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婷玉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元嘉六年(429)，裴松之奉宋文帝之命為陳壽《三國志》作注，他以“補闕”、“備異”、“懲妄”和“論辯”為原則，博采群書對其進行補充，保存了大量的寶貴史料，并開創(chuàng)了新的注釋體例。裴松之作注時使用的方法，《四庫全書提要》就將其概括為“引諸家之論”、“參諸家之說”、“傳所有之事”、“傳所無之事”、“傳所有之人”、“傳所無之人”六點，可見裴松之作注時的認真，盡其所能將自己所見材料列于本文之后以作闡釋，其中還包括了許多生動有趣的志怪故事。按照李劍國先生在《唐前志怪小說史》中提出的觀點，裴松之《三國志注》中引用的志怪小說有東方朔《神異經(jīng)》、葛洪《神仙傳》、干寶《搜神記》、張華《博物志》和曹丕《列異傳》等，其中涉及的故事很多也被傳為經(jīng)典，還有一些作品只錄了一兩條，它們有的甚至成了現(xiàn)在僅存的可見文獻資料，這些作品中的志怪故事很多包含預言性質，多集中在引用的《搜神記》中的幾則記載中。

所謂預言，一般指具有特殊或超凡能力的人結合社會環(huán)境和背景，憑借他們自身的社會經(jīng)驗和對世界萬物的認識能力，甚至加上自己的想象力和靈感，說出尚未發(fā)生或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如宋代郭彖《睽車志》卷三曰:“其家乃就壁為小龕，香火奉之，頗能預言休咎，皆驗?！保?］26商代的甲骨占卜文辭應該是我國最早的預言記載，那時人們出征、祭祀、農(nóng)耕等無論大小事宜都要進行占卜，求得上天的指示，從而決定實施與否。春秋時期的預言進一步得到發(fā)展，《左傳》便是其中典型的代表。清代學者汪中在其《述學·左氏春秋釋疑》一書中即云:“左氏所書，不專人事，其別有五:曰天道，曰鬼神，曰災祥，曰卜筮，曰夢?！保?］現(xiàn)在，學者普遍認為汪中所提出的就是五種預言方式，較甲骨文而言，此時的預言已經(jīng)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上至國家、政治命運，下至百姓生活瑣事，他們借助天與神靈的力量獲取指示的同時擴大個人的能力，這實則是企圖控制自然與未知世界的表現(xiàn)。直承《左傳》這一歷史著作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后來的史書中吸收很多語言材料，用來為政治服務，這些材料甚至經(jīng)過加工改造融入詩賦、散文、小說等文學作品中，達到勸善懲惡的效果。筆者認為裴松之《三國志注》將包含預言的志怪故事引入《三國志》中，是通過預言這一媒介將史書與小說溝通、結合，用小說中的文學故事之含義注釋史書所述歷史事件，闡發(fā)歷史事件所含深義以及給人的啟示，并借此表明自己的看法和態(tài)度。另外，這一做法啟發(fā)了后來歷史演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

裴松之《三國志注》所引小說作品中涉及預言的有“邢史子臣”、“開石文字”、“荊州童謠”、“糜竺”、“熒惑星”和“吳夫人夢月入懷”等故事。裴松之分別在《魏書·文帝紀》和《魏書·明帝紀》中引用了“邢史子臣”和“開石文字”故事，其中預言涉及國家命運，顯示魏氏承天命的正統(tǒng)性。裴松之在《搜神記》的“邢史子臣”前引用了《獻帝傳》和《魏氏春秋》，補充敘明魏文帝登基稱帝的過程，將登基時所頌詔書錄出，語中提及舜、禹，示意自己和堯舜禹一樣賢明。關于曹氏的由來，據(jù)史籍記載有為曹振鐸后、為舜后和出自邾的三種說法，《搜神記》的此條記載即是代表之一，邢史子臣的預言則直接說明文帝登基是順承天命的，具有天賜的合法性。如此附和天命的傳言，自文帝出生時便已有之，裴松之引《魏書》曰:

帝生時，有云氣青色而環(huán)如車蓋當其上，終日，望氣者以為至貴之證，非人臣之氣。年八歲，能屬文。有逸才，遂博貫古今經(jīng)傳諸子百家之書。善騎射，好擊劍。舉茂才，不行。［3］57

