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保忠
上 篇
火車進站了,天成隨著人們一窩蜂似地?fù)硐蜍囬T口,鞋卻給擠掉了一只,他剛想撿起來,火車又“嗚”地一聲向遠處去了。天成一急就醒了,坐起來瞅瞅,哪有什么火車呢,又探下頭看了看下鋪,二旺摟著個枕頭睡得正香呢,呼嚕一聲比一聲高,涎水也順著嘴角淌了下來。別人都去上工了,工棚里只剩了他倆,準(zhǔn)備坐晚上的火車回家。
天成最怕坐火車了,慢騰騰的,找不到一點事做,還不如在腳手架上砌墻痛快呢。可這次他又不能不回去,最近他眼皮老是突突突地跳,總疑心月桂出了什么事,必須回去看看了。是晚八點的票,就算六點動身去車站,也還得在棚子里窩幾個小時,不睡覺就沒事干。天成就又躺下來強迫自己睡,但再怎么也睡不著,一遍遍數(shù)數(shù)兒也不行,越數(shù)心里越亮堂,月桂和自家的窯院都浮在眼前了,便下了床,想找點事做。
“老哥,”二旺忽然把臉轉(zhuǎn)向他,“我夢見我媳婦快生了,肚子大得像口鍋。”
二旺比他要小十來歲,身體結(jié)實得像塊石頭,一直管他叫老哥。幾天前,聽他說要回村,二旺忽然也動了心思,要跟著一起回。
“啥?”天成心一格登,愣在了當(dāng)?shù)??!靶闱煽焐???/p>
“嗯,快了快了?!倍婚]眼又打起了呼嚕。
“這家伙,”天成搖了搖頭,出了工棚?!斑@家伙在發(fā)癔癥呢?!?/p>
秋天都過了一半,日頭仍毒辣得很,烤得地面像熱烘烘的桑拿室。他看了看遠處的工地,又看了看頭頂上的日頭,感覺毛孔給烤得咝咝咝冒氣。就又回了工棚,坐不了一會兒,便覺得身上黏糊糊的,一低頭都能聞到汗臭味。他心里好不感慨,出來做工就是他媽的賤,驢子似的吭哧吭哧地死受,啥味都聞不到這一閑下來反倒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不睡覺,瞎轉(zhuǎn)悠啥?”二旺猛地彈起來,摟著枕頭問他。
“你醒了,還是在說夢話?”
“當(dāng)然是醒了?!?/p>
二旺伸出兩只手,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我還以為你說夢話呢,”天成搖了搖頭,“剛剛你就沒頭沒腦說了幾句。”
“剛剛我說夢話了?老哥,我都說了些啥?”二旺還樓著那個枕頭。
天成曾開過二旺的玩笑,說你不會是把枕頭當(dāng)秀巧了吧,千萬別太使勁兒,又解決不了啥問題嘛。這家伙才不在乎別人怎么說,該摟還是摟,好像那真是他的女人。
“你說你媳婦……算了算了,不說了?!碧斐蓴[了擺手。
“跟我還賣關(guān)子啊,老哥你說。”
“那,那我就說了啊?!?/p>
“說吧,沒事?!?/p>
“你說你媳婦肚子大得像口鍋,快生了?!?/p>
“我,”二旺眼睜得像兩個銅鈴鐺,“我真這么說了?”
“我還能哄你嗎?”天成等著聽二旺接下來怎么說。
他早知道秀巧肚子大了,二旺好幾個月沒回村,秀巧的肚子卻大了。半個月前,月桂來了個電話,問他還打算回來不,再不回來,她也學(xué)著秀巧養(yǎng)個野漢子,把肚子挺起來。天成就知道二旺戴了綠帽子??伤桓腋f這事,自家的地讓別人種了,二旺聽了能好受?他不知道二旺回去了會怎么鬧,這家伙可是驢脾氣啊。
“沒想到夢里先跟你說了。”二旺笑了笑,解釋說,“原先我們沒打算要這個孩子,你也知道,我們是想買了房再要孩子的。沒想到上次也就回去兩天,就出了問題,秀巧說啥也不舍得流,肚子就大了?!?/p>
“那是秀巧地肥嘛?!?/p>
天成就明白二旺早知道了這事,他一定把什么都想妥了,這幾天他也不知怎么費力地想了呢。他這么說,是在給自己找臺階下??磥恚遣粶?zhǔn)備鬧騰了,這就對了,鬧起來誰知道會出什么事?可他又不信二旺會就這么罷了手,別人給他戴了頂綠帽子,他會不聲不響的?
“等秀巧生下了,你給我的孩娃也起個名吧。我知道你會起名,你給你的兩個兒子,一個起了個‘北大’,一個起了個‘清華’,好大學(xué)你家一下占了兩個。你說你多會起啊?!?/p>
“你要覺得好,”天成敷衍道,“我就給起,不就是個名字嘛。”
“那就這么說定了。”
二旺說完,跳下地,趿拉著鞋到外面去了。天成知道他是去撒尿了。等二旺回來,又聽得他罵起了天氣,說都能把人蒸熟了。
“是啊,都快成唐僧了?!碧斐筛胶偷?。
“老哥,要不我們出去洗個澡吧?!?/p>
“洗澡?”
“對呀老哥,我都聞到你身上的臭汗味了,”二旺嘿嘿一笑,“你就不怕回去了,嫂子不讓你上床?”
天成想想也是,要回家了,還真該好好洗一回呢。工地上沒有澡堂,想洗澡就得上街,花錢不說,跑來跑去也真夠麻煩的。他們一般都是在工棚里將就著洗,也沒有太多的水,剝光了擦擦背,沖上一沖,這就算洗澡了。當(dāng)然,有時身上的污垢積得太多了,他們也會出去一趟,到附近幸福路上的那家叫做“天池澡堂”的地方,狠狠地搓洗一回。
“也好,”天成點了點頭,“洗就洗去。”
就跟著二旺出了工棚,朝大街上走去。
走不了多久就是幸福路。兩個人懶洋洋的,誰也不吭聲,好像誰都沒有找到幸福的感覺。若在以往,二旺嘴早閑不住了,早罵開了,他一上街好像看什么都不順眼。比如,看到路邊有幾棟他們蓋的樓住了人,二旺就會罵,這就住上了啊,媽的,老子想在鎮(zhèn)上買套平房都沒錢,一掏就掏出尿尿的家什來,他們卻有錢買樓,這叫什么狗屁世道啊??吹接孀哌^的幾個女人怪怪地看他們,二旺又會罵,媽的,看什么看,老子又沒打算睡你。但是今天,二旺卻一句話都不說,讓人覺得好憋悶。
“老哥,”二旺忽又出了聲,“你這幾天咋怪怪的,是不是有啥心事?”
“我有心事?我能有啥心事?”天成覺得這家伙是倒打一耙。
“月桂嫂長得那么好看,惦記她的人肯定不會少,就算她想守住怕也難,不會是出了啥問題吧?要不老哥你能突然急著回去?”
“你個小兔崽子,”天成瞪了他一眼,“嘴咋老沒個把門的?”
“開個玩笑嘛,老哥你也太正經(jīng)了,累不累啊?!?/p>
說話間,他們到了天池澡堂前,天成停下了,二旺卻還在往前走。天成就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意思是到了,怎么還走?二旺搖搖頭,說這家澡堂太寒磣,要回家了,不如去幸福浴園幸福一下。天成卻止住了腳步,他知道幸福浴園是個大澡堂,票賣得貴。二旺看出了他的遲疑,說我知道你啥意思,今天我請客。天成搖了搖頭,一字一句地說,你請我也不去。
“我請你都不去?老哥我沒得罪你吧?”
“沒有啊?!碧斐梢豢此J(rèn)真樣兒,就笑了。
“那你咋不去?”
“咱倆都是做笨工的,那地方哪是我們?nèi)サ???/p>
“做笨工的咋啦?做笨工的就不能去幸福一下嗎?”二旺不滿地說,“我請你不去,那,你請我。”
“我請你?”天成也認(rèn)真起來了,“你說我為啥要請你?”
