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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防地理視域下的明代福建水寨內遷

2013-08-11 14:20王日根黃友泉
江西社會科學 2013年11期
關鍵詞:海防烽火海島

王日根 黃友泉

海防地理視域下的明代福建水寨內遷

王日根 黃友泉

明代水寨內遷是古代海防史研究的重要議題,明清以來,水寨內遷舉措遭到了廣泛的非議,甚至被視為明代海防衰弱的主要標志,這種簡單的推論不僅沒能發(fā)現水寨內遷的真正原因,更無法揭示水寨內遷背后的海防寓意。透過海防地理視角考察明初福建水寨選址問題,并通過烽火門水寨內遷個案的分析可以看到,明初海防經略者忽視海防地理對軍事駐防的制約,錯誤地將水寨設置于戰(zhàn)線前沿、易攻難守的小島之上,導致這些重要的軍事目標處于無法自存、防御不足、易遭突襲的險境,其后水寨的內遷是對明初水寨選址不當的修正,值得肯定,而水寨內遷所反映出的明代在軍港選址與島嶼駐防上的經驗與教訓,值得我們反思與總結。

海防地理;軍港選址;海島防御

王日根,廈門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黃友泉,廈門大學歷史系博士生。(福建廈門 361005)

明清史料中保存了大量關于明代海防建設的信息,這其中不乏準確揭示海防規(guī)律的經驗總結,但是也存在著大量人云亦云的偏頗觀點。出現這種情況,很大程度在于當時“談兵”成為一種文化現象。①在形形色色的討論者中,不少人并未實身涉海,而是以陸地經驗暢談海事,難免“水土不服”,觀點偏頗。然而,在陸地思維濃重的社會背景下,這些觀點往往更易引發(fā)讀者共鳴,而被反復引述和轉載,明代福建水寨內遷的探討便是其中典型的個案。近年來,海防地理學被引入海防史研究之中,出現了一批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作為一門研究海岸、海島、海洋等地理環(huán)境對軍事活動的影響,為海防建設、軍事駐防、海軍作戰(zhàn)提供依據與指導的專門學科,海防地理學的引入不僅拓展了海防史研究的領域,而且為我們辨析海防史料,糾正認識上的偏差提供了有力的工具。本文即從海防地理的視角出發(fā),著重從海防地理對軍事駐防的影響,重新審視明代頗具爭議的福建水寨內遷問題,力求揭示明代福建水寨內遷的真正動因,總結明代在軍港選址與島嶼駐防上的得失。

一、明初福建水寨的選址問題

明初,為貫徹“倭從海上來則海上御之”的思想,以期達到“倭不得入,入亦不得傅岸”[1](卷一百二十六《湯和傳》,P3754)的目的,明朝統治者在沿海建置水寨,作為戰(zhàn)區(qū)水軍母港及其指揮樞紐。明代水寨在海防體系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其中尤以福建水寨最為時人所推崇,“閩之五水門寨尤碩畫”[2](卷五十七《沿海御寇要地》,P508)。其建置情況參見表1。

明代福建水寨中烽火門、南日、浯嶼水寨最初軔建于海島,而井尾澳和小埕水寨則設立于陸上。明初水寨選址十分重視其宏觀戰(zhàn)略環(huán)境,表現如下:

表1 明代福建五水寨設立情況表

首先,福建水寨守衛(wèi)著海上要沖,起著陸地藩籬的作用。如,浯嶼水寨一直被認為是漳泉兩郡的海上門戶,“蓋其地突起海中,為同安、漳州接壤要區(qū),而隔峙于大小嶝,大小擔,烈?guī)Z之間,最稱險要”[3](P40)。而南日水寨則被視為閩省中部的海上屏障,“北可以遏南茭、湖井之沖,南可以阻湄洲、岱衴之阨,亦要區(qū)也”。同樣,銅山水寨被視為閩南海上鎖鑰,“北自金石以接浯嶼,南自梅嶺以達廣東,險阨所系匪淺淺也”。[4](卷四《福建事宜》,P277)

其次,福建水寨扼守海上交通要道,發(fā)揮著控制海道的職能。如,浯嶼水寨控制著閩南海上的交通要道,“大小擔之間門狹而淺,惟浯嶼與小擔其間洋闊而水深,商船出入恒必由之……而江、浙、臺、粵之船,皆可繞嶼而入廈港”[5](P118)。同樣,烽火門水寨控制著閩東戰(zhàn)略要地烽火門水道,明清之際,該水道一直是進出閩浙的主航道,“由烽火門過大小侖山、秦嶼、水澳,至南鎮(zhèn)、沙埕,直抵南、北二關,閩浙交界”[6](卷一《建置沿革·水道》,P24)。而南日水寨則控制著南日水道,該水道亦為閩海中部海上交通的主航道。

