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明德

月塘墈

月塘墈，月塘墈。

兩邊的吊腳樓，中間的麻石街，橫街，擱一根竹篙——陽光里，公開展出，陳舊的梭頭褲，時髦的無袖衫。

三伏夜，涼床鋪街，喜歡遛達的故事和新聞，從街頭到街尾，不用穿鞋。

月塘墈呀，月塘墈。

你，三寸金蓮，裹五千年歲月，踏一曲美麗的民謠，顫巍巍地走過來了，而你用龍頭二胡拉出來的江河水——

流出了月塘墈，流向了太平洋……

從太平洋掀起的第四次浪潮，又涌進了你兒子的視野、孫子的言談，卻把說書場張瞎子的琵琶弦，嗆了。

月塘墈喲，月塘墈。

那一扇扇紙糊的雕花窗太暗了，那一根根吊腳木也在空空地叫喊。

而滿街的木斗門仍在吱吱呀呀——

打更老人的梆聲癱瘓啰！

打更老人的兒子不會癱瘓呀!

今晨，卡在街口的新聞采訪車，終于把你昏沉的睡眼撐開。

你驚訝地目睹，導(dǎo)演叼的那根雪茄，從街頭沉思到街尾，還在冒煙……

月塘墈的女人

月塘墈的女人。

過去緊裹三寸金蓮，在吊腳樓門檻邊如鼠，啃空的谷殼癟瘦了歲月。

有一次，翻過門檻，竄上麻石街，被滿街的月光追逐。

于是，門檻加高了三寸，攔住鼠和金蓮。

月塘墈的女人。

后來高挽起褲腿，去墈下試水。

墈下的水只是古老的傳說，一兩汪坑坑洼洼的積雨，還淹不濕腳背。

微露的本能，被目光洗亮，也粘上淫意的唾沫。

于是，只有泡在自己的倒影里，享受自憐的水。

月塘墈的女人。

如今穿起了無袖裙衫，一片嬌嫩的胸空，飛過媚眼。

有語言冷風(fēng)一樣刮過，驕傲的羽毛紛紛墜落。

陽光下的翅膀，也有影子。

麻石，生硬了時間。

月塘墈的女人喲！

從古至今有一面梳妝鏡，就像墈上那口幽深的古井。

用長長的繩纜打水，舊繩斷了，又搓新繩。

回想多前年的一次洪水，月塘墈的女人，赤條條的溺水，也不嗆水。

才知，月塘墈的女人，是月塘墈的水。

月塘墈的男人

月塘墈的老爹，是那一聲老似一聲的梆聲。

釅釅的粗茶，泡著暮年，陳年舊歲的話題，在黃昏里酣眠。

竹靠背椅上，斜躺——是一桿古銅色的煙壺，長長地、長長地裊著悠閑。明明滅滅的日子，抽盡了生命的淚和血。

扶著木壁，立起——是吊腳樓枯瘦的腿，顫巍巍地站在墈邊，雖然，墈下并無水，仍是拴著歲月的船。

即使，朽得再也撐不住身子了，就地聳起一堆人字形的土，企望，萌生幾葉嫩生生的春天。

月塘墈的漢子，是那條平平仄仄的麻石街。

跌跌絆絆地鋪墊日子，從頭到尾，又從尾到頭。

累了，就燒一壺酒，兩勺紅糖、三粒胡椒、四五塊木炭，竄起火苗——

又澀、又辣、又香甜。

熱乎乎地生活，抿得有滋有味，之后，醉倒在女人的懷抱，有節(jié)奏的呼嚕，唱著愜意的小調(diào)。

月塘墈的小伙，是古廟檐角上那被現(xiàn)代風(fēng)搖響的銅鈴。

叮叮當(dāng)當(dāng)，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入幽遠(yuǎn)的時空。

