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楷
摘 要:
入戶搶劫的加重法定刑,決定了對入戶搶劫的成立條件必須進行限制解釋;成立入戶搶劫,要求行為人認識自己所侵入的是“戶”;入戶的目的僅限于為了搶劫;入戶方式應限定為攜帶兇器入戶或者使用暴力、脅迫方式入戶;戶內(nèi)成員教唆、幫助他人進入戶內(nèi)搶劫的,雖然他人可能成立入戶搶劫,但戶內(nèi)成員僅承擔普通搶劫罪的刑事責任。
關鍵詞:入戶搶劫;入戶認識;入戶目的;入戶方式;入戶主體
中圖分類號:
DF625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1-2397.2013.05.10
《刑法》第263條將入戶搶劫規(guī)定為法定刑升格的情形(加重構(gòu)成要件)之一,法定刑為“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顯然,如果不對此規(guī)定進行限制解釋,僅按照法條的字面含義適用該規(guī)定,必然導致諸多判決違反罪刑相適應原則。
例一:2000年2月11日,被告人呼國友、肖奎伙同齊乃君(在逃)竄至遼源市電機廠舞廳內(nèi),由齊乃君將被害人展某騙出,呼國友、肖奎尾隨其后,齊乃君進入展某家中,呼國友、肖奎在外等候。齊乃君用呼國友提供的事先準備好的溶有“三唑侖”藥物的巧克力糖將展某麻醉后,搶走皮夾克一件、BP機一個、電話子機一個、半導體一個、香煙、身份證及人民幣90元。法院認定,被告人的行為構(gòu)成入戶搶劫的既遂,判處呼國友有期徒刑12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2年,并處罰金人民幣2000元;判處肖奎有期徒刑10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1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000元。
從形式上看,這樣的判決并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但是,“如果一個法律形式主義法官遵循制定法的平白文義,那么可能會損害制法者的意圖,甚至與其背道而馳。這就是所謂‘草率的或者‘機械法學?!?sup>[1]
質(zhì)言之,如果根據(jù)《刑法》第5條規(guī)定的罪刑相適應原則評判上述判決,不能不認為法院量刑畸重。罪刑相適應原則與罪刑法定原則都是刑法規(guī)定的基本原則,不能因為某個判決符合罪刑法定原則,就可以不過問其是否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換言之,對任何案件的處理,必須同時符合罪刑法定原則與罪刑相適應原則,不能認為,只要符合罪刑法定原則,就可以違反罪刑相適應原則;反之亦然。當對一個案件的定罪看似符合罪刑法定原則,但量刑違反罪刑相適應原則(即量刑畸重)時,一個重要的處理辦法,就是對相關法條進行限制解釋,使較輕行為排除在重罪之外。成文刑法是正義的文字表述?!罢x的理想,并非要法官撲滅心中的法感,也不是要他在那種錯誤的忠誠觀念下,放棄所有對制定法做出評斷的機會。過去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人們把撲滅法官心中的獨立思考與感受、完全無主體性以及將自身主體性完全托付給制定法這些現(xiàn)象,看作正義理念的勝利。諸位先生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被我們拋諸腦后。因為,我們發(fā)覺到,在所有的生活關系里,死板的規(guī)則并不能取代人類;世界并不是被抽象的規(guī)則統(tǒng)治,而是被人格統(tǒng)治?!?sup>[2]
顯然,如果認為上述量刑畸重的判決不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就需要通過對入戶搶劫的限制解釋,使對入戶搶劫的量刑合理化。
不可否認的是,對“戶”的限制解釋,或許有利于入戶搶劫的量刑合理化。但是,一方面,由于對“戶”的限制解釋需要大量篇幅,只能另行撰文探討。另一方面,對“戶”進行過度的限制解釋,可能違反平等保護被害人法益的原則,因而有損刑法的正義性。本文以限制解釋的態(tài)度,從入戶認識、入戶目的、入戶方式、入戶主體四個方面展開討論。
一、入戶認識
例二:2003年1月16日晚上,被告人徐軍與馬繼中、宋獻東、徐洛、葛大旭等人酒后途經(jīng)某村王家國大院時,聽到院內(nèi)有狗叫,徐軍即建議將狗偷走。在砸門以為無人后,徐軍與攜帶砍刀的馬繼中、攜帶鐵棍的宋獻東翻入院內(nèi),在先藥狗未成的情況下,徐軍提議將狗打死。徐軍與馬繼中等人打狗驚醒了被害人王家國,王家國遂起床持鐵鍬站在門口吆喝不準打狗。徐軍即上前奪鍬并謊稱狗咬人。此時馬繼中持刀砍向被害人并對被害人辱罵,不準王家國反抗。在三人與王家國糾纏之際,徐洛和葛大旭翻入院內(nèi)將狗扔到墻外,后徐軍等被告相繼翻出墻外,將狗拖走賣掉。另查明,被害人的院落原為廢舊工廠,面積約兩畝,被害人王家國于1994年買下,作為夫妻共同生活居住的場所。
法院認定被告人的行為構(gòu)成入戶搶劫,裁判要旨如下:“當行為人實際進入的是‘戶時,對于入戶的評價是否僅限于純客觀的評價,還是同時包含主觀的評價在內(nèi),刑法立法上沒有明確規(guī)定。應該認為:入戶搶劫中的‘戶是客觀存在的,行為人對‘戶的主觀評價,不影響對‘戶的確認。本案中,被告人入戶的目的即偷狗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不管被告人是否承認其對‘戶具有明知的意識,已不影響其行為構(gòu)成入戶搶劫。”[3]
在本文看來,這一裁判要旨明顯違反責任主義原則。換言之,由于被告人沒有認識到進入的場所屬于“戶”,故被告人不應承擔入戶搶劫的刑事責任,只能承擔普通搶劫罪的刑事責任。
