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丹丹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孟悅和戴錦華合著的《浮出歷史的地表》，是“第一部系統(tǒng)運用女性主義立場研究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史的專著”［1］（P1）。在這部作品中，作者挖掘出現(xiàn)代女作家蕭紅的“女性的歷史洞察力”，以女性的角度解讀了《生死場》的復雜內蘊。海外學者劉禾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完全突破了以往的傳統(tǒng)批評，以更為成熟的女權主義姿態(tài)和批評理論“重返《生死場》”，對其進行了再解讀。兩種解讀雖然同在女性主義批評視域之下，但由于兩部作品出現(xiàn)的時間差異以及中外學者身份背景的差異，必然存在較大的差異性。

一、論述方法的差異

《浮出歷史的地表》作為一部研究中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史的著作，就是要尋找女性自己的傳統(tǒng)。女權主義者認定有一個獨立的女性文學傳統(tǒng)存在。這一傳統(tǒng)一直為父權制文化所壓抑，女權主義者的任務就在于重新發(fā)掘被埋沒的女作家和她們的作品［2］（P36）。作者以蕭紅的悲劇命運展開論述，試圖以蕭紅的坎坷人生經(jīng)歷在與整個父權制社會的沖突中，讓所謂的女性主體浮出地表，強調蕭紅女性意識的覺醒。這種將個人生命歷程經(jīng)驗與文本創(chuàng)作相結合的方法，注重對作者生平資料的把握，比較靠近早期英美學派女權主義者的研究方法。同時，作者傾向于以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批評為理論基礎，以性別取代階級，對蕭紅的處境進行社會歷史的分析，發(fā)掘出蕭紅“在這場孤軍奮戰(zhàn)中觸動了歷史那凝固未動的深層和女性的命運”［1］（P176）。作者在開拓出“女性的眼睛”的非主流的解讀的同時，又謹慎地強調“這種邊緣化的角度并不是女性視角，但在當時情況下，它包含了女性角度”［1］（P184）?？梢?，在《浮出歷史的地表》中，作者對蕭紅的女性意識的覺醒給予了肯定，但在對《生死場》的解讀中，對女性主義的立場仍有保留。

劉禾的《文本、批評和民族國家文學》對《生死場》的再解讀雖然并非是其終極目標，但他的分析卻使我們對蕭紅的理解進入一個新的維度空間。這篇文章收錄于唐小兵主編的《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再解讀其實就是一種解構，是對傳統(tǒng)解讀方法的超越，是去中心和多元化，是對統(tǒng)一的邏輯提出的挑戰(zhàn)。而劉禾所采用的女權主義的理論方法，從根本上講是一種解構的方法，無論這種方法的實施者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中與解構主義的原則相契合［2］（P151）。在《重返〈生死場〉》中，劉禾以解構之姿，以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運用專注于文本新批評的細讀方法，顛覆了“民族寓言”的權威闡釋，體現(xiàn)了小說豐富的內蘊和獨特價值。

二、對男批評家態(tài)度的差異

對《生死場》的傳統(tǒng)批評一直聚焦于民族救亡的時代主題上，“大多數(shù)評論者都將它視為一部‘民族寓言’，這種解釋最初始于魯迅和胡風，他們分別為《生死場》寫了序言和后記”［3］（P5）。作為杰出的文學評論家，他們目光敏銳地解讀出《生死場》切合民族時代主題的一面，使之在國家民族主義的標準下得到認可。更是由于他們在文學界的重要地位和權威，歷來的解讀都難以突破超越，形成慣性思維模式。

這種現(xiàn)象除了受制于時代的原因，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立論者都是男性，他們嚴重地忽視了作品中的性別意識，是社會和傳統(tǒng)文學批評長期對性別意識缺乏關注的反應。而孟悅、戴錦華和劉禾能夠不為權威所遮蔽，另辟蹊徑進行探索，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她們的女性身份。女性批評者在對女性作家筆下的文字形象進行把捉時，會較自然地站在共有的女性視角上去感同身受［4］。這種性別意識也是女權主義者所關注的要點:作為讀者的婦女的經(jīng)驗是批評標準得以產(chǎn)生的中心參照物［2］（P21）。因此，美國文藝理論家喬納森·卡勒在《作為婦女的閱讀》中，將女權主義文論的閱讀理論分為三個時期，就涉及對男性批評家的質疑。他指出，在第二時期，女性主義者一方面認為男性的批評標準及整個父權中心文化，對婦女的閱讀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另一方面，她們又不能擺脫和超越男性對“理論”本身提出的要求，因此，女權主義文論就有了發(fā)展到第三個階段的必要與可能了。“竭力考察把我們的理性的諸種概念和男性權益聯(lián)系在一起的方式，考察我們的理性是怎樣成為男性權益的同謀的?！保?］（P13）