“為啥?這還不明白呀,誰讓你是我老哥呢?!?/p>
天成心里忽又狠狠疼了一下,是啊,你是他老哥呢,你應(yīng)該疼他一點。就點了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
“你會請我?誰不知道你摳門,平時可都是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的呀?!?/p>
“你話咋這么多,到底想不想去?不想去那就算了。”天成說著往那邊走。
二旺忙不迭地跟上來。
進了幸福浴園,在吧臺前停下,天成看了看墻上的價目表,不加別的服務(wù),洗個普通澡一人就得二十塊錢,他疼得直咧嘴,又不好反悔,就慢慢騰騰地掏錢。等他掏出錢時,二旺早掏出來了,天成沉下臉,硬是往一邊推他。二旺嘻嘻一笑,不肯走,堅持要結(jié)錢。天成幾乎要罵人了,黑著臉硬是把錢付了,從服務(wù)員手里接過兩塊鑰匙牌。
兩個人換了衣服,鎖了,進了浴室。天成發(fā)現(xiàn)滿滿一池水竟然沒一個人泡著,只有周圍的噴頭下站了幾個人。再看二旺,好像一下來了精神,滿臉的喜悅,像個孩娃似的,高興得手舞足蹈。天成還疼那幾個錢,高興不起來。再看二旺,早跳了進去,水濺了他一身一臉。天成心里就罵,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家伙,再洗能洗掉你頭上的綠帽子?又覺得不該這樣罵,二旺也不想戴那頂帽子呀,誰知道他心里有多難受呢。
“老哥,”二旺又往他身上潑水,“你咋不下來,快下來呀?!?/p>
“這就下,就下?!?/p>
天成先彎下腰試了試水,不涼不燙,這才一抬腿下到了里面。他靠著池臺,看著二旺魚也似地在池子里撲騰,濺起了片片水花。這小子簡直把澡堂當(dāng)游泳池了。天成笑了笑,覺得這才是二旺,他要是不搗蛋,就不是他了。想想,這小子這些天沉默多了,簡直成了個小老頭。二旺撲騰夠了,又挨著他坐下來,靠著池臺把身體漂起來,腿四仰八叉的。天成覺得他那樣子很不雅,想說他幾句,終于沒吭聲。池子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我泡好了,先去敲打敲打,一會兒你也去。二旺站起來,看他直愣愣的樣子,又說,“敲打的錢我出,你別疼呀?!?/p>
天成搖了搖頭,看著二旺出了浴池,往里面那個大房間去了。
沒一會兒,里面就傳出“噼噼啪啪”的敲打聲。
“讓他也樂呵一會兒吧,回了家就沒這心情了。天成心里說。
對面是一個大肚子男人,天成看到這個男人也四仰八叉地漂在水面上,不知為啥,他忽然想起了秀巧的肚子。她怎么就把肚子搞大了?怎么不懂得處理一下?這不是讓二旺難堪嗎?忽又想到了月桂,她不會也偷偷找個相好的吧?可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被他掐死了。不可能,他搖搖頭,這絕對不可能。他這樣拚死拚活地受,為了個啥,不就為了讓月桂過得好一點嗎?不就為了兩個孩子能考上大學(xué)嗎?她會理解的,不會做出那種糊涂事的。
這么一想,天成心里就輕松多了,他享受著水的撫摸,水氣的蒸騰,感覺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泡大了,舒展了,說不清的舒坦。忽然就想起了月桂,她要也能來泡一泡多好呢,想著,就覺得身體膨脹起來,那玩藝居然揭竿而起了。天成嚇了一跳,怎么會這樣呢?人真是不能太嬌慣自己了,太嬌慣了,就會生出一些非分之想。瞅瞅四周,好像一雙雙眼睛都盯著他,本來,他是要出去了,可有這么多人盯著,他就不敢往起站了。二旺卻水淋淋地過來了,讓他也去敲敲,那玩藝鐘擺似的在他眼前晃。
“去去去,”天成擺了擺手,“我不敲,泡著舒服?!?/p>
“你總不能泡著不出來吧?”
“你老站我眼前干啥?一邊去?!?/p>
“老哥你咋啦,”二旺忽然進了池子,貼著他坐下來,“你看看你,臉紅脖子粗的?”
“去去去,一邊去?!碧斐捎?jǐn)[了擺手。
“原來是這個,”二旺盯著他的下體,忽然大笑起來,“這么棒呀,我就知道你想嫂子了?!?/p>
天成臉又漲紅了,他后悔自己不該胡思亂想,結(jié)果在二旺面前出了丑。他可是二旺的老哥呀,平日里,不管怎么想女人,他都不敢讓二旺知曉。出來久了,誰能不想女人呢,跑馬的事也常有,但是,他覺得想歸想,讓別人知道就不好了。工友們饑渴了,常常過嘴癮,說街上某個女人條兒有多好,奶子有多大,屁股有多圓等等。有的干脆跑出去打野食。他從不跟著他們瞎說,更不敢出去找女人。他的生活好像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多賺錢。
“大哥,”二旺壓低聲音說,“你要實在憋不住了,到樓上去休息一下吧?!?/p>
“去樓上?去樓上干啥?”
“樓上有小姐呀,你可以去玩一下呀。”二旺壞壞地一笑。
“去去去,說啥屁話呢。”
身體的形勢終于緩和下來了,天成出了浴池,到噴頭下沖洗起來。二旺又跟了過來,讓他也去敲敲,還說錢他出。天成使勁地?fù)u了搖頭,很堅決的樣子。其實他還真想去敲一敲,又怕把自己搞得太舒服了,會生出一些別的想法來。他不能讓自己再出丑了。
沖洗過后,他們出了幸福浴園。
他們走在幸福路上。
“時間還早呢,”二旺又變得無精打采了,探詢地望著他的臉,“這么長的時間你說咋打發(fā)?要不我們?nèi)タ磮鲭娪鞍??!?/p>
“還是回工棚吧,你真是混得心野了?!?/p>
“你說我心野?”二旺又憋不住地笑起來,“其實你比我更心野,要不,你能泡在池子里不敢出來?”
“又來了,”天成狠狠瞪了他一眼。
前邊有個賣雪糕的,二旺掏出幾塊錢買了兩根,一根自己留著,一根給了天成。天成怔了一怔,忽然想起二旺胃不好,平時是不吃雪糕的。就問他是不是又想犯病了。二旺抹了抹嘴角上的奶油,說他心里煩,就想吃根雪糕。又問天成為啥要結(jié)洗澡的錢,是不是覺得他挺可憐?天成又一怔,你這說的什么話啊,你要我請,我能不請嗎?咋我不請不對,請了也不對。
“老哥你真的別可憐我,我看不得別人這樣,別人一這樣我就想哭?!碧斐煽戳丝矗劾镎娴挠辛藴I水。
“你咋成了個娘兒們,少這樣。”天成不想看他這樣子,搶先走了幾步。
走了一段路,二旺追上來了。
“老哥,咱真就這么回去?回去也沒事干啊?!?/p>
“不回去你又想干啥?”
“這樣吧,”二旺樣子顯得很神秘,“我?guī)闳€地方?!?/p>
“啥地方?”天成停了下來。
二旺指了指路邊的一條巷子,看到了嗎,這就是煙花巷。天成不解地問,煙花巷咋了?二旺笑了笑,就是三牛他們?nèi)ネ孢^的地方。天成說,三牛他們?nèi)ミ^又咋了?二旺伸手堵他的嘴,老哥你聲音咋越來越高了,悄點聲好不?三牛說這地方的女人又好又便宜。天成偏抬高了嗓門,你少給我提三牛,三牛他不是個東西,一有錢就想找女人。二旺幾乎在乞求了,老哥你小點聲好不好,你不去我去。
“你也不準(zhǔn)去,我得替秀巧管著你?!?/p>
“秀巧算個啥東西?”二旺忽然沉下了臉,“她憑啥管我?她有啥資格管我?”
“憑啥?就憑她是你媳婦呀。”
“媳婦咋了,我今天偏要去,好好玩一回?!?/p>
“好好好,我不管你?!?/p>
天成丟下二旺,一個人往前走。
走了幾步,沒見二旺跟上來,天成心就往下一沉,知道這家伙真的打定主意要干壞事了。就扭過頭來,二旺早往巷子深處去了。天成氣壞了,這家伙,還真的去了,這事要讓秀巧知道了,還不得埋怨他?說他這個當(dāng)老哥的沒盡到責(zé)任?可一想到秀巧的肚子,天成又沒氣了,覺得二旺可憐,太可憐了。那就讓他去吧,誰讓秀巧也守不住呢。但是,他還是覺得這個理由有點簡單,根本說服不了自己。
天成就掉轉(zhuǎn)身,也往巷子里走。
這一片都是沒有改造過的平房院。巷子里又有巷子,枝枝杈杈,七拐八彎的。聽三牛說,這里好幾個院子都住著那種女人。天成不知道二旺拐進了哪條巷子,只能四處亂闖了。走著,他忽然看到了二旺,二旺嘿嘿一笑,你咋又跟來了?正好,我也不敢進去,你來了我就有膽了。天成說,你還真要去?。炕匕?,回去歇歇我們?nèi)ボ囌尽?/p>
“回去干啥?聽我的,一起去玩一回?!?/p>
“你咋這么犯渾啊?!碧斐苫鹆?。
“我就想犯渾,你管得著嗎?”二旺也瞪起了眼睛。
天成又要說什么,一扭頭,看到巷子口“呼呼呼”駛來輛警車,“吱”地剎住了。二旺也看到了,忙不迭地說,快跑快跑。天成腿有點哆嗦,但還是跟著二旺跑起來。兩個人沒命地往巷子深處跑。二旺忽又指了指那邊,不能往一起跑,你進那條巷子。天成就往那條巷子跑。跑了半天,聽得后面有人追上來了,天成也不敢回頭,巷子拐到哪里,他就跑到哪里,可身后的人卻追得緊,怎么也擺脫不了。天成氣喘吁吁的,漸漸跑不動了,心里說,又沒干壞事,這么瞎跑干啥?就停了下來,他停下來那個人也停下了,他扭過頭一看,追他的竟是二旺。
“你不是說不能往一條巷子擠嗎,”天成一瞪眼,“咋也跟來了?”
