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虎平
時鐘戛然而止
有一部典型的美國西部片《正午》,拍攝于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它是一部單線條敘述的電影,故事在正午的陽光下緊張穿行,構(gòu)成了時間的迷宮。正是這部電影,奠定了弗雷德·齊納曼西部片大牌導(dǎo)演的地位。
海德萊鎮(zhèn)是一個400多人左右的西部小鎮(zhèn)。新任警察局長凱恩敢作敢為,在五六個副手的幫助下,挫敗了米勒匪幫。凱恩任期屆滿,在一個驕陽如火的夏日,在法庭上舉辦完婚禮,準(zhǔn)備偕同妻子登上馬車離去,卻意外地接到電報:米勒已假釋出獄,將乘火車于正午到達(dá)海德萊鎮(zhèn)。故事也正由此展開,許多人物粉墨登場。我們聽到兩架時鐘在嘎嘎作響,在嚴(yán)密、精確地運轉(zhuǎn),綿密而令人窒息。第一架時鐘,掛在墻上,我們不斷看到它指示的時間。從10點40分開始,直到正午12點響起火車的汽笛聲為止,先后插入了17個片中人物看鐘的鏡頭。電影幾乎按實際進程向觀眾顯示時間,與故事的講述彼此映照。這個鐘,制造了懸念,營造了緊張氛圍,凸顯了人物的艱難處境。凱恩從10點50分開始,在鎮(zhèn)上四處奔走尋找?guī)褪?,然而,令他寒心的是,他走遍全?zhèn),只有一個瞎子和一個十四歲的小男孩愿意幫他。鐘面上時針毫不留情,嘎嘎作響。每一分鐘的消失,都意味著死亡的進一步逼近。凱恩在空曠的小鎮(zhèn)上獨自奔走,這樣的鏡頭反復(fù)出現(xiàn),暗喻著在邪惡迎面襲來時,主人公即便孤單一人,也要選擇去面對荒誕、抵抗邪惡的主控思想。
第二架時鐘,是人物和人物之間發(fā)生關(guān)系、互相推動的時鐘。電影涉及的人物非常多,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每一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定位上,從自己的社會地位和性格出發(fā),在自己的腳跟上站得很穩(wěn)。正是他們的性格定位,決定著他們彼此之間像齒輪一樣咬合緊密。他們唯利是圖,他們想息事寧人,他們自私、怯懦、逃遁,他們的動機彼此沖突,行動又彼此推進。故事就像一架時鐘,嚴(yán)密、有力、精確,走向動作的高潮,完成了戲劇的最高任務(wù)。當(dāng)然,《正午》與傳統(tǒng)的西部片不同,凱恩的勝利完全出于僥幸,是一次無人喝彩的勝利。這位遭遇強勢敵對力量的西部英雄,憑借著正義、勇敢和運氣戰(zhàn)勝了邪惡,以他的英勇行動拯救了這個小鎮(zhèn),在道德意義上卻加深了整個鎮(zhèn)子的羞恥和屈辱。顯然,面對人性的自私和丑陋,凱恩曾苦心經(jīng)營的事業(yè)已名存實亡,他的身份也由秩序建立者和維持者,變?yōu)楣陋毜碾x索者。凱恩看到向他歡呼的居民們,沒有向任何人道別,他心中充滿了厭惡,他把警察徽章扔在泥土里,帶著妻子趕著馬車離去,沒有回頭,時鐘就此戛然而止。
時間的分岔和交叉
在時間的迷宮里,弗雷德·齊納曼構(gòu)筑了關(guān)于超越有限性時間的企圖,并試圖奔走在時間的分岔和交叉點上。時間的延展是無限的,也是無形的。電影《正午》,讓我們明白了時間像空間一樣,有著無限延展的可能,然后,在某個節(jié)點上開始分岔、分歧。