“沒有責任就沒有刑罰”(責任主義),這是近代刑法的一個基本原理。亦即,不具備責任就不成立犯罪(責任是犯罪成立條件),刑罰的量不能超出責任的程度(責任是量刑的基準)。根據(jù)責任主義的觀點,成立故意犯罪,要求行為人對構(gòu)成要件事實具有認識。廣義的責任主義包括主觀責任與個人責任兩項原則。責任主義中的主觀責任,是指只有當行為人對所實施的違法行為與結(jié)果具有責任能力以及故意、過失、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與期待可能性時,才能對行為人進行非難。我國刑法明文將故意、過失規(guī)定為責任要素,所以,沒有故意、過失的行為,不可能成立犯罪。由于刑法明文將入戶搶劫規(guī)定為故意犯罪,所以,只有對入戶搶劫的構(gòu)成要件事實具有故意(其中包括對入“戶”的認識)時,才能認定為入戶搶劫。
要求行為人對入“戶”具有認識,也是刑罰目的的基本要求。因為刑法以較重的法定刑處罰入戶搶劫,就是為了預防入戶搶劫。當行為人缺乏對入“戶”的認識時,也以入戶搶劫論處,就不可能抑止在將來的同樣狀況下發(fā)生相同的犯罪行為(不存在預防犯罪的效果)。詳言之,刑罰是以痛苦為本質(zhì)內(nèi)容的,但單純的痛苦并不是刑罰的目的,包含在刑罰中的對行為的否定評價,由刑罰傳達給行為人與一般人,從而抑止未然的犯罪。因此,對在刑罰不可能產(chǎn)生影響的心理狀態(tài)下實施的行為處以刑罰,就收不到刑罰的效果。換言之,刑法通過對入戶搶劫行為的預告、制裁,使國民產(chǎn)生不入戶搶劫的動機(反對動機)。但是,只有當行為人認識到“戶”時,才會產(chǎn)生不入戶搶劫的動機,對入戶搶劫的預防才是有效的。
從構(gòu)成要件的機能的角度來說,結(jié)論也完全相同。構(gòu)成要件具有故意的規(guī)制機能,亦即,構(gòu)成要件的內(nèi)容同時也是故意的認識內(nèi)容。其中的“構(gòu)成要件”既包括基本的構(gòu)成要件,也包括加重的構(gòu)成要件。我國刑法理論歷來將犯罪構(gòu)成要件分為基本構(gòu)成要件與加重、減輕構(gòu)成要件,所以,加重、減輕構(gòu)成要件不同于基本構(gòu)成要件。事實上,加重構(gòu)成要件總是在基本構(gòu)成要件的基礎上增加違法加重要素?!皹?gòu)成要件是刑罰法規(guī)規(guī)定的行為類型,其具體內(nèi)容是通過刑罰法規(guī)的解釋決定的。因此,構(gòu)成要件并不一定等同于刑罰法規(guī)的文言。”換言之,“并不是使行為成為犯罪的當罰的、可罰的要素,都屬于構(gòu)成要件要素;只有某犯罪中所固有的、類型的可罰的要素,才是構(gòu)成要件要素。”[4]
根據(jù)違法類型說的觀點,只有能夠表明違法行為類型的特征才屬于構(gòu)成要件要素。詳言之,刑法分則條文因為行為、對象等構(gòu)成要件要素的特殊性使行為類型發(fā)生變化,進而導致違法性增加,并加重法定刑時,屬于加重的犯罪構(gòu)成(或構(gòu)成要件)。與普通搶劫相比,入戶搶劫增加了“入戶”的違法要素,從而使得入戶搶劫成為一種特殊類型的搶劫。所以,入戶搶劫屬于加重構(gòu)成要件。在此加重構(gòu)成要件中,“戶”是行為對象之一,是加重構(gòu)成要件的要素,只有當行為人認識到自己進入的是“戶”時,才能承擔入戶搶劫的刑事責任。所以,如果例二中的徐軍等被告人沒有認識到自己所進入的是“戶”,就不得認定為入戶搶劫。
即使認為入戶搶劫不是加重的構(gòu)成要件,而是量刑規(guī)則,也要求行為人對“戶”有認識。換言之,就故意犯而言,即便是量刑規(guī)則而不是加重構(gòu)成要件,行為人也必須對此具有認識。這是因為,不管是加重構(gòu)成要件還是量刑規(guī)則,其共同點都是因為違法加重而加重了法定刑,只是前者發(fā)生了行為類型的變化,后者沒有發(fā)生行為類型的變化。但是,根據(jù)責任主義的要求,既然適用加重法定刑,就需要行為人對加重事實具有認識。當行為人沒有認識到加重事實時,便只能按普通犯罪處理。正因為如此,在行為人發(fā)生認識錯誤時,刑法分則中的量刑規(guī)則規(guī)定的加重要素,是被當作構(gòu)成要件要素對待的。亦即,在行為人對法條所列舉的量刑規(guī)則中的加重要素缺乏認識時,按照構(gòu)成要件的錯誤來處理。例如,在德國,當行為人誤將服務于宗教崇敬的物品當作具有藝術意義的物品而盜竊時,或者誤將服務于宗教崇敬的物品當作普通物品而盜竊時,就作為構(gòu)成要件的錯誤來處理。換言之,就故意犯而言,即使認為入戶搶劫只是量刑規(guī)則中的加重要素而不是加重構(gòu)成要件,行為人也必須對入“戶”有認識。這是對責任主義的堅持與貫徹。
首先,入戶是客觀要素,并且是為加重的違法性提供根據(jù)的要素。根據(jù)責任主義原理,只有當行為人對違法事實具有非難可能性時,才能承擔責任?;谕瑯拥睦碛?,只有當行為人對加重的違法事實具有非難可能性時,才能承擔加重的責任。就故意犯而言,只有當行為人對違法事實或者加重的違法事實具有認識時,才具有故意犯或故意的加重犯的非難可能性。所以,即便將入戶搶劫視為量刑規(guī)則,行為人也必須對此有認識。例二中的被告人誤以為自己是進入廢舊工廠而不是“入戶”搶劫時,即使客觀上屬于入戶搶劫,也不能適用入戶搶劫的規(guī)定。
其次,在行為客觀上觸犯重罪,但行為人僅有犯輕罪的故意時,僅以輕罪論處,不僅是責任主義的要求,也是我國的歷史傳統(tǒng)?!短坡伞っ伞芬?guī)定:“其本應重而犯時不知者依凡論,本應輕者聽從本?!边@里的“本”實際上是指犯罪客觀事實。據(jù)此,犯罪的客觀事實構(gòu)成重罪,但行為人沒有認識到重罪的客觀事實時,以一般犯罪即輕罪論處;如果犯罪的客觀事實是輕罪,則不問行為人認識到的是輕罪事實還是重罪事實,都依輕罪論處。這也符合責任主義的規(guī)定,在當今許多國家的刑法中也能見到。所以,當被告人誤以為自己只是進入廢舊工廠搶劫(輕罪)時,因為沒有認識到入戶搶劫(重罪),就不能以入戶搶劫論處。