“我嚇昏頭了,轉(zhuǎn)了方向?!?/p>
“你不是要去找女人嗎?去吧,我不攔你。”
“想讓我去,那就借我一個膽吧?!?/p>
“原來你也沒膽呀,沒膽就跟我回。”
“先別回,我們找個地方喝點酒,壓壓驚?!?/p>
“你總是有理。”
天成嘆了口氣,跟著他進了路邊一個小酒館。
兩個人要了幾個小菜,又要了一瓶白酒,就喝開了。天成看了他一眼,咱事先說好了,就這一瓶啊。二旺點點頭,好,誰再要誰他媽是孫子。但沒喝幾杯,天成發(fā)現(xiàn)二旺就醉了,舌頭大了,言語也亂了。二旺直直地盯著他,老哥我問你,我們?yōu)樯兑鰜砟??我們這樣到底為了個啥?天成心一疼,卻說,為了生活,為了讓我們的老婆孩子過好日呀。
“可是這值得嗎?”二旺冷冷一笑,“我在這里死受,她卻不守規(guī)矩,你說這值得嗎?”
“你這說的啥呀,秀巧懷的不是你的娃嗎?”
“不,不是,她懷的是別人的種?!?/p>
“你醉了,你媳婦多好,咋能懷上別人的娃呢?”
“我沒醉,你當(dāng)我不知道嗎?”二旺眼瞪得血紅“她的肚子是讓別人搞大的,我他媽戴了綠帽子呀。”
“你胡說啥,你醉了?!?/p>
“我沒醉,我一點都沒醉?!倍^搖得撥浪鼓似地,“老哥,你說我回去咋見人?我真不知該咋辦,她那么大肚子了,流是肯定沒法流了,假裝是我的吧,別人肯定不會信。我也不信,我他媽自己先不信,你說我該咋辦?”說著,忽然趴在桌上哭了起來。
“你醉了,這娃就是你的?!碧斐尚÷暟参克澳悴皇腔厝ミ^一次嗎?咋就忘了,你好渾啊?!?/p>
“真是我的?”二旺慢慢抬起臉。
“當(dāng)然是你的了,等秀巧生了,我給起名。”
“真是我的?”二旺仰脖干了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那就他媽的慶祝一下,來,老哥,慶祝一下?!?/p>
天成一仰脖也干了杯中的酒,把涌出眼里的淚水也喝進去了。
二旺忽然捂著嘴跑出去了。天成也跟著跑了出去,看著他蹲在外面好一陣吐。等他吐過了,天成結(jié)了錢,扶著二旺往回返。
“老哥,你真是我的好老哥。”二旺一搖一晃地說。
天成努力站穩(wěn)身子。
進了工棚,天成給二旺倒了杯水,逼著他喝下去。又扶他躺下,讓他睡一會兒。二旺說,不睡了老哥,睡著誤了火車咋辦。天成沖他笑笑,沒事,有我守著呢,誤不了的。二旺抓著他的手,孩子似地望著他,顯得那么軟弱無助。天成又說,聽我的,閉上眼,多少睡一會兒吧。二旺就閉上了眼睛。天成守在二旺身邊,卻覺得自己的心已坐上了火車,過一會兒就能坐在家里的炕頭上了。他好像聽到了月桂的呼喚,回來吧天成,我等著你呢。
“老哥,我們真的要回去?”
不知什么時候,二旺坐了起來。
“回啊,”天成又沖他笑笑,“咋能不回呢?你沒事了吧?”
“沒事了,”二旺忽又記起了什么,“對了老哥,回去你要對月桂嫂好點,不管她有啥事,你都得對她好。”
“你這話啥意思?”天成不由怔在那里,“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啥意思,我也就是給你提個醒,我們出來了,她們守在村里也不容易呀。月桂嫂就是有個啥變化,你也不要發(fā)脾氣?!?/p>
二旺邊嘟噥邊下了床。
二旺的聲音蚊子般微弱,天成聽了卻覺得炸雷似的響。但他卻裝得沒事人似的,騰騰騰出了工棚。出來后,又不知往哪里走,看了那邊的墻角一眼,走過去裝著要撒尿,才發(fā)覺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沒有一滴尿,眼淚卻淌了一臉。墻頭斜刺過來的日影,刀刃一般,把他兩半身體照得黑白分明。腳邊奇怪地孤零零地開著一朵嫩黃的菊花,他家院子的墻根下,就有好多這樣的花,那是月桂種的,她喜歡這花。他蹲下身子,定定地瞅著,伸出手摸了摸葉片,又怕燙似地縮了回來。
“老哥,”二旺喊他,“你磨蹭啥呢,尿泡尿尿半天?”
天成趕緊站起身,朝這邊走過來。
“你沒事吧,臉咋這么難看?”二旺擔(dān)憂地看著他。
“我忘了給兩個孩子買書了,”天成拍拍額頭說,“他們讓我給捎套書,你說我咋把這事給忘了呢?!?/p>
“老哥,你是說你不回去了?”
“你先回吧兄弟,到了車站給我把票退了,我買了書過兩天就回去,知道了吧?”天成說著推了二旺一把,好像這一推就把他推上了火車,推回了甘家洼,推回了家。
中篇
男人一進門,秀巧就慌了神,說話也前言不搭后語的。她曉得男人在盯著她的肚子看,也知道根本沒法遮掩,卻還是伸出了手,想護住肚子,不然就會給踢皮球似的一腳踢出老遠??墒謪s被男人移開了,她即刻有了一種被剝光的感覺,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半天,聽得男人出了聲,你這地可真叫個肥,隨便一顆種子就能長出莊稼來。秀巧又忙不迭地掩肚子,她本來想說,我給你弄吃的去,說出來的話卻是,你打我吧,狠狠打我一頓吧。
“我為啥要打你?”男人搖了搖頭,“從你嫁過來,我動過你一指頭嗎?”
“你是沒動過我一指頭,”秀巧低聲下氣地說,“可這次我做下沒臉的了,該打,打死才好呢?!?/p>
“你要是死了,這里面的娃兒跟著就歿了。”男人指了指她的肚子。
秀巧想說歿了就歿了,可肚子里的小東西冷不防踢了她一腳,她一愣,就又把這話咽了回去。這小東西最近老是踢她,一腳連著一腳地,那么有力,她想,可能是個男娃呢。
“不管咋說,先把娃生下吧,我都跟天成老哥說好了,讓他給取個名?!?/p>
“你,你說得是真話?”
“我啥時跟你說過假話?去給我弄點飯吧,我餓了?!?/p>
男人擺了擺手。
秀巧愣愣地看著男人,淚水?dāng)嗔司€的珠子似的,撲簌簌地往下掉,有幾顆就砸到了她肚子上。男人搖搖頭,你這哭個啥呢?我一進門你就哭,你說你煩不煩啊。秀巧就止了哭,在灶前忙乎,有時想蹲下來看看灶門里的火,也顯得很吃力。男人又出了聲,看你笨手笨腳的樣兒,要不我來吧。秀巧便知道男人的目光一直沒離開她的身體,趕忙說,你累了,上炕躺會去吧。男人并沒有上炕的意思,一直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的,半天又說,你就不想跟我說點啥?
“你想聽啥?”秀巧回過頭來。
“我想知道,”男人盯著她的肚子,“這孩子的爹是誰?”
“別問了,還不如打我一頓呢?!毙闱膳み^臉去。
“你說你腆著個肚子,我能打?就是一只貓懷上了,我也下不了手?!蹦腥死淅湟恍Α?/p>
“真的求你了,我沒臉說?!?/p>
秀巧是沒臉說也不敢說,她怕說了后,男人會動刀動棒的。自家的地讓別人種了,他能忍著不尥蹶子?
“你還想著他是不?”男人突然揚起了手,“鐵了心要跟了他是不?”
“你打吧?!毙闱砷]上了眼睛。
秀巧知道男人巴掌大,門扇似的,要是啪地落下來,她這臉肯定得開花。等了半天,覺得沒動靜,秀巧又睜開了眼睛,卻見男人不知什么時候蹲在了地上,兩只大手捧著臉,肩頭一顫一顫的。秀巧心里刀割了似的,也蹲下來,你,你別這樣,真的別這樣啊。男人慢慢放下手,秀巧看到他的臉瘦削多了,她不知道他怎么知道這事的,這幾天心里又受了怎樣的煎熬。
“你還是狠狠打我一頓吧,”秀巧擦拭著男人臉上的淚,“打了你心里多少痛快些?!?/p>
“你說我以后還咋在人前抬起頭來?”男人抓住了她的手。
“要不我們走吧,離開這個村子。”
“走?去哪兒?你總不會跟我去工地吧?!?/p>
“去工地也成,只要能離開甘家洼?!?/p>
“你以為去了工地,肚子里的娃就沒了?別人就不知道了?天成老哥早知道這事了,他不過是瞞著我,可憐我啊。我不想讓別人可憐,一點都不想。”男人邊說邊使勁地?fù)u頭。
秀巧一下愣在那里,眼神也變得空茫起來,老半天不吭聲。
“你咋不說話?”
秀巧看了男人一眼,慢慢地往門外走,聽得他在她身后說,你要去哪里?秀巧頭也沒回,在堂屋拎了根繩子又走。走到院當(dāng)中,男人拉住了她的手。秀巧使勁掙扎著,你放開我,讓我走。男人不肯松手,你不能走,我不問了還不行嗎?秀巧說,松開我,讓我去死,死了都干凈了。
“你好傻啊,死了就干凈了嗎?”男人聲音顫顫地說,“你要是死了,別人更知道你招野漢了,更會罵你?!?/p>
“那你讓我咋辦?”
