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立
(上海建橋?qū)W院 外語系,上海 201319)
托爾金筆下的英雄和反英雄人物都是非凡的角色?;遗畚讕煾实婪颉着畚讕熕_魯曼雖一正一邪,但都魔法無邊;阿拉貢則是古老國王的后裔,第三世界末接管剛鐸和亞爾諾國;“黑魁首”索隆象征邪惡,黑暗勢力遍布中土;即便是像比爾博和弗羅多這樣看似平常的小矮人隨著魔戒爭奪戰(zhàn)的展開也被賦予了非凡的英雄品質(zhì)。比爾博擊敗惡龍史麥戈,奪回矮人寶藏,弗羅多則克服艱險,完成了銷毀魔戒的重任。兩人最終得到善報,在甘道夫的陪同下,一同乘船前往西方仙界。這些角色的生活都超出了尋常人的范疇,因而我們讀者很難從中學到能直接應(yīng)用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東西。雖然我們陪同他們一同踏上征途,看著他們面對困難的挑戰(zhàn)和欲望的誘惑,但我們都是作為旁觀者從遠處觀望,他們生活的世界離我們太遙遠,無法得到我們真正的理解和共鳴。
當然,《指環(huán)王》中并非所有的角色都帶有英雄色彩,也有許多貼近我們生活的平凡人物。他們有善有惡,和我們一樣追求幸福,無論結(jié)果如何,都在我們有限的理解范圍內(nèi)。他們既不是巫師、也不是國王或勇士,而是像我們一樣只能憑借自己有限能力應(yīng)對生活的尋常人。山姆和咕嚕姆就是這類人的典型代表,他們雖在托爾金的史詩中扮演重要角色,卻不帶英雄色彩,平常的就像我們身邊的人一樣。咕嚕姆本性善良,卻被欲望腐蝕,陷入罪惡深淵。山姆卻抵住誘惑,保持了善良的本性。兩人都努力追求幸福,但最終只有一人成功:山姆實現(xiàn)了目標,咕嚕姆悲劇收場。這樣的結(jié)局不禁引人思考幸福的真諦。通過比較山姆和咕嚕姆追求幸福的過程,我們或許能從中的得到零星啟示。
亞里士多德曾說過,幸福取決于人的本質(zhì),因而倘若比較本質(zhì)完全不同的人的幸福就毫無意義。譬如巫師和精靈,他們分屬不同種類,對幸福的定義也不同,將他們作比較就沒有任何價值。但山姆和咕嚕姆都是霍比特人,前者來自夏爾郡,后者起源于霍比特人的近親斯多思族。
他們不僅本質(zhì)相同,還有相同的文化背景。盡管咕嚕姆被逐出族群后獨自生活多年,已經(jīng)忘記大半霍比特人的文化,而且斯多思族人和夏爾郡人相比生活更加接近原始狀態(tài),但本質(zhì)上,他們的文化具有同根性。甘道夫向弗羅多講述比爾博和咕嚕姆的初次相遇時說:“他們兩人的思維和記憶有很多相似之處,都能讀懂對方。這種理解在霍比特人和侏儒、巨人甚至精靈之間是不可能有的”。[1](P41)當比爾博在迷霧山的洞穴中和咕嚕姆狹路相逢時,兩人都知道用猜謎語的方法決定勝負,反而是比爾博首先打破常規(guī),將最后的謎語改成了問題“我口袋中有什么”。[2](P101)咕嚕姆的失敗在于他不但接受了問題,還試圖回答它。當他意識到“這個問題不公平,犯規(guī)了”([1]P101)已經(jīng)為時已晚。倘若他一開始就提出比爾博犯規(guī),就有權(quán)拒絕回答問題。但一旦接受提問,他就要履行承諾,盡管這意味著可能丟掉性命。由此可見,咕嚕姆和所有霍比特人一樣都看重謎語競賽。此外,咕嚕姆像山姆和其他霍比特人一樣喜歡傳說,能忍受劇痛,他們有很大共性。因此,比較兩者的幸福感和追求幸福的方法是合理的。
