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
這個構(gòu)思真正起源于九三年我自己的一部影片——《北京雜種》。電影是用紀錄和劇情結(jié)合的方式完成的。當時我大學畢業(yè)不久,生活在這古老的皇城,北京當時的氣氛是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動,生活節(jié)奏在不斷的加快。在影片中有躁動搖滾樂,和肆無忌憚的謾罵,結(jié)構(gòu)了那部影片。當時我在這個城市中看到了年輕人肆意宣泄的力量,歌手崔健和竇唯,何勇的音樂,架構(gòu)一些模糊不清的故事線索?!侗本╇s種》已經(jīng)近20年,那一代人已經(jīng)年華已去,那么新一代年輕人他們在做什么呢?在這個巨大的城市中,那些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他們又是以什么樣的生活方式去生活呢?我充滿了好奇…
這一次我使用了這個方法,在網(wǎng)絡(luò)的微博上發(fā)了一個報名啟示。我和我的工作團隊用三天時間面對兩百多個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輕人,進行了訪談。所有的來訪者的故事都讓我們驚喜,他們都是完全不同經(jīng)歷的,但是都希望在北京實現(xiàn)他們的夢想。雖然都是年輕人,但他們的經(jīng)歷比想象的坎坷得多。這些人都是來自祖國各地,也有從國外來的。在北京他們艱難的謀生,每一個坐在攝影機前面的那個人都是按耐不住的去表述他們的生活,暢想他們的未來…經(jīng)常使我們?nèi)炭〔唤步?jīng)常使我們淚流滿面。他們有搖滾樂手,藝術(shù)家,演員,股票操盤手,保鏢,社會工作者,大學生,無業(yè)者…面對這些人物,這些動人的故事,我們最后的選擇是艱難的。
電影中國:您是中國第六代導演里的先鋒人物,拍過紀錄片,做過音樂錄影帶,是什么樣的機緣?
張元:小的時候,我的夢想是要做個畫家。上小學的時候,由于身體不好,經(jīng)常沒有辦法上學,所以總是待在家里沒事兒做。周圍鄰居中有個畫家,所以我開始對繪畫感興趣。后來上了電影學院,開始接觸電影的影像,然后又學習攝影,這樣一個經(jīng)歷,加上后來又對文學感興趣??剛才提到音樂錄影帶,在我上電影學院的時候,整個中國可能還沒有音樂錄影帶的概念,也沒有紀錄片的概念。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沒有紀錄片,只有“新聞簡報”,就是很短的新聞,如毛主席接見了誰,或者諸如此類的。有段時間,國內(nèi)有個很大的批判運動,就是批判安東尼奧尼的紀錄片《中國》。紀錄片和音樂錄影帶,在某些方面從精神上看是與社會主流價值對立的??但只要牽涉到影像,我自己就很感興趣;只要有新鮮的東西,我就愿意去實踐它。
電影中國:您拍的大部分音樂錄影帶的題材都是關(guān)于青年文化?
張元:我拍音樂錄影帶最初是因為崔健。崔健那時剛剛創(chuàng)作并演出了《一無所有》,一時間在中國成了一個文化英雄。那時候我剛剛拍完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媽媽》,有次偶然碰到他,他提出能不能一起來做一個音樂錄影帶。當時,我們都沒看過所謂的音樂錄影帶,也不知道什么叫音樂錄影帶,就一起看了些英國和美國的作品,然后實驗性地拍完了我的第一個音樂錄影帶——《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那是1989年,我剛從電影學院畢業(yè),我們完全把它當做一個大制作的電影在拍,當時用到了飛機頭、鼓風機,用了非常多的泡沫去制造雪。所以那首歌帶拍完后很多人喜歡,也是亞洲的歌手第一次得到美國的MTV最佳錄影帶獎。所以我從那時候開始對自己的視覺表達能力有了些信心,后來就一起開始構(gòu)思《北京雜種》。
電影中國:您所有作品有一個共通點,就是邊緣化的個體。為什么您對邊緣的個人和群體有這樣的興趣?
