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黎族)
陽臺
在夏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陽臺,它寂寞地躲在三樓盡頭,像一座荒棄的孤島,一道門嚴嚴實實地將其隔在里面,門上落滿灰塵,蛛網(wǎng)叢生,仿佛野生的荊棘,蓬勃且凌亂,也許最后一次關上后再沒開啟過。
那時候,懷著好奇,我輕輕地拂動塵垢,像要揭開一個塵封的秘密;手腳都顯得小心翼翼,卻又呼吸急促。推開門的剎那,我想象著一些驚險呈現(xiàn),但什么也沒有;除陽臺外,即使一張廢椅子,也不見蹤跡;故事平靜如一張白紙,視線生起處,云煙隱退,波瀾不驚。
陽臺很老了,水泥地凹凸分明,闃無人跡,卻塵埃遍布、無孔不入;欄桿上鐵銹洶涌,一層層使勁向外流淌,像某種絕情的奔赴;鳥糞星星點點,仿佛時間的某種胎記,花開花落之際,浮現(xiàn)的是歲月流逝的面龐——灼人,卻有明顯的憂郁與彷徨,在心的深處低頭沉思,徘徊不前。
陽臺前面,卻是另一個世界,仿佛第三條路,幽暗之間,重見光明。一片林子,龐大而幽深,像不著邊際的海域。目睹的過程,一縷半明半暗的光影在風中晃動;樹葉層疊如堆砌的水墨,深淺有致;雜花遍布,狀如飛天;鳥聲如雨,清幽滿目;一條野徑,僅剩淺淺的輪廓,在落葉里若隱若現(xiàn),像一個遺落的夢,迷離如水墨間的筆外之意。
風來回穿梭,樹林瞬間生動起來。先是一對斑鳩,然后是一對野鴿,再是一只黃鸝……一只只鳥,飛起來,像飄飛的舟子,劃起層層水波;更像朵朵音符,綴在開滿鮮花的五線譜上,目不暇接,心馳神動。風應是夏天真正的標志了?在一縷風的背后,夏天的事物,都表情著墨,洇開來,就像燦然開放的時刻,一個季節(jié)呼之欲出;而一個陽臺,在生死的兩面,是否也有深藏的秘密,甚至魔法,照亮謎一樣的彼岸?
后來我又去過幾次,每次所見都大致如前。只有一次,我看見了一個人,很老的一個男子。他就在不遠處,就站在林地上,衣冠整潔,手拄拐棍,頭發(fā)一片銀白;他長久地站立,分明在尋找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生;到最后,他回過身來,蹲下去,把一朵白花插在地上,然后迅速離開。他轉(zhuǎn)身的瞬間,一些細碎的紅花落下來,落在白色的插花上;紅白之中,像是彼此迷離的眼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極為詭異,隱約有象征和隱喻的氣味飄起……
也就在那天,我還看見陽臺上落下了東西:兩枚桂花葉,一只蟑螂與幾朵花瓣的尸首;一支長長的蟻隊正來往穿梭,疏密有致,曲折如人群;生與死的上演,一直在那無聲處,在塵世的氣息外馬不停蹄……我覺得了驚奇:這一些細節(jié),就像一些熟悉多年的鏡頭,懷抱我們身體的某個部分,在多年后不經(jīng)意地與我們重逢;在重逢的剎那,我們分明找尋到曾經(jīng)走失的自己……到最后,我甚至疑心自己不慎入了幻境,總覺得一個陽臺、一片林子、一個老人,以及我,還有如蟻的萬事萬物,我們更像虛構(gòu)中的風景,遠離地面,像一些游移空中的夢魘和內(nèi)心。
有一天,我還意外得知,多年前(具體時間早被人遺忘),有一個年輕姑娘,在某個月夜從這個陽臺上跳了下去。第二天發(fā)現(xiàn)她時,潔白的連衣裙上綴滿血色,像一朵朵風中的桃花,在風中不明所以地凋謝。一直多年,始終沒人知道她自殺的原因,也沒人愿意追究其中的真相。聞聽之下,忍不住嘆息,一個陽臺的來去,一個人的死亡,畢竟卑微如某個逝去的瞬間,就像一朵花落了被流水吹走,就像一只螞蟻爬過了被塵土掩埋,不值一提,也無需一提。
至此,一直到整個夏天結(jié)束,我都沒有再打開那扇門。門上的灰塵和蛛網(wǎng),很快又聚集完畢,它們重新?lián)踉谀抢?,就像我決定要離開一個陽臺——決然、惶然,更多的卻是對某種事物的義無反顧和深信不疑。
掌紋