秀巧覺得小東西又踢了她一腳。
“總會有辦法的?!蹦腥苏f。
第二天,秀巧早早就爬了起來。
她先燜了鍋小米粥。男人昨晚喝醉了,沒喝幾杯就吐了,吐了個一塌糊涂。秀巧知道小米粥養(yǎng)胃,醉了酒的人吃了會舒服點,就先燜了粥。菜呢,她知道不能腥葷太重,得清淡點,就做了個地皮菜燴山藥絲,也是他愛吃的。男人還在睡。秀巧沒去驚動他她知道男人心里難受,身子也疲憊。她想,讓他好好睡一覺吧,等他醒來,吃上一頓飯,就去鎮(zhèn)民政所把婚離了。出門的衣服也給他準(zhǔn)備好了,就放在炕上呢。
秀巧是夜里做出這個決定的。
她知道死是沒法死了,小東西一腳一腳地在肚子里踢她,再是個雜種也得生下來??梢巧逻@個娃,男人肯定心里不好受。那怎么辦呢,想來想去她想到了離婚。離了一個人過吧,一個人把這小東西拉扯大。男人怎么辦呢,他可以再找一個,再找一個他心里也干凈。
男人懶洋洋地起來了。
等男人洗了臉,秀巧端上了飯。男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說,昨晚咋沒喝幾杯就醉了,真沒用了。秀巧就搭話,你累了,坐了幾天火車呢。男人也沒看她,又那么淡淡地說了一句,這粥真香。秀巧說,那就多吃點。男人這才把臉轉(zhuǎn)向她,還是有個家好啊,要不是窩在家沒錢,我就哪也不去了,天天吃你做的小米粥。秀巧心一疼,咋能這么說,男人哪能不出去闖呢?
“可是,出去了,不放心啊?!蹦腥藳]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秀巧不吭聲了。
男人吃過飯,忽然看到了炕上放的衣服,目光就又移到她臉上,意思是你這是干啥?秀巧淡淡一笑穿上吧,穿上跟我到鎮(zhèn)上去。男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去鎮(zhèn)上干啥?秀巧遲疑了一下,我想了一夜,我們還是去離婚吧。男人眼睛睜得多大,離婚你跟我離?秀巧點點頭,想來想去,只有這條路了離了,你就看不到這小東西了,眼不見心不煩。
“離了,你就不是我的女人了吧?”男人愣愣地問。
“我不是個好女人,”秀巧說,“離了,你也眼不見心不煩?!?/p>
男人直直地看著她,老半天沒吭聲。
“你會找個比我更好的女人。”
“你這都胡說些啥呢?我說過要離婚嗎?”
“我,我也是為你好,要不你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的?!?/p>
“我知道你不是情愿的,別說了,離了誰給我做小米粥?”
“再找一個也會做,又沒多難。”
“可是我只喜歡吃你做的呀?!?/p>
男人忽然緊緊抱住了她。
“那你說咋辦?”秀巧又抽泣起來,“不離,你在村里就抬不起頭來呀。”
“我答應(yīng)你,我們離開甘家洼。”
“你真的不嫌棄我?”
男人點了點頭,眼里也有了淚。
“我真的不想要這個小東西,”秀巧肩頭一聳一聳的,“可是,都這么大了,真的沒法打了呀?!?/p>
“我知道你肯定有難處,要不你不會這樣的?,F(xiàn)在,你可以說那個人了吧。”
“我可以說,可你得答應(yīng)我,不準(zhǔn)動刀子?!?/p>
“好吧,我答應(yīng)你?!?/p>
秀巧就說了一個人的名字,眼前同時浮現(xiàn)出那家伙的樣子來,肥膩膩的大寬臉,老鼠眼,頂著一個圓鼓囊囊的大肚子。
“周大?”是他,周大。秀巧點了點頭。
“他都五十大幾了呀,這個老毛驢。他不是很少回村嗎?”男人咬牙切齒,拳頭握得嘎嘣響。
“也不知咋的,過了年你一走,他就隔三差五地回來。他來咱家買雞,說是村子里的雞好吃。前兩次倒也沒啥,看不出他有啥壞心眼,第三次來了他就動手動腳的。我討?zhàn)埐恍?,跟他撕打也不行,他像是發(fā)了瘋呢。他說從我嫁到甘家洼,就看上我了?!?/p>
“你咋不給我打電話,你讓我回來,看我咋收拾他?”
男人一跺腳。
“我怕說不清。我怕你知道了把我想歪,還以為我想勾引他呢。誰讓他要風(fēng)有風(fēng),要雨有雨?!?/p>
“你該給我打個電話呀,你真糊涂。”男人又一跺腳。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懷上了,我問他咋辦?!毙闱捎窒萑肓送碌幕貞浿校樕鲜峭纯嗖豢暗谋砬?,“他不認(rèn)賬,他說咋能一次就有了,說不準(zhǔn)是你和二旺的。我說你糟蹋完,就翻臉不認(rèn)賬了?他說不管娃是誰的,先打了吧。我說你不認(rèn)賬,我就不打。他說不打,讓二旺知道了,他會打死你。我說打死了娃也是你的。他說好好好,就算娃是我的,先打了吧。我說打也行,你得給我個說法。他說你想要啥。我說你給我錢。他說你說吧,要多少。我說十萬。他說你倒敢要,這么多錢我一時哪能周轉(zhuǎn)過來?況且,耍個黃花閨女,有十萬也頂住了。我說你不給我就不打。他說好好好,我給你周轉(zhuǎn)?!?/p>
“這個老毛驢,他還給我當(dāng)叔呢,有幾個臭錢就不把自己當(dāng)人看了。”
“沒想到他比鬼都精,躲了,再不回村。他不回我就進城去找他。正好他老婆也在,說秀巧你來干啥。他一個勁地朝我使眼色,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是想讓我給他留個臉面。我心軟了,說,進城逛街,想起嬸住這兒,來串個門。他老婆說,這樣啊,我還當(dāng)出了啥事。我坐了半天出門,他說要送送我。下了樓,他說秀巧你可不敢再來了,錢,我給你周轉(zhuǎn),過兩天就給你送回去。我等了好多天,沒見他來,就又進城去找他。這回他和他老婆都不在。敲了半天門,他鄰居說,老周一家去??诼糜瘟?,聽說得走一個月。我就知道他躲了。”
“這個老毛驢,我真想一刀劈了他?!蹦腥肆R道。
“后來我害怕了,肚子越來越顯出來了,我尋思著得先把娃打掉。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得你家里人簽字。我哪敢叫你回來。就自己折騰,啥法子都試過了,就是折騰不下。再后來,我想讓縣城一個同學(xué)陪我去醫(yī)院,代你簽字。他應(yīng)承了。再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不能打了,打了大人有危險。我說危險也不怕。我同學(xué)硬把我拉出來了,說這字他不敢簽,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沒法交待。”
“秀巧,你真糊涂,你該叫我回來。”
“我當(dāng)時就想跟他討個說法,不能白讓他糟蹋了??蛇@家伙卻躲了。你別生氣,我覺著這錢還得去討,討了咱就走。”
“還去討?”
“嗯,咋著也要討個說法,你得幫我?!?/p>
“其實不如一刀宰了他?!蹦腥酥刂貒@了口氣。
“不是講好了嗎,”秀巧又急了,“不準(zhǔn)動刀子?!?/p>
“那,咱就這么咽下這口氣?”
“你殺了他,還不得搭上自己的命?這值得嗎?聽我的,跟他討了錢,我們就離開村子?!毙闱烧f。
過了兩天,秀巧和男人進了城。
他們先去周大家,敲門,半天沒人應(yīng)。鄰居嫌煩了,說你們敲啥敲,老周好久沒見了。兩個人只好又下樓。秀巧說,上次找他也這樣,他在城里有好幾套樓房,也不知躲哪兒去了。男人搖搖頭,有幾套房咋了,不信就找不到他。秀巧說,縣城這么大,他躲了,我們上哪兒找?男人一瞪眼,不就個縣城嘛,能有多大?就是每天在路口等,也能等到他。
他們找了個小旅店住下來。
秀巧說,我們不能光這樣等著吧,你說咋辦。男人想想說,你給那個老毛驢打電話,讓他來旅店見你,就說他一天不來你等一天,一年不來你等一年。秀巧就給周大撥電話。秀巧說,我來找你了。周大說他在外地,暫時回不來。又說,你還是回去吧,城里的旅店貴,住一會兒都得掏錢。時間久了,你住不起的。秀巧說,你管我住起住不起?記著,你一天不來我等一天,一年不來我等一年,不信咱走著瞧。電話那頭說,你說話怎么老喘,孩子還沒打掉?秀巧說,沒,我恨不能把你的娃掐死。
“你說他會不會來?”放了電話,秀巧問男人。
“今天肯定不會,過幾天他會來的,你天天給他打電話。”
“要是過幾天他還不來呢?”
“那我們還等,不信他不來?!?/p>
“你還真打算住一年?”