這樣的奇異現(xiàn)象的記錄顯然是將文帝神化了。再看曹丕的成長過程，同樣讓人驚嘆，雖然生在動亂年代，仍是才華橫溢，且自稱:“以少誦詩論，及長而備歷五經(jīng)四部史諸子百家之言，靡不畢覽，所著書、論、詩、賦凡六十篇，至若智而能愚，勇而知怯，仁以接物，恕以及人，以付后之良史”［4］3。這些記載已經(jīng)讓后人相信曹丕稱帝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生所經(jīng)歷的非凡之事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他的正統(tǒng)地位的合理性。曹丕很善于用這些手段來抬高、宣揚自己，《文帝紀》中就記載了很多曹丕即王位后一系列的祥瑞之兆，黃龍見譙、鳳凰集等天象出現(xiàn)，曹植作《甘露謳》、《時雨謳》等，以頌魏代漢之天應。此時，“遐夷來賓”，王化大行，蜀將孟達率眾降等新君降臨的種種吉兆也頻繁而至。［4］58《三國志》的幾位帝王中關于祥瑞之兆的記載數(shù)量魏文帝可據(jù)首位，這離不開他的極力宣揚，高調(diào)宣示讓人盡知，使自己應天命的說法更為人所信服，裴松之在此引用《搜神記》想來也是相信天命之說的。另外，邢史子臣是春秋時期宋國大夫，通曉天道，擅長預測，魏承天命的記載為他的經(jīng)典預言，朝代更迭的時間、人物都交代得很明確。這是對未來的一種政治預言，無論其出于附會、杜撰、事前的吉兇預卜，還是事后有意的加工處理，往往都強調(diào)所言政治事件的時間、過程、人物等等與預言相符，預言者所說的事變得很靈驗，富有生命力，預言者地位得到提高的同時，故事也廣為流傳，因此，對于此類預言、讖語之屬后人雖明知不可全然相信之，但它們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某些歷史事件。它與神仙、方術、鬼魂等事比較起來，故事性明顯降低，小說價值不易顯現(xiàn)，卻更接近于史書式的“實錄”，干寶本就是東晉初期的著名史學家，他將作史的精神貫注到《搜神記》中，張慶民認為《搜神記》是一部“史家寓興衰之感于變異之談”的著作，最后總結其創(chuàng)作目的:“由于干寶懷抱著歷史家的責任心與使命感，因而導致《搜神記》撰述的二重性——即在歷史哲學思考與文學審美愉悅之間徘徊?！保?］87-95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小說與史書界限不清晰的情況也是正常的。裴松之想來也不是全然將它當做“小家之言”的，而將它視作歷史的一部分，至少是可以補充史實的。

“開石文字”條出于《搜神記》卷七，該卷所述多是休徵、咎徵等對國家盛衰興替的預示，其中關于自然現(xiàn)象變異的記載象征著人間的旦夕禍福以及國祚的走向。此條目與前一條都是預言故事，但前條是著名人物的個人預言，該條則是人們對所發(fā)生的奇異自然現(xiàn)象的解讀。在《搜神記》中，與大自然、人類社會大相徑庭的人情、事物，往往都被判斷為和災異妖祥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這些都是嘗試探索神秘世界對現(xiàn)實社會的預示和感應作用。在觀察事物變化方面，干寶比較注重天命、時運的變化，認為時運會帶來社會各方面的變化，如歷史上的堯舜禪代、湯武征伐、伊尹廢立、周公攝政等，這些圣賢都曾遭遇異時。此預言與陳壽所述魏明帝三年發(fā)生的“京都大疫”、“崇華殿災”、“太白晝見”等幾件怪異事件密切相關，裴松之在此還引用《魏氏春秋》、《世語》和《漢晉春秋》中與之相關的記載，以相互證明預言的有效性，魏、晉代興之事的發(fā)生是早有預兆的。由此看來，從兩漢之際就已興起的讖緯之說，到魏晉仍然沒有消歇。曹丕稱帝之事到了《三國演義》第八十回“曹丕廢帝篡炎劉 漢王正位續(xù)大統(tǒng)”中將這一過程寫得曲折、詳細，且始終未離開預言的相關描寫，它像一條紅線貫穿事件始終，聲明自己是順承天意，合情合理。羅貫中實則是將以上兩則預言滲透到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中，也就是脫離了張慶民先生所說的“歷史哲學思考與文學審美愉悅之間的徘徊”，將兩者有機統(tǒng)一，創(chuàng)作出情節(jié)完整、人物形象豐滿生動的小說作品。

