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嘉
(北京警察學院, 北京 102202)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在當代中國的城市中出現了出租汽車行業(yè)非法營運車輛(以下簡稱“黑出租車”),由黑出租車引發(fā)的社會問題引起了各方的關注。在2010年北京市公安局進行的“百萬群眾民意大走訪”調查中,黑出租車問題名列群眾最關心的八類治安問題之首。黑出租車的泛濫不僅對公共安全和社會秩序造成了負面影響,還給從業(yè)者本人帶來了很高的被侵害風險。移動空間盲區(qū)的研究表明,公眾服務的無限制性,乘客的無組織性,內部空間的狹窄性,工作人員的有限性和營運過程中的封閉性是移動空間的五個致盲因素[1],再加之非法運營的越軌行為,黑出租車成為典型的移動空間盲區(qū)。2006年以來,北京市涉及黑出租車的犯罪案件處于高發(fā)狀態(tài),特別是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問題更為嚴重,刑事案件立案數據顯示黑出租車司機已成為易感的刑事被害人群。
在研究城市黑出租車危害性和治理對策的同時,我們不能忽視黑出租車司機容易被犯罪分子利用并遭受侵害的事實。對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犯罪研究,不能僅從犯罪行為人的角度入手,還要重視黑出租司機作為被害人的研究價值。正如著名犯罪被害人學家法塔(E.A.Fattah)所說:“只有充分考慮被害人對犯罪發(fā)生的作用,即被害人與犯罪人之間的相互作用,對犯罪原因的解釋才是動態(tài)和全面的。”
目前,北京注冊出租車的數量為6.6萬輛,據北京市城管執(zhí)法局的統(tǒng)計資料表明,各類不具備運營資格、擅自拉客的黑出租車總數為7.2萬輛左右,形成全國最龐大的黑出租車隊伍[2]。北京市公安局的刑事立案數據顯示,2006年和2007年是搶劫黑出租車司機案件的高發(fā)年;2008年因北京市舉辦奧運會,在加強社會治安管理的大環(huán)境下,搶劫案件數量顯著下降了47%;2009年案件數量回升了17%; 2010年北京市的20個職能部門聯合展開了治理黑出租車的行動,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案件得到了有效控制,從此發(fā)案數持續(xù)下降。從近些年的立案數據來看,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案件是長期、普遍存在的,但需注意的是立案數不能全面揭示黑出租車司機被害的真實情況。在現實中,很多被害司機因害怕被處罰而隱瞞黑出租車司機的身份,以一般車輛遭受搶劫進行報案,這類報案很難被識別出來而得以統(tǒng)計。對于那些損失不嚴重的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案件,被害人甚至根本不會報案。因此,筆者推測北京市黑出租車司機被搶劫的情況應更為嚴重些。
在北京這個特大型城市里,搶劫黑出租車司機案件的分布會受到城市功能區(qū)域的影響。北京城市的發(fā)展布局為“兩軸——兩帶——多中心”的空間結構,形成四個區(qū)域的功能定位,分別為:(l)首都功能核心區(qū),包括東城區(qū)和西城區(qū),是政治中心的主要載體;(2)中心城市功能拓展區(qū),包括朝陽、豐臺、石景山、海淀這四個近郊區(qū),是中心城市功能的補充;(3)發(fā)展新區(qū),包括通州、昌平、順義、大興和房山,承擔著疏解中心城市人口的功能;(4)生態(tài)涵養(yǎng)發(fā)展區(qū),包括延慶、門頭溝、密云、平谷和懷柔,以山地為主要地貌。[3]通過統(tǒng)計分析可以看出,搶劫黑出租車案件的數量在四大功能區(qū)存在差異顯著,搶劫案件主要集中在發(fā)展新區(qū)和功能拓展區(qū),分別占了全市該類案件總數的49%和36%,案件數量排第一位的是大興區(qū)(占20%),第二位的是豐臺區(qū)(占17%),第三位的昌平區(qū)(占12.5%),依次排在后面的是通州區(qū)(占8.3%)、朝陽區(qū)(占8%)、海淀區(qū)(占7.7%),這些案件高發(fā)城區(qū)都位于這兩個功能區(qū)內。在地廣人稀的生態(tài)涵養(yǎng)發(fā)展區(qū),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案發(fā)率較低,在社會治安控制力度最大的首都功能核心區(qū),這類案件更是少有發(fā)生?,F代城市化造成了犯罪率的上升,同時也形成了犯罪類型與城市生活緊密相關的聯系。城市發(fā)展新區(qū)和功能拓展區(qū)之所以成為搶劫黑出租車案件的高發(fā)地區(qū),一方面是由于這些區(qū)域公共交通覆蓋率低,長期存在出租車服務的供需矛盾,黑出租車在這些區(qū)域具有較強的營運能力,搶劫黑出租車司機會獲取較大的收益;另一方面,作為高速發(fā)展的區(qū)域,其道路和空間環(huán)境復雜,人員流動性大,社會治安防控力度相對薄弱,犯罪嫌疑人在實施搶劫后被抓獲的可能性相對較小,犯罪風險降低。