某個夏日,在臺階上,我拾起一枚落下的構(gòu)皮葉——淡黃之中洇出一片暗黑,像滴上去的一朵墨花;花朵四周,葉脈凸起,仿佛攤開的掌紋,若明若暗,曲折如謎,隱喻叢生。
每年夏天,構(gòu)皮葉早早就已墜落;對它而言,秋天很像一個遙不可及的概念;往往等不到秋風驟起,它就已先零落入塵,情緣散盡。只不知這是它的明智選擇?還是無奈之舉?總之,它就像一個中途走失的人,讓人想起生命的挽撫與傷悼。
落葉覆蓋臺階,仿佛一些小小的墓冢,凌亂而又寂靜;每一次,輕輕踏上去,我總怕驚擾它們,總覺得它們就像身體里的某個夢,一旦弄出聲響,夢就碎了,接近于殘忍的瞬間;就像一個寂滅無爭的世界,所有的造訪,即使心懷善意,都只能是一種斫傷。
這種感覺持續(xù)了近十年。最初時,我把它理解為習以為常,最后卻認定屬于某種肅穆的儀式——它來自靈魂與肉體內(nèi)部,一種內(nèi)心對另一種內(nèi)心的認可與尊崇。因為在此過程中,目睹一枚夏天的落葉,我發(fā)現(xiàn)比之于秋天,它的殉情,更具悲愴性質(zhì),還隱約有了宗教的意味。
就像我自己的某段旅程。近十年,這些臺階,一度成為我自己的道具。每天,我走上去又走下來,我始終構(gòu)成某一刻的主角。只不同的是,我這個主角,更像一個輕描淡寫的鏡頭,沒有誰在意——包括我自己,從此經(jīng)過的時光,往往不及一縷風留下的刻骨銘心;很多時候,我走過了,臺階還在那兒;臺階靜默如初,我卻把自己深埋;于是,時間與往事、還有故人,包括身體(在某種形式上),就如齏粉,及至散落無痕了。
某個時候,我還會遇上一些鴿子,它們是兩只,三只,或者四五只,從來沒有單獨一只的;它們或許是一家人,也或許是生死相依的一群,從不落下誰,它們情感與生活的姿態(tài),讓人聯(lián)想簇生的一團花瓣,每一瓣都不離不棄;它們在那里,安靜地啄食紅色的構(gòu)皮果,從不驚怯于我的腳步,始終安靜如初,仿佛跟臺階一樣,早就落在那里了;就像一個人,很多年前,那顆心,就已安放在那里了,不早也不晚,即使輕輕一聲呼喚也不需要,它其實早就在那里了;就像地老天荒的某些情節(jié),從開始到最后,它一直都停駐在那里,直至不動聲色,無聲無息。
這大約就是我所能描摹的場景了——有點虛幻,卻真實如生活,如身體,世俗與神性共存,就像兩面旗幟,一直在我們的頭頂飄揚。尤其在夏天,當一枚樹葉隕落,我總能聽到一個神秘的聲音,它始終縈繞在我的耳際,提醒我對某些平靜無痕的事物的重新發(fā)現(xiàn)和認識。
所以當我徹底攤開一枚落葉,的確就窺到了來自內(nèi)心的某種儀式,在掌紋間一次次撲朔迷離;也就想:一條掌紋與一條路,或許就是貫穿我們命運的所有比喻了?
而我終于斷定,比喻實在是一個充滿危險的詞。比喻開始時,我們就像一陣風,早已遠離了大地的身體;就像在黑暗中,當我們攤開掌紋,所看到的,僅是黑夜的目光如洞,所有的真相,都已在時間里悄然隱遁。
終于,夏天就要結(jié)束時,我把那枚落葉送給了一個朋友。那時候,朋友從鄰縣跑來見我,之后就要擠上打工的火車。朋友沒有工作,卻酷愛寫作,唯一的行囊,是幾本厚厚的文學雜志。我說不清為什么要送他予落葉,更說不清他與一枚落葉的關系,只恍惚覺得,這極像一次純正的告別,就像古人折柳,就像在一闋陽關與長亭之上,在一首隱隱約約的古詩深處,我總能看到一條伸向遠方的路——未知,充滿懸念;就像朋友和我的命運,以及命運本身,從來都沒有誰,能紋理清晰地將其把握。
秩序
我要說的是一個院子,它與夏天有關。
春天時,我并沒發(fā)現(xiàn)它——不,應該說是沒在意它。夏天到來,我卻像其中的一棵草,或是一只蟲子,不經(jīng)意地撞入了它的領地。
院子隔我不遠,只要一抬頭,院子就被一網(wǎng)打盡;樹木、花草,陽光和風雨,以及鳥雀,都將一覽無余,逃無所逃。但事實是,在春天時,我總是忽略了它們(只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日日從眼下走過的,竟是深藏的一片陌生與疏離;也或許春天是迷人的季節(jié),春天里的雙眸,即使清澈如溪,明媚如畫,也常常會被某些風景所遮蔽?
