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輝
張村的人都知道張家二爺生得死黑死瘦。
張村的人也都知道張家二爺生得還不像黑魚那樣的黑法。黑魚僅僅是背上黑,肚皮還白乎乎的,可是張家二爺肚皮背上都是一個色:黑。冬天還好,衣褲裹著,夏天一來,張家二爺?shù)氖輨藕跇樱湍菍悠?,像抹了桐油的紙架在骨骼上,只有一頓五碗大麥粥喝下去,被撐開的肚皮才稍稍顯出些黃膚來。他一年到頭總愛套一條打了補丁的大黑褲衩,村上人就說,張家二爺立站在哪兒,遠遠看去,簡直像是一塊黑磚豎在一截老槐樹疙瘩樁上。在被認為是亞非拉人民擂戰(zhàn)鼓的年代,張村人不知是誰賜給張家二爺一個綽號:剛果二爺。人家剛果國家主席是老大,張家二爺排老二,實際上是喻他的黑勁,于是,赤道國家的名字就在張村落戶。剛果二爺同輩的人說起他小時候都贊說他是張村的好后生。那時剛果二爺去鄉(xiāng)場上幫襯父親堆草垛,沿途除了腳板不經(jīng)意泥濘的水洼地,那稠稠的泥水從腳丫射出一柱漿水而滋出聲外,他父親一天不問話,剛果二爺就只知干活一天不說話。不亂說話的剛果二爺那年十六歲。特別為張村窮苦人露臉的,是他敢睡地主的小老婆。
現(xiàn)在不了,剛果二爺走在田埂上,前面沒有父親的背影了,沒有父親領前走,他剛果二爺總是十分遺憾,自己的小兒子死活不肯呆在鄉(xiāng)間來實心實意地侍候田畝,跟著一幫人坐火車到北京去砌高樓了。高樓是我們農民能砌的么?就是砌好了能有農民的安身之處嗎?假使高樓砌好了給農民住的話,那農民不成了龍民?干什么不吆喝什么,叛逆!瞎扯!兒子不肯在鄉(xiāng)間,剛果二爺?shù)纳砗缶蜎]有誰實心實意地跟著,也就沒有誰實心實意地學手藝很強的莊稼活。譬如堆草垛。
只要人在喘氣,就要種田畝。只要種田畝,只要田畝出莊稼,堆草垛的活計是不會絕的。只要不絕,剛果二爺總是有飯吃,有酒喝,有煙抽的,甚至還有女人睡。現(xiàn)在誰家都不愿把一捆捆稻草當金條放在家中作寶貝。秋收后,每家每戶的稻草,不是雜七雜八地堆在鄉(xiāng)場上,就是堆在屋后門前的空曠地上。剛果二爺眼下萬萬沒想到,自己年輕時扛鐵叉跟著父親堆草垛學下的手藝,到現(xiàn)在全村侍候田畝的人僅自己會堆草垛時,一把柄桿被歲月涮成醬紅的鐵叉還得自己扛。剛果二爺想到自己不能像父親一樣威風凜凜的扛著鐵叉,就懶懶地沒勁,就扛不動三斤重的鐵叉。鐵叉從干癟的肩頭滑下來,被剛果二爺拖根枯樹枝一般拖著走。要知道,去干一樁農活時,自己倒背著雙手前頭走,后面跟著一個拿著農具的后生,那才叫得意呢!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分明是一種資格,一種威望,一種榮耀,就像縣長后面跟著秘書,團長后面跟著警衛(wèi)員一樣,可惜剛果二爺沒趕上這種出風頭的好時光。
沿路碰著村里人,村人會說,剛果二爺,又去混飯吃啊。剛果二爺堆起笑應承著:是哎是哎,本不想去的,他們請啊。剛果二爺總會不失時機地流露出自己是有一身本領的,總會不失時機地提醒他人自己手藝的存在。村人聽了也笑,笑剛果二爺把農活手藝看得太玄乎了,現(xiàn)在都有播種機插秧機收割機,家家?guī)缀醵加忻簹庠?,大多?shù)村人就視稻草為累贅,索性返草還田。村人更笑剛果二爺那笑起來的樣子,瘦精精的臉上笑起來時,皮擠捏成橫一道溝豎一道折,就覺得是老猩猩在做鬼臉。有時在路上遇不著村人,剛果二爺就憋著嗓門,抑揚頓挫地說上一段——唐明皇于病中偶夢一小鬼,竊大真紫香襄及皇家玉笛,繞殿而奔,倏爾一大鬼翩然而至……說書是假,引人注目為真。有一次村長喊了剛果二爺幫著堆兩個草垛,他興奮極了,奪過被蜘蛛網(wǎng)粘地墻上的鐵叉,左看右瞧,就分明覺得今天的鐵叉如古人上朝時抱在胸前的朝笏。
快頂村長家的屋山墻了,沿路還沒有見到一個村人,剛果二爺憾聲長嘆,一跺腳,又拐個彎走回自己的家里,重又沿著去村長家的路,優(yōu)哉游哉地走一遍,重又抑揚頓挫地說上一段鐘馗。有好事的村人問剛果二爺,那天你怎么兩趟走過我家門口?怎么聽你說上兩遍鐘馗?。縿偣攲⑹种竿边M鼻孔得意地旋著,說,那天村長請我張家二爺去堆草垛了。說完,手指用力彈出鼻孔發(fā)出叭的聲響,像飛指的聲響。剛果二爺不會飛指,偷偷在家學過幾夜沒學會,得意起來只會用手指捅進鼻孔刮鼻翼。
當然,大多數(shù)時間剛果二爺是能遇見熟識的村人的。村人因了剛果二爺?shù)钠⑿裕詴滟澦脑u話說得有進步了,偶爾也會稱贊剛果二爺堆草垛手藝的高強,說何不學學走鋼絲過長江的阿地力,去破個吉尼斯紀錄,堆個超高超大的草垛?