“你不想嗎?你不是一直想住進城嗎?就當(dāng)我們搬進城來了,就當(dāng)我們是城里人了?!?/p>
秀巧想,那就假裝是城里人吧。到了吃午飯時,秀巧說,帶我去吃一回麻辣燙吧,你答應(yīng)過的。男人看了她一眼,麻辣燙?我答應(yīng)過你嗎?秀巧說,你沒答應(yīng)過嗎?男人搖搖頭,忘了忘了。秀巧就撒嬌,你到底領(lǐng)不領(lǐng)我去?男人點點頭,那就去吧。男人知道她這幾天嘴饞得不行。他們在街上轉(zhuǎn)了半天,找到了一家麻辣燙店。進了里面,秀巧看到好多人盯著她的肚子,她也不去掩了,跟著男人找位子。這個店看著挺火的,他們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一張空桌子。秀巧就出了聲,不吃這個了,出去找個店隨便吃點吧男人說,那晚上來吧,晚上我們早會兒過來。秀巧就要跟著男人出去,有個女孩卻給她讓了個位。秀巧不好意思坐。女孩沖她笑笑,別客氣,你懷著孕呢。秀巧看了男人一眼,坐下了。又拉男人也坐下了。
“今天算沾了你的光?!蹦腥苏f。
秀巧臉紅了一下。
男人要了兩大碗麻辣燙。秀巧還真能吃,一大碗東西,不一會兒就吃了。男人笑了笑,又給她要了一大碗。秀巧說,這么多,哪吃得了呢?男人說,你肚子里還有一個人嘛,你一碗,他一碗。秀巧就吃,吃得還是那么香,連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男人吃驚地看著她。秀巧說,看啥看,養(yǎng)不起了吧。男人臉上本來浮著笑,看了一眼她的肚子,那笑就凝住了。
秀巧一看男人這勁頭,就站起身,朝外面走。
男人怔了一怔,也跟出來了。
兩個人又回了小旅店。
旅店的床是彈簧床。秀巧還是第一次住旅店,看什么都覺得新鮮,手壓下去試了試床,稍微一松,給它壓下去的地方又彈了起來。秀巧看了男人一眼,仰面躺下了。躺下后說,真舒服,比咱家的炕好多了男人也看了她一眼,比咱家的炕好?你是說我沒能耐吧?秀巧知道自己說錯了,連忙說,這床軟軟的真沒勁,不如咱家的炕好。男人笑笑,你倒會說。秀巧又說,咱家的炕好是好,可你要給我在城里買套樓房我肯定會搬過來住。男人說,要是買不起呢。秀巧說,買不起咱就在村里住,有你,在哪不是個???男人一怔,你啥都好,就是太軟弱了。秀巧知道他說的什么,不吭聲了。
男人貼著她躺下來,手不自覺地伸過來,遲疑了一下,擱在了她肚子上。秀巧沒動,她的肚子也過于顯山露水了。
“這個娃娃,是我的就好了?!蹦腥藝@了口氣。
“我一定會給你生個?!?/p>
“早知現(xiàn)在,當(dāng)初我不該聽你的,說啥也得讓你懷上?!?/p>
“當(dāng)初我哪能料到會這樣?!毙闱梢矅@了口氣。
三年前她嫁過來時,就跟男人商量好了,遲要幾年孩子,等蓋起新房再生。眼下他們住的是他哥的房子,他哥搬到城里做買賣去了,把這處院子留給他們照看。他哥這會兒還沒有回來的意思,可他們都知道他那生意做得磕磕絆絆的,說不準(zhǔn)哪一天就回來了?;貋砹?,他們就得搬走。
“我真想一腳把他踢掉?!蹦腥税咽忠崎_了。
“踢吧,踢掉也好,也算幫了我個大忙?!?/p>
“這東西生下來,會不會跟那個老流氓一樣壞?”
“不知道?!?/p>
“要是像你就好了?!?/p>
“我覺著肯定會像我。”
“你咋知道會像你?”
“我天天念叨呢,天天對他說,小寶貝呀小寶貝,你一定要像我,模樣像,脾性也像。”
“哪有你說得這么輕巧,種下高梁能長出玉米來?”
秀巧又給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不是說你不好,我是說不該有這個小東西,咱憑啥要養(yǎng)他?”男人說著打了個哈欠,頭一歪,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呼嚕山響。
秀巧看著男人,漸漸也有了睡意,可睡了沒多久就做了個夢,夢見男人一腳朝她的肚子踢來。她尖叫了一聲,坐了起來。
“你叫啥?”男人睜開了眼睛。
“我,”秀巧抹了抹臉上的汗,“我做了個惡夢?!?/p>
“夢見啥了?”男人也坐了起來。
“夢見你踢了我的肚子,流了好多血。”
“我有這么壞嗎?再怎么我也不會踢你的肚子,不過是嘴上痛快一下?!蹦腥藫u了搖頭。
“嘴上也不準(zhǔn)你說,要不,我還會做惡夢的?!毙闱烧f。
“好好好,我答應(yīng)你。”男人一倒頭又睡著了。
連著幾天,秀巧天天給周大打電話,可那老毛驢根本不接,后來連手機也關(guān)了。秀巧犯難了。夜里,她問男人咋辦。男人想了想說,明天我們回吧,旅店費太貴了,一天兩天還行,時間久了,我們哪住得起?秀巧說,你不是要讓我當(dāng)城里人嗎,咋就要回呢。男人說,沒錢當(dāng)不成啊,還是回吧。秀巧說,你不是說縣城不大嗎,就是在路口等,也能等到他嗎?男人搖搖頭,你總不會真的去等吧?秀巧說,要是我真的去等呢?男人說,你丟不丟人啊,腆著個肚子。
“那我們明天真回?”秀巧說。
“回。”男人點點頭。
第二天,趁男人還沒起床,秀巧早早爬起來,出了旅店。
秀巧真的站到了十字路口。
秀巧看著過往的行人,過往的車輛,一個人都不放過,一輛車都不放過,看得眼都累了,站得腰都酸了,也沒看到周大。男人卻打來了電話,問她跑哪里去了,怎么看不見?秀巧敷衍道,你等著,我上街看看,一會兒就回去了。男人急了,你挺著個大肚子,看啥看?再說一個破縣城,根本就沒個可看的,告訴我你在哪里,我去接。秀巧說,我能回去的,你就在旅店等我。說罷掛了電話。
秀巧往旅店走,邊走邊看著兩邊的樓房,心里忽然嘆了口氣。有一件事她一直沒對男人說,以后也不會說。那次她去找周大討錢,周大說秀巧你真有味道,你做我的情人吧。你要答應(yīng)了,別說十萬塊錢了,我還要給你在城里買套樓房。她冷笑,買上樓又怎樣呢?周大說,反正你家二旺也常年不回來,你可以進城住呀,你住進城,我們想親熱就方便多了。她瞪了周大一眼,我不稀罕你的樓房,也不想做你的情人。周大說,你不想做我的情人,咋不把娃兒打掉?你還是心里有我,想給我生個娃娃嘛。她呸了他一口,你這是欺侮我,欺侮我男人,做你的夢去吧。周大呵呵一笑,你不答應(yīng),別說十萬了,一分也沒有。
想著這些,秀巧一抬頭看到了周大的車。
秀巧認(rèn)得周大的車,也記得他的車牌號,周大每次回村都開這輛車,車屁股明晃晃的,他從里面一鉆出來,車門會嘭地一響。這時候,十字路口正好亮起了紅燈。秀巧怕他跑了,也顧不上這是大街,急急地向路當(dāng)中奔去,打算堵住那輛車。坐在車?yán)锏闹艽罂隙ㄒ舶l(fā)現(xiàn)了她,吃驚地朝這邊望過來,偏偏這時候,綠燈亮了,周大一踩油門,車便向前躥去。
“別跑,你別跑啊?!?/p>
秀巧叫出聲來。
過來一個警察,也不管她怎么說,堅決把她扶到了馬路牙子上。警察問她怎么回事,一點交通規(guī)則都不講。秀巧說,你怎么不幫我攔住那輛車。警察說我為什么要幫你攔,再說誰能知道你想攔哪輛,有什么理由?那輛車肇事了嗎?秀巧說,那就是個肇事車輛。警察一怔,怎么肇事了?你說話有根據(jù)嗎?秀巧說不上來。警察就訓(xùn)她,說你一個孕婦,站到馬路當(dāng)中有多危險呀,你就不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想想嗎?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你肚子里的小生命想想吧。他又要說什么,秀巧忽然變得慌亂起來,急急地往那邊走。
秀巧看到男人來了。
秀巧知道男人一來,肯定要問她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她當(dāng)然不會說,可是她不說,警察會說,警察說不準(zhǔn)連她男人也一起訓(xùn)呢。
秀巧就加快了步子。
但是她一急,就摔倒了。男人肯定看到了,飛也似的跑過來,蹲下來扶她。秀巧已疼得不行了,血從她的褲腳里泉水似的流出來。男人把她抱起來,攔了輛車就往醫(yī)院走。
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孩子可能保不住了。秀巧一聽就昏過去了。醫(yī)生說,現(xiàn)在需要手術(shù),孩子不能留了,留下了大人就會有生命危險。秀巧忽地醒過來,哭著喊,我要我的娃,我要我的娃,你們得幫我保住他。醫(yī)生搖了搖頭,對男人說,你是家屬,你決定吧。
“你不能不要他,聽到了嗎?”秀巧又喊了起來。
男人沒吭聲。
秀巧再醒過來時,肚子癟癟的,但是她沒有看到孩子。秀巧急了,問男人,我的娃呢,我的娃不會不在了吧?
男人搖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的娃呢,”秀巧兩只拳頭在男人頭上瘋了似的砸起來,“我問你我的娃呢?你咋能不要他呢?”