“荊州童謠”出自《魏書·劉表傳》，實際是用童謠引出荊州衰敗的歷史過程，“八九年間始欲衰，至十三年無孑遺”即對劉表及其妻死而荊州衰到曹操平荊州的概括，此條實則是在記錄荊州歷史，陳壽原文講述曹操與劉備奪荊州之事，裴松之引用此條則在此補出這一歷史事件的脈絡，以作大局觀，讀來帶有明顯的政治傾向。我國童謠歷史悠久，一般形式短小，語言流暢，朗朗上口，常常帶有很強的政治性，有的與兒童的日常生活并無直接關聯(lián)，從某種程度上說，或為當時人們用來進行政治斗爭的工具，以童謠來預言未來事件，或為后人杜撰以增添所發(fā)生之事的神秘色彩，從而達到夸贊、諷刺以示警醒的效果。“荊州童謠”所概括的歷史事件是民間百姓對當時社會政治格局的切實感受。張大可在《三國史研究》中說:“從中國封建社會兩千年歷史發(fā)展的整個過程來看，王朝興衰、軍閥混戰(zhàn)、群雄割據(jù)、南北對峙都一再出現(xiàn)，而三國鼎立是唯一的一次歷史存在，可見這一歷史局面的出現(xiàn)是一個特例?！保?］1-2劉表死后，荊州社會經(jīng)歷二十多年的興盛之后徹底走向崩潰，這正是漢末政權腐朽、軟弱無能的表現(xiàn)之一，此則童謠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時的社會政治狀況，是對重大時政的評判，也從側面反映出當時下層人民的悲哀心聲。而到了《三國演義》第三十五回“玄德南漳逢隱淪 單福新野遇英主”中童謠則變?yōu)椤鞍司拍觊g始欲衰，至十三年無孑遺。到頭天命有所歸，泥中蟠龍向天飛?！保?］201后兩句想來是作者杜撰的結果，故意將劉備得荊州說成是天命所歸，使得此童謠有了天命觀的色彩，大大增強了其神秘性。朱自清先生曾說:“自來書史記錄童謠者，多信望文生義的熒惑說，列于五行妖異之中。故所錄全為占驗及政治的童謠;童謠的范圍于是漸漸縮減，而與妖祥觀念不解。這個錯誤應該改;我們須知占驗的及政治的童謠，只是童謠的一部分，而不是它的全部?！保?］然而，就是這“一部分”給小說創(chuàng)作者們以靈感，帶來了創(chuàng)作契機，為小說發(fā)展穿針引線，制造新的線索，如此童謠到了《三國演義》中其預言作用就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預示了劉表、劉備等人物命運，將戰(zhàn)爭的走勢以及朝廷的更迭說成是理所當然的天命所歸，這就使得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發(fā)展更為曲折離奇，增強了小說的神奇趣味性，大大拓展了閱讀者的想象空間，當然，裴注的注釋、保存、啟發(fā)之功又在此得以再次凸顯?！盁苫笮恰睏l與“荊州童謠”相似，它們都是借孩童發(fā)出預言，預示政治命運，也諷喻社會政治，怪異的離奇之事更容易在人們腦中形成深刻印象。

