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楊
何謂婚戀話語?長期從事魯迅小說話語研究的朱崇科先生在《論魯迅小說中婚戀話語的悲劇性特征》中這樣寫道:“……婚戀話語則是指有關(guān)婚戀敘述的生產(chǎn)。在魯迅小說中,它并非通過一篇的方式,比如眾所周知的《傷逝》。實際上,它更是一種大范圍的點線面結(jié)合的“撒播”方式:或者偶然涉及,或者枝節(jié)性介入其中,或者集中火力等等?!被閼僭捳Z并非只是對婚戀文學(xué)的體現(xiàn),而是指婚戀在文學(xué)再現(xiàn)中的運行結(jié)構(gòu)。因此,朱先生把婚戀話語精辟地歸結(jié)為:話語與權(quán)利關(guān)系的復(fù)雜糾葛。在此基礎(chǔ)上,他認為魯迅小說中的婚戀話語具有強烈的整體傾向,亦即是,悲劇性特征。具體而言,主要包括婚戀對于小說人物事業(yè)與生活的束縛、小說人物在婚戀中的背叛與疏離、男權(quán)制對于女主人公婚戀的壓抑與控制以及輕描淡寫的短暫美好婚戀等。
那么,對于婚戀話語的上述界定,是否只適宜于魯迅先生的悲劇小說?除此之外,是否也能用來解讀更多的悲劇小說?為此,本文擬將魯迅的《傷逝》與托馬斯·哈代的《無名的裘德》進行結(jié)合分析,力圖闡釋盡管中外小說創(chuàng)作有著各自不同的特點,但這并不代表二者之間沒有共性可言。相反,倘若能在這二者之間找到最為接近的契合點,這不僅有利于我們今后考察那些更為邊緣的結(jié)合點,而且也有利于二者的結(jié)合在我們的意識中促成一個更為寬廣的認知體系,從而讓我們對中外名篇佳作有著更為明確的理解或者認識。筆者認為,婚戀話語可以作為探討這兩部作品相似悲劇性特征的切入點,主要有以下兩點原因:首先,兩部作品都以青年男女的婚戀生活為主題,展現(xiàn)他們?yōu)榱藬[脫舊傳統(tǒng)的束縛,在追求愛情道路上從希望、失望再到絕望的悲慘過程;其次,兩部作品都描述了同一類型的青年男女,雖接受了新思潮的敏銳激進,但終究缺乏抵擋惡勢力的勇敢執(zhí)著,而最終淪為未能將婚戀進行到底的失敗者、犧牲品。下面,本文將在朱崇科先生一文的基礎(chǔ)上,對這兩部作品的相似悲劇性特征進行探析。
我國著名學(xué)者王西彥曾說,“《傷逝》是一首深刻的抒情詩,是魯迅全部小說中一個特異的存在,一朵色彩艷麗的奇葩。”之所以是抒情詩,是因為它帶有“浪漫主義氣氛”;之所以是特異、奇葩,是因為魯迅先生擅長于白描的鄉(xiāng)村題材,而它卻是先生一生中唯一的一篇愛情小說。按理來說,小說的主人公應(yīng)該有著令人羨慕的浪漫愛情生活,但是“氣氛”畢竟只是一種氛圍,并不代表幸福實實在在的降臨。無獨有偶,在哈代最后一部悲情小說《無名的裘德》中,主人公的生命意義和思想也蘊藏在對自由、浪漫愛情的追求上,但貫穿作品中的依舊只是一種“浪漫主義氣氛”,更多的則是對婚戀生活蒼涼與凄美的描繪??梢哉f,婚戀話語不僅是這兩部悲劇作品良好的命題,而且也是推進故事情節(jié)悲劇化的著力點。前者通過涓生和子君的結(jié)合、沖突、離異,而后者則是以裘德與艾拉白拉/淑、淑與裘德/費勞孫一番交叉、移位又回到起初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形式來顯露婚戀的束縛與疏離。
在《傷逝》一文中,涓生與子君相識前的情況,小說沒有正面的交代,但是我們可以知道,涓生是在看夠了周圍冷漠,渴望一個新的生活環(huán)境的情況下,選擇了愛情;子君則是在懷著對小家庭生活個人安逸的追求下,走進了涓生。他們不畏家庭的束縛和社會禮教,開始了非婚同居的生活。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極其幸福的生活。因此,在生活壓迫的苦痛還未向他們襲來之前,涓生也曾真誠地覺得那是怎樣的寧靜而幸福。但后來為什么對子君的愛慕以及那些美好的感覺會漸漸消失了呢?涓生看是他已不再愛子君了,她的一切都開始在刺痛他。涓生想要一間安靜的屋子進行寫作,可子君卻占其養(yǎng)著阿隨和油雞;涓生想要同子君談?wù)劺硐?、文學(xué),可子君卻想著如何操持家務(wù)這類問題。子君對婚后能做一個賢妻良母而滿足,人似乎也胖了,臉色也見紅潤起來??射干鷧s逐漸為這種幾乎快無米下炊的困頓生計而痛苦,為子君阻礙自己新的前進而煩惱。在失業(yè)以后,他更加認定只有子君的離開才能讓他走出困境,尋找新的出路。