最后,福建水寨據守著江河的出???,起著防范敵寇溯流內侵的作用。如,小埕水寨控制著閩江的出海口,由此溯江而上可直逼會城,小埕水寨的設置即為守護會城的海上門戶?!埃ㄐ≯簦┍边B界于烽火,南接壤于南日,連江為??ぶT戶,而小埕為連江之藩翰也。”[4](卷四《福建事宜》,P277)又如,浯嶼水寨位于九龍江出??诘哪隙?,控制著九龍江的出海口,“外有以控大、小岨嶼之險,內可以絕海門、月港之奸,誠要區(qū)也”[4](卷四《福建事宜》,P275)。

明初對水寨選址宏觀環(huán)境的偏重,很大程度上是受陸上關隘鎮(zhèn)戍經驗的影響,這使得明初海防經略者無視海陸駐防的重大差異,忽略海防地理對軍事駐防的制約,導致明初水寨出現了選址不當的問題。例如,明初設立于陸上的井尾澳水寨即存在著通航條件惡劣的問題。井尾澳位于漳浦縣井尾半島,該地處于鴻江的出???,為江海交匯之所,確系防海要地?!埃ň舶模┰谇嗌奖保暇帏櫧氖?,可泊船百余,內通白石、赤湖、佛曇橋,萑苻所出沒?!盵7](卷四,P1046)然而,此地惡劣的通航條件決定其不宜建置水寨。對此,清初曾實地踏勘的工部尚書杜臻就指出:“(井尾)澳口多礁,巡船避之,非潮至八、九分不可入……惟淺船可入,又不利南風,夏至后,巡船輒棄井尾去?!盵7](卷四,P1046)可見,井尾澳口水淺礁多,戰(zhàn)船需待潮進出,由此制約了戰(zhàn)船的機動。而每年夏至后,在強勁的西南風季風作用下,戰(zhàn)船觸礁的風險大為增加,迫使戰(zhàn)船不得不改泊他處,水寨戰(zhàn)船的四散停泊導致水寨呈現出“星散勢弱”的狀態(tài)。可見,明初忽視海防地理對軍事駐防的制約作用,導致水寨出現選址不當的問題,而這一問題在明初設立于海島的水寨上表現得更加突出,且與島嶼駐防問題攪和在了一起,顯得更加復雜。

明清海防實踐中,人們即已發(fā)現海島地理環(huán)境對軍事駐防的制約,并總結出不同類型海島在防御方式上的“守”、“哨”之別。如,清代著名軍事地理學家顧祖禹就說:“海中島嶼,東南錯列以百十計,但其地有可哨而不可守者,有可寄泊而不可久泊者。”[8](卷九十五《福建一》,P4377)那些適宜“守”的海島往往是島幅面積大,開發(fā)條件好,適宜大規(guī)模駐軍,且具備優(yōu)良港口的大型海島。對此,《海防志》即以金、廈二島為例指出,“閩地之瀕海者雖多,而金、廈為最著,蓋其間有平原廣陸,可以牧馬、屯兵,有曲港深洲,可以圍舟結砦,有豪門巨賈,可以助餉資糧”[9](卷四十二《舊志小引·乾隆丁亥志小引》,P6)。相反,小型海島因不具備上述條件,在防御上不能“守”而僅能“哨”。而明初恰恰將水寨設置在這些不宜“守”的小島上,這不僅給水寨的駐防帶來困難,更是威脅到其自身的安危,表現如下:

