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蓉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經典文本宛如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體,其意義隨語境和視角的變換而變換,似乎永遠不會窮盡[1]。文學經典的最大特點是能夠長期給人們提供多重審視空間,衍生出無限解讀的可能性?!痘羧A德莊園》作為英國20世紀久負盛名的文學經典,自然是人們樂此不疲的闡釋對象。本文試圖在符號學的視閾下,對書中人物巴斯特的形象進行解讀和分析。
符號學中的雙軸即組合軸與聚合軸,這也是索緒爾四個“二元對立”之一。任何文本包括實踐活動的表意都無法排除雙軸關系的影響。雅克布森對雙軸關系進行了清楚的定義——聚合軸可稱為 “選擇軸”(axis of selection),功能是比較與選擇;組合軸可稱為“結合軸”(axis of combination),功能是鄰接黏合。符號文本即通過這種比較選擇與連接組成,當選擇完成后,接受者看到的便是組合軸的呈現,它表現為既定的內容、形式、結構等,直接關乎接受者的闡釋;聚合軸則隱身文本之后,潛在地影響文本的風格與接受者的解讀。在雙軸關系原理中,刺點(punctum)是相對于展面(studium)而言的,是聚合軸上越出常規(guī)的、突兀的、反常的現象。趙毅衡教授用了一個很形象的比喻——“這就像在沉思中突然敏悟,沉思是背景,敏悟是非常規(guī)的突破。藝術是否優(yōu)秀,就看刺點安排得是否巧妙”[2]169。相應的,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否令人印象深刻,取決于其刺點安排得是否精彩。
《霍華德莊園》中的倫納德·巴斯特是一個生活潦倒的青年,生活的困窘、社會的不平等使他敏感多疑。他屬于中產階級的底層人物,卻向往著上流社會的生活。不過在生存困境不得完全解決的情況下,一個人是無法憑借心智得到精神超越的。他喜歡讀書,可是每夜讀書只是他用來積累談資的一個方式,他本人并沒有從知識中獲得解脫。如蒂比所說:他無論如何也講不出詩性來,因為他的情懷與視野都被局限在生存的困境之內了。他將海倫的同情當作愛情,因為他理解不了海倫的精神世界。將巴斯特視作一個符號文本進行解讀,這個文本的組合軸上呈現出的就是巴斯特謹小慎微、優(yōu)柔寡斷,又故作姿態(tài)的性格特征以及命途多舛、生計窘困的人生遭遇。對于造成他困境的原因,可以對這個文本的聚合軸進行解析。巴斯特與他人談話的選詞本應是寬幅的——上至時政要聞、社交禮儀,下至平常宴飲、生活瑣屑理當都能進入正常交談的范疇。但是他的社會和經濟地位,決定了他不得不在窮困人對上流社會的認識中選詞。他想要表達的是他具有上流社會的文明和氣質,但實際上他并未真正體驗過上層的物質生活,沒有具體可感的認識。因此,在他所要表達的意義的同一結構中,能置換的聚合詞匯太少,那些可供選擇的談資就成為一種“假性選擇”,他的言談舉止都受到這種“假性選擇”的束縛。
巴斯特的形象表現了一部分被生活現實所挫敗的知識分子在面對生活的困境時,不能正常超脫,只能進行自我迷醉與欺騙。他們無法承擔起人作為類的群體的責任,轉而投向個人成功的可能性發(fā)展。但是,他們所處的文化背景是窄幅的,他們自己的體驗和表現,都呈現出一種單一狀態(tài)。
《霍華德莊園》反映的時代是英國工業(yè)革命時期,城市化的快速發(fā)展讓巴斯特們感受到了物質和精神的雙重貧瘠,為了擺脫這種貧瘠,他們不得不以資產階級的標準判斷和衡量人的價值。這個既定的標準就是城市化社會的“語法”,使被劃分在標準范圍之外的群體在選擇上受到限定。一部分人被迫放棄聚合軸操作,而如巴斯特這一類的人則試圖進入資產階級文明的范圍內,將可操作的聚合軸變成寬幅選擇。他們以各種方式向上層社會靠近,以期成為其中的一份子,這種努力造成了社會提供選擇的不穩(wěn)定性。群體性的努力保證了其中少部分人的成功,而這些成功證明了來自底層的身份得到改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給掙扎中的巴斯特們以希望。工業(yè)化的過程可以說是一個不斷的以新革舊的過程,社會成員的身份也因此會處于不斷的變換之中。當底層人物身份的翻轉達到一定程度時,社會的標準就會在無形中得到更改,聚合軸操作的寬度就會向社會新貴的文化背景延伸,之前標準的寬度就會相應的縮小,聚合軸上的組合成分將融入新鮮成分,也變得更為復雜。因此,工業(yè)化過程中,社會提供的選擇是處于變動中的。聚合軸操作的不穩(wěn)定性讓巴斯特們找不到自己在社會中的文化歸宿。他們脫離了鄉(xiāng)下農民的身份,走進了資產階級群體,但是又不被主導話語權的中產階級上層社會所接納和認同。因此,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話語模式,陷入一種身份的焦慮。趙毅衡教授認為,人們在進入身份人際互動時,在每一個場合所得到的人際認同(interpersonal identity)過程是一個排除過程:我認為我是什么身份,取決于我自認為不是什么身份[2]350。巴斯特們一面摒棄之前的身份,追求自己在社會革新中的身份確認,一面在社會的變動中承受不被人際認同的尷尬。