可以毫不夸張的說所有人都追求幸福。哲學家大都認同這點。亞里士多德在談?wù)撋顣r指出,“普通大眾和上流貴族都把獲得幸福作為生活的目標”[3](P51)。當然,倘若被問及生活的目標或最高欲望,我們的答案可能會五花八門:有人渴望權(quán)力,有人追求名利,也有人想要發(fā)揚美德,助人為樂。但探究這些答案的根源,都離不開亞里士多德的結(jié)論“獲得幸?!薄H藗儗π腋5亩x或獲得的方式可能有差異,但終極目標是一致的。因而,山姆和咕嚕姆想要達到的最終目標也是幸福,只不過被他們視為幸福的目標不同。
山姆收獲幸福,咕嚕姆卻命喪魔谷。兩者雖都是幸福的追逐者,但結(jié)局卻大不相同,這首先歸咎于兩人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山姆和主人弗羅多一起經(jīng)歷種種磨難,但從未表示任何不悅。他生活在恐懼和焦慮中,受到饑餓、疲勞的折磨,但托爾金從沒告訴我們山姆有任何不滿,或者想從這個給他帶來無窮痛苦的護戒征途中退出。相反,他意志頑強,目標堅定,甚至在面臨主人可能死亡的困境中,都沒退縮,一心想著完成主人的任務(wù),將魔戒扔入魔谷。咕嚕姆卻恰恰相反。他像山姆一樣歷經(jīng)千難萬險,但總是怏怏不樂。他對生活充滿不滿,無法從中找到平靜和安慰。甘道夫把他描寫成“一個可憐的家伙”。他在滿足終極欲望獲得魔戒后,也無法擺脫這種可憐的狀態(tài)。他生活在寂寞、陰暗和驚恐中,看不見任何光明和希望,當初遭遇比爾博時,他就激起了比爾博的同情和恐懼。
除了生活態(tài)度外,山姆和咕嚕姆所追求的幸福目標也不同。咕嚕姆夢寐以求的是他的“寶貝兒”,象征最高權(quán)力的至尊魔戒。 “我要得到它,得到它,得到它”[1](P219),他像著了魔一樣反復念叨這句話,對魔戒的欲望無窮無盡。那么,魔戒究竟能給咕嚕姆帶來什么?首先,他能擺脫黑暗王索隆的奴役,逃離指環(huán)幽靈的追捕,獲得永久安全。但是,他最想得到的是魔戒帶來的名望和權(quán)力,他夢想自己成為“咕嚕姆陛下”、“咕嚕姆大帝”。當然,擁有魔戒后,他也不用為食物操心,可口多汁的鮮魚將應(yīng)有盡有。魔戒是咕嚕姆生活的唯一目標,失去它,他的生活接近毀滅,就像他自己說的,“沒有了寶貝兒,我會死,化為塵土”[1](P218)。然而山姆想要得到的和權(quán)力毫不相干。在和弗羅多踏上毀戒征途前,他想要的似乎是探險經(jīng)歷,親眼見到精靈等奇異生物。但是當他離開家鄉(xiāng)后,不難看出,他內(nèi)心真正想要的是回到故鄉(xiāng)夏爾郡,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地方,和他的愛人羅斯和朋友一起生活。夏爾郡一直保存在他的心中,是他唯一想待的地方。當精靈女王凱蘭崔爾用魔力觀察山姆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時,她看到的是“飛回家鄉(xiāng)夏爾郡,他那小洞中,里面有個小花園”[4](P211)。