首先,保障困難,難以固守。

明初福建水寨駐防的海島均為基巖小島,多紅壤土,水源缺乏,不適墾殖。[10](P245)即便是島幅較大、條件稍好的南日島亦被認為是“土質磽確,耕田稀少”。這使得明初水寨駐軍補給依賴海運,戰(zhàn)時后勤無法保障。對此,倭亂期間,曾為名將戚繼光幕僚的福清人林章就指出:“航海遠戍,兵食有弗繼之憂?!盵11](P679)而后勤保障的困境極易轉化為海島攻防上的劣勢,如,杜臻在總結清、鄭反復爭奪福建海島時就稱:“蓋以四面阻水,運道易絕,而賊駕舟薄城則甚便?!盵7](卷四,P1048)而強行駐防此類島嶼存在著不攻自破的風險,對此,被譽為“籌臺宗匠”的藍鼎元即以澎湖為例指出,“澎湖不過水面一撮沙堆,山不能長樹木,地不能生米粟,人民不足捍御,形勢不足依據,一草一木需臺廈,若一二月舟楫不通,則不待戰(zhàn)自斃矣”②。對于此類海島駐防的險境,我們不妨舉個戰(zhàn)例。嘉靖二十七年(1548),雙嶼為明軍攻滅后,葡萄牙人移駐明初曾設水寨的福建浯嶼島,明軍隨即對該島進行了封鎖,“以致葡人既得不到貨物,又得不到糧食”。饑餓的葡萄牙人被迫登陸覓食,“一支艦隊焚毀了他們的船只,500多名葡人,僅有30余人得以逃脫”[12](P77)。由于糧道斷絕,葡人無法在島上立足,最終主動放棄了浯嶼??梢姡⌒秃u在軍事駐防上存在著先天的不足,決定了其在戰(zhàn)時難以固守,所謂“弗能自保,烏能保人”?明初在這些小島上創(chuàng)設水寨,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其次,防御不足,難以應援。

海島作為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在軍事駐防上呈現出相對孤立的特點。而明代的水寨既是戰(zhàn)區(qū)水軍的母港,又是其指揮樞紐,本身就是重要的戰(zhàn)略目標,有著相對較高的防護要求,這決定了強化島嶼防御與完善應援機制的重要性。如上所述,明初水寨駐防的小島并不具備長期大規(guī)模駐軍的條件,而強行大規(guī)模駐軍又潛藏著很大的風險,這也就是顧祖禹所說的“可哨而不可守”的道理所在。自身防御的不足使得海島應援的重要性凸顯了出來,然而海島應援并非易事。我們知道,海島應援需要經歷跨海登陸的過程,在帆船時代要受到風向、潮汐等因素的制約,這與陸上應援完全是兩回事。“舟行全藉天風與潮,人力能幾,風順而重則不問潮候逆順,皆可行,若風輕而潮逆,甚艱?!盵2](卷五十《海中泊舟》,P208)正因為海島難以應援,所以盡管明初水寨與大陸的絕對距離并不遠,明人卻仍以“孤遠”稱之。對此,林章就說過:“海洋浩渺,觀望易生,卒遇警報,果能聯絡相衛(wèi)歟?”[11](P679)而實際上,明初并不重視海島應援,表現在水寨設立之后,衛(wèi)所戰(zhàn)船便漸次消乏。明初,每“十百戶所設官船十只,快船二只……及置水寨,前船改移、存歿,今不能復矣”③。衛(wèi)所戰(zhàn)船的消乏便意味著水寨無法獲得有效的應援,從而進一步惡化了水寨的防御形勢。可見,明初水寨自身無法構筑足夠的防御,又難以建立有效的應援機制,這些弊端的存在與明初水寨選址不當有直接的關系。

再次,目標暴露,易遭突襲。

為達到由海上屏障陸地的目的,明初水寨被設立于戰(zhàn)線最前沿的小島上,由此不僅帶來了保障困難、防御不足的問題,更使得明初水寨目標暴露,易遭海上突襲。我們知道,帆船時代,風潮是影響海戰(zhàn)勝負的決定性因素之一,“(海戰(zhàn))至要莫如辨風色潮期,取上風上潮以戰(zhàn),失此雖十萬不能以敵千余”[13](《閩中兵食議》,P425)。而明初水寨突出前沿,目標暴露,極易在風潮上處于劣勢,面對海上突襲,“會有孤危掩襲之失”[3](《議水寨不宜移入廈門》,P40)。同時,古代預警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瞭望,受氣象條件的影響甚大,加之水寨突出前沿,缺乏必要的預警和防御緩沖,由此增加了水寨遭受突襲的風險。對此,明代著名軍事學家王在晉即指出:“倘乘昏霧,假風濤之順,襲至……豈能御之?”[14](卷一《浙江事宜》,P673)此外,明代水寨特殊的駐防體制進一步惡化了這一形勢,明初水寨采用特殊的人船分離體制,水寨有船無兵,衛(wèi)所有兵無船。汛期,水寨兵船才與衛(wèi)所出海軍結合。汛畢,“把總指揮以下皆解去”④,這使得水寨在非汛期有船無兵,處境險惡。對此,名將俞大猷就曾警告說:“閩廣海洋之盜,不時生發(fā),忽然而至,有船無兵,必致疏虞?!盵15](P487)而明人章潢進一步指出:“倘賊覘我無備,批吭搗虛,不亦危乎?”[2](卷五十七《海防》,P482)可見,明初水寨選址目標過于暴露,易招致海上突襲的威脅,這一弊端的存在同樣與明初水寨選址不當有直接的關系。