在《浮出歷史的地表》中，作者以“女性的歷史洞察力”的視野開拓出“自然——生產(chǎn)方式——無所不在的主人公、另一種鄉(xiāng)土人眾、女性的眼睛”三方面的解讀。但我們可以看到，只有在第三方面的章節(jié)中指出了“其中生育行為——妊娠、臨盆——這些女性經(jīng)驗中獨有的事件構成了群體生命現(xiàn)象的基本支架”［1］（P185），從這些較為鮮明的女性角度進行解讀。而前兩方面的解讀卻并沒有打破以往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的觀點?！啊渡缊觥妨硪粋€引人注目之點在于繼承了魯迅，延續(xù)了對國民心態(tài)的開掘?！保?］P181這些論斷依然在民族主義批評傳統(tǒng)范圍之內，并沒有走出男批評家理論的窠臼。顯然，孟悅和戴錦華的解讀是停留在喬納森·卡勒所提出的第二個時期，作者清醒地認識到小說文本中存在的女性的眼睛，但卻并不能完全突破男性的批評標準，對男批評家是保持基本一致的贊同態(tài)度。

而劉禾作為深受現(xiàn)代主義思潮影響的海外女學者，她具有更為自覺的主動意識，提出“男批評家的盲區(qū)”，首先對男批評家的立論提出質疑。她指出:“男批評家對大意的關心使得國家民族主義的解讀在蕭紅研究中非但不是例外，而且是唯一的解讀規(guī)則?！保?］（P6）顯然，劉禾已經(jīng)進入到喬納森·卡勒所提出的第三個時期，開始認識到要擺脫和超越男性權益的同謀，運用女性的理性來構建自己的理論傳統(tǒng)。劉禾想做的努力就是在文化再現(xiàn)的層面上介入民族主義，發(fā)揮女性主義的批判力量，對“男性理論家或批評家在民族國家（特別是第三世界）的文化與歷史再現(xiàn)進行理論化或評論時所呈現(xiàn)的性別盲點進行批評”［5］（P5）?？梢姡瑒⒑膛c男批評家是一種對立的態(tài)度，明確地站在女性的立場去挖掘長期被主流批評所有意無意掩蓋著的東西，這種分析無疑流露出更為飽滿的女性意識，是女權主義理論的自覺運用，從而獲得了寬廣的闡釋空間。

三、女性和民族國家關系的差異

劉禾以民族國家與女性意識作為解讀的雙重維度。她指出，孟悅和戴錦華“曾對《生死場》從女性主義角度作過評價。雖然她們沒有直接與民族國家話語交鋒”［3］（P9）。在《浮出歷史的地表》中，作者所表現(xiàn)的生與死是通過女性獨有的經(jīng)驗體現(xiàn)出來的。女性的經(jīng)驗構成蕭紅的想象方式，她將自身的經(jīng)歷和不可彌合的創(chuàng)傷記憶以象征、聯(lián)想的方式去回憶和表現(xiàn)。蕭紅從自身的性別體驗出發(fā)，尋求既與群體相融合又表達自我的途徑。“沒有這種象喻聯(lián)想，蕭紅可能就無法表達她感受最深的東西，無以在這樣一部描寫民族群體經(jīng)驗的巨大故事中投入并確立她的作家自我?！保?］（P186）也正是多虧這樣一束女性的目光，“我們才在《生死場》中看到發(fā)自女性的這樣豐富、尖銳、深刻的歷史的詰問和審判，以及那對歷史的及鄉(xiāng)土大眾的獨特估計”［1］（P186）。作者的立意與其說女性意識沒有直接與民族國家話語交鋒，不如說是主流的民族國家文學以及民族國家文學的主流批評并非僅僅是站在女性文學和女性主義批評的對立面上，在一定程度上它們是同構同謀的［6］。