最后,即使認為入戶搶劫是量刑規(guī)則,對量刑規(guī)則也不應當采取結(jié)果加重犯的模式。一種觀點認為,對量刑規(guī)則應當采取結(jié)果加重犯的模式,亦即,只要行為人對基本犯罪有故意,對法定刑升格條件有認識可能性就可以了。據(jù)此,即使行為人沒有認識到“戶”,但只要有可能認識到“戶”,就可以認定為入戶搶劫。但本文認為,當刑法把致人重傷、死亡以外的事實作為法定刑的具體升格條件時,明顯不能套用結(jié)果加重犯的模式。亦即,不能認為,只要行為人具有實施搶劫的故意,對“戶”缺乏認識時,也可以適用入戶搶劫的法定刑。一方面,入戶搶劫與結(jié)果加重犯在基本構(gòu)造上存在重大區(qū)別,套用結(jié)果加重犯的模式處理入戶搶劫,有違反罪刑法定原則之嫌。況且,結(jié)果加重犯本身就是結(jié)果責任的殘余,不得任意套用其處理模式。另一方面,國外的結(jié)果加重犯中的加重結(jié)果一般僅限于致人傷亡,而過失致人傷亡的行為原本成立犯罪。但是,入戶搶劫中的“入戶”不是加重結(jié)果,與之相關的非法侵入住宅罪也只能由故意構(gòu)成,而不可能由過失構(gòu)成。既然如此,就不可能套用結(jié)果加重犯的模式。
例二的判決不僅明顯違反了責任主義,而且其裁判要旨也存在邏輯缺陷。首先,“戶”的客觀存在,不等于被告人認識到自己進入了“戶”。一個外觀上屬于廢舊工廠的建筑物,的確會影響行為人對“戶”的認識。其次,不可否認,“戶”具有規(guī)范的性質(zhì),是需要根據(jù)社會一般人的價值觀念進行評價的要素(社會的評價要素)。但是,成立故意犯罪的前提,是行為人認識到行為的社會意義。例如,根本不識外文的人客觀上販賣了淫穢的外文小說時,如果他沒有被告知為淫穢物品,自身也沒有認識到是淫穢物品,則因為沒有認識到自己行為的社會意義而不能認定其行為成立故意犯罪。關于社會的評價要素的認識,德國學者麥茨格爾(Mezger)在賓?。˙inding)之后發(fā)展和完善的“行為人所屬的外行人領域的平行評價”理論,一直得到普遍承認和適用。該理論認為,在規(guī)范的構(gòu)成要件要素的場合,不要求行為人了解規(guī)范概念的法律定義,只要行為人以自己的認識水平理解了具體化在規(guī)范概念中的立法者的評價即可。據(jù)此,當一般人將刑法上的淫穢物品理解為不能公開的黃色物品時,只要行為人認識到自己所販賣的是黃色物品,那么,行為人就具有販賣淫穢物品的故意。或者,當一般人使用“毛片”表述淫穢光盤時,只要行為人認識到自己所販賣的是“毛片”,就可以肯定行為人認識到了自己所販賣的是淫穢光盤,因而成立故意犯罪。但是,一般人不可能認識到廢舊廠房屬于“戶”,故不能認為例二中的被告人對“戶”的主觀評價存在缺陷或者對“戶”的主觀評價不當。而且,裁判要旨中所稱的對“戶”的“主觀評價”,并不是指被告人在認識到“戶”的基本要素前提下的主觀評價,而是指被告人對“戶”的主觀認識。所謂被告人對“戶”的主觀評價存在缺陷,實際上是指被告人沒有認識到“戶”。既然如此,就不能認定被告人具有入戶搶劫的故意。再次,法官應當意識到,刑法的適用,不是對刑法的某個特定法條的適用,而是對刑法典的整體適用;適用刑法分則法條時,不能忽視刑法總則的原則性、指導性規(guī)定?!缎谭ā返?63條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被告人必須認識到“戶”,但是,《刑法》第14條關于故意犯罪的規(guī)定,明顯要求行為人對入戶搶劫的行為與結(jié)果具有認識。將“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危害社會的結(jié)果”具體運用于入戶搶劫時,就是“明知自己入戶搶劫的行為會發(fā)生侵害他人住宅安寧、人身與財產(chǎn)法益的結(jié)果”,其中當然包含了對入“戶”以及入戶結(jié)果的認識。顯然,在被告人沒有認識“戶”的情況下,不能以所謂“刑法立法上沒有明確規(guī)定”為由,放棄行為人必須認識到“戶”的要求而認定為入戶搶劫。最后,不能因為行為人具有偷狗這種非法占有目的,就斷言其對“戶”是否明知不影響其行為成立入戶搶劫。這是因為,行為人是否認識到自己進入的是“戶”,與行為人以何種目的進入,是兩種不同的主觀要素。前者是故意的認識內(nèi)容,后者是故意之外的主觀的超過要素。不能因為后者的存在,就直接肯定前者的存在。
總之,無論是從責任主義角度還是從刑罰目的角度,不管入戶搶劫是加重構(gòu)成要件還是量刑規(guī)則,只有當行為人對入“戶”具有認識時,才能適用入戶搶劫的法定刑。行為雖然客觀上符合入戶搶劫的條件,但行為人對入“戶”沒有認識的,只能適用普通搶劫罪的法定刑。
二、入戶目的
在行為人認識到“戶”的前提下,對以什么樣的不法目的入戶進而實施搶劫的,才能認定為入戶搶劫?這是需要進一步討論的問題。
第一種觀點認為,入戶搶劫與在戶內(nèi)搶劫的區(qū)別僅僅在于搶劫故意產(chǎn)生的早晚不同,但這并不影響二者的危害程度,故二者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所以,“至于怎樣進入戶內(nèi)、以什么目的或名義進入戶內(nèi),不是法律關注的內(nèi)容。司法實踐中,只要查明是在戶內(nèi)實施的搶劫行為,就應當認定為‘入戶搶劫,完全沒有必要再用一個特定的目的對‘入戶加以限定?!?sup>[5]
根據(jù)這種觀點,即使是合法入戶后臨時產(chǎn)生搶劫故意進而實施搶劫行為的,也成立入戶搶劫。本文不同意這樣的觀點。
入戶搶劫的法定刑加重,首先是因為該行為的違法性加重。但是,單純在戶內(nèi)搶劫,只是意味著搶劫地點發(fā)生在戶內(nèi),而不足以使違法性加重。戶內(nèi)殺人、戶內(nèi)傷害、戶內(nèi)強奸、戶內(nèi)詐騙等,都沒有成為法定刑加重的事由,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反過來說,入戶搶劫比普通搶劫的違法性加重,首先在于除搶劫之外另有“入戶”的違法事實。亦即,入戶的違法與普通搶劫的違法性的結(jié)合,使得入戶搶劫的違法性明顯重于普通搶劫的違法性。可是,合法入戶的行為,不具有違法性。既然如此,合法入戶后實施搶劫行為的,就沒有使違法性加重,因而不得認定為入戶搶劫。