于是,主動求愛的他會向子君表明“我用真實換來空虛存在”、“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等傷害子君自尊及情感的話語,隨之,這也讓子君的命運在他“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可以說,魯迅在《傷逝》中通過詳細展現(xiàn)涓生和子君感情變化的一系列過程,著力渲染了社會是如何一步一步桎梏、干涸了他們的感情生活。在這個過程中,不容置疑的是,他們以暫時的感情作基礎(chǔ)而開始的婚戀是他們愛情悲劇的根本大錯。我們不難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只有兩個人真正同氣相應(yīng)了,他們才應(yīng)具備結(jié)合成為終生伴侶的基礎(chǔ),像涓生和子君這樣以暫時的感情為基礎(chǔ),并沒有共同的真正響應(yīng),那樣的結(jié)合當(dāng)然是毫無美滿可言的。當(dāng)然,這也不可避免地促使了涓生會把婚戀視為自己事業(yè)與人生的絆腳石,進而竭力地想要擺脫子君,最后促成了子君的慘死。從此意義上講,他對婚戀束縛的厭惡、對子君的離棄最終促成了他們的愛情悲劇。
在《無名的裘德》中,哈代先向我們展示了裘德與艾拉白拉之間那段粗俗的夫妻生活。當(dāng)那段愛情生活中斷時,裘德想“他們的生命完全毀了,讓他們兩個誤結(jié)姻緣這個根本大錯毀了”。然而,在基督寺遇到表妹淑后,兩人相愛了。但由于裘德與艾拉白拉的婚姻關(guān)系,裘德與淑的表兄妹關(guān)系,讓兩人都不敢打破禁忌向前邁出一步。在這樣的情況下,淑沖動地嫁給了費勞孫。可婚后的淑并不幸福,因為她和裘德才是真心相愛的,于是他們開始了同居的生活。這對于他們而言,是值得為之祝福的一種幸福結(jié)合。但對旁人而言,卻是不能容忍的,他們?yōu)榇艘簿鸵恢边^著流離顛沛的生活。裘德與艾拉白拉的兒子“小時光老人”認為,旁人對裘德與淑的不滿與非議、他們的居無定所都是被孩子所拖累的,因此,吊死了裘德與淑的兩個孩子,連同自己。悲劇發(fā)生后,淑認為是他和裘德的結(jié)合觸犯了神靈,才導(dǎo)致了孩子們的慘死。于是,她帶著對婚戀束縛的恐懼拋棄了裘德,再次回到了費勞孫的身邊,而裘德與艾拉白拉也再度一起生活。裘德與淑的愛情悲劇看來好似為“小時光老人”所為。其實不然,“小時光老人”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他們第一次惡劣姻緣里的不幸和陰暗在第二次婚戀生活中的一種反映。如果沒有他們第一次魯莽的婚姻,他們兩情相悅的婚戀生活就不該有那么多的苦惱及不幸。
在這兩部小說中,兩對男女青年都承受著來自社會和世俗的壓力,與對方未婚同居,夢想著追求“自由至上”的愛情,然而,最終卻只能為禮法所不容,為各種社會阻礙所扼殺。涓生的失業(yè)讓他和子君之間頻頻發(fā)生沖突,孩子們的慘死讓裘德和淑開始背道而馳。隔膜的不斷升溫,讓涓生拋棄了子君,也讓淑背棄了裘德??梢哉f,這兩部作品的悲劇特征都投射于婚戀的束縛與離棄之中。如果有一點不同,那便是男女主人公命運的相似性有所互換。子君與裘德都是被離棄者,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還抱著對婚戀的向往;而涓生與淑則感到被婚戀所束縛,即使到對方死后,對婚戀也只是無盡的哀愁與茫然,不知該如何向前邁進。
從婚戀的束縛與疏離有助于從整體上對這兩部小說的相似悲劇性特征進行解讀,但要更深入地對其加以理解,還需要從男權(quán)制的角度加以闡釋。在這兩部小說中,男權(quán)制的壓抑與操控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是男權(quán)制社會倫理道德的壓抑與操控,給予了女主人公情感上的摧殘與折磨;其次,就是兩位男性作者通過不同的詮釋手法,加深了男權(quán)制在作品中壓抑與操控的力度。具體而言,《傷逝》是借助小說的敘事手法給予了涓生一個酣暢淋漓的男權(quán)話語空間,而《無名的裘德》則是通過兩位男權(quán)制代表——費勞孫與裘德,來共同建構(gòu)了男權(quán)制觀念的強勢地位。
