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泗建
先讓我們看一則教學案例?!讹w船即將墜毀的時候》,記敘了前蘇聯(lián)宇航員科馬洛夫,在飛船即將墜毀時冷靜地向上級匯報工作,然后與女兒訣別,告訴女兒要認真對待學習的事。不少老師在上公開課時愿意選擇這篇課文,并把文中主人公的英雄形象渲染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師:在飛船即將墜毀的時候,科馬洛夫做了什么事情?
生:他用大部分時間向上級匯報了工作,用剩下的一點時間和家人訣別。
師:在文章中,最讓你感動的是什么?
生:他知道飛船馬上就要墜毀了,一點兒也沒有緊張,也不是急著和家人告別,而是首先向上級匯報工作。這兒很令人感動。
生:而且他匯報工作的時候是很從容的。
師:是啊,他明知道自己的生命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可是還表現(xiàn)得那么從容不迫,而且把工作放在了第一位,這是多么令人感動啊。
生:還有他在和家人訣別時,還問女兒將來想干什么。女兒說想當宇航員,他很高興。說明他很熱愛航天工作。這里很感人。
師:他很快就要因為航天事故而犧牲了,但他希望自己的女兒繼續(xù)自己沒有完成的事業(yè)。
生:他還教育自己的女兒和別的小朋友要好好學習,認真對待每個小數(shù)點。
師:讀到這兒你有什么想法?
生:他雖然馬上就要犧牲了,但他心里還想著女兒和別的小朋友的學習。他很了不起。
生:他對工作很認真。他要求女兒也認真地對待學習,不要讓這樣的事故再發(fā)生。
師:是的。這是一位對工作盡職的好宇航員,是一位對女兒盡責的好父親。他在犧牲前的所作所為深深地打動了每一個人。
……
首先,已經(jīng)有不少人對這一文本的真實性產(chǎn)生了強烈的質(zhì)疑。比如,宇宙飛船“聯(lián)盟一號”在返回途中發(fā)生了故障,科馬洛夫怎么會那么肯定地知道問題出在“地面檢查時漏了一個小數(shù)點”,還要女兒“轉(zhuǎn)告所有的小朋友認真對待學習”?這在科學上是說不通的。除此之外,本文在人文性上同樣說不通——面對與親人的生離死別,科馬洛夫與女兒的交談居然顯得這樣 “崇高”,沒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沒有依依不舍的留戀,怎么看都是反人性的矯情之筆。
不過這樣的文本并非不可解讀,事實上,如果能站在真實的立場上,對它進行批判性、重構(gòu)性的閱讀,學生或許可以得到更大的收獲——第一,幫助學生打破“文本神圣論”的觀念,建立起唯物辯證的閱讀觀;第二,相對于理解文本,批判和重構(gòu)文本需要更大的勇氣和更高的水平,因而也更有利于學生閱讀能力的提高??墒沁z憾的是,我們在現(xiàn)實課堂中卻很少看到這樣的解讀。更多的語文教師,還是抱著這樣的文本頂禮膜拜,極盡煽情,用虛假的文本換取幼稚的感動。而在這種所謂的“感動”中,失去的則是語文教學最基本的對“真”的追求。
如果教師的解釋把學生引向了一種規(guī)范化的理解,如果教師的表演、煽情對學生形成了溫和的情感強制,如果學生的真實的情感體驗被教師的教學情感所代替,那么,這樣的語文教學就是一種過度的教學強制,教師的教學的演繹淹沒了或者代替了學生自己的真實理解,學生放棄了自己的感受,而迎合權(quán)威的標準化的詮釋。語文教師過多地對課文進行分解,過度地對意義進行闡發(fā),過分地對情感進行渲染。這些都是對學生的真實的心靈的一種臆測、甚至是扭曲,而不是激發(fā)。
學生的自我意識或者說情感、精神當然是需要激發(fā)的,因為學生的人性是處于生長過程之中的。學生的人性是質(zhì)樸的,正是這種質(zhì)樸的人性需要深化和升華,因此語文教學是一種賦予,但是這種賦予不是簡單地給予,更不是誘惑式地導向,而是應當建立在激發(fā)兒童的自我意識上,使兒童能夠自主地理解世界,理解人,理解自己。他們自己具有充分的理性和能力,具有積極的情感與意志,理解他們的學習內(nèi)容(特別是人文的材料),我們不能低估學生的智慧和情感,而試圖把我們設計好的對文章的解釋以及情感的感悟,以某種溫和或者強加的方式給予學生。我們語文教師不要以成年人的自大和狂妄,給他們的心靈套上框框,哪怕你認為你的框框是他需要的。我們應該清楚地知道,我們教學的框框可能會限制他們心靈的翅膀,可能會扼殺他們心智的獨特性,扼殺他們對于世界的獨特感受與領(lǐng)悟,他們也許就在我們語文教學的過度詮釋和虛假煽情中,成為某種同質(zhì)化的人。