離開月塘墈很遠(yuǎn)很遠(yuǎn)，又回過頭來，穿祖母一針一線納的布鞋。

舒適，隔潮，耐穿。

與月塘墈陌生很久很久，仍改不了拗口的鄉(xiāng)音。

外語單詞會寫，卻讀不準(zhǔn)。

偶爾，寫幾篇小說或散文，濃郁的地方特色，卻能在文壇引起轟動效應(yīng)。

月塘墈的伢崽呢，是錄音機里入睡的夢。

從搖籃曲開始，已老掉了牙。

那一把長命鎖，再也不鎖無邪的天真，神話和傳說，變得真實起來。

黑夜，再不做黑色的夢。

夜的夢，已透明。

遺失了的傳說

月塘墈下沒有水，月塘墈上有條船。

你，是那晚風(fēng)里，悠來蕩去的傳說。

長長的話題，是你的纖纜——

放纜，縹緲了月塘墈從古到今的苦辣辛酸。

收纜，聚攏了四坊街鄰斗嘴的隔閡和扯皮的疏遠(yuǎn)……

短短的幽默是你的風(fēng)，吹涼了悶熱的夏夜，鼓起了生活的風(fēng)帆，載著大人的疲憊小孩的幻想——

一路清夢，一路冷月。

悠哉悠哉，漂到了銀河邊。

自十年前漲洪水，月塘墈只見水難見船。

你，一把“破四舊”的大蒲扇不停地扇，也扇不涼燥熱的人心。

你，一桿水煙壺，吸進去是水，吐出來是一股嗆人的旱葉子煙。

當(dāng)年，沿著你的故事摘星星的頑童，如今，躲在紗窗里。

他，可會記得，月塘墈的晚風(fēng)里，還有一個悠來蕩去的傳說……

陰影

月塘墈，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下，有一片濃重的陰影。

傳聞在五十年前的一個清晨，她踩著槐樹長長的陰影，偷偷跑出了月塘墈，跑進了遠(yuǎn)方那片霞光。

五年后，她又披著夜色，悄悄溜回月塘墈，溜回了這片黑暗。

從此，她被壓在老槐沉重的陰影下，用一把桃木梳，梳理著蒼白的月色，梳理著羞紅的陽光，像一只不倦的蜘蛛——

牽引著，葉隙里漏下來的光線，編織著一張透明的網(wǎng)。

有癡情郎想點亮這片陰影，火把燒成了灰，馬燈熬干了油。

有蠻漢子不信邪，撞進來了撞不出去，最后，撞傷在槐樹上。至今，在腦門上，還留有一道長長的傷疤。

一個大白天，老槐樹猝然倒了。

她，頓時感到眼花繚亂。

一群吱吱喳喳的喜鵲子，銜飛了她的回想——

那是很遙遠(yuǎn)的時候，在月塘墈的老槐下，有一個遠(yuǎn)方來的小孩。

她要他叫娘。

他說他沒有娘，他是老槐樹椏里結(jié)的嫩苦瓜。

她，忘了告訴他，她就是月塘墈的老槐呀！

井

月塘墈下有口井。

這井有多大的年齡，誰也說不清？

只知先祖死的時候，喝了井水才閉上眼睛。

古老的井，到底有多深呢？

長長的繩纜，從遠(yuǎn)古放到如今，也沒有量出一個尺寸。

誰匍伏在井口，想瞧個究竟。

井里卻有一雙眼睛，打量你是不是月塘墈人。

傳說打井的，是一顆隕落的星星，你不信也得信。

有男人或女人投了井，月塘墈人不說是短命，只拿吊鍋子把喝進去的井水?dāng)D出來，用曬墊搭起一個露天敞棚，讓晚風(fēng)卷著凄涼的孝歌，悠悠地飄出了月塘墈——