院子最顯眼的,是四棵桂樹,據(jù)說每棵各自不同。一棵只開花,不結(jié)果;另一棵只結(jié)果,不開花;再一棵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再另一棵既開花也結(jié)果;四棵桂樹,正如人生百態(tài),萬千世象,恰在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開花的那兩棵,每年兩季,一季在中秋前后,另一季在霜降時節(jié);尤其第二季,百花凋零時,那一層層的白,以及沁鼻的幽香,仿佛遺世獨立的風華,直叫人有生死相隨的沖動。
但在夏天,我所看見的四棵桂樹,卻是一致的;花果隱去,只剩青枝綠葉,鳥雀飛躍其間,世事相忘,物我消隱;于是就想,相比其它季節(jié),夏天撫平溝壑的同時,也為草木之心涂上一層詩意;于是就想,遮蔽其實也有其美好的一面,有時就像夢幻,半醉半醒之間,往往能成就心的慰藉與皈依。
桂樹過去,是一棵石榴花樹。不結(jié)果,花朵卻灼灼奪目;稍不留神,一朵朵紅,就從細密的枝葉下竄出來,硬生生嚇你一跳;往往是,近處一朵,遠處一朵,遠遠近近,盡是密密匝匝的紅,紅得透不過氣來。遺憾的是,只不知這些紅,是春日就已綻放?抑或夏日才趕趟而來?責怪自己的同時,就想,所謂的熟視無睹,或許源于心與心的隔膜?寸草不生的荒蕪,或許正是隔膜的質(zhì)地?
石榴花下,簇生一地紫羅蘭。關于它們,先前我只聽說,并不熟識。早先,紫羅蘭留給我的,意境極妙,盡是一個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形象;想它們在風中,該是風情裊娜、惹人情思,一舉手、一投足,盡是掩藏不住的嫵媚與誘惑。但實際上,我所看見的它們,盡是歪斜的身子,青春遠遁,沒一絲筆直與光潔;粉紅的花朵,也細而碎,一臉猥瑣,與想象相去甚遠。到最后,雙目迅速逃過,失落剎時在身體里紛披如雨。
院子兩邊,是長長的花臺。俯身走過,目睹里面雜草從生,有蒲公英、狗尾草、臭牡丹、喇叭花、何首烏、仙人掌;還有黃果、橘子、櫻桃的幼樹;也還有極為低賤的蘭草,不顧一切吸引視線……它們高矮不一,枝節(jié)橫生,隨意充斥其上;失去指引的方向,秩序一派紛亂。
關于這個院子,在夏天,我還必須說到一棵文竹。那時候,同事小陳在一塊濕地上發(fā)現(xiàn)了它,幼小的身子剛從土里冒出來,毛茸茸的,像新生的小孩。小陳是學植保的研究生,更因生為女子的緣故,對一切花草,都心懷悲憫和熱愛。初見之下,就發(fā)誓要給予精心保護。想不到的是,夏天還未結(jié)束,小陳就調(diào)離了單位。我們也在疏忽和忙碌中忘掉了一棵文竹。只是有一天,接到小陳電話,才又去看了它;但它已不在了,我曾猜想它可能被人拔走了,也可能被風雨吞噬了。我沒有告訴小陳事情的真相——我不想讓一棵下落不明的文竹,讓小陳擔心;但我又想告訴她,關于一棵文竹,最好是讓它長在心上,心中一念,文竹即在;在即是有,有即是情;情生情滅,緣來緣去,全在一份美麗的懷想之上。
蛙聲
據(jù)說,我所居住的這道山梁,曾是青蛙的云集之地。每到夏夜,蛙聲遍地,像流水,從高處傾瀉而下,珠飛玉濺,其聲圓潤,其色明凈,一如滿月之身;人們一直疑之為神祗降下的風景,不敢有任何驚擾。據(jù)說若干歲月以來,這里的原住民一直與蛙聲比鄰而居,共守一份美好。但有一天,寧靜被硬生生打碎了——城市的觸須突然伸到這里,一覺醒來,整道山梁就爬滿了鋼筋水泥,一幢幢高樓君臨其上、趾高氣揚;至于蛙聲,只好逃之夭夭了。