張元:我沒有特別去考慮要有怎樣的興趣,可是印象中我拍第一部電影《媽媽》的時候,就覺得拍電影、做藝術(shù)應該有一個針對性。那時候,國內(nèi)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我們電影學院的畢業(yè)生,如陳凱歌、張藝謀,他們已經(jīng)拍出了《黃土地》、《一個和八個》、《紅高粱》等,這類的片子都已經(jīng)拍出來了。這些東西雖然對我有一些影響,也讓我有所震動,但我總覺得他們用的東西和視角都太高了,把文化的含義提得太重了。我在電影學院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對《媽媽》這個題材感興趣。開始是被兩個電影制片廠選中做攝影師,拍攝《媽媽》的前身,叫《太陽樹》。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兩個制片廠都沒能拍成這個電影,可是我已經(jīng)花了很長時間,作了很多對弱智孩子的母親的采訪,并開始對這個題材特別感興趣,后來就自己籌集了錢拍了我的第一部電影。拍攝第一部電影也讓我找到了一個觀察人的角度,我覺得這個角度特別地適合我,而且后來拍《北京雜種》和《兒子》等很多題材時,好像都是這些邊緣化的題材自己找到了我,很多邊緣化的人自己找到了我,比如護士找到了我。
電影中國:您覺得這些邊緣人與中國固定的思維模式難以交融?他們?nèi)绾稳谌氍F(xiàn)代中國社會?
張元:當然,在創(chuàng)作影片的過程當中遇到過很多問題,因為像《北京雜種》、《兒子》,或者《東宮西宮》這種題材,當時沒有辦法在國內(nèi)公開上映,但今天像同性戀或者搖滾樂的話題,大家已經(jīng)可以擺在桌面上去談了??墒悄莻€時候我就已經(jīng)覺得這種題材的電影也是應該拍的,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新的可能性或者角度,而且也真的很值得我們先去把它們拍出來。
電影中國:您覺得中國經(jīng)濟的急速發(fā)展怎樣影響到那些邊緣人物?
張元:這也是我自己一直在想的,實際上我自己也很好奇那些驅(qū)動我的東西。急速的發(fā)展催生了很多種生存的可能性,有多種方法都可以生存下來,而且這些生存的人本身就會影響這個社會?,F(xiàn)在即使不在大的機構(gòu)里,不在國企當中,還有很多所謂邊緣人能夠生存,有些雖然非常艱難,但也可以充滿理想地活下去。
電影中國:您的代表作《北京雜種》反映的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北京搖滾圈,您對中國先鋒文化的看法是怎樣的?
張元:是否先鋒并不是由我們自己來定義的。我只是覺得有意思,感受到了不同于以往的音樂,不同于以往的繪畫,或是不同于以往的表達方式,講話方式?!侗本╇s種》的拍攝是非常即興的,沒有劇本,拍攝對象都是我周圍認識的朋友,第一天拍攝的時候可能不知道第二天要拍什么??就是在這樣一個大的氛圍下,我捕捉到了當時一些真實的氣味。今天回顧這個電影,如果說有什么優(yōu)點的話,那就是它似乎聞到了當時一些胡同里、畫室里,那些演出場合里的味道,我覺得這點我是捕捉到了。我們那時都是二十多歲,回頭來看恍如隔世,今天又出現(xiàn)了很多搖滾音樂家,很多新的藝術(shù)家,但當時我們先鋒與否,并不是由我們自己來決定的。
電影中國:“北京”和“雜種”是語勢強烈的詞嗎?怎么想出這個標題的?
張元:當然,我覺得“北京”和“雜種”是兩個連在一起很有勁兒的名字,實際上也是希望通過這個名字去尋找真實的北京氣味。任何一個東西都需要有個入手點,當時我的入手點就是從周圍朋友的真實生活當中去找。
電影中國:《媽媽》這部電影和第五代導演的作品是有所區(qū)別的。先鋒不是您的訴求,那是什么促使您做出和第五代導演不同的風格?
張元:我曾經(jīng)提到希望能把我的攝影機的角度放得低一點,能進入到人真實的生活里邊,能真正面對人,而不是簡單的大的文化概念?!秼寢尅纺遣侩娪拔矣X得就實現(xiàn)了這一點。我采用一個殘疾孩子的母親的觀察視角,以母親與殘疾孩子間的關(guān)系和他們生活的本質(zhì)作為最主要的故事線索,拋棄所謂的大的文化概念,也不用所謂五千年的文化來壓制自己,電影講述的是我們個人的生活困境和所面臨的問題,包括人性面臨的問題,生存狀態(tài),從這個角度講,我已經(jīng)和第五代導演有絕對的區(qū)別了。有時候我覺得作為創(chuàng)作者不需要強調(diào)所謂大的文化概念,因為它本身是在我們身體里面的,只要你的攝影機擺對了,只要你真正能夠深入到人的生活里面,你也可以創(chuàng)作出有意思的電影。
電影中國:《東宮西宮》和《回家過年》是否延續(xù)了您對邊緣人物的關(guān)注?