“糜竺”條出自《蜀書·糜竺傳》，講述天使為感謝糜竺的善行而推遲起火事件，讓糜竺提前搬出財物之事。這個故事中包含著我國讖緯、感應、禎祥等天命早定的古老觀念，此觀念認為一切皆有定數(shù)，難以違背，不是人為可以輕易改變的，然而如此故事中的天使所為，可以在不違背天條、命理的基礎上稍作改變，便能救人于危難，以免重大損失。當然，天使發(fā)此善心也是基于糜竺善行的基礎上。當時佛教在民間開始廣泛傳播，“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觀念深入人心，如糜竺一樣因廣施善行而富貴神助、消災免難的傳說在同時代的志怪小說中很常見，如《述異記》中的虞洪在山中遇見神仙而改變機遇等等。民間產(chǎn)生的關于糜竺的各種神奇?zhèn)髡f實際上是對糜竺的歌頌與贊揚，文人們以筆記小說的形式甚至夸張地記錄各種奇異事件的目的也就在此。裴松之在陳壽介紹糜竺生平時便引此條以注釋，旨在顯示糜竺之不平凡，豐富了糜竺這一人物形象，渲染出神秘氛圍，使讀者心中自然有了糜竺不平凡的初步印象，并為后來文人們創(chuàng)作小說奠定宗教信仰和文化心理基礎，唐傳奇中諸多神仙鬼怪的出現(xiàn)正是這一影響的表現(xiàn)。再者，在《三國志》等史書中并沒有說明糜竺的謀略才能，重在顯示其財力，而到了《三國演義》第十一回“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開篇就細述糜竺感應神靈得到庇佑之事，寫到他向陶謙獻破曹操的計策時，將其聰明才智以及天賦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形象更加豐滿。史書中提及較少的人物，卻因志怪小說使本來并不出名的人物成為歷史演義小說中起關鍵作用的角色，這就增強了事件的文學性和傳奇性，想來裴松之的引用給人以創(chuàng)作思路和啟發(fā)，留給后人廣闊的想象和創(chuàng)作空間。

“吳夫人夢月入懷”出自《吳書·妃嬪傳》，與“邢史子臣”條類似，講述帝王、國主的神異出生或由來的不平凡，此次展現(xiàn)的是孕而夢月入懷，以此預示所生之人的天生超常，這些難免附會得出，史書中這樣的離奇敘述也很常見。其實，夢的占卜功用在中國文學作品中是普遍存在的，顧頡剛就曾指出:“五行，是中國人的思想律，是中國人對于宇宙系統(tǒng)的信仰;二千余年來，它有極強固的勢力。”［9］夢不僅能對國家大事、帝王之象進行占卜，預示國事之祥瑞與災難，而且也為尋常百姓所擁有，常常能給百姓以生活的啟示、警告以及命運浮沉的預示。夢，常常被人們解釋為是鬼神等對人的某種暗示，這實則是原始宗教的一類重要內(nèi)容和形式，人們通過預測和領會夢中的含義以趨吉避兇，夢占漸漸應運而生。孫堅之語“日月者陰陽之精，極貴之象，吾子孫其興乎”即是古代人們相信夢占的體現(xiàn)，細讀此故事，就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它所記錄的就是一個占夢的過程，文人們運用大眾迷信夢占的心理，將夢中的各種現(xiàn)象創(chuàng)作成各種情節(jié)以提高作品的可讀性和神奇性。吳夫人在江東孫吳的發(fā)展道路上是一位不可忽視的人物，將夢日月入懷而生出真龍?zhí)熳尤绱松衿娴氖赂綍谒@樣在歷史上發(fā)揮過重要作用的人的身上，是中國歷史上常見的事，這也符合中國文人喜歡把目光投注在名人賢士身上的習慣。陳壽《三國志》中所述孫堅當時并非望族，吳氏嫁女乃不得已之舉，裴松之在此注出吳夫人不平凡之事，利用夢能反映現(xiàn)實的緊密交感關系，從側面證明孫吳之興亡有神兆，乃是應天命所得，這樣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久而久之，使人們相信帝王將相是承天命而得，貴不可言，信服并崇拜之。

干寶在“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這一創(chuàng)作思想的指導下，充分關注當時的社會生活，加上自己對歷史的思考，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而創(chuàng)作出了形形色色的至“奇”至“怪”之夢故事，裴松之將這些故事注入史書中，使史書變得生動有趣的同時，也給后來的歷史演義小說創(chuàng)作者們在題材和思路方面以深刻啟示，他正是在今天我們認為史書和小說劃分并不十分明了的歷史環(huán)境下，用志怪小說作品為正統(tǒng)史書作注，實則已經(jīng)在無意識中勾畫出了小說的輪廓，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p>

［1］ 郭彖．睽車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 汪中．述學［M］．北京:中華書局，1991．

［3］ 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2010．

［4］ 曹丕(撰)，孫馮翼(輯)．典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 張慶民．魏晉南北朝志怪小說通論［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6］ 張大可．三國史研究［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8．

［7］ 羅貫中．三國演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8］ 朱自清．中國歌謠［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9］ 顧頡剛．五德終始說下的政治和歷史［J］．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