相對于孟悅和戴錦華的分析，劉禾再向前推進一步，她豐富了小說中“場”的意義，“深刻地揭示了民族主體根本上是一個男性空間。”她更為強調的是“女性的‘身體’作為一個意義產(chǎn)生的場所和民族國家的空間之間有了激烈的交叉和沖突”［3］（P10）。劉禾所強調的是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的對立，是蕭紅的女性抗拒立場。這種強調與法國女權主義者較為接近?！霸诜▏畽嘀髁x者看來，婦女只是一種存在和話語方式，代表一種父權制社會內部的他者?！保?］（P4）劉禾認為民族國家是父權制的延續(xù)，民族主體屬于“男性”話語空間，女性處于與之截然對立的立場。她對小說中女性對父權制的抗拒進行了精彩的分析:“作為寡婦的女人只可能有兩個下場:或是否定自己的女性身份，加入到“弟兄們”的行列，卻無法分享那些男人所占有的自尊和地位;或是像金枝那樣，為了生存而在男性的欺凌中掙扎?！保?］（P15）劉禾指出蕭紅在苦心經(jīng)營著一個女人的敘事，同時“也向男權——父權社會提出了尖銳的批評”［3］（P12）。

劉禾的可貴之處在于以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解讀出《生死場》所包含的女性身體經(jīng)驗及其意義，指出女性身體和國家民族之間有著激烈的交叉和沖突。然而，細觀劉禾的論述，她并沒有將女性主義與民族主義兩者及其關系作具體深入的論述，只是簡單夸大了女性身體經(jīng)驗，遮蔽了民族主義的復雜內涵，陷入了將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二元對立的盲區(qū)。這實際上已經(jīng)偏離了蕭紅的本意和小說文本的傳達。那么，該怎樣理解蕭紅對民族戰(zhàn)爭和女性身體經(jīng)驗的描寫和思考?蕭紅對這兩者的描寫體現(xiàn)了她對關于戰(zhàn)爭和人的生命之間的膠著之態(tài)、民族主義和女性身體之間的緊張狀態(tài)的注視，體現(xiàn)了她對于民族主義的復雜情感和獨立思考［7］。作為流離失所的東北流亡作家，蕭紅有著強烈的亡國奴身份的認同感和焦慮感，她所懷有的家國情懷是不證自明的，并非如劉禾所說，蕭紅在需要和自己的祖國認同時卻“作出了反抗”。但蕭紅在關注民族興亡的同時，并不能抵消她對于民族主義的復雜情感和獨立認識。作為女性作家，她敏銳地看到民族主義從本質上依然存在父權制結構，女性受壓迫受侵害的命運并不能因為民族戰(zhàn)爭而發(fā)生改變，更不會自行消亡。民族主義和女性之間有著糾纏不清的矛盾和沖突，并非是簡單的同構或者對立的關系［7］。正是由于蕭紅對于民族戰(zhàn)爭與人尤其與女性身體的復雜關系的“另類”書寫和對民族主義的復雜情感，體現(xiàn)了蕭紅思想的深邃、小說獨特的價值和豐富深遠的意蘊。

蕭紅的《生死場》被經(jīng)典化的過程是和文學批評實踐密切相關的?！陡〕鰵v史的地表》是在現(xiàn)代中國的整體歷史文化語境中，以理論切入、文本分析和歷史描述的有機融合，挖掘凸顯出被時代遮蔽的女性的眼睛。雖然在分析中呈現(xiàn)出女性主義文論的相對薄弱以及并沒有完全突破以男性為首的傳統(tǒng)批評范疇，但其首創(chuàng)性和先導開拓性意義可謂影響深遠。海外學者劉禾在一種西方的語境中，試圖從討論和質疑民族國家話語和文學批評實踐的復雜關聯(lián)為蕭紅的解讀提出新的角度，立足于女性主義立場進行批評實踐，雖然陷入將女性主義和民族國家文學二元對立的偏頗，但同時啟示我們對兩者之間復雜關系作出深入的思考，對還原蕭紅的本意和小說豐富獨特的內蘊有著積極的作用和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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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的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2］王岳川．女權主義文論［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2．

［3］唐小兵．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4］緱英杰．《生死場》的現(xiàn)代主義批評——關于劉禾的《文本、批評與民族國家文學》［J］．美與時代，2003，（11）．

［5］陳順馨．導言一:女性主義對民族主義的介入［A］．婦女、民族與女性主義［C］．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6］陳樹萍．再返《生死場》——評劉禾《文本、批評與民族國家文學》［J］．河北大學學報，2004，（2）．

［7］王桂青．書寫在“女性身體”上的民族主義——論《生死場》兼與劉禾、摩羅商榷［J］．名作欣賞，20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