坐在飛機上,我的內(nèi)心是焦躁的。因為不確定的原因,在我們即將抵達(dá)目的地時,飛機卻突然改變了方向,迫降在南方濕熱的城市。等待是難捱的,尤其在濕熱難耐的梅雨季節(jié),等待更像駐扎在內(nèi)心的蜱蟲。我曾多次告誡自己,生活不如你所愿時,改變它是最好的選擇。事實上,我是被迫抵達(dá)這座城市的,我不能改變目前的現(xiàn)狀,就像被綁縛戰(zhàn)車沖上沙場的士兵一樣。在此之前,我感到了一陣歡快,我看到了我所要抵達(dá)的目的地上空的云,內(nèi)心也像浮云一樣,柔軟而不確定。突然的改變,讓我失去了重心,隨著舷窗外的云層下沉。
空姐有如云彩一樣柔軟的聲音,告知我們的卻是很不柔軟的結(jié)果:我們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流量控制的原因,本次航班將迫降某某機場?!拔恕钡匾宦暎瑱C艙里開始躁動了。一切都沒有事先排練,但一切似乎經(jīng)過預(yù)演一般。所有的聲音都是模糊不清的,所有的聲音傳達(dá)的情緒卻是一致的,埋怨、急躁、憤恨。流控,流控是個什么玩意兒?在行話里,他們清楚,但對旅客來說,像一束冰涼的塑料花??战愕穆曇舸藭r即使再柔軟,也無法讓人感到它的溫?zé)帷?/p>
我們在飛機上,等待再次起飛的指令。時間指向1993年夏天,T154還沒有從中國大地淘汰出局。這種機型設(shè)施相對簡陋,成本低廉。等待期間,保障設(shè)施需要關(guān)閉。關(guān)閉了空調(diào),機艙像一個大蒸籠,悶熱得渾身像被撕開一樣,揮汗如雨已不足以形容悶熱的感覺。有人要求下飛機,許多人跟著鬧起來??战阋廊恍χ廊蝗彳浀卣f,沒有得到空管部門的指令,不能下飛機。中國人有個習(xí)慣,喜歡群起。像古代農(nóng)民起義,一呼百應(yīng),揭竿而起,呼啦啦聚起一竿子人。有一個人挑了頭,更多的人都跟著喊起來。有人對著空姐指手畫腳,還有人把唾液啐在空姐的臉上??战阄孟肟?,她咬了咬嘴唇?jīng)]有哭出來。2008年那場大雪,咸陽機場候機樓滯留了幾萬旅客。我看到人們瘋狂一般,搶水,搶餐食,砸電腦,砸門窗,有一個工作人員被打昏在地,還有人用腳踹他,說他裝死,給他身上吐痰。有一個女孩子,打扮得很另類,她坐在工作臺上,抽著煙,兩只小腿,晃來晃去,工作臺也跟著晃。工作人員向她解釋,她不聽,抽完一根煙,把煙頭直接投進工作人員的脖頸。幾個外國旅客,安靜地坐在連椅上,一個在玩手機,一個在看書。書是英文版的《三個火槍手》,我看看他手中的書,又看看周邊火藥一般燃燒的旅客,想笑。
焦躁、煩悶、壓抑,就像震動的蝴蝶翅膀,機艙里的情緒不斷傳遞、泛濫、膨脹。這種時候,時間更顯示出它的分量。我看到了時間實在、具體和準(zhǔn)確的運行細(xì)節(jié)。一張張不同表情的面孔,一個個不同情態(tài)的宣泄,時間在這里停滯不前。正是南方的梅雨季節(jié),天空陰翳、模糊,雨淅淅瀝瀝,像一把把利劍,企圖擊穿舷窗。我的鄰座開始了更加夸張的發(fā)泄,他將正在閱讀的報紙撕碎,扔在腳下。他像一個多動的、焦躁不安的孩子,一刻不停地調(diào)整座椅背。也許他已與家人約好了吃飯的時間,也許有一個重要的會議,一份重要的合同要簽。飛機的方向打亂了他的計劃,他不能改變它,但他能表達(dá)自己的不安,甚至泄憤。