咕嚕姆和山姆追求的幸福有本質(zhì)差別。咕嚕姆的欲望是個人的,即獨占魔戒;而山姆的欲望涉及他人,包括弗羅多、羅斯和夏爾郡的朋友。山姆的欲望有社會范疇,這在咕嚕姆的欲望中是缺乏的。山姆的幸福包含了他的同類,而咕嚕姆的幸福是排外的。咕嚕姆生活在迷霧山隧道里一個與世隔絕的崖壁上,那里除了小妖精外鮮有其他生物經(jīng)過,他靠捕食妖精過活。因此,咕嚕姆的生存是建立在孤獨和摧毀他人的基礎(chǔ)上。自從獲得魔戒后,他就變得不受族人歡迎,最后被趕出族群,只能“寂寞地流浪”[2](P115),遠離故土和親人。 唯一陪伴咕嚕姆的是他的寶貝兒魔戒,它被藏得嚴嚴實實,生怕別人搶走。相反,山姆總是給予。他的關(guān)愛和大度不僅限于主人弗羅多。在羅斯洛立安森林時,精靈女王凱蘭崔爾贈給山姆一盒魔法種子,山姆返回夏爾郡后并沒將種子埋在自家花園,而是在薩魯曼摧毀夏爾后,將種子分給各家各戶修復被摧毀的花木??梢姡侥沸闹锌紤]的總是他的族人。
不同的欲望帶給咕嚕姆和山姆不同的遭遇。咕嚕姆身體狀態(tài)每況愈下,膚色變暗,滿身泥漿,眼睛變大、發(fā)光,便于在黑暗的山洞里捕食。他時而自言自語,時而對著魔戒念叨,有時甚至將自己和魔戒混淆。他對自己身份的混淆不僅限于此。咕嚕姆似乎有兩個人格,他們相互對話。一個人格叫史密戈,這是咕嚕姆得到魔戒前和族人生活時的稱呼,他保存了霍比特人原有的淳樸和善良,另一個人格則是魔戒的奴隸咕嚕姆,已經(jīng)被邪惡的欲望吞噬。這兩個人格相互斗爭,作為史密戈,他并不狡猾、陰暗,甚至想救助好心的主人弗羅多。弗羅多對咕嚕姆的評價是“并不是完全邪惡的”[1](P312)。山姆追求幸福的結(jié)果則截然不同。他從一個頭腦簡單、尋求探險刺激的幼稚霍比特人成長為主人弗羅多足智多謀的屬下、忠誠的伴侶、英勇的護使和無私的朋友。
此外,山姆和咕嚕姆追求終極目標的方式也有差異。咕嚕姆一直認為比爾博偷了自己的魔戒,一心想要從他手中奪回寶貝兒。為了到達目的,他不擇手段,用各種陰謀詭計對付比爾博和弗羅多。然而山姆追求的目標是回到夏爾郡他愛的人身邊。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山姆必須完成另一目標,即陪同主人銷毀魔戒。他從沒想過棄主人而去,獨自返回熱愛的故鄉(xiāng)。山姆的終極目標不是擁有某個物體,而是對朋友的關(guān)愛,他將這種關(guān)愛之情轉(zhuǎn)移到對主人的忠誠。而咕嚕姆對魔戒變態(tài)迷戀使他最終背叛朋友。
正如前文所說,咕嚕姆并非完全邪惡。他內(nèi)心充滿兩種相反的情感:一方面想加害弗羅多,得到魔戒;另一方面又對好心的弗羅多心存關(guān)愛。當他把弗羅多和山姆引入蜘蛛怪的洞中加以迫害時,他的善良一面意想不到地瞬間爆發(fā)了。這種善良源于咕嚕姆對主人的關(guān)愛。他的表情發(fā)生改變,眼睛變得疲憊、蒼老,他不斷搖頭,像是在和自己爭辯:“他慢慢地伸出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下弗羅多的膝蓋,但這撫摸更接近愛撫。在這一瞬間,倘若有人看到他,肯定會以為他是個疲憊的老霍比特人。他飽受歲月滄桑,遠離朋友親人,又老又餓,真可憐”[5](P412)。此時的咕嚕姆找回了霍比特人的善良本質(zhì),對主人流露出了同情和關(guān)懷,但是他的關(guān)愛太脆弱,完全沒法抵抗魔戒對他的誘惑。咕嚕姆善良的一面轉(zhuǎn)瞬即逝,再也找不回,他的眼睛中又重新閃現(xiàn)出邪惡的綠光,像毒蛇般邪惡的一面重新浮現(xiàn)。
