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翔(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生工作部 四川成都 610068)
大凡精神之戀,西人崇尚升華,如仙如神,快活現(xiàn)實(shí),憧憬未來,如生命之再創(chuàng),來世之重生;國人尤善感傷,如煙似夢,追憶過去,悲憫現(xiàn)實(shí),似源頭之吮吸,生命之重溫。
感傷情調(diào)無異于悲劇色彩。唯其感傷,才擁有那么一份迷惘意象、缺憾心扉,一份美麗而錯位的甜蜜。
感傷意味著企盼渴慕之失落與焦慮,因而痛苦沖動,因此黯然銷魂。其本質(zhì)意義在于:客觀或理想美如射線般漸離本我而去,幻化時又不覺頻頻回首含笑而來,卻終因無可逾越之距離所隔僅僅可望但永不可及,所以感傷,難免絕望。中國愛情詩最早最充分濃烈表現(xiàn)此種境界與神理者,當(dāng)推《詩經(jīng)·蒹葭》。詩云: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干)。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水邊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水中的小沙灘)。
詩凡三章,一唱三嘆,一詠三疊,變化入微,機(jī)理復(fù)出,具有“伊人”之美麗迷茫,“道阻”之無奈缺憾,“溯回、溯游”之執(zhí)著感傷。究其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矣。“伊人”即心中之美人,概而廣之,就是美之化身、美之大成。“在水一方”,隔也,美在彼而不在此,即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不即也不離。“不即”則新鮮有趣,“不離”則心存希冀。同時,由于心愿與美好的錯覺所致,美之所在又處于動態(tài)與不確定中,似可即而終不可即:“可即”則生向往心,“不可即”則生惆悵意。雖然能夠產(chǎn)生豐富的審美想象,卻到底無法沉浸客觀的審美“禁果”。希望從此而生,失望從此而起。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當(dāng)是心存美人隔水拋蓮之企盼,因?yàn)椤皻g樂常在河之彼岸”,于是“望對岸而引領(lǐng)向往”,然而終究無奈無望于“在水一方”。
凝神以盼在水一方之伊人,竟然不覺物態(tài)已變、半日已過;然而恰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難盼難至,故生迷蒙意象、焦慮情懷;也正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故執(zhí)著追求不覺萬苦千辛:溯洄、溯游百折不撓,道阻且長、且躋、且右難滅苦戀之心。伊人之形象漸出水之一方、之湄、之涘,又緩緩現(xiàn)于水中之央、之坻、之沚,忽然覺得所謂伊人正姍姍楚楚、含情脈脈地漸次緩緩飄來!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當(dāng)是神理之至,又是境界所本。它不僅意味著距離同時意蘊(yùn)著差別,更潛藏著危機(jī)。距離即是審美主體與對象相隔之距離,“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凡人皆欲縮短它;差別即是理想與現(xiàn)實(shí)、表現(xiàn)與實(shí)質(zhì)、枝節(jié)與主干、此岸與彼岸、低下與高尚、貼近與飄渺、凡與圣、形與神等等的差別,凡人皆欲縮小它;危機(jī)即是美之欲隱欲失、審美主體無力無能把握彼此、從今后渺茫音訊沉之危機(jī),凡人皆欲消除它。如此三種,可逼近而不可遇合,可隱損而不可化一,可追尋而不可擁有。于是醞釀出一幕幕凄然含淚而帶笑的美麗。
秋水境界蓋得神趣于秋水伊人。它既為中國民俗之共識,又為中國人文精神所推崇畢至;既是一種激情向上、追尋不已、永無駐足之境界,又是一種對現(xiàn)實(shí)的奮爭、對個體價值的首肯、對現(xiàn)實(shí)理想化、對完美占有或成就的境界;然而秋水境界終究是一種“美人娟娟如隔秋水”,路斷、夢斷、魂斷之無望然而甜美的悲劇境界。人生之大憾莫過于此,人生之大慰亦莫過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