在此涉及的另一問題是,故意產(chǎn)生的早晚不同是否影響對行為人的非難可能性程度或者特殊預防必要性大小的評價。英美普通法上就存在特別故意與一般故意之分。謀殺罪(惡意蓄謀)、夜盜罪(進入住宅實施重罪的意圖)屬于特別故意的犯罪,對其處罰明顯重于僅有一般故意的犯罪[6]。
這種特別故意雖然不等同于預謀故意,但至少包括了部分預謀故意。在英美普通法上,一般故意與特別故意都屬于犯罪心理(mens rea)。“從廣義的角度來說,‘犯罪心理被定義為‘一種普通的不道德動機,‘邪惡的意念或‘一種罪惡的思想。盡管每種表述在內(nèi)涵上都存在細微的差別,但這里所使用的‘犯罪心理都暗示了一種道德非難的概念,即被告人是在一種道德上應受譴責的心理狀態(tài)下實施了犯罪行為。就現(xiàn)在的用途而言,可以被定義為犯罪心理的有責性?!?sup>[7]
根據(jù)這種觀念,為了搶劫入戶(可謂特別故意)與合法入戶后搶劫,在犯罪心理的有責性上就存在區(qū)別。
我國刑法理論一般將故意區(qū)分為預謀故意與突發(fā)故意(單純故意、偶然故意、非預謀故意),并且認為,預謀故意的主觀責任重于突發(fā)故意。根據(jù)這一觀點,入戶前產(chǎn)生搶劫故意(基本上都屬于預謀故意)的,其主觀責任通常明顯重于合法入戶后才產(chǎn)生搶劫故意的情形。不過,這種觀點并沒有說明為什么預謀故意的主觀責任重于突發(fā)故意的主觀責任。事實上,在舊中國,對將故意區(qū)分為預防故意與單純故意的觀點與做法就存在非議。例如,王覲先生指出:“人生智愚不同,故不能以考慮時間之長短,定深思熟慮之有無?!薄熬屯鈬⒎ɡ^之,有以預謀單純?yōu)樾塘P加重減輕之原因者,有于法典中設謀殺故殺之規(guī)定,標明謀殺重于故殺者,謀殺罪大,預謀加刑,是以預謀故意與單純故意之區(qū)別。頗為重要,舊刑法(暫行新刑律)不認此無謂之分類,所以不以預謀之有無為定刑輕重之原因,亦不別設謀殺之規(guī)定。現(xiàn)行刑法(指1935年刑法——引者注),仿照外國立法例,區(qū)分謀殺故殺,以定罰則,余以為深思熟慮,既未足為犯罪人重大惡性之表明,犯罪人犯罪,經(jīng)過熟考與否,尤難得正確之準據(jù),預謀故意與單純故意,在刑法上無區(qū)別之實益,而立法者不加考察,竟爾盲從,是不可謂非立法上之失當也?!?sup>[8]
王覲先生的觀點顯然只是從定罪角度而言的。
本文的看法是,就定罪而言,區(qū)分預謀故意與突發(fā)故意確實沒有實質(zhì)意義。因為當犯罪的成立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具有故意時,只是要求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及其結(jié)果具有認識,并且對結(jié)果持希望或者放任態(tài)度。但不管是預謀故意還是突發(fā)故意,行為人都具備了這種認識要素與意志要素。就此而言,二者沒有任何區(qū)別。所以,就對搶劫這一符合構(gòu)成要件的違法事實本身來說,預謀故意與突發(fā)故意對定罪不產(chǎn)生任何影響。但是,行為人的特殊預防必要性大小是影響刑罰輕重的重要要素。在預謀故意的場合,行為人有足夠的時間產(chǎn)生不入戶搶劫的動機(反對動機)卻沒有產(chǎn)生,而且行為人在預謀過程中通常已經(jīng)認識到自己的行為被刑法所禁止(已經(jīng)認識到違法性,而不只是具有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卻依然預謀犯罪,足以表明行為人的特殊預防的必要性大。在突發(fā)故意的場合,行為人產(chǎn)生反對動機的時間較短,雖然具有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但不一定認識到了行為的違法性,因而特殊預防的必要性相對小一些。所以,故意產(chǎn)生時間的早晚,雖然不會影響定罪,但仍然會影響量刑。既然如此,上述第一種觀點就難以成立。
第二種觀點認為,除了出于搶劫、盜竊、詐騙、搶奪目的入戶之外,“出于其他動機、目的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例如,為報復泄憤毀壞他人財物,或者為進行流氓滋擾,在進行非法活動過程中或之后臨時起意進行搶劫的”,也屬于入戶搶劫。理由是,“敢于闖入私宅為非作歹,并且在住宅中進行了搶劫,從主觀與客觀相結(jié)合上看,表明其整個過程構(gòu)成了對他人住宅、財產(chǎn)權(quán)利、人身權(quán)利的嚴重危害,與先有搶劫故意而入戶搶劫沒有重大區(qū)別。”[9]
本文不贊成這種觀點。
首先,單純的非法侵入住宅與普通搶劫的結(jié)合,不至于使其違法性與有責性達到值得科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與死刑”的程度。在我國,當行為人為報復泄憤毀壞他人財物,或者為進行流氓滋擾而侵入他人住宅時,如果在戶內(nèi)實施的行為并不構(gòu)成犯罪,對其侵入住宅的行為未必一定以非法侵入住宅罪論處。即使以非法侵入住宅罪論處,該罪的法定最高刑也只有三年有期徒刑??墒?,三年有期徒刑與普通搶劫罪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法定刑相加,不至于形成“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與死刑”的法定刑。換言之,單純的非法侵入住宅與普通搶劫的相加,并沒有達到入戶搶劫所要求的違法程度。基于同樣的理由,一個單純的非法侵入罪的責任與一個普通搶劫的責任相加,充其量只能使其責任達到值得科處13年徒刑程度??墒?,這與入戶搶劫的法定刑并不相當。