最后,缺乏優(yōu)良港澳。

在火炮技術引入港區(qū)防護之前,軍港對戰(zhàn)船的防護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地形的屏障,這也正是《海防志》所說的“有曲港、深洲可以圍舟結砦”的道理所在。對此,杜臻亦指出:“蓋海之險,在水有澳曲可以藏舟?!盵7](卷四,P1048)相反,缺乏地形屏障的保護,將船隊直接裸露于敵方是相當危險的。對此,我們不妨舉個戰(zhàn)例,天啟六年(1626)秋,新任福建巡撫朱一馮遣把總許心素、陳文廉率大支船隊進擊銅山,征剿鄭芝龍。陳文廉所率百余艘戰(zhàn)船不收泊銅山母港,而“盡行收入小港,先自立于死地”⑤。鄭芝龍聞訊后,先派兩只小船偽裝成漁船潛入明軍泊地進行偵查,隨即率領大支船隊乘著順風、順潮,突至明軍泊地。由于明軍船隊缺乏地形屏障的保護,鄭軍假風潮之便施放火船,以極微弱的代價,輕易地燒毀明軍各類船只70余艘??梢姡械匦纹琳系目v深港澳對船隊的防護有著重要意義。而明初福建水寨駐防的小島,不僅地勢突出,而且島幅面積小,島澳平直淺出,缺乏有地形屏障的優(yōu)良港澳以庇護軍船,這使得聚泊水寨的大支船隊隨時面臨海上突襲的威脅,這不能不說是明初水寨選址的另外一個重要不足。

綜上所述,明初海防經略者忽視海防地理對軍事駐防的制約,錯誤地將水寨設置于戰(zhàn)線最前沿小島上,導致明初水寨出現了無法自存、防御不足、易為襲破的問題。對此,長期在閩海征戰(zhàn)的督府中軍都司戴沖霄進行了總結,并明確地肯定了水寨的內遷?!案=ㄎ灏乃私暮钏O,俱在海外,今遷三寨于海邊,曰浯嶼、烽火門、南日是已。其舊寨一一可考,孤懸海中,既鮮有村落,又無生理,一時倭寇攻劫,內地不知,哨援不及,兵船之設無益也。故后人建議移入內地,移之誠是也?!盵4](卷四《福建事宜》,P280)

二、烽火門水寨內遷的個案分析

明代在水寨選址問題上幾經變易,多數水寨都經歷了復雜的遷移歷程,以福建為例,除較晚設立的小埕水寨外,其余水寨均經歷了復雜的遷移歷程,其大體過程如下:

井尾澳水寨,于景泰三年(1452)內遷至銅山所城西門外,改稱銅山水寨,今其地在東山縣銅陵鎮(zhèn)西北面的九仙山下,后玄鐘所邊設立玄鐘水寨,隸于銅山水寨。

浯嶼水寨,最遲在弘治二年(1489)之前,就被內遷至中左所(今廈門)⑥,萬歷三十年(1602),水寨改移至晉江石湖。⑦

南日水寨,亦于景泰三年(1452)被內遷至“府城東南新安里吉了巡檢司之東濱?!盵16](卷四十三《公署》,P906),今地在莆田忠門半島南端的東埔鎮(zhèn)梯吳附近。萬歷六年(1578),在福建巡撫劉堯誨的奏請下,南日寨被移至平海衛(wèi)南哨澳。⑧萬歷四十一年(1613),水寨改移至三江口劉澳⑨,今地在莆田市涵江區(qū)三江口鎮(zhèn)附近。

烽火門水寨,永樂年間(1403—1424)由烽火島內遷至海岸邊上的三沙,正統七年(1442),水寨再次內遷至福寧灣腹里的松山。嘉靖二十七年(1548),水寨改移流江,同時三都澳口的大箬頭設立官井洋水寨,隸于烽火門水寨。⑩不久,烽火門水寨回遷松山。