由于車輛是一個獨立、移動的空間,從攔車地點到作案地點通常有一定的距離,犯罪嫌疑人實施搶劫的地點具有一定的特征。犯罪嫌疑人多數在繁華地段乘坐黑出租車,指使司機將車駛至郊外、城郊結合部或市內偏僻地段,在光線微弱、人跡稀少的地方進行搶劫,即甲地租車、乙地搶劫。具體的案發(fā)地多集中在以下幾類地點:公路外環(huán)線和高速公路沿線;區(qū)與區(qū)交界的地區(qū);由城鄉(xiāng)結合部向城市化快速發(fā)展的地區(qū);流動人口聚集地區(qū)等。這些區(qū)域通常少有行人、缺乏照明、路況復雜,是脫離公共監(jiān)視的區(qū)域。另外,在這些區(qū)域里,復雜的居民結構、較多的人員流動和薄弱的治安防控都是誘發(fā)黑出租車司機被害的因素。
搶劫黑出租車司機案件的總數和分布與被害者的日常活動及生活形態(tài)密切相關,因為非法活動依附于日常合法活動所建構的社會體系之中,兩者具有共存關系。[4]本文以“日?;顒永碚摗睘橹笇В治龊诔鲎廛囁緳C易于被害的原因,進而揭示犯罪行為如何與日常行為產生聯系。日常活動理論由社會學家勞倫斯·科恩(Lawrence Cohen)與庫斯·菲爾生(Marcus Felson)于20世紀70年代建立,它指出在所有直接掠奪的犯罪案件中,有三個不可少的因素,即合適目標的存在(suitable target)、有能力遏制犯罪發(fā)生的監(jiān)控者不在場(absence of capable guardian)、有動機和有能力的犯罪嫌疑人在場(motivated offender)。以上三個因素必須聚合在同一時間和空間下,才有可能產生犯罪行為。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案件可以結合這三個要素進行分析。
黑出租車司機是如何成為搶劫合適的目標?可以用VIVA四個字母來解釋,它們分別代表目標的價值(value)、目標的移動性(inertia)、目標的可見性(visibility)和可接近性(accessibility),這些都是導致犯罪發(fā)生的風險因素。對潛在的犯罪嫌疑人而言,黑出租車司機是具有較高價值的搶劫目標。黑出租車以現金交易為主,車主一般會隨身攜帶著一定量的現金,這種犯罪所得物除了可以立即使用外,還不需要承受銷贓過程中的風險。車輛本身還具有較高的價值,黑出租車的車型較為大眾化,易于銷贓,車輛也是搶劫的主要目標。在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案件中,目標的移動性表現為搶劫到的現金和財物體積較小,犯罪嫌疑人便于攜帶、藏匿和銷贓,車輛具有的移動性,可以讓犯罪嫌疑人作案后直接駕駛黑出租車離開作案地。目標的可見度表現為,黑出租車在城市街區(qū)普遍存在并且形成了明顯的聚集區(qū),在城市偏遠的地區(qū)和夜間,黑出租車甚至比其他公共交通工具更為普遍,犯罪嫌疑人能很容易找到黑出租車作為侵害目標??山咏允侵阜缸锵右扇司哂薪佑|被害目標的途徑并能迅速離開作案現場,黑出租車用于接送乘客,有搭乘意愿的人都可以乘坐黑出租車,加之黑出租車司機是一個人工作,因此,其可接近性很高。當犯罪嫌疑人搶劫到財物后,黑出租車司機拋下車輛不顧,去追逐犯罪嫌疑人的幾率不高,犯罪嫌疑人能夠較為順利地離開現場。有時,黑出租車司機被搶走財物特別是手機后, 要走很長一段路才能找到電話報警, 犯罪嫌疑人被抓獲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
搶劫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不僅要有犯罪動機,還要有實施犯罪的能力,能力的高低直接影響到犯罪是否成功。有動機和有能力的犯罪嫌疑人會從環(huán)境中仔細尋找目標和線索,做好預先準備工作,設法提高搶劫的成功率。而臨時起意的犯罪嫌疑人,會破壞該類犯罪時空分布的規(guī)律,像田鼠一樣四處亂竄找尋“食物”,常會因慌亂出現犯罪未遂的結果。多數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犯罪嫌疑人并非臨時起意,而是經過醞釀、布局,營造出利于犯罪實施的條件和環(huán)境。80%以上的犯罪嫌疑人在搶劫黑出租車司機前,會準備一種以上的犯罪工具,其中刀、繩和膠帶是主要的犯罪工具,內有50%的犯罪嫌疑人會使用刀具,21%的犯罪嫌疑人選擇繩子或膠帶作為捆綁物。選擇刀作為犯罪工具的意義在于這類物品容易獲得和攜帶,對人的心理容易產生壓力。繩子和膠帶則可以有效控制被害人的活動,拖延其報案的時間。
在搶劫黑出租車司機的案件中,由一人單獨作案的比例僅占16%,團伙作案的比例高達84%。由兩人共同實施的案件最多,所占的比例高達40%,三人組成的團伙占30%,四人組成的團伙占13%。四人以上犯罪團伙作案時,有一部分犯罪成員是等候在路邊,配合實施搶劫的。犯罪分子的分工協作能縮短犯罪實施的時間,提高搶劫的成功率。例如,三名犯罪嫌疑人打黑出租車,司機右后方的犯罪嫌疑人會以找人為借口下車,等該犯罪嫌疑人走到駕駛室位置外,確保周圍沒有人時,坐在司機正后方的犯罪嫌疑人掏出匕首架在被害人的脖子上進行言語威脅,與此同時,副駕駛位置上的犯罪嫌疑人對被害人進行搜身,搶去財物后將車鑰匙拔走逃跑。搶劫黑出租車的過程大致可分為“計劃——建立同時在場關系——發(fā)展互動關系——實施搶劫——離開”這五個階段和狀態(tài),在個案的每個階段,犯罪嫌疑人能顯示出不同的犯罪能力。