其次,上述觀點沒有充分考慮法定刑的輕重對構(gòu)成要件解釋的制約關系,因而明顯擴大了入戶搶劫的成立范圍,會造成罪刑不相適應的局面?!叭绻J為只要是以非法目的入戶而后搶劫的都屬于入戶搶劫,那么下列情形都應屬于入戶搶劫:以賭博、嫖娼、通奸等為目的入戶而后臨時起意搶劫?!?sup>[10]
這顯然不合適。
最后,持上述觀點的學者指出,出于其他目的非法侵入住宅后搶劫“與先有搶劫故意而入戶搶劫沒有重大區(qū)別”。言下之意,二者仍然存在區(qū)別。既然如此,就不能忽略這種區(qū)別。
第三種觀點以司法解釋為代表。最高人民法院2000年11月22日《關于審理搶劫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第1條指出:“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條第(一)項規(guī)定的‘入戶搶劫,是指為實施搶劫行為而進入他人生活的與外界相對隔離的住所,包括封閉的院落、牧民的帳篷、漁民作為家庭生活場所的漁船、為生活租用的房屋等進行搶劫的行為。對于入戶盜竊,因被發(fā)現(xiàn)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行為,應當認定為入戶搶劫?!弊罡呷嗣穹ㄔ?005年6月8日《關于審理搶劫、搶奪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指出:“進入他人住所須以實施搶劫等犯罪為目的。搶劫行為雖然發(fā)生在戶內(nèi),但行為人不以實施搶劫等犯罪為目的進入他人住所,而是在戶內(nèi)臨時起意實施搶劫的,不屬于‘入戶搶劫?!?/p>
《解釋》與《意見》的表述不完全一致,但實質(zhì)內(nèi)容相同。一方面,《解釋》認為,為了盜竊而入戶后轉(zhuǎn)化為搶劫的,也成立入戶搶劫。在此意義上說,《解釋》并沒有嚴格地將入戶目的限定為搶劫目的。另一方面,《意見》采用“為了實施搶劫等犯罪”的表述,旨在“包括為了實施盜竊、詐騙、搶奪而入戶,為了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情形”[11]
,而不是包括為了實施其他犯罪而入戶的情形。盡管《解釋》與《意見》限制了入戶搶劫的范圍,但仍然存在諸多不協(xié)調(diào)之處。
其一,當行為人為了盜竊、詐騙、搶奪,而不是為了搶劫而入戶時,只是因為事后符合《刑法》第269條的規(guī)定,就認定入戶搶劫,與為了殺人、傷害、強奸等而入戶,然后在戶內(nèi)實施搶劫的不成立入戶搶劫,存在明顯的不協(xié)調(diào)之處。行為人為了盜竊等入戶與事后的搶劫,僅有一種客觀的關聯(lián),并不存在主觀的關聯(lián)性。同樣,行為人為了殺人、傷害、強奸等而入戶,與事后在戶內(nèi)實施搶劫,也只具有客觀的關聯(lián)性,并不具有主觀的關聯(lián)性。既然認為“行為人為實施其他犯罪如殺人、傷害等犯罪目的侵入住所的……均不符合‘入戶的非法性的要件”
[11],就沒有理由認為為了盜竊、詐騙、搶奪而入戶的就符合“入戶的非法性”的要件。
其二,誠然,在《刑法修正案(八)》頒布之后,入戶盜竊成為盜竊的一種特殊類型,如果行為人為了入戶盜竊數(shù)額較大的財物,進而符合《刑法》第269條規(guī)定的,其違法性與有責性似乎達到了與入戶搶劫的法定刑相適應的程度。但是,刑法并沒有將入戶詐騙、入戶搶奪規(guī)定為特殊的詐騙類型與搶奪類型。易言之,在刑法上,入戶詐騙、入戶搶奪的違法性、有責性明顯輕于入戶盜竊的違法性、有責性。既然如此,將為了實施盜竊、詐騙、搶奪而入戶后轉(zhuǎn)化為搶劫的行為認定為入戶搶劫,也明顯不協(xié)調(diào)。
其三,為了盜竊、詐騙、搶奪而入戶,但入戶后的行為并不符合《刑法》第269條的規(guī)定,而是直接實施普通搶劫的情形,是完全可能存在的。如果認為這種情形也屬于入戶搶劫,那么,與為了敲詐勒索入戶但入戶后直接實施普通搶劫的行為不成立入戶搶劫相比較,也是不協(xié)調(diào)的。
本文主張,只有以搶劫故意入戶后實施搶劫的,才能認定為入戶搶劫。首先,“入戶搶劫”的法條表述,就意味著行為人入戶是為了搶劫。入戶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表明入戶就是為了搶劫,入戶后立即實施搶劫。例如,根據(jù)“入戶搶劫”的表述,為了強奸而入戶后改為實施搶劫的,明顯不屬于“入戶搶劫”。換言之,“入戶搶劫”與“入戶后搶劫”不是等同的表述。如果說從“入戶后搶劫”的表述讀不出入戶就是為了搶劫的意思,那么,我們完全可以從“入戶搶劫”的表述中讀出入戶就是為了搶劫的含義。其次,以搶劫為目的入戶進而實施搶劫,使得入戶的違法性與搶劫的違法性不是簡單的相加,而是有機的結(jié)合。這種有機的結(jié)合,使得行為人在入戶前就做好搶劫的各種準備,如準備了搶劫工具,共犯人之間有明確的分工,搶劫行為按周密的計劃進行等,由此使入戶搶劫的違法性明顯增大。最后,以搶劫為目的入戶進而實施搶劫,說明行為人主觀上預謀搶劫。如前所述,這種預謀表明行為人特殊預防的必要性更大。
以搶劫為目的入戶,主要包括三種情形:其一,入戶的目的就是為了實施《刑法》第263條規(guī)定的搶劫罪。其二,入戶時具有能盜竊就盜竊、不能盜竊就搶劫的目的。具有這種目的時,如果入戶后實施搶劫的,應當認定為入戶搶劫。其三,入戶時具有事后搶劫的目的。即入戶時打算實施盜竊、詐騙、搶奪行為,同時具有被人發(fā)現(xiàn)時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的目的而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意思,進而成立事后搶劫的,也應認定為入戶搶劫。概言之,入戶時具有實施準搶劫罪的目的,也屬于以搶劫為目的入戶。