長期以來,子君與淑的悲劇命運引發(fā)了眾多評論家與讀者的憐憫與同情。從此意義上說,足以證明魯迅與哈代在刻畫女主人公悲劇性格上的成功。而這樣的成功依賴于一個關(guān)鍵性的條件,就是兩位作者均讓女主人公的所作所為違背了男權(quán)社會衡量女性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依據(jù)男權(quán)社會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女性應(yīng)該要對自己的父親、丈夫順從,而子君違背父親的意愿和涓生私奔,淑則拋棄自己的丈夫和裘德在一起。如果兩人都義無反顧地繼續(xù)走下去,那也就罷了。然而,兩人的性格卻成為前進路上致命的硬傷。從性格上講,子君軟弱,懼怕涓生的拋棄而絕望無力地抗?fàn)幹?,讓自己的?nèi)心一直處于壓抑的狀態(tài),而淑則優(yōu)柔寡斷,內(nèi)心不斷地痛苦掙扎,怕和裘德分開又怕和費勞孫過著毫無幸??裳缘纳睢_@樣的性格在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制社會道德觀的影響下,讓兩人潛意識里都會認為自己不是好女人,這也就注定了她們的悲劇命運。子君在與涓生同居后又遭離棄,也無怪乎她最后會在父親烈日一般的嚴威和旁人賽過冰霜的冷眼中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淑一直矛盾痛苦的心情在孩子們慘死后上升至了極點,以致最后又懷著贖罪的心情回到了丈夫身邊,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兩位女主人公雖是不同國家的女性,但都共同違背了男權(quán)社會倫理道德的標(biāo)準(zhǔn),因此也會有著相似的悲劇命運。
此外,從小說的詮釋手法來看,《傷逝》是一篇用手記形式表現(xiàn)的小說。手記形式的好處就在于,用第一人稱陳述,仿佛在聽作者自我的訴說,這不僅讓讀者有親近感,也會讓讀者在不知不覺間接受敘述者的觀點和想法。在文中,涓生的內(nèi)心獨白,隨處可見,但從頭至尾都是在不停地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尋找辯護的理由。難怪林丹婭這樣評價:“他雖以懺悔者求寬恕的語調(diào)起筆,卻掩蓋不住他滿紙居高臨下的視角與啟蒙者的語氣,他是她的精神導(dǎo)師與人生指南,是她生活方式與存在價值的評判者,是她生命與生活質(zhì)量的掌控者、生死命運的主宰者?!焙翢o疑問,涓生的自我陳述會讓我們感受到男權(quán)地位在話語層面上酣暢淋漓地呈現(xiàn),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子君在對話和溝通中所處的不平等地位。除了那句“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可折射出她對父權(quán)制壓迫的反抗外,我們很難再聽到她自我辯護的聲音。特別是在他們的經(jīng)濟陷入困境,婚戀步入絕境時,她的聲音越發(fā)變得微弱,以致“后來沉默了”,而且“只有沉默”。盡管與《傷逝》不同,《無名的裘德》是以第三人稱的口吻來敘述故事的發(fā)展過程,但對男權(quán)話語的刻畫也明顯大量的存在,并且是通過兩位不同類型的男性加以展現(xiàn)。首先要提及的便是費勞孫。盡管他愛淑,但是在兩人不幸的婚姻通過契約的形式確定后,他便認為一切都得到了保證,無須再去經(jīng)營兩人的婚姻生活。在作為男權(quán)制代言人的他看來,婚姻的契約便可操控住一切。因此,他一心只關(guān)注于自己的工作,而完全忽視妻子淑存在的意義。而對于深愛淑的裘德來說,雖然非常重視有情感、有想法的淑,但也隨時不忘維護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制,對淑稱之為“范立太太”,表面上是給予了淑名分的確定,但實質(zhì)上卻是讓女性接受了男權(quán)制的壓抑和限制。此外,更為明顯的是,在兩人日常的交談中,盡管有時候淑憑借自我的雄辯實力戰(zhàn)勝了他,但他都會據(jù)理力爭,處處彰顯出對于男權(quán)觀念的維護。如,兩人有關(guān)《圣經(jīng)》的那段論辯便是一個很好的說明。“她以自己獨特的見解和雄辯的措辭漸漸占了上風(fēng),此時她用自己‘靈魂伴侶’的身份對裘德進行富于理性的誘導(dǎo),企圖使他擺脫對宗教教條的篤信,但是她這種獨立的思考卻遭到男權(quán)觀念代言人裘德的反駁?!敝皇鞘绮煌谧泳牡胤剑谟谒龑δ袡?quán)話語并非一味地沉默忍讓,而是更擅長于話語角色的轉(zhuǎn)換,以達到緩解同男權(quán)觀念相對峙的目的。但是無論是沉默還是反駁,男權(quán)觀念的操控意識最終還是讓子君與淑逐漸喪失了表達自我的權(quán)利,以致后來完全放棄了自我,成為了男權(quán)制的附屬品。