男人承受著秀巧的拳頭,等她打乏了,住了手男人想要說什么,這時,護士抱著孩子進來了。秀巧眼里就有了淚,一下坐起身,臉上漫開笑來,抱著孩子親了又親。再轉(zhuǎn)過身時,卻不見了男人的影子。哪去了,這個悶葫蘆哪去了?她以為男人一會兒就會回來的,可是沒有,男人這晚一直沒有回來。
第二天,還是沒有等回來,秀巧就抱著孩子回了家。
以后幾天,也一直沒見男人的影子。秀巧心里就罵,你個小肚雞腸的家伙,究竟死哪里去了?就是心里有天大的怨氣,要走了,也得留個話呀。怎么能不聲不響地走了呢?她憋不住又給男人打了個電話,可傳來的還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對不起,您撥打的手機已關(guān)機。秀巧搖了搖頭,想,男人在跟她耍脾氣呢,他暫時還不能接受這個孩子。等他心里好受一點了,就會回來的,說到底這是她的家呀。他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
然而,秋天都快要過完了,男人還是沒有回來。
下篇
我是個鬼魂,在這部小說的“上篇”,我叫天成。
也許你會大吃一驚,天成怎么死了?他的故事不是才剛剛開始嗎?怎么就死了呢?但我確實死了,你不能不相信命運這個東西。當(dāng)然,你們也可能對我的死毫不介意,是啊,我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在這個世上,每天會有多少人撒手西去,就連那些大人物也難免一死,何況小小的我?
現(xiàn)在想來,在工地上看到銀元的那刻起,我就開始步入死的深淵。
是的,我沒有和二旺一起回甘家洼,他雖然沒有直說,可我已從他的言語里感覺到月桂出了問題。我知道急著回去肯定會干出傻事的。我那么苦口婆心地勸二旺要冷靜,自己不能先想不開。我沒想到留下來的日子更難熬,簡直度日如年,要不是工地上發(fā)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說不準(zhǔn)我會給折磨瘋的。那天我們在工地上挖地層,鏟車一鏟子掘出了十幾罐銀元,那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我得承認(rèn),我也參加了這次哄搶,身上所有的衣袋都裝得鼓鼓的。后來,也不知誰跟誰打了起來,一個操起了鍬頭,另一個掄起了棒子。再后來,警車突然呼嘯而來,同伴們驚慌失措,四散而逃。
我沒敢回工棚,更沒敢去車站,只是提心吊膽地躲進了一個小旅店。警察肯定已控制了這個城市的大小車站,去了便是自投羅網(wǎng),我打算避避風(fēng)頭,伺機出城。我在旅店里呆了半天,趁著天黑溜出去買了一只蛇皮袋、一卷鋪蓋和一個枕頭。沒錯,我把銀元藏到了枕頭里,縫口子時我才發(fā)現(xiàn)枕頭上繡了一對鴛鴦,它們相親相愛,一只伸長脖頸探著嘴為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回過頭柔情地望著。我不由怦然心動,但那會兒也沒心思去想什么,匆匆把枕頭用行李包裹好,又塞進了蛇皮袋,以掩人耳目。
第二天一早,我正想著怎么混出城,看到旅店后院停著輛卡車,車牌一看就是我們那地方的,就趕緊奔了出去。我說了一大堆好話,又拿出一百塊錢,司機總算答應(yīng)把我捎回去。跟著他走了兩天,到第三天黃昏,他突然一伸手又問我要錢,我說沒有了,他說沒錢那你就給老子滾下去。我又說了一大堆好話,沒用,他猛地剎住車,先是將我的行李扔下去,接著又把我拖下來,然后,便奔喪似的轟隆隆地去了。路上一片死寂,再看不見一點光亮。我打工的那個城市,人們還穿著秋天的服裝,這個地方卻好像已進入了隆冬,凍得人瑟瑟發(fā)抖。我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路,覺得渾身快凍麻木了,我想如果不盡快找個地方住下來,肯定會給凍死,凍不死也得凍殘。我還不想就這么死了,我得把這些銀元帶回去交給月桂,要是死了,一切就全都完了。
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但不會離甘家洼太近,這么走下去也許走到天明也坐不到炕頭上??晌矣直仨氉撸叶嘞肭斑咈嚨爻霈F(xiàn)一點燈火,有燈的地方肯定就有人。就這么順著公路一直往前走,走,前邊還真的跳出了一點燈火,我眼不由一亮,加快了腳步。里面會是什么人呢?我猜不出來,管他什么人呢,只要能讓我住下來就好。要是能吃點飯,喝上一壺?zé)凭透昧恕艋鹪絹碓浇?,我走過去一看,還真是個店,掛了盞燈籠的白灰墻上,歪歪扭扭涂抹著幾個大字——住宿、吃飯、加水。不遠處有幾排房子,可能也是旅店,這會兒卻都黑燈瞎火的。我想,就住這家吧,遲疑了一下便去敲門。沒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人。一股熱氣和著她的脂粉味撲到了我臉上。
這荒郊野外的,怎么會有女人呢?我以為這是自己生出的幻覺,一掐大腿,疼,就覺得這都是真的。女人三十五六歲的樣子,瓜子臉,頭發(fā)在腦后挽了個髻,一件大紅的繡花棉襖罩在身上,讓我不由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年畫??瓷先ミ€有些面熟,我驀地記起她跟月桂的模樣有些相似,是嘴角、鼻子,還是臉型,我就說不上來了。但肯定不是眼睛,我看不清她眼睛里的東西,只是覺得那目光特別含混。
“能住店嗎?”我開了口。
“當(dāng)然能,就你一個?”女人懶懶地說。
我點了點頭。
“那,進來吧?!?/p>
女人看了我一眼,先進去了。
我遲疑了一下,背了蛇皮袋跟了進去。是個店,我就不該怕,她還能把我吃了?房間一看就寒磣得厲害,當(dāng)?shù)貐s支著一個火爐,爐膛燒得紅通通的,爐上坐著的壺子“咝咝咝”冒著水氣??勘眽κ且环酱笸量唬?dāng)中擺著一張油漆剝蝕的炕桌,炕桌的上方吊著一盞燈,最多十五瓦,光線就有些昏暗。炕角好像蜷縮著一個東西,細看,又不是東西,是個男人,閉著眼,身體干草般僵硬,沒一點生氣。我這么看著時,他忽然動了動,似乎急著要表明自己是個活物。
“你這真是個旅店?”我看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到女人身上,“咋覺著不像呢?”
“你說呢?”女人忽然笑了,“不是旅店,我會讓你住進來?”
“那你們老板呢?”
“老板?”女人咯咯一笑,“我就是老板呀?!?/p>
我看了她一眼,心想看這陣勢,她既是老板又是服務(wù)員了。這不會是個黑店吧??删退闶莻€黑店我也得住了,不住又能去哪里?女人盯著我肩頭的蛇皮袋,忽然出了聲,你還打算走?我搖了搖頭。女人便笑,那你還不把東西放下?我哦了一聲,卻不知把東西放在哪里,總覺得放哪里都不安全。
“瞧你這樣,”女人看了看我的蛇皮袋,“好像那里面藏著金條呢。”
我心里一格登,沖她笑笑,假裝很隨意地把袋子放下來。
“你還沒吃飯吧,想吃點啥?”女人又問。
“隨便,能讓我填飽肚子就行。”
“想吃啥你盡管說呀?!迸擞忠恍?。
“那就面條吧?!?/p>
我記起了月桂做的柳葉面,香噴噴的柳葉面,真的很想吃一碗了。自從上了那輛車,逃離了那個城市,一路上我?guī)缀鯖]吃過一頓熱乎的飯。有時停了車吃飯,司機進了餐館要這要那的,我卻不敢跟進去,在街上隨便買幾個包子或燒餅,要一碗開水,就算是吃飯了。
“喜歡吃面條呀,聽口音你好像是山西人吧?”
“是,這是啥地方?”
“河南呀,跟你們山西搭界的地方,你先坐炕上歇歇,我這就給你做。”女人說罷進了里面的屋子。
我看了大炕一眼,那人依舊干草般地躺著,忽然,有氣無力地咳了一聲。我跨到炕上后,他又咳了一聲,我本來背對著他,聽到他這一聲咳,不由望向他,他好像感到了什么,又一動不動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回事,病了還是傷了,怎么躺著不動呢?