生命最初的分岔,可追溯到童年。比如說,我們選擇了一種錯誤,而且為錯誤而孜孜追求,收獲的必然是苦果。相反,我們選擇了另一個去向,結(jié)果也許是一片艷陽天。時間的表象如流水,要么直線奔流,要么迂曲回溯。事實上,它更是一張巨大無邊的樹形圖,有著多重分枝和交叉。博爾赫斯說,“我們無法阻擋時間的流逝,是我們永遠(yuǎn)處于焦慮不安之中的原因?!笔裁词桥笥??有人說是哥們兒,有人說是歃血為盟,兩肋插刀。讀金庸的《笑傲江湖》,一個叫作劉正風(fēng)的武林人物與一個叫曲洋的魔教頭目意氣相投,詮釋了朋友的另一種內(nèi)涵。他們時常相約于青峰之上,泛舟于江河之間,撫琴縱歌,談天說地。江湖上有正邪之分,名門正派與黑道人物不共戴天。劉正風(fēng)的作為激怒了一大批道貌岸然的武林人士。他們用刀劍逼迫劉正風(fēng)斬斷與曲洋的關(guān)系。劉正風(fēng)傲然一笑:朋友就是朋友,這種關(guān)系焉能被刀劍所改變。他們倆不算小說中的主要人物,篇幅簡短,語言簡潔,但詞意暢達(dá),將兩個空前絕后的音律知音形象躍然紙上。我佩服劉正風(fēng),他不愧一身正氣,兩袖清風(fēng)。童年時,我和王山是鐵哥們兒,在他的攛掇下,我們做了一件現(xiàn)在看起來完全是孩童調(diào)皮的“壞事”,他擔(dān)心我說出去,讓我對天賭咒發(fā)誓,不做叛徒蒲志高。我這邊正學(xué)李玉和呢,他那邊已做了王連舉。他成了一個誠實的孩子,而我呢,卻背著撒謊的“惡名”。好長時間,我背負(fù)著沉重的十字架,抬不起頭來。我為朋友兩肋插刀,而他卻在關(guān)鍵時刻,插了我兩刀。據(jù)說,最后那場晚宴,是耶穌和他的門徒共同策劃的一場騙局,讓猶大擔(dān)了告密者的罵名,成就了耶穌。
已經(jīng)逝去的不可逆轉(zhuǎn),就像無法改變時間的流向。潛意識里,我時常感到鏡像的我,脫離了身體的磁場,沿著復(fù)制的我的軌跡繼續(xù)偏離。時間之船,生活之船,承載著我,它是我在茫無涯際的空海上唯一的載體,我也是它船艙的載物。有一部電影,當(dāng)主人公衰老、消亡后,一只大手逆時針撥轉(zhuǎn)了指針,讓時間在新的軌道上開始運行,生命由死而生。這種感覺更接近于孩童調(diào)皮的玩笑,但它告訴了我們,時間的線性和流動性,或許能獲得反方向的可能。比如,我們從死而生,從耄耋垂暮,步入青春年少。這種反方向的認(rèn)知,是對傳統(tǒng)的反叛。就像誰也無法完成對生命意義的拯救和救贖一樣,誰也無法讓生命獲得戲謔性的逆轉(zhuǎn)。果真能夠達(dá)到這樣的終極目的,那么,時間在單向逆行中,讓生命停下來,去認(rèn)知那個不被人所認(rèn)知的未來和過去,便有了可能。未來是抓不住的,當(dāng)我們揮手的瞬間,時間就會流逝。即使撥動了時針,也僅僅是我們對時間的一廂情愿,真正的時間仍舊在多重的分岔中,獲得了多重的結(jié)果。
有一度,我對自己的路非常清晰,這幾年,反而模糊了。站在自己的甲板上,尋找不到歸航的燈塔,偏離了時間的航道、生活的軌道,在不該停泊的港灣,一次又一次擱淺。許多記憶被時間的利刃分割,一段一段傷痛,讓我失去了回望的勇氣。我想到了《堂吉訶德》預(yù)言:世界的觀念,和他們所預(yù)示的教條、寓言和必然性,在與現(xiàn)實遭遇時,必然遭遇嘲弄和譏諷。所幸的是,堂吉訶德給世界帶來的信仰和普遍覺醒的思想,被證明有著強大的免疫力和昭示性。這些信仰不會死,死去的是麻木不仁。這些思想不會被放棄,放棄的是思想能力的本身。
射穿我肌膚的雨