誠然,如何判斷行為人入戶時是否具有搶劫目的,可能是一個難題。但是,一方面,這一難題同樣存在于前述第二、三種觀點中。所以,不能以此為由肯定第二、三種觀點,而否認本文的觀點。其次,事實上,完全可能通過入戶的方式(如是否攜帶兇器、在明知戶內(nèi)有人時是否強行進入等)、入戶后的行為等來判斷行為人入戶時具有搶劫的目的。如果確實難以下結(jié)論,則根據(jù)事實存疑時有利于被告人的原則處理。
三、入戶方式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即使對“戶”進行限定,且要求行為人對“戶”有認識,并且要求入戶時具有搶劫目的,對前述例一的被告人也只能認定為入戶搶劫,所判刑罰依然過重。由此看來,僅從主觀方面限定入戶,并不能完全達到限制解釋入戶搶劫的目的,因而有必要從入戶方式上予以限制。
表面上看,《刑法》第263條使用的是“入戶”,而沒有使用“非法侵入住宅”的表述,似乎入戶并無方式上的限定。但是,非法侵入住宅與普通搶劫的結(jié)合,尚未達到值得科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的違法與責任程度。另一方面,從搶劫本身的角度限定入戶搶劫,也不現(xiàn)實。例如,普通搶劫罪中的暴力、脅迫等強制手段必須達到足以壓制他人反抗的程度,這已經(jīng)是最狹義的暴力與脅迫,不可能對入戶搶劫提出更高的要求。同樣,也不可能要求入戶搶劫數(shù)額巨大或者造成被害人重傷或者死亡,因為《刑法》第263條第(3)項與第(5)項已經(jīng)將這兩種情形規(guī)定為法定刑升格條件。所以,要使入戶搶劫的違法性、有責性與其法定刑相適應,只能從入戶方式上進一步限制解釋“入戶”。
有人主張:“從‘入戶的整體行為特征上作考量和限定,將‘入戶行為的非法侵入性作為認定入戶搶劫時應當把握的重要特征。從實際情況看,其主要表現(xiàn)有兩種:一種非法闖入或潛入他人的住所實施搶劫犯罪,入戶行為具有顯見的非法侵入性;另一種是行為人故意隱瞞自己的違法犯罪意圖,憑借謊言或偽飾騙得應允進入他人的住宅后實施搶劫犯罪,入戶行為具有欺騙性和隱藏的非法侵入性。”[12]
這種觀點表面上對入戶方式進行了限定,實際上卻囊括了非法侵入住宅的所有情形,與其初衷并不符合。
入戶搶劫是違法加重類型?!皯簟笔菓魞?nèi)成員最安全的場所,只有提升入戶行為的違法性,才可能使入戶搶劫的違法性與其法定刑相當。據(jù)此,只有具備下面兩種情形之一的,才能認定為入戶:
其一,違反被害人的意志,攜帶兇器入戶的。在《刑法修正案(八)》頒布后,攜帶兇器盜竊與入戶盜竊,分別成為盜竊罪的特殊類型,這意味著二者的違法性分別達到了值得科處刑罰的程度。當行為人以搶劫的故意攜帶兇器入戶時,可以認為其搶劫行為的違法性、有責性達到了與入戶搶劫的法定刑相適應的程度。
其二,違反被害人的意志,以暴力、脅迫方式入戶的。以暴力、脅迫方式入戶包括兩種情形:一是以對物暴力方式入戶,典型的是砸壞門窗進入戶內(nèi);二是以對人暴力或脅迫方式入戶,亦即,在戶內(nèi)成員不允許行為人入戶時,行為人對戶內(nèi)成員實施暴力或者脅迫進而入戶。由于行為人以破壞門窗的方式入戶,或者入戶時就對被害人實施了暴力或者脅迫行為,所以,這種入戶后的搶劫行為,可以與入戶搶劫的法定刑相適應。
根據(jù)本文的觀點,單純尾隨被害人入戶后搶劫的,因為門未鎖而乘機溜入戶內(nèi)后搶劫的,利用偷配的鑰匙或者所謂萬能鑰匙入戶后搶劫的,通過欺騙方式入戶后搶劫的,不宜認定為入戶搶劫。
例三:2011年5月28日13時30分許,被告人向某行至某市雪松路458弄288號二樓,見204室房門未鎖遂溜進室內(nèi),在該室廚房的灶臺上拿了一把菜刀后進入臥室,向坐在床上的被害人馬某索取錢財遭拒絕后,被告人向某強行拉開被害人馬某的床頭柜抽屜翻找財物未果,后從臥室內(nèi)的柜子上劫得一只內(nèi)有現(xiàn)金人民幣50元等物的零錢包后逃逸。法院認為,被告人向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用威脅的方法,入戶劫取他人財物,其行為已構(gòu)成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一年,并處罰金人民幣一萬元。但是,這一量刑明顯過重。按照本文的觀點,由于向某沒有攜帶兇器入戶,也沒有使用暴力、脅迫手段入戶,只能認定為普通搶劫,適用“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法定刑。
例四:被告人張桂順、梁麗紅、楊素琴經(jīng)合謀,于2009年5月7日0時許,攜帶由梁麗紅提供的“藍精靈”迷藥,到廣州市黃埔大道“單行道”酒吧內(nèi),主動搭訕被害人劉某忠,然后由張桂順吸引劉某忠將其帶到劉某忠位于廣州市東曉南路愛都小區(qū)C1棟703房的住處。再由張桂順秘密將“藍精靈”迷藥混入紅酒中讓被害人劉某忠飲用,致劉昏睡。張桂順則趁機取走劉某忠的戴爾牌R51090RB黑色1330型筆記本電腦1臺(價值人民幣7489元)、雜牌無線移動電話1臺、交通銀行信用卡1張、現(xiàn)金人民幣300元。原審法院認為,被告人張桂順、梁麗紅、楊素琴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入戶使用藥物麻醉的方法,使被害人不知抗拒,當場劫取被害人財物,其行為屬于入戶搶劫,構(gòu)成搶劫罪。判處被告人張桂順有期徒刑10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3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萬元。這一量刑也明顯過重,但不可能通過對“戶”、入戶的認識與入戶的目的,否認其行為屬于入戶搶劫。只有通過對入戶方式的限定,才能對張桂順等人的行為以普通搶劫罪論處,從而貫徹罪刑相適應原則。