作文教學可以說是整個語文教學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古人云:言為心聲。文章是情感的抒發(fā),只有情感真摯豐富,文章才能有血有肉打動人,但為了應試,學生只能把真情實感隱藏起來,與此同時,他們也失去了許多陶冶性情的機會,習慣于寫假話空話,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嚴重萎縮。上海市吳淞中學語文高級教師王根寶認為:“作文的關(guān)鍵是看有沒有話要說,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閱歷,或褒或貶,或揚或抑。但現(xiàn)在高考是一根指揮棒,教師只要求學生的文章觀點明確、論據(jù)充分,自圓其說,分數(shù)好一點,沖上二類卷就可以了,至于是真話假話、真情假情就都不太關(guān)心了?!睂懽鞅緛硎莵碜陨畹男枰?,是有話要說、有情要抒、有事要敘。而學生為了取得好分數(shù),可以任意拔高、泛泛而談,真情實感少,虛偽成了寫作的通病。
一位中學生坦言:“我們寫作文不能寫心里話。老師教導我們,你們的作文又不是寫給自己看的,而是寫給閱卷老師看的,只要寫得有技巧,只要讓閱卷老師覺得滿意就行了?!鄙踔劣行┤藢iT揣摩閱卷老師的心理,從而產(chǎn)生了一門被戲稱為“閱卷心理學”的“學問”,使這種虛偽之風愈刮愈烈,“八股化”趨勢越來越明顯。
一位家長在《北京文學》撰文批評當今語文教育時指出:“(孩子)按大人的意思謹慎地使用詞匯,久而久之,所有的孩子都像錄音機一樣地說話。更令人不解的是,語文學到這程度,學生的作文反而越來越差。學生的作文幾乎是假話、假感想、假故事大全,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寫過扶殘疾人過街、給老師送傘、借同學橡皮一類的故事,他們快樂地共同編著同一個故事,然后套上時間、地點、人物,到老師那兒領(lǐng)一個好分。”
李鎮(zhèn)西在《從批判走向建設——語文教育手記》中曾提到這樣一件事:一位小學生寫了自己回家路上被街上小流氓打劫的經(jīng)過,由于是親身經(jīng)歷,寫得生動,但老師卻批了五個字:“不真實!重寫!”于是,這位小學生只好編他自行車壞了,看自行車的大爺如何熱情地幫他修車……第二次作文交上后,居然被老師表揚了一番!寫真人真事,說不真實;胡編亂造,卻得表揚。這就是現(xiàn)在的作文教學!其實,相當多的學生早已習慣寫這樣的作文了。
一篇題為《綠葉贊》的“典型”作文,最后歌頌道:“綠葉,不求嘩眾取寵,不圖名利,并且有著頑強的意志,這是多么高尚的品質(zhì)啊!綠葉,我要贊美你!我更愿意做一個具有綠葉品格的人?!弊鳛橐粋€小學生,能有如此崇高的思想,實在“難能可貴”。思想是“崇高”了,但童真卻沒有了!童心,正被“崇高”的假話腐蝕。
葉老曾告誡說:“要寫出誠實的、自己的話!”著名教育家蘇霍姆林斯基也告誡說:“在學校里,不許講空話,不許搞空洞的思想!”現(xiàn)在的作文盛行“假大空”話,語言已不是作為負載自己真實思想感情的載體,而成了蒙蔽自己、覆蓋自己的一層帷幕,把真實的自己擋在里頭,使別人看到的不是自己。如果任其發(fā)展,就將永遠喪失自己的語言,這是最可怕的。北師大教授王富仁曾對作文評分標準中“思想健康”一條提出自己的看法:這種提法實際上是幼稚的,不合理的,而且會起一種誤導作用——就是誤導虛偽。
虛偽,使得孩子從小學會迎合別人,不會依照自己真實的感情來說話。這樣的語文教育就會加強中國人總體的虛偽程度。反過來說,假如一個人在表達的時候,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這才真正培養(yǎng)出健全的人格。對于兒童,乃至對于成人,誠實是最重要的道德標準。李鎮(zhèn)西也提到,所有“真實的消極”都比任何的“虛假的積極”珍貴一百倍。對于成長中的學生,出現(xiàn)一些糊涂的認識是正常的、真實的,相反,如果學生作文中全是清一色的“正確思想”“健康思想”,那才是反常的、虛假的。
假話、空話、套話等虛偽化作文的如此“成功”,恰恰宣告了語文教育的真正失敗,這樣的作文教學難道不應該被徹底拋棄嗎?