“標出異類,是每個文化的主流必有的結構性排他要求:一個文化的大多數人認可的符號形態(tài),就是非標出性,就是正常?!盵3]13每一種文化都有既定的結構秩序。在既定的文化秩序內出現的新的元素,要經歷一個從發(fā)生到壯大或者滅亡的過程。每一種新元素的出現,就是一個標出項,對原有的文化秩序產生破壞,因此遭到原有文化的反對和抵制。但是一種文化在排除標出項的同時還必須容納和忍受標出項。文化對標出項的排斥是出于對文化本身純粹性的堅持,容忍則是對文化可能性的保護。如果標出項能夠在文化主流排斥的情況下仍然得到繁榮發(fā)展,則表明此標出項是文化能夠實現的可能性之一,應當被理解并且容納。
“標出”一詞帶有被動的含義,標出項是被既定文化排拒生成的。在《霍華德莊園》中,巴斯特就是一個標出的異類。他從另一個階級走來,化身成為資產階級的最底層人物。但他又沒有甘于底層人物的生活,而是企圖躋身于上層社會的文化結構中。他本身的經濟地位、文化素養(yǎng)等不足以使他融入到既定的文化秩序中去,因此在施萊格爾姐妹眼中,他是需要幫助的弱勢者;在威爾科克斯家族成員眼中,他是被漠視和鄙棄的邊緣人。他們都忽視了巴斯特的獨立人格與受尊重的權利,從而使其成為以他們的價值觀為代表的主流文化的異項。巴斯特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標出項的尷尬和刺眼,往往逃避和施萊格爾姐妹這類人的正面交流。他采取聽音樂會、閱讀嚴肅的文學作品等方式,試圖改變這樣一種狀況。但是這種努力正是使他成為一個異項的主要原因。杰克·倫敦筆下的馬丁·伊登是一個與巴斯特類似的人物。馬丁在所有的價值觀崩潰之后認識到,自己閱讀的成千上萬本書籍成為他與以前同階層的人之間的巨大溝壑,他再也回不到過去;而他又無法認同資產階級的觀念,也進入不了他們的世界,最后成為一個孤立的、絕望的人。巴斯特也是如此,他每晚堅持閱讀嚴肅的文學作品,希望建立自己獨特的理論體系,獲得獨到的見解。但是在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施萊格爾姐妹面前,他完全無法表達出理想的自己;同時,他也無法和根本不追求文化意義的妻子杰基平等對話。無論是在下層人物還是在上層人物群體中,巴斯特都是一個突出的形象,一個特別的存在。
文學作品熱衷于對標出項的表現。可以說,標出項一定程度上就是文化展面上的刺點,對文化風格的表現具有重要的作用。巴斯特形象的形成正表現出當時社會主流文化的特點。巴斯特省下生活費去聽自己聽不懂的音樂會,買自己理解不了的作品,是因為他想要進入主流群體附庸風雅,因為音樂、文學是上層社會交際的象征。他追求而不能得到認同的身份正是主流文化引以為傲的自我身份認同和防守的結果。標出項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次數越來越多,并逐漸形成一種象征性,反而使其成為一種正常的現象,從被關注變?yōu)楸荒暋0退固氐臉顺鲂员憩F為福斯特筆下眾多人物形象中的知識分子身份,是被邊緣化和異化的形象。異化是指“人們雖然身在社會卻不是社會的一部分,是指人們由于與更廣泛的人群缺乏聯(lián)系而在心理上和交往上與社會隔絕起來。他們無法使自己與社會機構建立起富有意義和令人滿意的聯(lián)系”[4]。因此,文學作品中的知識分子形象總是引起大家的注意,關于知識分子的邊緣化、異化或者逆襲等的言說比比皆是。正是因為眾多的關注,作品中被邊緣化的知識分子形象成為一個普遍的具有象征意義的元素,代表著在人類文明變動的進程中,因為現實的抑制,無法實現自我的這一部分人。因為被關注,這種形象成為藝術作品熱衷的對象,作家或者作品成為了邊緣群體的代言人。但是,又因為這種大量的描寫,知識分子遭遇成為一種司空見慣的現象,無法刺激人們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受關注的程度逐漸降低。福斯特始終關注人的本質,追求超驗生存和生存自由,崇尚人性之愛,追求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5]。不過單個作家的關注和思考是一種獨特而突出的現象,但是當所有人因過多的關注而走向漠視時,之前被關注的對象的標出性就被消費、被降低直至消失。巴斯特開始被施萊格爾姐妹所關注,走進她們的生活,最后卻意外死在查爾斯手中。這時霍華德莊園反而因此得到一個契機,在瑪格麗特手中呈現出一片寧靜祥和的氣氛,所謂的霍華德莊園精神得到保存和延續(xù),這一過程是巴斯特的標出性逐漸淡化的過程,也是巴斯特成為福斯特筆下承擔 “連接”作用的犧牲品的過程。
