現(xiàn)威儀、和諧上下、養(yǎng)尊處優(yōu)為其本質所在,至少在商代已經如此。”
商代干戚舞開啟了后世廣為流傳的以龍求雨的雛形,比較注重其實用價值,這也符合商人以禮教政的時代氣息。文獻 “乎 (呼)萬無 (舞)”[14]“王其乎戍雨 (雩)盂,又(有)雨。叀萬雨無盂田,又雨?!保ā兑笮媸岸抟患?85)明確記載了商人舞 “萬舞”求雨的情景。前一條卜辭表示必須叫萬人出來跳舞,這種語氣顯示出事情當與祝禱有關;后一條更明確是說叫一個名盂的萬人舞雩,會祈來喜雨,這個萬人若在田里舞 《萬》,結果會再次下雨。除此外,甲骨文記載商舞蹈多為祭祀求雨而設,如 “今夕,奏舞,有從雨?!薄捌湮?,有雨?!薄柏?,舞,有雨。”《周禮·春官·司巫》《禮記·月令》也有 “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的記載,商時舞巫一體,舞蹈成為國計民生的組成部分和向神靈討生存的手段,對后世尚行的文藝娛樂成分關注則較少,對此,劉師培有 “文學出于巫祝之官”的評價。
“人們只有在知識不能完全控制機會與環(huán)境時,才求助于巫術?!睆膶τ诓荒馨盐兆匀滑F(xiàn)象而運用巫術,理解商時干戚武舞中 “天命”的觀念和對祖先、自然現(xiàn)象 (求雨)的祭祀價值,是正確推定商時干戚舞文化價值的理性選擇,但同時商時社會存在的另一方面,以甲骨文為主要標志的商代文明也在不斷形成,由于存在歷史和邏輯的統(tǒng)一性,商代干戚舞的三位一體表現(xiàn)形式、損巫益禮的人文化轉化等也是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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