可見,明代福建水寨的遷移歷程相當復雜,相關的研究仍有不小的拓展空間。本文集中于水寨內遷問題的探討,對于水寨因戰(zhàn)區(qū)重要性升降而做的改移運動暫不涉及。明代福建水寨的內遷歷程中,烽火門水寨是最早被內遷,內遷次數最多的水寨,因而最具代表性,以下便以烽火門水寨為例,考察水寨如何通過內遷以克服明初選址的弊端。

關于烽火門水寨的遷移歷程,嘉慶 《福鼎縣志》載:“于外洋設烽火門水寨,永樂間設游把總一員,后徙三沙,正統徙松山,嘉靖徙箬頭,旋徙松山?!笨梢姡杂罉芬院?,烽火門水寨便經歷了復雜的遷移歷程。永樂年間(1403—1424),衛(wèi)所規(guī)制尚稱完整,衛(wèi)軍戰(zhàn)力尚強。因而有學者認為水寨內遷是衛(wèi)所制度衰敗所致的觀點便很難成立,水寨內遷與明初選址不當有直接的關系。我們知道,明代倭患呈現出由北向南的發(fā)展態(tài)勢,緊鄰浙江的烽火門水寨最先感受到倭患的壓力,亦最早暴露出選址的問題。永樂八年(1410)十一月,一股駕船23艘,人數多達2000余人的倭寇由浙江突入福建,直接攻陷了汛期向烽火門水寨派遣出海軍的大金、定海二千戶所,并乘勢攻圍平海衛(wèi)城。此時,大金、定海二所已是自身難保,而“孤懸海中”的烽火門水寨的危急狀況便可想而知。為此,福建方面曾試圖通過增兵以保護水寨,然而,增兵的效果僅限于增強對島上的公署、校場、營房等設施的防護,并不能克服水寨在選址方面的劣勢,特別是對戰(zhàn)船的防護效果甚微,為防水寨為倭寇所襲破,福建方面將水寨內遷至陸上的三沙。

然而,三沙的駐防條件仍不甚優(yōu)越,迫使水寨不得不再遷松山。關于水寨再遷的原因,著名福建史專家朱維幹就認為:所謂地點孤遠,風濤洶涌,是遷移水寨的一種借口,并非事實。[17](P184)如果從地理環(huán)境考察的話,朱先生的這種推論略顯武斷,三沙海域確實存在風浪問題。史載:“(三沙)每年七、八、九月,常有大潮,颶風更甚,如錢塘之怒濤?!盵18](卷一《山川》,P35)如此大的風浪勢必會對泊船產生影響。對此,寧波生員陳可愿在考察相同地理環(huán)境對泊船影響時就指出:“但水震蕩不寧,舟泊于此,久則易壞。”[4](卷十二上《經略三·御海洋》,P771)可見,風浪問題確是水寨再遷的重要原因。然而問題是,三沙附近有著眾多的避風良港,如果是因風浪,完全可以在附近找到合適的港口,何必舍近求遠,遠徙松山?可見,風浪問題又不完全是水寨再遷的原因。

永樂年間(1403—1424),烽火門水寨內遷三沙解決了水寨后勤難以保障的問題,同時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水寨的應援條件,而福建方面亦特地調大金所官軍協防水寨,“永樂間,倭寇犯境,議撥福寧衛(wèi)大金所官軍防守”[4](卷四《福建事宜》,P276)。然而,從地理上看,三沙位于福寧灣口的北端,而大金所卻位于福寧灣口南端,兩者道里相去甚遠,這勢必會影響大金所應援職能。而大金所拔出的守寨官兵亦少得可憐,僅“官四名,旗軍三百”。這與水寨所承受的防守壓力完全不相匹配,此外三沙附近再無衛(wèi)所建置,水寨安全仍無法得到保障。對此,顧祖禹在分析廣東柘林水寨先后為??芾羁?、劉香襲破的原因時就指出:“??軗P帆直指,瞬息可至,且四面孤懸,無附近衛(wèi)所可以緩急應援?!盵8](卷一百○三《廣東四》,P4725)三沙的地理環(huán)境與柘林十分相似,三沙緊鄰烽火門水道,地勢突出,水寨獨處三沙很可能像柘林水寨那樣,為敵寇所襲破。而再遷后的烽火門水寨位于今霞浦縣州洋鄉(xiāng)松山村,該地緊鄰福寧衛(wèi),水寨由此被置于福寧衛(wèi)的保護下。福建水寨向衛(wèi)所周邊遷移并非僅限于烽火門水寨,內遷后的井尾澳水寨位于銅山所城西門外,內遷后的南日水寨緊鄰莆禧所,內遷后的浯嶼水寨則靠近中左所,而較晚設立的小埕水寨直接就設在定海所旁。可見,福建水寨并非隨意地向腹里遷移,而是通過有意識地向衛(wèi)所周邊遷移,以達到借助衛(wèi)所力量增強自身防御的目的。