當然,和咕嚕姆一樣,山姆也受到魔戒權(quán)力的引誘。當弗羅多在蜘蛛精洞中癱倒時,山姆曾一度想拿走魔戒,幫助他從滿是巨人的洞中逃走。就在那一刻,山姆像咕嚕姆一樣渴望擁有魔戒。他仿佛看到自己成了“時代的英雄,偉人山姆,揮著燃燒的寶劍,指揮軍隊橫掃黑暗之地,推翻魔王的統(tǒng)治”。[1](P413)他看到自己改變了世界,將大地變成了花園。只要他將魔戒套在自己手指上,所有的一切幻想都將變成現(xiàn)實。但他抵住了誘惑,沒像咕嚕姆一樣屈服。山姆和咕嚕姆本質(zhì)都是霍比特人,和普通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局限性,為何在面臨指環(huán)誘惑時會有不同反應(yīng)。托爾金告訴了我們,山姆對弗羅多強烈的關(guān)愛使他抵住了誘惑。
咕嚕姆曾經(jīng)也有朋友,也有關(guān)愛之心,但他對愛的理解卻是扭曲的,這體現(xiàn)在他獲得魔戒的方式上。很久以前,咕嚕姆還是一個叫史密戈的霍比特人,在一次和朋友迪戈釣魚時,迪戈被一條大魚拉入水中,發(fā)現(xiàn)了埋在泥沙里的魔戒。這被史密戈發(fā)現(xiàn)了,他抵抗不住魔戒的引誘,決心從從迪戈那里奪走戒指,最后背叛了朋友,將他殺死,拿到了魔戒。結(jié)果他的殺人事件被族人知道了,于是史密戈被驅(qū)除出境,放逐到迷霧山中??梢姡緡D氛J為在權(quán)力和欲望面前,對朋友的關(guān)愛可以變成背叛,他對愛的曲解使他淪為魔戒的奴隸。相反,比爾博在得到魔戒后,出于對同類的關(guān)愛和同情,并沒有殺死咕嚕姆,他之后的生活沒有完全受到魔戒的控制。
當然,倘若不是甘道夫的不斷勸說,比爾博幾乎不會放棄魔戒,將它永遠占為己有。同樣,弗羅多到達魔都山后,最終沒有抵抗住魔戒的誘惑,迷失心智,忘記了自己的任務(wù)。在最后一刻,他沒有把魔戒丟入魔都山谷的火焰中,將其銷毀,而是宣稱:“我不會這么做,這戒指是我的”[5](P501)。 若不是咕嚕姆咬斷弗羅多的手指,和魔戒一同跌入山谷中,真不敢想象弗羅多會變成什么樣。但是,和這些英雄人物不同,山姆這個普通的霍比特人卻沒有被欲望屈服,因為他心中充滿對朋友的關(guān)愛。在蜘蛛洞中,他從弗羅多手中得到了魔戒,原想據(jù)為己有,但最后并沒這么做。他愛朋友勝過愛自己,這種愛賦予了他抵抗誘惑的力量。
托爾金想要通過這部史詩般的巨制傳遞的信息不言而喻:對于你我這樣的普通人來說,幸福不是建立在個人的基礎(chǔ)上,而是在社會的大背景下獲得的,愛是得到幸福的關(guān)鍵。倘若我們偏離愛的道路,結(jié)局會像咕嚕姆一樣悲慘。只有對他人心存關(guān)愛,我們腳下的道路才能通向幸福。只有給予,才有獲得;只有忘記自我,才能收獲幸福。這就是山姆和咕嚕姆的故事給我們的啟示。
[1]J.R.R.Tolken.Two Towers.Boston:Houghton Mifflin,1993.
[2]J.R.R.Tolken.The Hobbit.Boston:Houghton Mifflin,1993.
[3]W.D.Ross translated.The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New York:Random House,1941.
[4]J.R.R.Tolken.The Fellowship of the Ring.Boston:Houghton Mifflin,1993.
[5]J.R.R.Tolken.The Return of the King.Boston:Houghton Mifflin,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