生活原本如此,復(fù)雜多變,反復(fù)無常。許多不確定的假設(shè),像一列奔馳的火車,突然改變了行駛方向。你不知道原因,或者你清楚原因,但你無力改變它。在不同的時間里,思想有不同路徑。姑且拋開虛偽、利用、謊言、假設(shè)之類的企圖,僅僅一個人的多面性,也會讓人誤以為在不同的時間線性里,有一個鏡像的人和一個復(fù)制的人。像量子物理學(xué)里經(jīng)典的楊氏雙縫實驗,我們透過觀察屏,可以感受到單個光粒子在穿越狹縫時,呈現(xiàn)出的那幅明暗相干的美妙條紋。一個人的一生,就是這樣的一座迷宮。在時間的分岔上,充滿多重變數(shù),有著無限的選項,展示著深刻而復(fù)雜的未來。事實上,我們的思維也處于多重狀態(tài),但我們沒有勇氣去面對它,或者沒有讓思維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停留、觀望,而是隨著思維被牽制、掣肘,抑或被時間、空間、視點和因果關(guān)系所構(gòu)筑和控制。面對巨大的宇宙空間和時間,我們顯得渺小和無力。
我不止一次地打量我生活的這座城市。我驚嘆于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龐然大物,是靠時間一寸一寸筑壘起來,像人的心病,靠一粒粒塵埃積攢起來。列車在飛逝,城市從我眼前水一樣向后洇去。更準(zhǔn)確地說,是那些高樓從眼前矮去,漸漸地消失在視野里。其實,這還是時間,只是火車的位移讓時間變得支離破碎,不堪一擊。更多的時候,我是站在城市的骨骼,或者,血脈里,觀望城市伸向四周的毛細(xì)血管,縱橫而去,無邊無際。人置身其間,像螞蟻爬行在巨大的巢穴中。
一場陰郁的、淅淅瀝瀝的劍雨,射穿我的肌膚。濡濕的發(fā),緊貼前額,反而讓人有一種親近的喜悅。這條巷子讓我留戀,有我千辛萬苦筑起的巢。我在這座城市停駐了二十多年,它僅僅成了我唯一的念想。其他的一切,不足憐惜,像面對一個被你終于看穿了內(nèi)心的人,你對他早已失去了信心。我將手探入生活的河流中,體味水的溫涼。我看到了無窮的生活,被生活所迫。從生存的角度講,我們的每次決斷都是對時間的僭越。在時間的這一面,我們看到的是事實的真相。在時間的另一面,我們看到了另一重真相。我們復(fù)制、記憶、還原、往復(fù),在意識的構(gòu)筑和臆想中,對真相重新設(shè)置,剔除那些過程中的雜質(zhì)和謬誤,對我們視覺里看不見的時間進行一番新的演繹。時間有許多分岔和交錯。每一支分岔,都有一種可能,每一種可能都是一種結(jié)果,每一種結(jié)果都在預(yù)料和逆料之中。難道這不是另一種真相嗎?你對一件事情已經(jīng)十拿九穩(wěn),但事實上存在著許多變數(shù),即使拽在手上的,瞬間飛離了你的掌心。任何時候,生活都不會輕松,時間也因生活的沉重而多了一重負(fù)載。你覺得你有很多朋友,事實上,你可能是孤家寡人。你最信任的人,可能是踩你最狠的人。你最懷疑的人,或許成為你最值得信賴的人。
進入這座城市二十多年,我又不得不離開它。我苦心經(jīng)營的圈子,不得不放棄。這座城市成為我時間的另一個截面,從此,讓我只能在匆匆來去中,隔窗打量,感知它的大不尋常。這里面就有了千山萬水,有了山重水復(fù)。我的童年時代,一直認(rèn)為這座城市很大,很繁華。每一次父親帶我進城,我都好奇地張大眼睛,將目光投向眼前,或者遠(yuǎn)處一座座高樓的頂端,我看到了樓與樓夾縫中的藍(lán)天白云,我看到晃眼的陽光從樓隙間穿鑿而出。在火車站,我看到巨大的長龍,吐著煙霧,如約而至,又呼嘯著不知駛向何方。它是力量、速度和遠(yuǎn)方的象征。而現(xiàn)在,我到了真正意義的遠(yuǎn)方,我依然不知道火車的去向,它只有??空荆瑓s沒有終點,所謂的終點,也只是形式意義的終點。就像我,原以為找到了終點,現(xiàn)在又不得不背起行囊,跋涉在另一個旅途。
這座城市,以及我抵達(dá)的城市,成為我內(nèi)心的痛,一個人的時候,讓我苦寂、焦慮,像戀愛中的少年,不識愁滋味,強說愁悶。
蜀地爛生活