而就地理環(huán)境而言,內遷后的水寨均被置于具有地形屏障的縱深港澳,以此改善港區(qū)的預警與防護條件。如再遷后的烽火門水寨位于福寧灣腹里的松山,松山港地勢深入,具備較好的防御緩沖,而且港區(qū)周邊遍布著福寧衛(wèi)、大金所的眾多烽堠,有力地改善了港區(qū)的預警條件。同時,松山航道沿線分布著諸多島嶼,“港口有大、小門二山,北有小島筋山,南有長泰山,其東即烽火門也,門南又北桑山,南桑山、火焰山”[19](P657-658)。這些島嶼對松山港形成有效的屏障作用。同樣,內遷后的銅山水寨位于銅山港內,銅山港位于東山島東北端,港口由東山島與古雷半島夾峙而成,港區(qū)較為隱蔽。同時,港區(qū)水域寬而深,港口進出便利,“東山港口之形勢至為扼要,口之中央有塔嶼,海拔五百公尺,砥柱中流,分港口為東、西二門戶,東口小,通潮汕,曰小門;西口大,通漳、廈,曰大門”。此外,港區(qū)內外分布著銅山所的諸多烽堠,有力地改善了港區(qū)預警條件??梢姡瘍冗w除了尋求衛(wèi)所的庇護外,亦在尋求有地形屏障的優(yōu)良港區(qū),以克服明初水寨選址目標暴露、易遭突襲的弊病。

三、圍繞福建水寨內遷的爭議

明代水寨的內遷在歷史上即遭到廣泛的非議,特別是倭亂爆發(fā)后,時人更將海防的廢弛歸咎于水寨的內遷,主張恢復舊址?!白R者謂,沿海設烽火五寨皆在海洋之中,如處弓弦之上,故聲勢聯絡,可以互相應援。承平弊滋,正統間,倡為孤島無援之說,移各寨內港,今寨名雖是,寨地則非。內港山澳崎嶇,每被賊舟徑趨淺水,而吾大船為無用之器。故迎則不支,追則不及,由失勢所致也。”[18](卷一《山川》,P31)又如,“國初海島便近去處,皆設水寨,以據險伺敵,后來將士憚于過海,水寨之名雖在,而皆自海島移置海岸。聞老將言,雙嶼、烈港、浯嶼諸島,近時海賊據以為巢者,皆是國初水寨故處,向使我常據之,賊安得而巢之,今宜查出國初水寨所在,一一修復”[20](P2746)。此類的言論在史籍中可謂俯拾皆是,其批評的著眼點大體有三:其一,水寨的內遷導致防線的內縮;其二,水寨的內遷造成大型兵船無法發(fā)揮作用;其三,水寨的內遷導致海島為敵寇所占據。然而,幾乎與批評聲鵲起同時,部分久歷海戰(zhàn)的將領及長期居住邊海的士人對上述看法提出了質疑。