“這,”女人端著個面盆出來了,似乎猜到了什么,“這是我家男人?!?/p>
我點點頭,不知該說什么。
“殘了,早成個廢人啦?!迸擞终f。
我嘴一下張大了。
女人把盆子放到炕邊,挽起袖子,開始和面。她離我很近,我?guī)缀跄芨杏X到她的呼吸,癢癢的撩撥著我。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她的胳膊很白,很細膩,連上面那層淡淡的汗毛都看得到。我不由想起了老火山腳下我家的窯洞,我的女人,月桂也這么挽著袖子和面,一邊和面一邊跟我說話。我喜歡看她說話,有時我會站到她身后,伸出手臂緊緊地?fù)ё∷难?。我不知道這次回去后還會不會摟她,還會不會像從前一樣喜歡她。女人把面揉好,又從碗柜里找出一根搟面杖,也許是用得年久了,我看到它的當(dāng)腰處有一圈糟蝕,像一只大睜的眼睛,粗的那頭還開了裂。
“有什么辦法呢,”可能發(fā)現(xiàn)我盯著杖子看,女人沖我笑笑,“我走不開,這廢人又什么都幫不上你要是能幫我買根就好了。”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她。
女人開始切面了。刀在她手里輕快地舞蹈著,刀鋒篤篤篤地撞擊著面案。我好像又聽到了工地上的疾跑聲,不由看了一眼扔在地上的蛇皮袋。我不知道這兩天警察還在四處搜尋不。
鍋里的水在沸騰。女人停下刀,把切好的柳葉面一把一把撒進了鍋里,等它們漂上來時,她撈了一大碗,又在碗里澆了些蕃茄蔥漿汁,端到了炕桌上。我真有點饞了,一伸手端起了碗,剛要吃,女人出了聲,大哥不喝點酒嗎?我忽然記起了行李里的東西就提醒自己不能喝酒,醉了就不好了。她看出了我的遲疑,說,大哥你少喝點吧,暖暖肚子。又說,這酒好喝著呢,也用不了幾個錢。我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那就少來點吧。
女人眼亮了一下,麻利地忙乎著,不一會兒炕桌上多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泡豆角,一碟酸菜。女人特別強調(diào)說,酸菜不收錢的,大哥你盡管吃。我不知道那碟花生米和泡豆角要算多少錢,只是覺得實在不能拒絕她的這份熱情了。酒盛在一個大肚的黑壇子里女人抓起旁邊的一個量勺盛了兩下,倒進一個小酒壺里,然后又把酒壺溫在了火爐上的那只水壺里。酒壺是銅質(zhì)的,斜著,黃亮亮的在水里翻騰著,一躍一躍的。我有點擔(dān)心它會不會傾翻或猛地躍出來,想把它扶住,那酒壺卻始終不見倒下。
女人提起了酒壺,我看著她把酒倒在另一只碗里,屋內(nèi)立刻彌漫了濃郁的酒香。那人身子又動了動,甚至狗也似的抽了抽鼻子,顯然也聞到了酒香我不由皺了皺眉頭,心里充滿了厭惡,卻一點都不敢流露出來。我不愿讓女人看到我的不滿,即便是一堆干草,那也是她的男人啊。女人可能看出了什么,上炕坐在了我和那個男人之間,腰背剛好把他的腦袋和上身堵住了。這個女人挺活泛的,按說她這么會做事,這店應(yīng)該挺紅火的,可怎么看起來這么冷清呢。轉(zhuǎn)念一想,這么偏僻的地方,除了我這樣的倒霉鬼,誰還會深更半夜的來住宿呢?我捧起碗,大大喝了一口,感到身體立刻暖和起來,筋脈里好像游走著一團火,說不出的舒坦。又捏了顆花生米,沒搓皮就直接扔進了嘴里,慢慢地嚼著,覺得又脆又香,幾乎是我這半年吃到的最香的花生米了。那人的腿忽然又動了一下,好像還在使勁地嗅,我看不到他的臉,但我想他的鼻子肯定在抽動。
“你男人咋落下的病?”我忍不住出了聲。
“他人笨,”女人淡淡地說,“跟著人去南邊打工,蓋樓房,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就殘了?!?/p>
我知道這種事隨時可能會發(fā)生。我們工棚的一個四川小兄弟,中午吃飯時還有說有笑的,到了晚上就死了。他是給腳手架上掉下的鋼管要了命的,肚子給戳了個大窟窿,腸子什么的都從那個窟窿里流出來。這讓我記起了我們村甘老大殺豬的場面,刀子“噌”地一劃,腸腸肚肚便嘩地流進了盆子。
“要不給他也喝點吧,舒筋活血呢?!蔽艺f。
“大哥說笑話呢,他還能貪那一口嗎?這我也養(yǎng)不起他了?!?/p>
“沒事,讓他喝點吧?!?/p>
“大哥你真是個好心人,那就給他少喝一口?!?/p>
女人沖我笑笑,從我面前的碗里舀了一小勺酒,平平地端著,送到了男人嘴邊。我看到他睜開了眼睛,貪婪地將那口酒咽了下去,還咂了咂嘴。女人拍拍他的肩頭,目光里既有責(zé)備的成分,又有憐愛的意思。
“再給他喝點吧。”我忍不住又讓道。
“不能了,”女人回過頭看著我,“這可是你花錢買的酒呀?!?/p>
“喝吧,其實我也喝不了多少的?!?/p>
“真不好意思啊大哥,這廢人喝酒,倒要你掏腰包?!?/p>
“沒事,你盡管倒?!?/p>
說是這樣說,我心里卻老大不痛快,你明明知道得我掏錢,為啥還要給那廢人倒呢?說到底還是胳膊肘往里拐,疼著你自個的男人嘛。女人卻說話了,大哥既這么說,那就再少給他喝一點點吧。你看他有多饞呢,幾百年沒喝過酒似的。說著又從我碗里分走一勺酒。這下我真有點心疼了,也沒去看那人,端起碗,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喝得有點猛,嗓子給硬硬的咬了一下,咳出聲來了。
“嗆著了吧,大哥你慢點喝。”女人說。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人也喝完了那點酒,好像不是在喝,是在一點一點地品,喝過后又伸出舌頭舔了舔勺子。舔過了,忽然扭過頭來,望著我。我看出了他目光里的乞求,我知道他什么意思,卻不敢再讓了。我又喝了一口酒,這次把聲音壓得很低,怕勾起他的欲望。女人又催我吃面條了,大哥快吃吧,再不吃就要涼了。我看了她一眼,沒事,涼了也沒事。女人說,要不我給你熱熱吧。我說,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端起碗,一口氣把那碗面吸溜了。
女人又給我盛了一碗。
我又吸溜了,之后,很響地打了個飽嗝。碗里還有一口酒,我端起來一仰脖喝了,漸漸覺得腦袋有些暈乎了。
“吃過了,不錯的。”我看了那女人一眼,跳下地,拎起了蛇皮袋。“領(lǐng)我去房間吧。”
女人就也下了炕,推開里間的門,說你跟我來吧。過了一會兒,屋子里亮起了燈,她一掀門簾又出來了,望著我,哧哧一笑,你怎么不進來呀。又扭過身往里走。我拎了袋子跟進去。這間房子也支著個爐子,爐火卻一點不旺,女人好像意識到了什么,蹲下身,用爐鉤使勁地捅了捅,火轟地一下熱烈起來。但吊在房梁上的燈,跟外屋的一樣昏黃,屋子里的一切都罩在那昏黃里,顯得很曖昧。
“就這里?”我看著她。
“就這里,不在這里,還能去哪里?”女人又笑了。
“不對吧,這好像是你的家。”
“我的家不好嗎?客房太冷,不好收拾,這幾天沒客人住。”
女人上了炕,跪坐著鋪被子,她的姿勢讓我不由想起了我的女人,想起了月桂,她這會兒睡了嗎?女人看了我一眼又笑了,大哥我去給你打水,燙燙腳。我說不用了,心里卻盼著有盆熱熱的水端過來。女人跳下地出去了,過不了一會兒,又提著個水壺進來了。她把壺里的水倒進一個盆子,又把盆子端到我的腳邊,伸手試了試,可能覺得溫度合適,就催促我快點洗吧。我這才清醒過來,把蛇皮袋放到炕腳下一個墻角,坐到她拿過的小凳子上,本來想把褲腳挽起,一遲疑又停下了。女人看出了什么,沖我笑笑,關(guān)上門去了。
我把腳伸進盆子里,覺得溫?zé)岬乃畾忭樦_心慢慢地升上來,游向了身體的各個角落,人好像一下子輕飄起來。我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好像月桂就在我的身邊。燙了好一會兒,我覺得可以了,便坐到炕上摸出煙抽。這時,我一眼看到了炕腳下我的袋子,趕緊把它提到了炕上,想了想,又放在身體和墻的中間。在家靠娘,出門靠墻,或許把它放在這個位置最保險。但我還是有些不放心,萬一睡著了,那個女人進來翻我的東西怎辦?門我已經(jīng)試過了,鎖子壞了,根本碰不上。我遲疑了一下,從袋子里取出了那個枕頭,忍不住捏了捏,東西都在。我把褥子上原來放的枕頭拿走,換上了我的,這樣我就可以把它枕在自己的腦袋下了。想搶走它,除非連我的腦袋也一起搶走。我不知道外面屋子的女人睡下沒有,還會不會進來說話或拿東西,就沒敢關(guān)燈,也沒敢脫衣服。
“他總算睡下了,”女人果然又進來了,頓了頓說,“我剛剛安頓我家那口子睡下?!?/p>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說。
“我家那廢人睡得死,”她看了我一眼,又說,“眼睛一閉就是天塌下來也不知道?!?/p>
我覺得她話里有話,她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睡吧大哥?!?/p>
女人又說了一句。說過了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靠了過來。她臉上浮著一種曖昧的笑,我忽然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嗓子眼不由發(fā)干,發(fā)堵,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了。
“我上來你不反對吧?”女人也上了炕,幾乎是耳語似地說,“你肯定不反對,兩個人擠一塊暖和嘛?!?/p>
現(xiàn)在,即便我死了,我也能記起當(dāng)時的那種感覺。我周身的骨骼好像燒著了,柴火似地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知道你們打工的苦?!?/p>
“我,我不苦?!蔽覈肃榈馈?/p>
“別裝了,”女人又笑了笑,“連個女人都近不了,能不苦嗎?”
“不,”我感覺她身體散出的熱力烤得我口干舌燥,“你別這樣說?!?/p>
“甭不好意思,大哥,我知道你想。”
女人說完又咯咯咯地笑了。
我覺得我的身體起了變化,看來我真的想了,想把這個女人摟在懷里了。離家都大半年了,我真有些熬不住了。這個女人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我。但是我不能,也不是我怕花錢,我是覺得還有比錢更值得守護的東西。我到底想守住什么呢?我說不清楚,但我相信它存在。所以,當(dāng)工棚里有人守不住了出去找女人,我能做到不去。知道月桂心里有了人,我也還是沒有出去找女人,盡管我也很想報復(fù)她一回,是的知道她出了軌,我真恨她呀。
“這么好看呀,”女人的目光忽然落在我的枕頭上?!澳銕淼??”