我的另一個棲息地是成都。來成都之初,有如行走在淤泥里,雙腳陷進去,拔不起來。冬日的成都沉浸在灰蒙蒙的霧霾中。2011年1月28日,我抵達(dá)雙流機場,兩個猩紅的大字“成都”,歪斜、顛仆,不知出自哪位書法名家,“成”字右邊,用筆極短,如一把藏在腰間的匕首,抽了一半,又縮了回去。
說到日期,突然想到我的年齡,心里不由一驚。我剛上班那年,有位朋友給我看過手相,對我四十五歲之后,有所預(yù)言。對此,我半信半疑,也沒多往心里去,只是偶爾想起來,不由驀然一笑。此前,我在湘子廟求過一支簽,卦象所指,也是一種看似明確實則隱秘的未來。那天,正是我的生日,難道是天意,還是機緣巧合?每個人的生活旅程都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如何面對才是根本。我積極面對我遇到的任何事和任何挫折,我善意地面對任何幫過我的人和沒有幫過我的人。我甚至因為時間的淡去,遺忘了那些踩過我的人。各種各樣的經(jīng)歷,為我積淀了不同生活經(jīng)驗和人生閱歷。我不后悔我的經(jīng)歷,也不抱怨我的人生。能有今天,能很好地活著,是上天的恩賜。
我要生活的地方在雙流。在這里,我無處可腳踏實地,無處不在飄蕩,不知所終。難道這就是我要生活的地方,難道這就是我沒有夢的未來:節(jié)奏緩慢,街道雜亂。坐飛機,航班很難正點。有人說,雙流,雙流,來也留,去也留,是留人的留。也有人說,來也流,去也流。這個流,是民航專業(yè)術(shù)語,流量控制。流量控制,帶給旅人的是更多無奈。坐上飛機,你不知何時滑行?道路交通堵塞已是各大城市的普遍現(xiàn)象,而空中交通堵塞是這座城市難以根除的頑疾。在成都,你既能感到它的擁堵,又能感到人的悠閑在車流中的呈現(xiàn)。堵就堵吧,慢就慢吧,誰也不會給誰讓道,誰也不會想著去盡力疏通,就那么蹩著,看誰能蹩過誰。
更準(zhǔn)確地說,我居住在金花鎮(zhèn)。金花是成都皮鞋生產(chǎn)基地,周邊散落著一家又一家皮鞋廠。廠區(qū)不大,廠名叫得響亮:云翔、鵬程、天馬、飛云。踏上金花的土地,空氣中彌漫著膠皮的味道,像從地下泛出的污水,蒸騰出烏黑的氣泡。廠區(qū)內(nèi),堆著一垛垛皮革,有整皮,也有廢料,還有剪好的鞋樣。工人穿著皮圍裙,戴著皮袖套,坐在一堆鞋樣旁,用木槌敲打著,將土釘嵌進鞋幫。我對這里有著本能的反感,但無論我是否喜歡這個小鎮(zhèn),無論小鎮(zhèn)是否接納我,我都要把自己安頓下來,像工人手中的一枚釘子,嵌入它的肌體。
我是一個喜歡獨處、喜歡幽靜的人。在這里,我盡可以獨自享受難得的安靜。防盜門關(guān)起來,窗簾拉起來,室內(nèi)就是一個安樂窩。同事斌征求我意見,打算與我合租,我沒有答應(yīng)。我喜歡干脆利落,不喜歡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扯不清:誰用的電多了,誰用的水多了,誰洗澡多了,誰做飯多了,誰看電視了。想到這些,我會頭疼。上中學(xué)的時候,與同學(xué)合租,你要休息了,他要看書,你要看書,他要睡覺。與人相處,這是難以調(diào)和的矛盾。好在那時大家都是為了一個目的,沒有多少計較。與同事就不一樣了,會有許多麻煩等著你。我不是一個過于計較的人,但我怕別人計較。
