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澤

白玉米

在鄉(xiāng)下，最熟悉的就是玉米，它既是我們的食物，像土豆一樣，也是我們前世的兄弟。

我們長這么大，誰都吃過玉米，誰還能放棄玉米和那片土地呢，愛玉米就是愛我爹我娘；玉米也像人一樣，那么多兄弟，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不爭不吵，拼命地向上生長。最先一粒和最后一粒，同樣享受著雨露陽光。同樣在一片風(fēng)里，站穩(wěn)了自己的身子。這多像我的祖國，不管白天夜晚，一樣有溫和的風(fēng)和群星照耀。生活在自由的大地真好。

每一棵玉米，都站在風(fēng)中，直到成熟了，也不會彎腰。它是能看見天空的植物，彩色的云飄得再遠，他們也不離開故土一步；土地的愛只能讓他們學(xué)會感恩。就是干枯了，也要燃起大火給人類以溫飽。我不知道，誰是田野最后的守望者。是麥子還是向日葵？我說是玉米。

在農(nóng)村，許多女孩子都叫玉米，還有玉秧和玉秀，她們都是我的姐妹。是她們?yōu)槲覀兪睾蜃詈蟮募覉@。在一盞油燈下，她們穿著藍布衣服，我還能看清她們在黃昏羞澀微笑的面容。

我多想再回一次故鄉(xiāng)，用玉米桿當竹馬騎回家園。是的，我回家了，千萬不要驚醒在風(fēng)中剛剛睡熟的玉米。每一粒玉米都是有心的，像銅一樣閃亮，像玉一樣溫潤晶瑩。

天水茶

故鄉(xiāng)的老屋中有一個天井，天井中有一個大缸。大缸上有一個草簾子的蓋子。草簾子編得有些厚，灰塵落葉都落不進來。缸里也就干凈。

屋檐上長滿了草，那草像一個老人的頭發(fā)在風(fēng)中飄，有些憂郁也有些凄清。

下雨了，天空反而明亮起來，疾風(fēng)暴雨打在瓦片上，似有千軍萬馬走過。雨水從瓦溝流到水缸里，聲音有些清脆，水泡不大，水花卻能看得見。在這樣清脆悠揚的雨聲中入夢是很好的，想象著田野里麥苗青了，春水漲起來了，許多小魚的嘴啄破了明月下的波浪。

天井大缸里的水，不知什么時候就滿了，卻不溢出來，水面卻如平滑的鏡子，水缸的邊沿在太陽的照射下就像嵌鑲嵌了豪華的金邊。很是好看。

這樣的水當時是不能喝的，像酒一樣要等半年甚至一年才更加甘淳。

茶葉也是有講究的，但在貧寒的鄉(xiāng)下卻講究不起來。多是老母親將榆樹葉子和大麥一起混炒，心不能急，火也要文火，這樣炒出的大麥茶才香。

這樣的好茶，我們小孩是喝不到的，一定是來了貴客，母親才肯做天水茶。

有一次客人走了，還有半碗天水茶，我偷偷喝了，那種淳和甘甜是名貴的“大紅袍”也無法比擬的，那是深入肺腑又唇齒留味的一種香。

故鄉(xiāng)的天水茶對惡火攻心燥動不安的城里人是一劑上好的良藥。

故鄉(xiāng)的天水茶啊，這輩子也許喝不到了。心煩的時候想起它就想到山村那個迷人的雨季。

拔茅針

拔茅針一定是在春天，大都在陽光燦爛的午后，那時候村路上行人極少，野花野草像星星一樣灑滿了河灘，春天的泥土路早就解凍了，穿著布鞋走在上面十分松軟。如果是光著腳丫走在上面將會更加舒服。在早春的河灘上，茅針很多，不用翻找就能拔到一大把，用手指甲把它輕輕剝開，放到嘴里，先是有點青澀的苦味，但過后卻十分香甜，那是我童年吃的天下最好的美味。

田野上的油菜花也開了，金黃金黃的連成了一大片。高大的楊樹上，喜鵲不停地叫著，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藍天出奇地藍，一往無垠的田野一直鋪向遠方，何處是天的盡頭。

在田野上走累了，我們可以靜靜地躺下來，讓陽光溫潤地照在自己身上，一直到肚皮發(fā)燙才起來，有時還會看到水上的白帆和在玻璃一樣平滑水面上滑行的帆船，船要駛向哪里我們卻不知道。它們是否也會在太陽落山時落帆呢？它把我們童年的夢停泊在哪一片港灣？