不過,幾年后的夏天,我似乎真的聽到了蛙聲: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咕咕呱呱——咕咕呱咕咕呱——一聲比一聲響亮、急促,卻秩序井然,最后竟像朵朵盛開的百合,上下一片清亮嫵媚……后來,蛙聲倏忽消失,我才知是做了個夢。這個夢多次纏著我,像自己的影子,有些糾結(jié),但我猜想它一定攜帶了內(nèi)心的某種愿望。
少年時在村里,我就喜歡在夏夜,靜靜地伏在地上,耳朵貼著某棵青草,聽蛙聲響起——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咕咕呱呱——咕咕呱咕咕呱——它們像一群飛翔的神祗,越過田野、河流、山川、莊稼乃至明月,最后進入我的心里;它們神態(tài)安靜,面目恬適,身心空潔;它們始終柔柔的,像清風,也像雨露,很多年,它們一直貫穿我的靈魂,沐浴其間,我一度感覺到了美好。記得某年某個夏夜,給住在村里的父親打電話,剛一接通,一陣蛙聲就從手機那頭傳到城里,那一瞬,我重重的怔了一下,說不出一句話,在父親一邊“喂、喂……”的追問里,淚水早已順著蛙聲一邊奔馳而下……
所以,關于一道山梁以及消失的蛙聲,我大抵是為之失落的。
入住這里的,大都是外來戶(原住戶都賣了土地,不知搬往哪里了),只是背景各有不同:有在機關上班的;有從鄉(xiāng)下進城務工、最后在此安居的;也有在此租房作短暫停留的;甚至還有在小城有地位和身份的人經(jīng)此出入。各色不同的人不約而同聚集到此,有意無意間改變了原來的秩序,也有意無意地碰落了生活乃至塵世的某種真相。
很多時候,我都會把這里想象成一片森林,陌生的森林。我覺得我們大多像一只鳥,撞入這里,就像某次意外的飛臨(有時想起搬走的原住民,我還會萌生“入侵”一類的詞);我相信一只鳥有時是沒有方向的,一個巢穴的最后落定,更多是一種偶然;就像風吹種子,一株新生植物的出土,一個新地址的誕生,就是一次次遷徙后的生命烙印,釘滿了蒼涼的歷史圖釘。
這里其實僅是個彈丸之地。之所以被城市盯上,是因為城市太過狹窄,必須盡可能向外擴張;當然,也有可能是出于貪婪之心,一旦有此心,欲望必將像洪水泛濫。因為小,又因為高樓們寸土必爭,這里顯得很擁擠,也凌亂不堪,仿佛一副潦草的畫,直至像塊塊隨意扯開的尿布。
這里還沒有樹,樹早在建房時砍了;就連草,也被鋼筋水泥深埋。還可以夸張點說,山梁上已不剩任何一粒土了,在城市的利爪之下,泥土們早已銷聲匿跡、尸骨無存。城市從來是不容于泥土的,城市與泥土天生是一對死敵;對泥土而言,失敗在它身上,更像與生俱來的命運。
這讓我不止一次想起那些蛙聲。在夢里,我不止一次確信:水是青蛙的家園;只要水還存在,蛙聲就不會消失;一縷水的背影,就是一聲聲蛙鳴的故鄉(xiāng)——但它們還會有故鄉(xiāng)嗎?在集體逃遁的路上,它們的故鄉(xiāng)顯然已經(jīng)丟失;故鄉(xiāng)這個詞,恐怕早已沉淪深陷、不知所終了?
而我們自己呢?我們不也一直行走在丟失故鄉(xiāng)的路上么?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再到這道山梁,我們還會往哪里去?——所謂故鄉(xiāng),在路上,或許真的只剩一個空洞的概念了?就像枯朽的木頭,剩下的,都是一堆不堪回首的碎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