斌和我一樣,為了夢想離開家鄉(xiāng)。斌是甘肅人,那地方不甘,卻干,是干涸的干,是干燥的干。來到成都,他就喜歡上這里的濕潤了。我和斌都是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在這里,我們突然成了“單身”,自然“同病相憐”。周末的時候,我喜歡做飯,斌到我這里蹭飯。我在廚房包餃子,做拉面,他坐在陽臺彈吉他。這個年代,彈吉他已經(jīng)趕不上潮流,像出土文物。他一邊彈,一邊唱。他唱的都是老歌,我高興了,也跟著哼唱。我們似乎回到了青春少年。事實上,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跨出這一步,誰都回不去了。
剛上班的時候,我和同事潘租住在草陽村。同事是內(nèi)蒙人,他喜歡吹口琴,唱蒙古歌,尤其是他低沉悠揚的呼漫絕技,讓我嘆服。那時,我對什么都好奇,對未來有著美好的幻想,當(dāng)我走進城市后,我便迷失了自己,沒有了方向感。我也買了一把口琴,向潘學(xué),還買了《口琴技巧入門》一書,生吞活剝。雖然我再努力,可我缺乏音樂天賦,只是半通不懂,僅僅學(xué)了幾首簡單歌曲。即使那樣幾首歌,也騙過了許多女孩子?,F(xiàn)在想想,那時的生活,無憂無慮,哪像現(xiàn)在,多了牽掛、多了無奈、更多了生存的壓力。
一進入秋天,成都就像暮秋的老人。幾天來,遠(yuǎn)處的榕樹、桂樹,還有黃桷樹,閃爍著墨綠的光影,與春天的嫩綠相比,顯出成熟和沉穩(wěn)。我在江安河邊,看到大片的竹林,低垂著濃密的枝葉,形成云團狀,向岸邊彎曲伸展。還有那片桔園,葉子稀疏了,而累累的桔子,有的泛黃,有的依然呈現(xiàn)晶亮的綠色,沉甸甸地掛在枝頭。幾只鳥雀在林間,嘰嘰喳喳叫著,忽東忽西,不肯停歇。此時,我以低于大地的姿態(tài)傾聽季節(jié)的律動,我隱隱地感到了暗香來自于遙不可及的山林,來自于奔流不息的縱橫交錯的河流。當(dāng)季節(jié)刺激人的肌膚時,注意力才會發(fā)生某種變化。比如這冬日的寒涼,令我想起家鄉(xiāng),想起“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孤寂。昨夜我失眠了,一個人的秋天,寂寞、漫長。雖然我的租屋還算寬大敞亮,但依然覺得像在鐵屋里。有時,我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像伏契克那樣,下意識地去數(shù)腳下的地磚,甚至期待著上面浮出一張熟悉的臉。站在陽臺,愣愣地望著外面的景致,卻沒有對此聚精會神和身在其中的思索。江安河水靜靜地流淌著,沒有了夏天的湍急,時間被定格在水面,遲滯而模棱兩可。時間就像一個詭異的使者,預(yù)示著未來的一切。我從來沒有想到,此時的江安河如此幽靜,像淑女。這條河,有著悠遠(yuǎn)的歷史,滋養(yǎng)著古蜀國的百姓。我清楚,它既不是西方哲學(xué)家筆下的河流,也不是中國思想家筆下的河流。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論語》記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些先哲們,用不同的思想,揭示了時間與流水的關(guān)系。
一輛拉土車,迅疾地駛過我的身邊,帶起地上幾片落葉。我的目光追著隆隆作響的車輛,直到它在拐彎處消失。那輛車是橙黃色的,寬而高大,看到這樣的車,我內(nèi)心總有說不出的壓迫。前面有一處工地,未完工的建筑正在展開,舊房拆除了,也拆去了它原有的根基。臨時圍起的藍(lán)色圍墻內(nèi),機車隆隆作響,想必那輛拉土車拐進了那處工地。拉土車來自于一個陌生的地方,又消失在熟悉而陌生的環(huán)境,像時間一樣,從指尖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