除了上述兩個特征外,這兩部小說的相似悲劇性特征還與對婚戀美好的短暫描述不可分。從對小說作品的感受而言,如果我們感受到了男女主人公最初的美好與默契,總是會期望他們的幸福生活能夠這樣一直持續(xù)下去。然而,悲劇小說的發(fā)展常常事與愿違,男女主人公非但不能獲得他們所向往的幸福,而且還會遭遇到悲慘的結(jié)局,甚至以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如果一部悲劇小說從頭至尾都是富于悲劇色彩的主題和情節(jié),那應(yīng)該不算是一部好的悲劇小說,也正是因為文中那些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好片斷,才更能彰顯出小說的悲劇性特征,從而博得我們對小說人物的同情和憐憫。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我們在會館里時,還偶有議論的沖突和意思的誤會,自從到吉兆胡同以來,連一點兒也沒有了;我們只有在燈下對坐的懷舊譚中,回味那時沖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樂趣。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在《傷逝》關(guān)于“子君也逐日活潑起來”這一節(jié)中,步入我們眼簾的便是上面這段文字,它向我們呈現(xiàn)了涓生與子君婚戀初期那段短暫而幸福的時光。而在《無名的裘德》中,裘德與淑的婚戀生活也如同涓生與子君的一樣,在開始時出現(xiàn)過小段短暫美好的時期。然而,幸福時常是短暫的,痛苦卻是永久的。一旦這樣的短暫美好在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考驗時,就會顯得岌岌可危。無論是《傷逝》還是《無名的裘德》,當(dāng)男女主人公憑借自我的堅定勇敢和互相支撐迎來了自主婚戀后,與此同時,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也在一步一步地蠶食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了親情、友情、工作、住所、孩子乃至曾經(jīng)海誓山盟的彼此。于是,男女主人公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他們不僅放棄了最初的進步思想,停止了反抗和追求,而且完全地屈服于社會現(xiàn)實所給予的一切。就涓生與子君、裘德與淑而言,盡管最初的結(jié)合都是以浪漫溫馨的愛情為基礎(chǔ)的,但是,由于追求的是一種無法實現(xiàn)的自由之愛,因此,即便小說中的婚戀話語觸碰到了婚姻生活中積極美好的那一部分,也最終還是會無法逃脫黑暗現(xiàn)實的牢固束縛和殘酷吞噬。正如王福仁所說,“他們是被動的承受者,他們只能在自己的悲劇里掙扎,而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自己悲劇的命運,因為構(gòu)成悲劇的原因不在他們的自身?!睂τ谏鐣F(xiàn)實的無法改變,注定了他們的美好生活短暫易逝,僅僅只能是凸現(xiàn)小說悲劇性特征的一個陪襯,但這樣的陪襯卻讓我們更加分明地感受到了悲劇性特征在作品中所占據(jù)的主導(dǎo)地位。
上述三個特征是朱崇科先生在界定魯迅小說“婚戀話語”時所提出的表現(xiàn)形式。本文認為,這三個特征之間是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它們從不同的角度揭示了《傷逝》和《無名的裘德》所具有的相似悲劇性特征。但結(jié)合這兩部作品的實際情況,本文在這里還想提出夾縫中掙扎的事業(yè)與愛情這一特征,以試圖進一步地完善“婚戀話語”所具有的傾向和特征。這是因為,只要讀者稍為留意,就會注意到這兩部作品都貫穿著兩條線索,即男主人公對事業(yè)的追求和他們對愛情的渴望。但這兩條線索在小說中并未一直同行,而是不斷地交錯糾纏,從而揭示了事業(yè)與愛情在當(dāng)時社會條件下難以調(diào)和的沖突,以及男主人公為緩解這一矛盾各自內(nèi)心所進行的苦苦掙扎。