我們沿著河灘走回家時，天已全黑了，星月還沒全部升起來，老屋里溫暖的光顯得十分柔和，外婆在縫補衣服，外婆的身影映在老屋的墻上很是優(yōu)美。我將拔來的茅針給外婆吃。外婆也說好吃。由于瘋了一天，還沒吃晚飯，我就在外婆身邊的土炕上進入了夢鄉(xiāng)。我夢中我看到太陽花開了，我用清翠的蘆笛吹奏著希望的歌光明的歌；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是那樣讓人難以忘懷……

我有近三十多年沒吃過茅針了，但那帶著清香甘甜的茅針卻一直留存在我心里，它是那樣柔潤和溫馨，卻常常把我被歲月磨硬的心刺痛。

甜桿子

甜桿子，就是玉米桿。剛剛收割的田野有點顯得空曠。但總是還有幾桿沒有長玉米的甜桿子，孤獨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個穿著綠衣又呆又傻的鄉(xiāng)村女孩等待我們的來臨。那時我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年，我還沒吃過甘蔗，總是感到甜桿子很甜很甜。我長大后沒問過同齡人，不知他們少年時吃過甜桿子沒有。

玉米在青壯年時期，枝葉繁茂，像一片翠綠的青紗帳，又像一隊隊威猛的士兵站成整齊的隊列，手中握著帶纓的長槍，很是精神，就是在大風(fēng)中也很少彎曲挺直的身子。小時候，它是我們最好躲藏的地方。有時看到鄉(xiāng)間農(nóng)婦在里面小解，拉下褲子白光一閃，我們想看又不敢看，但鄉(xiāng)村女人一般是不躲避小孩的，一直到方便完畢才輕松地走出田壟，有時還回過頭神秘地笑笑，對于剛剛春情萌動的我總有一陣青春的喧嘩與騷動，但田野是無邊的，太陽是蒼白的，靜靜流淌的河流總能給我憂傷的心靈很多安慰，故鄉(xiāng)啊，就是一貼最好的好良藥，特別是在你孤獨無助的時候。

在收割后的田野尋找，你總會拾到一兩只遺落的老玉米，把它架在火上燒了吃，真是又香又甜：老玉米有時就像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孤單無助的時候，我不能不想到它。是這些故土中長大的朋友，伴隨我走完風(fēng)雨兼程的人生。所有的痛楚都變成溫馨美好的回憶。

我已好久沒吃過故鄉(xiāng)的甜桿子了，它還能讓我當作竹馬走回灑滿月光的家園嗎？

桑椹兒

桑椹兒，在我們老家就叫桑樹果兒，在我童年的時候，我家后面的尼姑庵里長著一棵巨大的桑樹，上面掛滿了一串串有葡萄那么大的桑樹果，桑椹兒成熟后是紫色的，既香甜又好看。但我們夜里不敢去，老人說那里鬧鬼，是一個女鬼，上吊死的，每當夜晚就出來游蕩，總是像夢魂在桑樹前飄浮，吐著鮮紅的舌頭，嚇得人們不敢走近桑樹，桑樹在月色下發(fā)出凄清的光輝，桑樹也就更神秘了。

就是在白天，要走進尼姑庵里的桑樹，必須經(jīng)過一個終日不見陽光的小巷。每當走進小巷就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全身的細汗一下被收住了，心里也涼涼的。

桑樹長著尼姑庵里，隔著又高又大的圍墻，我們只有打高肩（就是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的肩上）才能通過圍墻爬到桑樹上，那時我少年的朋友田桂松（田老鼠）人長得瘦弱，膽兒卻比我大，都是他站到我肩上，然后用手扶著圍墻爬到桑樹上去，田老鼠把桑椹兒摘下后就隨手扔到地下，不一會地上就有了一大片，我們個個都吃得小嘴紫紫的，手上也染上了紫色。

有一次田老鼠一臉壞笑，問我桑樹果兒像什么，像不像成熟女人的奶頭兒，我說不知道，他說你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后來我在洗澡時偷看了外婆和姨娘的奶頭，黑黑的透著暗紅鮮亮的光澤，還真有點像，桑椹兒剛開始是紅色的，后來是紫色的，最后是黑色的，這是成熟的標志，也是一個村姑向母親的轉(zhuǎn)變，她用大地的甘露無私地哺育著鄉(xiāng)村的孩子，留下的是陽光和雨水鮮活的記憶。

我有三十多年沒回故鄉(xiāng)了，不知兒時的伙伴都生活的怎樣，那屋后的尼姑庵還在嗎？那遮風(fēng)辟雨的老屋還在嗎？那棵長滿桑椹兒的桑樹還在嗎？那片蒼老的浮云從河流上升起又覆蓋了古老的村莊。