根據(jù)對入戶方式的限制,對前述例一中的被告人,也宜認定為普通搶劫罪,從而實現(xiàn)量刑的合理化。
不可否認,本文對入戶方式的限制解釋,缺乏文理根據(jù)。但是,限制解釋本身并不需要文理根據(jù),只是需要論理根據(jù)。換言之,限制解釋的目的,要么是為了限制處罰范圍,要么是為了限制處罰程度。只要限制解釋的目的本身是合理的,那么,這種限制解釋的結(jié)論就是可取的。換言之,限制解釋只是一種解釋技巧,而不是解釋理由[13]。
能否進行限制解釋,并不是取決于有無文理根據(jù)(如果有文理根據(jù)則不一定是限制解釋),而是取決于有無限制解釋的理由。法律解釋的實質(zhì)理由當是解釋結(jié)論符合刑法的基本原則、符合法條目的。對入戶搶劫的方式進行限制解釋,并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與平等適用刑法原則,也不違背法條的法益保護目的,反而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反之,如果不對入戶方式進行限制解釋,雖然并不一定違反罪刑法定原則與平等適用刑法原則,也不違背法條的法益保護目的,卻明顯違反罪刑相適應原則。既然如此,我們就需要對入戶方式進行限制解釋。
四、入戶主體
能否從入戶主體方面進一步限制解釋入戶搶劫,也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
同居一室的兒子搶劫父母財物的行為,不可能成立入戶搶劫罪。但在司法實踐中,經(jīng)常發(fā)生戶內(nèi)成員甲與他人乙、丙等人共同搶劫戶內(nèi)其他成員財物的案件,對乙、丙等人的行為以入戶搶劫論處,或許沒有疑問,但是,對于戶內(nèi)成員甲能否認定為入戶搶劫,就值得討論。
例五:被告人包勝芹為了打消其妻陳女(長年在外打工,僅春節(jié)期間回家)的離婚念頭,且使其不能外出打工,于2000年1月26日上午找到被告人程健,唆使程健找人將陳女手指剁下兩個或者將陳女的耳朵割下一個,并將陳女帶回的值錢物品搶走,以制造假象,防止引起陳女的懷疑,同時以搶走的錢物許諾作為程健等人的報酬。程健于當天找到被告人嚴善輝,告知詳情。嚴善輝答應與其一同作案。當日晚,程健攜帶殺豬刀等作案工具與嚴善輝一同前往包勝芹家附近潛伏,并于次日凌晨1時許,在包勝芹家院墻上挖開一洞,進入包勝芹與陳女居住的臥室。嚴善輝按住陳女頭部,程健向陳女要錢,陳女告知錢放在衣櫥里。程健搶得陳女外出打工帶回的人民幣700元,以及手機一部和充電器一只,后又搶劫陳女的金項鏈一條、金戒指一枚,價值人民幣4000余元。之后,程健使用其攜帶的殺豬刀將陳女耳朵上部割下(重傷),隨即逃離現(xiàn)場。
除故意傷害罪外,法院根據(jù)刑法關于入戶搶劫的規(guī)定,以搶劫罪判處包勝芹有期徒刑十年?;纠碛墒牵坝捎诎鼊偾劢趟舻氖恰霊魮尳?,共同犯罪人即被告人程健、嚴善輝實際實施的也是‘入戶搶劫,所以對上述各被告人應當按《刑法》第263條第(一)項規(guī)定量刑?!?/p>
程健、嚴善輝的行為構(gòu)成入戶搶劫可能沒有爭議,但對包勝芹的行為認定為入戶搶劫,則并不妥當。
可以肯定的是,從《刑法》第263條的表述上看,入戶搶劫不是身份犯,亦即,任何人都可能實施入戶搶劫犯罪。所以,不能從身份犯的角度否認包勝芹的行為屬于入戶搶劫。
能夠肯定的是,盡管責任是個別的,而且不可能連帶,但入戶并不是單純的責任加重,所以,不能從入戶屬于責任加重要素的角度,否認包勝芹的行為屬于入戶搶劫。
應當肯定的是,入戶是違法加重要素。于是,是否承認共犯的違法性的相對性,質(zhì)言之,如何理解共犯的處罰根據(jù),就成為解決上述案件的關鍵。
已經(jīng)被各國刑法理論徹底否認的責任共犯說認為,由于共犯者將正犯者引誘至責任與刑罰中,或者說由于共犯使正犯者墮落,所以共犯者也應受處罰。其經(jīng)典表述是,“正犯實行了殺人行為,教唆犯制造了殺人犯?!庇谑牵斀趟舴钢圃炝巳霊魮尳俚恼笗r,教唆犯也要對入戶搶劫承擔責任。上述判決或許是自覺或者不自覺地以責任共犯論為根據(jù)的。但是,責任共犯論并不可取。一方面,根據(jù)責任共犯論,共犯的成立以正犯具有構(gòu)成要件符合性、違法性、有責性為前提(極端從屬性說)。這會不當縮小共犯的處罰范圍。另一方面,根據(jù)責任共犯論,甲唆使乙重傷甲的身體的,乙成立故意傷害罪,甲成立故意傷害罪的教唆犯。這會不當擴大共犯的處罰范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責任共犯論將與法益保護沒有直接關系的正犯墮落這一倫理要素作為處罰根據(jù),而沒有將法益侵害作為處罰根據(jù)。
不法共犯說(違法共犯論)認為,由于共犯者誘使正犯者實施了符合構(gòu)成要件的違法行為,或者以某種援助行為促進了違法的正犯行為(行為無價值),因而應受處罰。根據(jù)不法共犯論,共犯的成立只要求正犯的行為具有構(gòu)成要件符合性、違法性;如果正犯行為是違法的,共犯行為(只要不存在固有的違法阻卻事由)也就是違法的,因而承認違法的連帶性。不法共犯論容易說明對真正身份犯的共犯的處罰根據(jù)。但是,即使根據(jù)不法共犯論,例五中的包勝芹的行為,也不成立入戶搶劫。因為如后所述,一個人對自己的法益不存在違法侵害問題。
當下,作為通說的惹起說(因果共犯論)認為,共犯的處罰根據(jù),在于共犯通過介入正犯的行為引起了法益侵害(構(gòu)成要件該當事實)。據(jù)此,直接引起法益侵害的是正犯,介入正犯行為間接引起法益侵害的是共犯,正犯與共犯的差異在于引起法益侵害的樣態(tài)不同[14]。