在《傷逝》中,涓生和子君的結(jié)合不能不說是他們的一次社會成功。他們不畏家庭的束縛和社會禮教,而開始了同居的生活。這對他們來說,本應(yīng)是一種幸福的愛情生活。可在涓生看來,這樣的愛情生活卻讓子君漸漸沉醉于小家庭式生活的經(jīng)營,不再像當(dāng)初在會館那樣同他就“解放”、“革命”、“反叛”等思想革命話題而展開激烈的探討。因此,他會感到子君在同居后的種種變化總在刺痛著他,讓他難以接受這個曾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戀人為何卻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家庭主婦。在這種情況下,“涓生希望子君做的事情是讀書,并能明白‘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為著生計要么和自己一道而奔波,要么奮身孤往,反正不能指望別人養(yǎng)著她,否則‘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為了逃避這個‘空虛’,涓生暗示子君要分手,以免兩個人吊在一棵樹上,為了說服子君同意分手,涓生將它看作是‘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而子君卻認為所有這些都是涓生為不愛自己找的借口而已?!笨梢哉f,在涓生得到了他所憧憬的自由愛情生活后,他所期待的“向著新的生路”而不斷前進的想法卻事與愿違。據(jù)此,也讓我們感受到了在當(dāng)時的社會條件下他所追求的人生走向與所渴望的自由愛情難以幸福結(jié)合。
在哈代《無名的裘德》中,讀者無一例外地會懷著極大的興趣去關(guān)注裘德的事業(yè)與愛情,因為裘德的夢想追求是以與兩個女人的戀情為標(biāo)志的,但同時也是在與兩個女人的愛情中走向了滅亡。當(dāng)?shù)谝淮螑矍檫€沒有降臨時,裘德就已深深埋下了求索上進的宏偉志愿,希望以后能到基督寺求學(xué)。誰料卻被他和艾拉白拉的婚姻生活給擱置了下來。在被艾拉白拉拋棄后,裘德又再度繼續(xù)努力,并如愿以償去了基督寺,在那里一見鐘情于表妹淑,可讀書的申請卻遭到了拒絕,痛苦萬分的他不得不放棄進入學(xué)院的想法而轉(zhuǎn)身投向宗教,并希望能有所成功。按理來說,裘德應(yīng)該義無反顧地朝宗教這扇大門走下去才對。然而,婚后不幸的淑再度出現(xiàn),于是兩人開始了相愛同居的生活。他們的這種生活不僅觸犯了傳統(tǒng)世俗,而且為旁人所不容,以致一系列的不幸接踵而來。最后,裘德帶著對淑不變的愛情與未能跨進學(xué)院和宗教這兩扇大門的滿腹遺憾而離開了人世。對于這一部讀來催人淚下的小說,我們可以感受到,盡管裘德在愛情和事業(yè)兩方面進行了不懈的努力,并傾注了自己的生命。但社會現(xiàn)實卻是這兩種追求的一種阻礙,并使二者不斷地發(fā)生沖突,最終釀成了裘德和淑的愛情悲劇以及他個人“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悲慘結(jié)果。
長期以來,研究魯迅和哈代小說的著述如汪洋大海,并且不少研究者都對頗具爭議的《傷逝》和《無名的裘德》投入了極大的關(guān)注,但將這兩部小說進行結(jié)合的研究卻十分罕見。本文基于婚戀話語這一視角,對這兩部作品相似的悲劇性特征進行了探討。從分析的過程,不難看出,就悲劇性特征的表現(xiàn)來看,東方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家魯迅和西方的文學(xué)巨匠哈代這兩位不同民族的作家,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有著驚人的相似,亦即是,他們都將自己對人生的體驗與認識,默契與作品中,通過婚戀話語這一主題來揭示社會黑暗制度扼殺一切美好的希望,使一切敢于觸犯它的東西,頃刻煙消云散這一主旨。然而,值得指出的是,雖然基于婚戀話語對這兩部小說的悲劇性特征進行解讀,會有利于我們把握住分析悲劇作品的精髓,也會有利于我們找到中西悲劇小說的共性之處,并進而更好地理解悲劇作品的本意,但毋庸置疑的是,由于這兩部作品本身涉及很多復(fù)雜的社會背景、敘述倫理等因素,因此,除了婚戀話語可作為探討它們悲劇性特征的一個渠道外,肯定還存在著其他的分析渠道,這應(yīng)值得我們更進一步地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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