張元:邊緣人物都是生活在我們社會當中的人,而且我從來沒覺得誰在尊嚴上比誰低一點,不管是在監(jiān)獄里的人,或者性取向不同的人,我覺得都應該生活得有尊嚴。沒有不可以做主角的人。
電影中國:這些電影怎樣解決社會問題?
張元:要說電影能解決什么問題??電影的力量是很小的,它只能給大家提供建議或想法,提供一個可能性。電影可能實現(xiàn)人的尊嚴,但在社會中,一個藝術(shù)家到底能有多大力量?導演或藝術(shù)家沒有多大力量的。
電影中國:您覺得您的電影在社會當中扮演什么樣的文化角色?
張元:電影在人類歷史上才出現(xiàn)一百年,中國電影自1949年后(至今)都還是延續(xù)蘇聯(lián)的一套;斯大林和列寧說電影是暴動,電影是革命,所以中國電影一直被管理得非常嚴格。在我們拍《媽媽》和《北京雜種》之前,中國只有十六家電影制片廠可以拍電影。你可以想像一個導演拍電影的困難:所有題材都要經(jīng)過電影局批準才可以拍。但從《媽媽》和《北京雜種》這樣的電影之后,很多導演,像王小帥和賈樟柯,都開始拍攝類似題材的電影了,從這點上講,我們開創(chuàng)了一種拍電影的新的可能性。今天回想起來,我們真是做了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就是用攝影機像畫家或作家一樣表達自己,從這個角度上講,電影(創(chuàng)作者)在中國也可以作為一個作者出現(xiàn)了。
電影中國:所以您以前拍電影曾經(jīng)不寫劇本不畫分鏡頭,也是為了保持更多的自由度?
張元:可以說是。但也有很多電影,像《東宮西宮》,我不僅寫劇本,而且畫了很多分鏡頭。每個電影創(chuàng)作方法不一樣,最重要的是讓大家知道用這種方式我們也能夠拍電影。像《媽媽》這個電影我是在自己家里拍的,我們自己住的房子,當時用攝影機,不用很多場景,不花很多錢,但是拍出了自己想要的一部電影。
電影中國:新一代人和您這一代人的關(guān)系如何?
張元:我自己認為年輕人永遠是對的。只要想到是比我年輕的人,我就覺得他們的想法就都是對的。你要說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年輕。年輕人很美,我們這一代人實際上都老了。
電影中國:《有種》和《北京雜種》的不同點在哪?
張元:肯定會是完全不同的。中國一下變了多少年了,1992年到現(xiàn)在有十八年了,肯定會是完全不同,完全變了。新的一代人,新的時代氣氛,新的感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這些是完全不一樣的。
電影中國:您對中國社會和文化從過去到現(xiàn)在的改變是怎么看的?
張元:最大的東西沒有變,就是我們不知道我們到底是生活在社會主義、資本主義,還是封建主義下——這個大的問題到今天我也不知道答案;我們到底身處怎樣一個真正的所謂明確的社會環(huán)境當中,我知道現(xiàn)在找不到答案。
電影中國:您認為新一代人在社會環(huán)境中是迷失的?
張元:是的。在這樣的環(huán)境當中我自己本身是很迷茫的,也真想通過這個電影,通過這些圖片,去看一看那些年輕人是怎么認識這個社會的。
電影中國:您對中國電影的現(xiàn)狀怎么看?
張元:近些年中國的電影市場越來越好,電影院越來越多,也因為好萊塢電影在中國的影響,現(xiàn)在票房也很好,國產(chǎn)的大電影也越來越多。但是實際上,真正作者化的電影可能也越來越少,是的,越來越少。
電影中國:同輩和年輕一輩的電影人,哪種令您感覺更近?
張元:最初我們同屆的像婁燁啊,王小帥啊,包括比我們稍微晚一點的,像賈樟柯啊,我覺得他們都還在堅持做自己的電影。年輕一代的,前段時間我在南京參加一個電影展,發(fā)現(xiàn)實際上年輕影人很多都在拍,每一年能有十幾部新作,很多年輕人都在拍。
電影中國:中國當代藝術(shù)家里有很多是您的朋友,哪些是您感覺上較接近的?
張元:我的這些藝術(shù)家的朋友,大家年齡差不多,像劉小東、方力鈞、岳敏君等,我們可以說是一起成長的,劉小東我們上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就在一起了。這些藝術(shù)家,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