首先,關于水寨內遷造成防線內縮的問題。

水寨職能的發(fā)揮取決于戰(zhàn)船的機動與作戰(zhàn),而非水寨的駐地,這與陸上關隘的據險鎮(zhèn)戍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亦即水寨的駐地與汛地關系問題。對此,游擊王有麟就指出:“論閩事者往往以復江夏侯舊寨為說,又有言其不當復者。不知今之寨游,雖設在舊寨之內,而其哨守常在舊寨之外,其言當復與不必復者,皆剿紙上之談,而未親歷海上者也?!盵21](卷四《福建事宜》,P78)在此,王有麟對不諳水軍特點,空談復寨的看法提出批評,同時指出水寨的駐地與汛地是兩個不同的問題,盡管水寨駐守內港,軍船仍能出哨外海。對此,同安人蔡獻臣以浯嶼水寨為例指出,“如廈門防守官軍果能以湄洲、深滬、料羅、大擔為汛地,絡繹巡警,而于料羅澳及大擔嶼最切要處,常扼守之,則又不論舊浯嶼與廈門矣”。在蔡氏看來,浯嶼水寨駐守浯嶼或廈門并不重要,關鍵在于戰(zhàn)船出哨汛地。同時,他也對固持復寨的觀點提出了批評,強調戰(zhàn)船出哨的重要性,“夫寇飄忽靡常,刻舟于舊所從入者,固為拘攣之見。第將士以船為家,時戒嚴于波浪要害之沖,則弭盜之上策也”。同樣,莆田士人朱蒘在論及南日復寨問題時亦認為水軍的出哨遠比復寨更為重要,“誠使海濱諸鎮(zhèn)舟艦整具,軍士在營,戍將得人,奮勵威武,日以舟師巡邏海上,一聞寇盜,首尾邀擊,自足以彈壓弭服,南日之移姑俟他日隨機應變計未晚”[22](卷二《海上贈言》,P447)??梢?,水寨職能的發(fā)揮并不取決于水寨駐守內港或外港,而取決于軍船是否出海巡哨。而“自升平久,而額軍、額船,漸失舊制,指揮、千百戶等官,足不逾城,會哨之法杳然矣”,軍政的廢弛,巡哨的不行才是明代中葉水寨職能喪失的關鍵因素,亦是海上防線內縮的決定性因素。

其次,關于大型兵船在內港失勢的問題。

事實上,大型兵船設計本來就不是為了內海及港區(qū)的作戰(zhàn),而是用之于外洋的沖犁。“按福船勢力雄大,最便沖犁,所以扼賊于外洋……港中山澳崎嶇,賊船窄小,反易趨避,而大船轉動多礙?!盵13](《福建》,P457)如上所述,大型兵船不出外洋,并非水寨內遷的結果,而是明代軍政廢弛,巡哨不行的結果。而即便是大型兵船出外海巡守,亦不能盡阻賊船于外洋,總是會有敵船透過稀疏的防線突入內港。因此,對于一支健全的水軍而言,發(fā)展大、中、小各號船型,以適應內外海及港區(qū)作戰(zhàn)的需要是水軍發(fā)展的必然?!肮收杏懈4?,又有次號哨船、冬船以便攻戰(zhàn),小號鳥船、快船以便哨探,或助力襲擊。如福船出洋犁賊,賊船勢將內逼,哨、冬船與鳥、快船急搶上風,又出賊船之內,向外逐打,務逼使出洋,內外夾擊收功,如一概從外追打,逼賊登岸具有軍法?!盵13](《福建》,P457)可見,內海及港區(qū)作戰(zhàn)主要是由中、小號的哨船、冬船、鳥船向外驅逐,而大型的福船由外向內助戰(zhàn),征戰(zhàn)的主力是中、小號的戰(zhàn)船。而明代福建水寨亦配有各號戰(zhàn)船,如:浯嶼水寨“管福、哨、冬、鳥等船四十八只”;銅山水寨,“原設福船、哨船、冬船、快馬船共四十六只”,等等。水寨配備大、中、小各號戰(zhàn)船就是為了適應不同海域作戰(zhàn)的需求,苛求大福船在內海及港區(qū)作戰(zhàn),其本身就是不太合理的想法。

最后,關于水寨內遷致使敵寇占據海島的問題。

明初實行遷島政策將沿海大量島民內遷陸地,對海島采取部分棄守的政策。該政策的制訂與執(zhí)行說明明初并未真正重視海島,亦未真正將海島防御納入海防經略視野。這種輕視海島的思想和行動使得明人對海島駐防規(guī)律認識不足,成為明初水寨選址失誤的思想根源之一,亦構成海島為敵寇占據的現實基礎。而從戰(zhàn)術層面而言,島嶼拉鋸是島嶼攻防中較為常見的現象,只要配備足夠的海上力量,建立動態(tài)的海島防御機制,部分軍事價值較差的海島暫時為敵寇所占據,并非什么可怕的事情。明代??芑顒拥挠我撇欢?,歷來是官軍征討的一個難題。對此,兵部尚書聶豹就說:“海賊與山賊異,山賊有巢穴可以力攻;海賊乘風飄忽,瞬息千里,難以力取?!盵23](P10)相反,如果??軐qv某澳、某島,便相對有利于官軍的征剿。對此,名將俞大猷就指出:“竊意海賊之所以難與者,為其一聞官兵追捕,即駕出洋,不得接戰(zhàn)收功,為可慮耳。若夫專泊澳分,輕視官兵,驅之不去,此則脆兵之所忌,強兵之所喜也。”[15](P164)而明代成功清剿海島的戰(zhàn)例并不鮮見,如,嘉靖二十七年(1548),朱紈遣都司盧鏜圍困并攻滅雙嶼,一舉搗毀中外海盜盤踞多年的雙嶼巢穴,“斬俘、溺死數百人,賊首許六、姚大總與大窩主顧良玉、祝良貴、劉奇、