“是,是我?guī)淼摹!蔽倚牟挥赏乱怀痢?/p>
“還繡著對鴛鴦呀,真好看,是不是你媳婦給繡的?”女人的臉上落滿了驚訝,“她倒是心細呀。不過,枕頭就是枕頭,到底比不上送上門的人,大哥你說是不是?”
女人說著靠過來,手也移向我的臉,停留了一會兒,又移到我脖頸上,接著緩緩?fù)禄搅宋冶成?。我屏住了呼吸,覺得身體讓她的手那么一觸,一下繃緊了。過了一會兒,那只手移去了,移向了她自己的身體,開始解衣扣了。我不敢去看她,但能感覺到她的衣服樹葉似的一片一片地飄落下來,一種陌生的肉體的氣息沖進了我的鼻子。燈忽然熄了,是她一探手關(guān)的。我轟地陷入了黑暗中,感到她的身體在閃動,忽然撲楞楞游進了我懷里,就像條大魚。我還是不敢去碰她,一只手狠狠地掐著自己的大腿。
“大哥,你怎么還不脫?”女人又出了聲。
“不,”我聽得自己的聲音很虛弱,像從地縫里冒出來的,“我不能,你穿上吧。”
“你別害怕,我不會多問你要錢的,多少給幾個就行。”
“不不,你走吧?!?/p>
“你讓我走?”女人說著把手探過來,大概是要解我的褲子,卻被我移開了?!澳阏媸莻€傻瓜呀,快點吧?!?/p>
“大哥,你別害怕,我不會訛?zāi)愕?,我也實在是沒辦法才這樣的,你也看到了,外面那個廢人還等著我養(yǎng)活呢?!?/p>
“這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個好女人,可我不能。”
“怎么就不能了?看都看了,你總不能讓一個女人白脫吧?”
“我沒看,我要是看了就瞎掉眼睛?!?/p>
“你敢說你沒看?你這個愣頭青?!迸擞挚┛┮恍Γ鋈婚_了燈。
剛才還陷在黑暗中的我給燈光一刺,不由把眼睛轉(zhuǎn)向了她,她身上沒有一片遮羞的樹葉,兩只飽滿的乳房比燈光都眩目,更要命的是,她乳溝里有一顆黑痣,這讓我心里的什么東西轟地坍塌了。我本以為我能抵住一切誘惑,但是那顆要命的黑痣?yún)s一瞬間打垮了我。我想起了月桂,她那個地方也有這么一顆黑痣,我沒想會出現(xiàn)這樣驚人的相似。它像一種迷魂藥,讓我產(chǎn)生了幻覺,眼前不再是開店的女人了,分明是我的月桂啊。
“月桂,我的月桂?!蔽衣牭梦液孟窈俺隽寺暋?/p>
剎那間我變得強壯起來,不顧一切地將她撲倒在了炕上。魔鬼就這樣附著到我的身體上。女人怔了一怔,她肯定沒想到我這么快就變了個人。我甚至忘了關(guān)燈,叫著月桂的名字,像一匹馬在她身上奔騰起來。但快樂只是瞬間,等我從她身上跌下來時,她忽然出了聲,剛才你喊誰?
“月桂,我的女人。”我還沉浸在身體被掏空的懸暈里。
“醒醒吧,我才不是什么月桂呢?!迸俗鹕?,一邊穿衣服一邊說,“你還磨蹭啥?給我錢吧?!?/p>
“我,我……”我一下從云端里跌落下來。
我從炕角摸過衣服,掏了半天,忽然發(fā)現(xiàn)錢不知什么時候都丟了,衣袋里只剩一些零零碎碎的十元和一元票,最多幾十塊錢。女人一看就變了臉色,你這不是糊弄我嗎?沒錢你為啥要碰我?我說,錢肯定給小偷摸了去,只有這些了。女人一把搶過我的衣服,把幾個衣袋翻了個遍,甚至連我的褲衩都翻了,卻沒找出一張大票子來。她的目光忽又落到蛇皮袋上,冷冷一笑,把你的行李打開。
“沒有,”我使勁搖搖頭,“這里面什么都沒有?!?/p>
“你把它打開?!迸松らT變粗了。
“看吧,”我只得打開了袋子,抖著翻出來的行李說,“你都看到了吧,這里沒一分錢?!?/p>
“沒錢,你還要占人家的便宜?”
“又不是我,是你非要……”
“你睡了人家,倒想耍賴?有你這樣的男人嗎?”
“你也看到了,我就這么多錢了?!?/p>
“我咋這么晦氣呀,碰上你這么個無賴?!迸俗テ鹉切┝闼槠弊樱莶萑M自己的衣袋,就要下炕,忽然又不動了。
“把這個鴛鴦?wù)眍^給我吧?!蔽铱匆娝哿亮艘幌隆?/p>
“不行,萬萬不行?!?/p>
“不就是個枕頭嘛,”女人一撇嘴,“你連這個都不舍得留下?”
“不能,我得帶回家去?!蔽乙簧焓职颜眍^護住了。
“不留就拿錢來,”女人又把手伸到我面前,“錢呢,你給我?!?/p>
“我會給你的,過幾天我就送過來?!蔽?guī)缀跻l(fā)誓了。
“哄你的大頭鬼去吧?!?/p>
我由不得低下了頭,然而一個沒提防,女人已劈手搶過了那個枕頭。她把它抱在懷里時,肯定沒想到會那么沉,好像說了句什么。我臉色“倏”地一變,探手往回?fù)?,使勁一拽,沒有拽過來。我沒想到她手勁很大,看來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對付。又一使勁,枕頭向我這邊傾過來,女人兩只手卻好像焊在了上面,身體也跟著傾了過來。我們之間好像在進行著一場拔河比賽。我不敢再使勁了,萬一撕破了枕頭,里面的東西就會嘩地跑出來。我愣怔的一瞬間,枕頭又到了她懷里。
我看著她抱了東西,往炕下逃去。等我緩過神時,她已逃到外面那間房子,燈也跟著亮了。我跟著奔到了外面,炕上的那個男人喉嚨嗚咽著,目光劍也似地刺向我,似乎掙扎著要坐起來。我看了他一眼,去抓那個女人?!案刹荨焙鋈慌叵饋恚至鑵?,像一只隨時都可能撲過來的餓狼??墒俏也⒂型O聛?,繞過當(dāng)?shù)氐哪莻€火爐,將女人逼向墻角。她尖叫了一聲,三下兩下跳到了炕上。我也跳了上去。
干草又咆哮了一聲,身子朝上一翻,似乎要坐起來。
“給我,”我把女人逼向炕角,狠著聲說,“把枕頭還給我?!?/p>
“不,我不?!彼箘艙u搖頭。
這時,我的兩條腿卻被腳下的“干草”抱住了,他鋒利的牙齒切入了我的腿骨。我慘叫了一聲,聲音把昏暗的燈光劃了個大口子,好像有血流了出來。我抽出腿,忍不住踢向他。他好像哼都沒哼一聲。我剛要把身子轉(zhuǎn)向那個女人,后腦卻受了重重一擊,顯然來自那個枕頭。我像一棵被攔腰砍倒的樹,轟地倒在了女人腳邊,而我的靈魂也在這一刻忽悠悠飛離了身體。
我知道我完了,再也走不出這個店,再也回不到甘家洼了。我多想月桂,多想回去看看她,多想看看我的兩個孩子呀。可命運就是這么冷酷,它讓我眨眼間就成了個鬼魂。與此同時我也覺得自己解脫了,這些天的奔走躲藏,驚恐不安,終于因為一死而結(jié)束了。死亡其實是一件幸福的事,它讓我不再痛苦,不再恐懼。
我飄到了屋頂,居高臨下地看著屋內(nèi)的一切。
那個女人僵硬地立在那里,她的兩只手還抓著那只枕頭,好像隨時還要向我擊來。她甚至抬腳踢了我的肉身一下,似乎在說,怎么一枕頭就能把他打倒這么不禁打呀。但沒多久,死亡的陰影就罩住了她的臉,她盯著那堆干草,語無倫次地說,死了,這個人讓我打死了。確定了這一點,女人尖叫了一聲,手里的枕頭被她甩了出去。我看到它魚也似的在空中一躍,沉悶地落了下去。觸到地面的那刻,它的一頭突然裂開了,那些銀亮的東西隨之奔涌而出。
女人又尖叫了一聲。
“叫啥叫,給我撿起來,那是我給月桂掙的。我想這么說,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是啊,一個鬼魂又怎么能說出話來呢?
我看著那些暴露的銀元,看著它們在火爐周圍舞蹈著,歡呼著。枕頭破了,那對鴛鴦卻并沒有破裂還在彼此親愛著,一只伸長脖頸探著嘴為另一只梳理羽毛,另一只回過頭柔情地望著。我忽然記起我該回家了,家里有月桂,有我的兩個孩娃,還有小兄弟二旺,也不知道他的事處理好了沒有。是啊,就是死了,也該回去看上一眼呀??晌也恢阑丶业穆酚卸嚅L,我還能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