撿蠶豆

我永遠不能忘懷故鄉(xiāng)，更不能忘記在故鄉(xiāng)的田野里撿蠶豆。田野里剛下過一場春雨，空氣清新極了，雨后的彩虹在田野閃爍迷人的光彩；燦爛的陽光下，微風(fēng)暖暖地吹，在一片金黃的油菜花上，蝴蝶、蜻蜓輕盈地飛，像一首優(yōu)美的詩，又像一幅動情的畫；河水解凍了，靜靜地流，喜鵲歡快地叫著，報告著人們的喜訊，整個田野充滿了生機。

那時還穿著開襠褲子的我，是和春蘭姐一起撿蠶豆的，春蘭那時才十三歲，穿著小花襖，扎著兩個羊角辮，但已出落得像花一樣，一笑兩酒窩，既天真又活潑，真是美極了。農(nóng)村的少女成熟得早，也懂事得早，十三歲就知道害羞了，和我一起撿蠶豆時，總是遠遠地走在前面，我就遠遠地跟在她后面，那時的我什么也不懂，她在田壟里解手時，我還在她身邊給她站過崗呢。

一天雖然拾不到多少蠶豆，但那撿來的屬于田野的春天的歡樂，卻也是數(shù)不清的，把那蠶豆放在香爐里燒熟吃，也是十分香甜的，我就是吃這些蠶豆長大的，所以我總珍藏著故鄉(xiāng)的記憶。

后來我到城里上學(xué)了，故鄉(xiāng)真的成了美好的記憶。

我回過一次故鄉(xiāng)，春蘭姐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在我面前解開懷喂孩子竟然一點也不害羞。臉雖然還是紅紅的很有血色，額上的皺紋卻刻下了歲月的艱辛，腳是很大的，這樣的腳走起路來一定很有勁，手也是粗糙的，并且也裂有許多小口子就像嬰兒的嘴，眼神是柔和的，但卻添了一些癡呆和麻木，再也不是我記憶中在田野活蹦亂跳的春蘭姐了。歲月老人總是用它無情的刻刀雕刻著人生，而我不也不再是那個穿著開襠褲在田野唱著歌撿蠶豆的小男孩了嗎？青春的夢中又添了幾多清淚。

我再也記不起舊日的故鄉(xiāng)了，但我總不能忘記提著挖野菜的小竹籃在初春的田野撿蠶豆的情景。

摸螺螄

在家鄉(xiāng)，我不會摸魚，魚極精明，身子又滑，一般都捉不到。但螺螄卻傻，貼在水下平滑的泥土上一動不動，只要手能摸到就再也不會跑掉。再說螺螄都在河岸邊的淤泥里和水塘邊，不會在深水處，這也給摸螺螄的小孩帶來了安全系數(shù)。但一般家人都是不允許的，我們只有偷偷下河摸螺螄。

春夏交替，春水還有些寒，我們穿著短褲甚至有時就光著身子下水，下水后先用水撲撲心口，然后手腳就慢慢活動開了，小魚咬著腳趾很癢但很舒服，水草像綠色的綢帶在身邊纏繞，木桶飄浮在水面，我們將摸到的螺螄丟到木桶里，只一會兒就能摸到半桶螺螄，有時還能摸到河蚌和一兩條小魚，那將是意外的收獲和驚喜了。摸完了螺螄，我們會扶著木桶學(xué)游泳，從來沒有人教我，在游泳上我是自學(xué)成才，后來還學(xué)會了跳水，從幾米高的水泥橋上跳到水里不費吹灰之力。我不太會潛水，我最佩服的還是童年的伙伴田老鼠，一個猛子下去，能從河這邊一下串到河對岸，中途還不換氣。真是了不得。

摸完螺獅要曬干身上的水漬穿上衣服才敢回家，如果有傍暮夜色的掩護我們的膽兒就會大點兒，但黃昏后的太陽為什么遲遲不肯落山呢？

摸了螺螄回家，不但得不到獎賞，還要挨打受罵，我總是躲到外婆身后，再生氣的父母也不能拿我怎么樣。由于有了螺螄，晚餐就十分豐盛，有炒螺螄，還有螺螄肉子炒韭菜，那時還沒有牙簽，我們就用桑樹上的釘子挖著吃，外人或鄰居來了，就用竹筒盛了送給人家。月亮的清輝照在鄉(xiāng)村的院子里，秋蟲的鳴叫聲清唽可聞，夜更靜了，霧靄也更濃了，但食物的香味揮之不去，我們一家人吃得十分香甜，真是打嘴巴子也不丟。

故鄉(xiāng)的春水漲了，我的心情也不由地澎湃起來。真不知今夕是何年，故鄉(xiāng)的螺螄還會爬到我的夢中來嗎？我是老了，不知那些挖螺螄的桑樹釘子還能不能扎出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