本文贊同惹起說。與單個人犯罪一樣,共同犯罪的本質(zhì)也是侵害法益。單獨正犯是直接引起法益侵害的犯罪類型,共同正犯是共同引起法益侵害的犯罪類型,間接正犯是通過支配他人的行為引起法益侵害的犯罪類型,教唆犯與幫助犯則是間接引起法益侵害的犯罪類型。換言之,共犯的處罰根據(jù),在于共犯通過正犯者間接地侵害了法益,即處罰共犯者,是因為其誘使、促成了正犯實施符合構(gòu)成要件的法益侵害行為。共犯的違法性由來于共犯行為自身的違法性和正犯行為的違法性。共犯行為自身的違法性,并不是指共犯行為本身具有行為無價值,而是指共犯本身的行為間接地引起了法益侵害,而且不具有違法阻卻事由(承認違法的相對性)。其一,“正犯”必須實施了符合構(gòu)成要件的違法行為,否則,不能處罰教唆犯與幫助犯。其二,在正犯實施了符合構(gòu)成要件的違法行為時,只要共犯沒有違法阻卻事由,就必須肯定共犯的行為也是違法的。換言之,如果正犯侵犯的法益,不是教唆者、幫助者必須保護的法益(共犯具有違法阻卻事由),則只有正犯的行為成立犯罪,教唆者、幫助者的行為不成立犯罪。例如,A按照被害人X的請求對X實施重大傷害行為的,A的行為違法,X的教唆行為不違法。同樣,在例五中,當包勝芹唆使程健等人入戶搶劫時,程健等人的行為雖然具備入戶搶劫的違法性,但由于《刑法》第263條有關“入戶”的規(guī)定旨在保護戶內(nèi)成員的安全,而包勝芹本身就是戶內(nèi)成員,就包勝芹的行為而言,不存在“入戶”的違法性。所以,包勝芹的行為只具有普通搶劫的違法性,而不具有入戶搶劫的違法性。
從正犯與教唆犯的關系上說,也能得出包勝芹的行為不成立入戶搶劫的結(jié)論。正犯行為直接引起法益侵害,教唆行為間接引起法益侵害。當一個人不可能成立某罪的正犯時,自然也不可能成立某罪的教唆犯。例如,當事人教唆第三者為自己(當事人)毀滅、偽造證據(jù),第三者接受教唆實施了毀滅、偽造證據(jù)行為的,第三者成立幫助毀滅、偽造證據(jù)罪,但當事人不成立本罪的教唆犯。這是因為,就對司法活動的客觀公正性的妨害而言,犯罪人毀滅、偽造證據(jù)與他人幫助犯罪人毀滅、偽造證據(jù),并沒有實質(zhì)區(qū)別。既然犯罪人直接毀滅、偽造證據(jù)不成立犯罪,那么,教唆他人為自己毀滅、偽造證據(jù)的,更不應成立犯罪?;谕瑯拥睦碛桑热话鼊偾壑苯訐尳倨淦拮拥呢斘锏男袨?,不成立入戶搶劫,那么,包勝芹唆使他人搶劫其妻子財物的行為,就更不可能成立入戶搶劫。
或許有人認為,例五中的正犯行為相對于包勝芹的妻子而言屬于入戶搶劫,故包勝芹的行為相對于其妻子而言,也成立入戶搶劫。其實,正是因為考慮到正犯搶劫的是包勝芹妻子占有的財物,所以,才可能認定正犯成立入戶搶劫。倘若例五中只有包勝芹生活在其中,包勝芹同意程健、嚴善輝入戶后,程健、嚴善輝的行為也不成立入戶搶劫。
例六:被告人張荷芬與被害人張根新系朋友關系,被害人張根新來京鑒定文物,受邀暫住被告人張荷芬位于北京市西城區(qū)教場口9號院3號樓 1006房間的家中。被告人張荷芬伙同被告人張杰、崔雷達、崔國忠經(jīng)預謀,于2007年6月 20日17時許,在張根新所住房間內(nèi),對張進行毆打并搶走其藏傳佛教唐卡一軸(經(jīng)鑒定價值人民幣6500元)。判決指出:“被告人張荷芬與被告人張杰、崔雷達、崔國忠內(nèi)外勾結(jié),以搶劫為目的進入共同居住在被告人張荷芬家中的被害人張根新所住房屋內(nèi),實施暴力毆打、強行劫取財物的行為,構(gòu)成入戶搶劫?!畱舯憩F(xiàn)為供他人家庭生活和與外界相對隔離兩個方面,位于本市西城區(qū)教場口9號院3號樓的1006房間系供被告人張荷芬家庭生活的且與外界相隔離的場所,故對被告人張荷芬、張杰提出自己不構(gòu)成入戶搶劫的辯解,本院均不予采納;對各辯護人提出的關于四被告人不構(gòu)成入戶搶劫的辯護意見,本院亦不予采納?!?/p>
該判決沒有說明張荷芬是否一人生活在1006房間。假定如此,則張杰、崔雷達、崔國忠等人的行為并不成立入戶搶劫。因為當張荷芬同意乃至邀約張杰等人“入戶”時,由于張荷芬對“入戶”的同意是有效的,因而,張杰等人的行為不具備“入戶”的違法性。所以,即使搶劫了被害人張根新的財物,也只是具備普通搶劫的違法性,而不具備入戶搶劫的違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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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ousebreaking Robbery
ZANG Mingkai
(Law Scool of singua Universiy, Beijing 100084, Cina)
Absrac:
e aggregaed senence for e ousebreaking robbery deermines a we mus ake a resricive inerpreaion regarding esablising condiions for ousebreaking robbery. e acor sall recognize e residence e breaks ino is a “ouse”; e acor sall break ino e ouse wi e inenion of robbery; e acor sall break ino e ouse wi leal weapons, or enering wi violence or coercion; for ose acors wo live indoors insigae, abe oer acors oudoors o ener ino e ouse o rob, aloug oer oudoor acors can consiue ousebreaking robbery, ose acors indoors sall only be eld liable for commonrobbery.
Key Words: ousebreaking robbery; recogniion of ousebreaking; inenion of ousebreaking; enering way of ousebreaking; subjec of ousebrea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