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東堅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道教對唐傳奇產生過重要的影響，誠如葛兆光先生所說：“宗教與文學常常會不由自主的聯姻，前者刺激后者的想象，并提供大量神奇瑰麗的意象，因此，盡管文學家未必都是宗教的信徒，但仍然會受到宗教的影響，而一旦文學家受到了宗教的影響，便又往往會出現宗教式的思維、情感、意象不斷滲入文學領域的現象，使文學作品極為濃重地表現出這種與宗教有千絲萬縷聯系的感情色彩、意象群落”［1］376。這顯然是針對那些帶有道教烙印的唐傳奇作品而言的，而明顯受到道教影響的傳奇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幾乎通篇都闡釋道教教義的作品，不外乎是宣傳道教的好處，吸引民眾信奉道教或者是能夠按照道教的要求去為人處世，這類作品可以視為道經的附庸，缺少文學性，枯燥乏味，因此這里不作探討。而另一類傳奇雖然也能明顯看出其受道教影響的痕跡，卻并不主要宣傳道教，宗教意識不濃厚，而且內容生動有趣，富于文學性。本文重在討論這類唐傳奇作品，并且以唐傳奇《玄怪錄》中的《張老》［2］112、《裴諶》［2］116篇及《傳奇》中的《裴航》［2］313篇為例。

一、道教對唐傳奇形式的影響

唐傳奇作為敘事文學，道教對其形式的影響主要體現在敘事模式上。道教對唐傳奇敘事模式的影響，并不意味著唐傳奇的敘事模式與道經或者仙傳雷同，唐傳奇有它自身的獨創(chuàng)性。第一點，唐傳奇中多有凡人偶入仙界或者被仙人導入仙界的敘事模式，如《裴諶》篇講到王敬伯在裴諶的指引下偶然進入仙界；《張老》篇講到韋義方在張老的指引下偶然進入仙界；《裴航》篇講到裴航被老嫗引入仙界。而道經或者仙傳中寫進入仙界的大都是神仙，兩者都寫到人物進入仙界，但是人物的身份不同。第二點，唐傳奇中多有人神相遇、人神相戀的敘事模式，如《張老》篇講到張老的妻子以凡人的身份跟他結為夫妻，共住仙界；《裴航》篇講到裴航以凡人的身份與仙界女子云英結為夫妻。而在道經里一般只有神仙與神仙相遇的模式。這雖不是唐傳奇的首創(chuàng)，在六朝志怪小說包括仙傳中已出現這種模式，但至少可體現唐傳奇對道經或者仙傳敘事模式的繼承與發(fā)展。

二、道教對唐傳奇內容的影響

道教對唐傳奇內容的影響是非常深刻的，那些道教色彩濃厚的作品無須贅言，像《玄怪錄》中的《張老》、《裴諶》篇及《傳奇》中的《裴航》篇這類文學色彩較為濃厚的唐傳奇作品中所反映的道教思想也是非常明顯的，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凡人對仙界的不可逾越

道教是注重修煉的宗教，它主張凡人只有通過艱苦的修煉成為仙人，才可以進入仙界；再者，道教的仙界尚且是等級森嚴的，“根據道教的認識，生活在天國的神仙因層次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特點和能力”［3］109，因此它是決然不會讓凡人進入仙界的。這在前述幾篇作品中有很明顯的表現。但是這類作品多有讓凡人進入仙界的內容，這是作者為了情節(jié)的開展而設定的，而作者的潛意識里還是認定仙界與人間的界限是不可隨意逾越的，所以在情節(jié)的安排中，凡人總是在仙人的指引下、以偶然的方式才可進入仙界。況且，凡人即使進入仙界，也是只能短暫停留，而不能像仙人那樣永久停留的。為了情節(jié)的安排，這類唐傳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道教的教義，但是它還是盡力去維護道教關于凡人不可進入仙界這一重要規(guī)范。如《裴諶》篇講到王敬伯及其妻子作為凡人，都是在裴諶的指引或導引下才能進入仙界，最后都是短暫停留之后就離開了，而且過后按著之前的地址已經找不到那個仙界了，這也是為了維護道教仙界的神秘性。

（二）對世間功名富貴的蔑視

道教是主張清心寡欲的宗教，不汲汲于世俗的功名富貴，希望世人專心修行，以期進入仙界享受永久的自在快活。《裴諶》篇講到王敬伯與裴諶同時修煉，后來王敬伯經不住修煉的艱苦和世俗欲望的誘惑，放棄修煉，轉而追求世間的功名。當他向裴諶炫耀自己成就時，卻遭到已經修煉成仙的裴諶的蔑視，裴諶認為人世間的功名讓人陷于糾葛與煩惱之中，“為俗所迷，自投湯火，以智自燒，以明自賊，將沉浮于生死海中，求岸不得”，不得享受真正的自由與快活。

（三）對美好仙境生活的向往

道教為了吸引民眾相信道教，必然盡力把仙界描繪成極其美好的地方。在道教看來，仙界是環(huán)境美好、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地方，在那里不必為生計、錢財擔憂?！读凶印珕枴菲陀袑ο山绲拿枋觯骸安澈Ｖ畺|不知幾億萬里……其中有五山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4］151。在前述幾篇作品中也多有對仙界美好環(huán)境、生活的描寫，而且更富于文采，描寫更加精彩?！杜岷健菲獙懴山缥萦畹膲延^與珠寶的繁盛：“別見一大第連云，珠扉晃日，內有帳幄屏幃，珠翠珍玩，莫不臻至”；《張老》篇寫到仙界環(huán)境的美好：“花木繁榮，煙云鮮媚，鶯鶴孔雀，徊翔其間，歌管嘹嚓耳目”，“異香氛氳，遍滿峽谷”；《裴諶》篇寫到仙界酒食的豐盛：“香醪嘉饌，目所未窺”，寫女子的美麗、眾多：“女樂二十人，皆絕代之色”，寫音樂的動聽：“其歌雖非云韶九奏之樂，而清麗宛轉”。這類傳奇對仙界美好生活環(huán)境的極力描寫，已經明顯地流露出作者對仙界的無限向往。