十四等,皆就擒”[4](卷五《浙江倭變記》,P322)。而且,在“四面阻水”的海島,一旦將敵人包圍,往往可以全殲。如,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月,有倭船飄至興化府南日山舊寨,登岸流劫,“把總指揮張棟督舟師沖擊,倭走據山。知府董士弘糾民兵、獵戶與棟等圍而殲之”??梢?,在總結明代海島防御問題時,不應簡單地歸咎于水寨的內遷,而更應該反思當時消極的海島政策,探討切實可行的島嶼防御機制。

四、結語

明代水寨內遷集中反映了明代海防經略者由最初無視海防地理,到重視與累積海防地理知識,并主動將之運用于指導海防實踐的轉變歷程,體現了明人克服陸地思維,形成海洋意識的過程。同時,水寨內遷亦折射出了明代在軍港選址與島嶼防御問題上的探索,其中的經驗與教訓對當下仍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首先,關于軍港的選址。艦隊作為奪取制海權的海上攻擊力量,其本身亦是敵方搜尋和攻擊的主要目標。因此,軍港的選址不僅事關艦隊攻擊職能的發(fā)揮,更關系到艦隊自身的安危,選址時除了關注宏觀戰(zhàn)略位置外,還必須重視軍港自身的微觀駐防環(huán)境。具體而言,在考慮港區(qū)水深、航道、風浪等停泊與通航條件的同時,應當重視地形屏障和防御縱深對艦船的保護,避免將艦船直接裸露于敵方的火力之下。同時,應配置足夠的軍事力量以保護港區(qū)。此外,應充分重視港區(qū)預警的重要性,努力構筑和拓展預警體系,為艦船的機動與防護提供必要的時空緩沖。其次,關于島嶼的駐防。在關注島嶼的宏觀戰(zhàn)略價值的同時,應對各類島嶼的實際駐防條件有準確的認識,從而對海島駐防的價值和目標做出客觀的評估,并綜合島嶼的駐防條件、駐防價值、駐防目標選擇對應的防御方式,避免將重要的戰(zhàn)略目標構筑于防護條件較差的海島之上。同時,應充分重視島嶼駐防與陸上駐防在補給、預警和應援等方面的差異,拓展島嶼預警和防護空間,形成完善的保障與應援機制,構建動態(tài)的島嶼防御機制。此外,應重視島嶼開發(fā)與軍事駐防的相互關系,充分重視民間力量在島嶼開發(fā)與軍事防御中的作用,充分調動民間力量參與海島駐防與建設。

注釋:

①趙園:《談兵——關于明清之際的一種文化現象的分析》(上)、(下),分別見《黃河科技大學學報》,2002年,第1、2期。

②藍鼎元:《東征集》卷4《論臺鎮(zhèn)不可移澎湖書》,載《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7輯,第126冊,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第47頁。

③朱肜纂,陳敬法增補:《崇武所城志·戰(zhàn)船》,第25頁。

④周瑛:《烽火門海道分司記》,載殷之輅:(萬歷)《福寧州志》卷14《藝文志下》,《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347頁。

⑤曹履泰:《靖海紀略》卷1《答朱明景撫臺》,載《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6輯,臺灣大通書局,第4頁。

⑥何孟興:《明嘉靖年間閩海賊巢浯嶼島》,載《興大人文學報》總第32期,下冊,2002年。

⑦葉向高:《石湖浯嶼水寨題名碑》,載沈有容輯:《閩海贈言》,《臺灣文獻叢刊》第56種,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1959年,第4頁。

⑧項獨壽:《小司馬奏草》卷6《題為嚴禁下海奸人勾引接濟逋賊貽害地方事》,載《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47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661頁。

⑨《明神宗實錄》卷505,萬歷四十一年二月丁未條,第9598頁。

⑩《明代宗實錄》卷212,景泰三年正月壬寅條,第4559-456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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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俞 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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