哪方喲！

又有了一顆隕落的星星；

哪方喲！

又有了一口無底的井。

壇子菜

月塘墈家家都有壇子菜，家中沒有幾個壇子，住不了月塘墈。

東家送來一碗不摻水份的腌菜；

西家回送一碗濃縮了的干豆角。

濃郁的鄉(xiāng)情，送來送去，從來沒有過打空轉(zhuǎn)身的碗。

每年新鮮菜上市，誰也舍不得稱上半斤八兩，嘗一嘗鮮，卻在要扯菜兜的時候，腌上它百十斤壇子菜。

等到菜蔬淡季，從壇中再掏出一個豐盛的菜譜來，一碗又一碗，上千年來 從沒掏空過。

五月長長的線豆角，切短、曬干、裝進壇中，想吃就抓一碗；

八月的青辣椒曬得泛白，腌到冬天炒上一碗，又下飯來又驅(qū)寒；

至于水靈靈的蘿卜，晾得干巴巴的，拌進剁碎的紅辣椒，豐盛的宴席上，來一碟，辣得你在笑聲中滾出淚珠珠來。

即使，三年前做的壇子菜，打了滑， 翻了酸，掏出壇來，攤在曬盤里，敷上一層薄薄的陽光再入壇，兩天換一次壇頸水……

三年后，鐵鍋里火爆火炒，照樣能嚼出鮮味來。

沒想到，有月塘墈長大的小子，出門不到三天，一回家，就說——

壇子菜沒有維生素，吃了會致癌。

老輩們冷笑道——

這小子，吃的飯還沒有我吃的鹽多，半瓶子墨水，還想潑黑這幾千年的習(xí)俗嗎？

要是你有朝一日，銹釘子戳了腳，月塘墈的浸茄子，都翻了白。

注：浸茄子是吸銹的土藥方。翻白，是變了質(zhì)。

謎

月塘墈的麻石街，是一面明晃晃的鏡子。鏡子，照著一個傻笑的你——

亂麻般的白發(fā)，雜草般的粗須。

一身油光發(fā)亮的粗布衣，還是布料時縮過一次水。

而長長指甲里的黑泥，足可種下一顆谷粒。

不知你為什么愛清潔，也不知你為何不清潔。

有人一生沒掃過地，是因為你，才很清潔；

有人每天都掃地，不因為你，也很清潔。

關(guān)于你，真是一個謎。月塘墈人，猜了半個世紀(jì)。

麻石街每一個透明的日子喲，都瞧著你。

今晨，你又用生命，打掃出一個干干凈凈的大年初一。

很多人，干干凈凈走過這面鏡子，除了匆匆掠影，沒留下半點印記。

只有你，就像剛剛掃攏來的鞭炮紙屑。紙屑里，有昨夜風(fēng)吹下來的燈謎。

誰都想猜透你，誰也猜不透你。

只有鏡子照著你。你，傻笑著……

只有謎面，沒有謎底。

水

月塘墈的井水，是靈丹妙藥。

但，只有在李老太的運作下，才靈、才妙。

尤其是無名皰毒。一瓢井水，銜在她口里，用于外敷。裝在青花瓷碗中，用于內(nèi)服。

三天見效，包治包靈。

蜘蛛咬過的人找她；

黃蜂叮過的人求她；

莫名其妙的皰毒更少不了她。

井水，盛在碗中，隨她那誰也聽不清楚的默誦，繞碗邊慢悠悠轉(zhuǎn)三個圈，然后，東西南北，彈四下水……

她喝一口清悠，也讓你抿一口涼爽。

忽地，她將水噴在你的皰毒上。微笑著說——

好了！好了！

果真，不到三天，皰毒就無影無蹤了。

她一生中治好了無數(shù)的皰毒，卻從不收分文，像月塘墈的井水，清清白白。

只是三年后，她還在問你，那皰毒消了嗎?

墈上人有問必答：消了！消了！

小時候，我找她很多次，每次都很靈驗。

前年，我小孩生皰毒，帶去一份薄禮。

她說，你忘了規(guī)矩，我也忘了藥方。

最近，有人斷言這是未知科學(xué)。

剛從國外回家探親的醫(yī)學(xué)博士，極虛心，極誠懇，登門求教。

用量杯盛走了井水，用消毒紗布包走了青花瓷碗，然而 寄回的研究報告說——

井水，是普通的井水。

瓷碗，是普通的瓷碗。

臨床實驗，無一例成功。

倒是引來眾多求醫(yī)者，只要不送分文，仍是包治不誤。

仍是這普通的井水；

仍是這普通的瓷碗；

當(dāng)然，仍是這普通的李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