（四）對縱欲無度的鄙視

道家主張修身養(yǎng)性，保養(yǎng)身體，節(jié)制欲望。雖然道教不像佛教所主張的禁欲，但是也決不允許縱欲無度，而是主張節(jié)欲。南北朝時期著名道教學者陶弘景指出：“夫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斃。神形早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故乃圣人重之”［5］476。如《裴諶》篇講到王敬伯描述世俗享受的縱欲無度而遭到裴諶的鄙視：“塵界仕官，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心中，負之而行，固甚勞困”，這是對世俗中人縱欲無度，欲壑難填，傷身損體的生活狀態(tài)的鄙視。

（五）主張樂施好與

積累善行是道教修煉的重要內容，《太平經》有云：“夫天地之性，自古到今，善者致善，惡者致惡，正者致正，邪者致邪，此自然之術，無可怪也”［6］545，而這點在唐傳奇作品中也是有所體現的。如《張老》篇寫到張老對其妻子的娘家給予多次資金上的幫助，第一次贈與二十謐金，又托揚州北邸賣藥王老家贈與一千萬貫，最后又托昆侖奴贈金十斤。這對于生活屢次陷入困頓境地的韋家是很大的幫助。

（六）進入仙界要經歷重大的考驗

人要真正節(jié)制好世俗的各種欲望是很難的，這也是仙界難以進入的最重要原因，所以修煉必須經得起世俗誘惑的考驗?！杜嶂R》篇提到王敬伯經不起世俗功名享受的誘惑而修煉無成，裴諶能經受修煉的艱苦最終進入仙界。《裴航》篇提到裴航通過老嫗的考驗，經歷千辛萬苦，典賣錦囊才得到玉杵臼，獲得資格與仙女云英結婚并進入仙界。

三、道教對唐傳奇產生重要影響的原因

道教在唐代得以盛行的原因是得到唐代朝廷的重視與扶持。唐朝統(tǒng)治者認道教創(chuàng)始人老子為祖先，道教在唐代被立為國教，唐朝統(tǒng)治者非常尊崇道教，《舊唐書·王知遠傳》記載唐太宗對道士王知遠的優(yōu)厚待遇：“至貞觀九年，敕潤州于茅山置太受觀，并度道士二十七人”［7］5125。在封建時代，統(tǒng)治者的倡導必定會得到下屬的響應，這就使道教對官僚系統(tǒng)產生了非常重大的影響。而且科舉設立道科，《舊唐書·玄宗本紀下》記載：“二十九年春正月丁丑，制兩京、諸州各置玄元皇帝廟并崇玄學，置生徒，令習《老子》、《莊子》、《列子》、《文子》，每年準明經例考試”［7］213。道經成為讀書人的一塊重要敲門磚，讀書人就必定留心于道教，逐漸地了解、熟悉道教。而唐傳奇的作者多為士大夫或者讀書人，那么，對他們產生重大影響的道教思想在他們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流露出來就不足為怪了。

四、道教與文學的區(qū)別

道教是一種宗教信仰，注重教義的闡發(fā)，而文學作為藝術形式，注重審美理想的表達，兩者有本質上的區(qū)別。因此，對于那一類文學性較強的唐傳奇作品，不可因為它受到道教的影響，內容里多有道教思想的闡發(fā)，就斷定這些思想與道教的思想沒有差別，因為這類作品并不旨在闡釋道教的教義，而是僅僅把道教的思想理念作為構思作品的工具，用以表達作者的審美理想而已。其中的某些思想看似與道教思想無甚區(qū)別，但仔細品讀起來，就會覺得還是會有某種程度上的區(qū)別的，如對仙界享受的描寫就帶有人間的世俗享受意味。唐傳奇《玄怪錄》中的《裴諶》、《張老》篇及《傳奇》中的《裴航》篇對仙界衣食住行的描繪，極盡鋪排之能事。然而道教雖宣揚仙界的美好，但并不把它當做一種炫耀的資本，因為道教不“矜耀”。老子云：“我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8］271，而僅僅是一種享受的滿足感，“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8］186，更不是心理上無窮無盡的追求。無盡的欲望會帶來煩惱，不利于清凈無為，這必然是道教所不允許的。況且“隨著道教的世俗化，仙境也從山中海上擴大到了市廛里巷、帝王玄宮。仙境范圍的擴大，且更接近凡人的生活，這樣的仙境是唐傳奇作者的精心創(chuàng)造”［9］。當然，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這類唐傳奇作品沒有落入宣傳道教的窠臼而變得枯燥無味，相反，卻是善于利用道教的思想與理念來創(chuàng)造出曲折委婉、生動有趣的情節(jié)故事，為中國文言小說留下一份寶貴的遺產，卻是文學史上之幸事。

［1］葛兆光.道教與中國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2］李昉.太平廣記［M］.汪紹楹，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

［3］楊玉輝.道教人學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4］楊伯峻.列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79.

［5］陶弘景.養(yǎng)性延命錄·序［C］／／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6］王明.太平經合校［M］.北京：中華書局，1960.

［7］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8］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9］劉俊林.唐傳奇與道教［D］.西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