不知什么時候興起來的,剛剛上高一的學生,文章開頭,二話不說,劈頭蓋腦就是一組排比句。或風花雪月,纏綿悱惻,或激情慷慨,熱淚翻滾……為什么會出現(xiàn)濫用排比句的現(xiàn)象呢?“這是中考前老師教的”,學生說。因為考試作文,閱卷教師快速閱卷,不一定會看見“漂亮話”,那就得“把花戴在最顯眼的地方”,于是排比句的位置最終調(diào)往開頭,成了蒙人的“三板斧”了。又因為用了這種方法至少沒吃虧,甚或討了點便宜,于是競相仿效,流行開去。
有一次作文大賽頒獎大會,學生和作家交流,聽到有學生問作家黃蓓佳:“為什么你的作品文字總不太華麗?”——學生的提問令人驚異,沒想到一些學生習非成是,竟以為他們從老師那里學來的應試技巧不但可以打通高考之門,也能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認為“華麗”應當是文學追求,這就近乎荒唐了。
常見在一些平淡的作文中來那么一段華麗的鋪陳,有如窮街陋巷掛了幾只紅燈籠,雖然未必和諧,畢竟“亮了”,有“彩”了。這讓一些教師心理有些寬慰:畢竟學生作文能夾雜些“文化”了,畢竟有點像讀過書的人了。而不知不覺間,虛浮花哨的弊端也就潛伏下來。
文風教育,以質(zhì)樸為本。質(zhì)樸的情感,準確富有智慧的表達,應當成為寫作教學的基本追求。我們不反對形式,只反對形式主義。教師引導學生追求有創(chuàng)意的表達,注意語言表達的內(nèi)涵,在立意上下功夫,而不能單純追求形式。比如,現(xiàn)在很多學生不知從哪里學來一種“題記”,不管三七二十一,總要來個“題記”端居文首。長篇作品二三十萬字,寫個“題記”或許有必要,中學生作文一般只有七八百字,不少同學偏要寫下三五行“題記”,這些“題記”往往與文章主題沒有聯(lián)系,干癟無味,不知所云,徒增人厭。
有些學生善于遣詞造句、修飾、積極修辭,下筆總能有一些精彩華美的語言,教師如果對此作過多的肯定,有可能形成誤導,會讓另一些學生就此認為自己缺乏文采,失去寫作自信。語言的風格是多樣的,華麗燦爛是一種美,質(zhì)樸也是一種美。寫作的表達應當有多樣性,要引導學生根據(jù)個人的能力選擇最恰當?shù)谋磉_方式。語言平實無華,沒有什么可羞愧的,倒是不自量力地追求形式美,會導致惡俗不堪。孫犁曾告誡青年作者:“你心里有了許多話,你要描寫一件事,這件事老在你的心里打轉(zhuǎn),它一切都準備好了,單等你拿語言把它送出來。那你就把它送出來吧,不要怕你的文字不‘美’,言語不文。用花轎送出姑娘固然好看,初學寫作好比窮人,把你的姑娘用牛車拉出去吧。只要文章的內(nèi)容好,語言笨一些沒關(guān)系——但記住這是說初寫,你千萬不要認為這就好了:我可以永遠用牛車往外送姑娘了。這樣下去,會弄成車上已經(jīng)不是姑娘而是糞草了?!睂O犁這段話,本身也是很好的語言范例,通俗平易,其雋永恰恰在于樸實無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