“文學評論家韋列克和澳倫認為,象征同意象和比喻的主要區(qū)別在于,象征是不斷重現的。一個意象有可能被使用一次,但倘若它不斷地重復出現,它便成為象征,甚至成為一個象征體系的一部分。”[6]霍華德莊園在文本中正是一個不斷重復出現的意象。重復的出現疊加了文本中莊園的理據性,使其成為文本中的一個象征,代表著資產階級文化階層。海倫去霍華德莊園做客的初期,深深地迷戀和陶醉于霍華德莊園的一切。巴斯特最初雖然沒有與霍華德莊園發(fā)生直接的聯(lián)系,但是他將施萊格爾姐妹視作了資產階級文化階層的代表,是他想要努力接近的目標。從這一點看,莊園文化也成為了巴斯特的精神歸宿。“象征是在文化社群反復使用,意義累積而發(fā)生符用學變異的比喻。 ”[3]221霍華德莊園的意義在巴斯特的死亡等事件中生成,莊園成為文本中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者多關注福斯特小說中的“連接”主題。阮煒認為“小說中的那種‘連接’,主要是指知識分子與工商實業(yè)階級的上層(威爾科克斯家族)和下層(倫納德·巴斯特)人士的溝通,他們之間的關系說到底是中產階級內部不同階層之間的關系”[7]。實際上,文本中所表現的最突出的連接,應該是工商實業(yè)階級的上層(威爾科克斯家族)與主流文化標準中的知識分子上層(施萊格爾家族)之間的溝通。小說以霍華德莊園為線索展開故事情節(jié),這條線索表達的是霍華德莊園精神,是連接的中心,而巴斯特只是這種連接中的一個工具。文本中霍華德莊園精神并沒有完整地表現出來,但是通過對兩任威爾科克斯太太的分析能窺知其貌。威爾科克斯太太和瑪格麗特顯然都極為注重“家”的精神內核,“活人一世,要是不能在出生的屋子里死去,他們所謂的文明還算是文明嗎”[8]99?“房屋住宅就是家的代名詞,象征著使個人同其祖先聯(lián)接起來的家庭和傳統(tǒng)?!钡前退固貐s失去了這樣一個承載自己所向往的文明,連接自己和祖先的處所,在社會上成為一個孤立的、無根的漂泊者。
另一個代表資產階級文化的元素是文學和詩性(poeticalness),這是構筑巴斯特形象的重要因素。巴斯特在施萊格爾姐妹面前唯一一次沒有囁喏的交流是關于他某個周六在荒郊的月夜行走。這是一次充滿詩性的行為,盡管蒂比說,他無論如何也表達不出詩性來,但是施萊格爾姐妹仍然被巴斯特的行為吸引了?!霸娦裕窗逊柦忉屨叩淖⒁饬σ蚍栁谋颈旧??!盵9]也就是說,詩性是通過符號文本的表現形式體現出來,而不是符號表達的意義。關于這一次月夜漫步,巴斯特的體驗和施萊格爾姐妹的想象完全不符。巴斯特想要回歸大地,回歸自然。于是,在沒有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他踐行了閱讀文學作品所獲得的理想情懷。但是,在實踐的過程中,他沒有得到任何浪漫的體驗,沒有感受到姐妹倆想象的妙不可言的拂曉,“帶著令人難忘的真誠,他回答說:‘沒有什么可妙的’。這一回答又像一塊鵝卵石迎面打來了。他娓娓道來,話中隱約可見的自卑和文學色彩通通讓這塊鵝卵石擊中了,連一再提及的斯蒂文森、‘大地之戀’,以及他那頂絲綢帽子,都沒有幸免”[8]114。因此,打動施萊格爾姐妹的并非巴斯特的解釋和描述,而是巴斯特月夜行走行為本身所具有的詩性。這并非巴斯特企圖達到的目的。他所希望的是從這次荒郊行走中感受到精神之于自然的歸屬,但是根據他的體驗,這顯然失敗了,他“沒有真正把他同自己的生活與天性結合起來。他沒有意識到回歸自然的本質需要的是比書本更非凡的東西,是引導書的作者把它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種精神”[10]。而施萊格爾姐妹對其行為的贊賞,也不是對他思想理念的認同,而是對充滿文學意味的理想化行動的認可,因為它符合資產階級文化階層對形而上精神體驗的追求。所以,這唯一一次“倫納德成為了倫納德”,實際上是巴斯特連同他對文學的精神追求行為一起被符號化的體現,施萊格爾姐妹成為這個符號的闡釋者。
巴斯特是人們解讀《霍華德莊園》的一個核心切入口。在符號學視閾下,巴斯特是一個被排除在社會語法規(guī)范之外的人物,社會語境中提供給他的是逼仄和不穩(wěn)定的選擇,但他試圖去越過選擇的界限,建立自己的話語模式,最終不免失敗。在規(guī)范的排拒下,他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標出項,最后,他的一生結束在他試圖消除自己身上的標出性的過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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