所謂足以遏制犯罪發(fā)生的監(jiān)控者不在場,并不單指警察的缺席,是泛指足以遏止犯罪發(fā)生的監(jiān)控力量的缺乏。黑出租車營業(yè)時,在一個隔離且獨立的私密空間里,如果沒有采用任何防護措施,就等同于沒有遏止犯罪發(fā)生的監(jiān)控者在場。黑出租車司機如果搭載了潛在的犯罪嫌疑人,無異于是引狼入室。鑒于車輛的移動特征,黑出租車可以借助遠程監(jiān)控的方法加強監(jiān)控,實現預防和阻止犯罪的發(fā)生。但是,黑出租車無法向正規(guī)出租車一樣安裝技防設備和接受管理,因此,沒有監(jiān)控保護的黑車租車要比正規(guī)出租車面臨更大的被害風險。
在搶劫犯罪發(fā)生的過程中,當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的沖突達到白熱化程度時,“有能力遏制犯罪發(fā)生的監(jiān)控者”將對終結搶劫行為發(fā)揮決定性的作用。有能力遏制犯罪發(fā)生的監(jiān)控者,代表被害者尋求援助的一線生機,它可以打破犯罪嫌疑人與被害人在力量和心理上不平等的狀態(tài)。例如,案發(fā)時周圍的目擊者進行援助或是警察立即趕到現場阻止犯罪。然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很難保證現場有好心的目擊者或是警察能及時發(fā)現犯罪,但終止犯罪進行的“監(jiān)控者”并不一定要在現場才能具備這樣的遏制能力,它可以用間接“干預”的方式達到“遏制犯罪的效果”。例如,車上監(jiān)控設備和通話儀器的開通,也會讓犯罪嫌疑人意識到有監(jiān)控的存在,可以讓第三方趕來支援或是記錄下犯罪行為,從而促使犯罪嫌疑人放棄或中止犯罪。在搶劫黑出租車司機案件中,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和干預者是具有互動性的,他們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會導致不同的犯罪結果,具體情況可見下表。
搶劫黑出租車司機案既遂與未遂的差異
黑出租車是伴隨當代中國城市發(fā)展的一種社會現象,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復雜問題,不可能靠幾次“利劍”式的整治就能徹底解決的,“疏”、“堵”并行才是關鍵。有關黑出租車的犯罪問題,需要從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的角度全面關注。雖然黑出租車運營具有違法性,但對于侵害黑出租車司機的犯罪行為,執(zhí)法部門仍需要嚴厲打擊,維護好被害司機的合法權利。警察作為處理犯罪案件的第一線人員,面對被害黑出租車司機的態(tài)度應不同于面對犯罪嫌疑人,應給予被害人及家屬必要的救助、保護和尊重,預防二次被害問題的出現。
消除犯罪危害的一個重要方法是預防犯罪的發(fā)生,犯罪與被害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但僅僅注意預防犯罪是不夠的,還要從避免被害入手。要根據易被害的個人和社會存在的多種因素,采取各種有效措施,防止其遭受犯罪侵害。[5]被害預防在價值層面上體現了國家和公民的真實關系,彰顯了國家對公民基本權利的終極關懷。[6]。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黑出租車這種失范行為是社會轉型時期出現的一種特殊現象,對于這種現象,我們不應該忽視、逃避和淡化,而需要用一種全面、動態(tài)、發(fā)展的視角來看待問題。當下中國社會的轉型生態(tài)蘊涵著巨大的化解、調整和引領能力,相信我們從以人為本的角度出發(fā),能夠解決好改革中的問題。
[1]王發(fā)曾.城市犯罪分析與空間防控[M].北京:群眾出版社,2003:57.
[2]黃燕.北京市黑出租車問題治理研究[D].北京: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
[3]黃榮清.北京的區(qū)域功能和城市布局[J].首都經貿大學學報,2007,(4).
[4]Marcus Felson.Crime and Everyday Life[M].Thousand Oaks:Pine Forge Press,1994:23.
[5]任克勤.被害人學新論[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247.
[6]張旭.犯罪學要論[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