剛果二爺說:別逗趣我了,我知天高地厚,當該干什么就吆喝什么。
剛果二爺不要村人贊自己的評話水平,也不問“評話說得有進步了”的含義,跑出百里都曉得張村的評話王是張家二爺。其實剛果二爺知道馮各莊有一個評話大王馮大爺,評話水平那確實比自己高,不是跑出百里都知道的水平啊。舊時聽說還專被請到上海為黃金榮說過三天三夜,為黃金榮說書,他剛果二爺只是聽說,剛果二爺聽誰說這樁抬舉馮大爺?shù)氖戮团険粽f:你見啦?!雖然誰也沒見馮大爺專為黃金榮說書,但是剛果二爺親眼所見馮大爺被請到中央電視臺,在“夕陽紅”里說了一段《東漢》。自己僅僅被人稱作是評話王,當中缺少一個“大”字,為此,剛果二爺不快了幾十年,沒法,這不自己硬添強封一個“大”字就算完的事,得聽書人來封??赡邱T大爺光會評書耍嘴皮子,不會莊稼活,更不懂堆草垛,剛果二爺?shù)挂渤O腭T大爺這個短處,心里也就好受些。像剛果二爺去村長家堆草垛,沿路愣是沒碰上一個村人,剛果二爺說上一段就自覺沒趣,耷拉下腦袋打住下文,怨聲載道說舊時好。剛果二爺不敢說舊社會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凡是過去了時光都可稱舊時。舊時姑娘派人上門相親,一看房二看林三看垛,這里的“垛”便是草垛??礈柿硕鈹?shù)就知道田畝,再上門相親。自己的母親在舊時就是這樣從后山過來嫁給父親的,那時父親很威風哩,有時去給地主家堆草垛,還偏偏挑些遠路走,或是繞上大半個村莊,生怕村人不知道。剛果二爺遺憾的是自己撈不到父親這般榮耀了。
也有例外的。
剛果二爺有天去給二姑堆草垛,一路上他竟然沒說書沒唱戲,像炸了驚的黑猩猩,貼著道邊的葵稈籬笆一個勁地向前竄。二姑是當年地主的二姨太,她的兒子女兒在香港的在香港,在北京的在北京,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在張村,說什么也不肯去北京香港,說是那些個地方一年到頭也踏不著泥土見不著泥土,一年到頭也聽不見狗叫雞鳴,一年到頭也看不到姨婆吵嘴漢子打架,沒勁。人生活在太文明的環(huán)境里沒勁。剛果二爺?shù)却木褪嵌玫倪@句話,去幫二姑堆草垛,剛果二爺像是回到了那個舊時,這一出入竟然隔了五十多年,對于有情緣的同在一個村莊食糧、同在一個池塘喝水的人來說,談何容易。剛果二爺像盼身后跟上一個好幫手一樣盼到了這一天,他不想被人看見卻偏偏被人撞見。
村人桑正三說:剛果二爺啊,人家二姑的酒好喝,容易醉人,你可別喝多了,把二姑當個十六歲的姑娘看?。?/p>
剛果二爺就收住猴急樣,說:哪能呢,舊時我沒同意她,現(xiàn)在都往八十上數(shù)了,還能做那種浪事?剛果二爺一古腦掏心窩說,卻沒收住猴急腔。
村人都曉得舊時剛果二爺與二姑背著地主在草垛里有過一段浪日,就二姑以為村人不知。村人私下里都說那香港的兒子就是剛果二爺?shù)难}。
剛果二爺來到二姑的門口,看到齊腰的柳枝編織的籬笆院門上沒將鐵扣子搭上,正想推門,見二姑從黑咕隆咚的屋里走立在屋口,剛果二爺覺得自己像走進了拍電影的地方,對面的屋門,如一幅黑底像框襯映著二姑,剛果二爺忽感到天上的秋陽,也如電視里頭文藝舞臺變幻莫測的燈光,一會兒是朦朧的綠,一會兒是橙橙的黃,一會兒是燦燦的紅,一會兒是亮亮的白,彩色陽光一套一套抹在二姑身上,更讓二姑有了耐看的味道。二姑穿一件白色絲質襯衫,外配一件瓦藍底色綴著金黃小花的多層繡花背心,一條與金黃小花相近的黃色翻邊長褲挺挺塑出二姑的身姿,二姑的臉還是那樣的好看,杏眼還是那么大那么有神氣,所不同的是鵝蛋臉松松地在腮幫子上耷拉下兩塊肉,臉上的皺紋也多了,但那些皺紋很顯出二姑的老年風度,像一根根再長一點嫌長、再短一點嫌短的金黃色稻草嵌在臉上,一頭蘆花般潔白的頭發(fā)齊后脖長,下端自然的卷曲,剛果二爺看著二姑的漂亮樣子很激動,暗暗說這個二姑是越老越有看頭。剛果二爺知道她剛剛從鎮(zhèn)上的老年舞蹈隊排練回家,還沒來得及換衣服。不知怎么的,剛果二爺不禁用腳背稍稍抬起籬笆門輕輕一扔,門就晃悠悠地轉停在院墻后,剛果二爺樂不可支地踏進院門。
滿臉都按喜氣樣式嵌著欣喜的二姑說:剛果二爺,你老抬腿亮相的動作還像舊時一樣啊,那會兒我家老頭在的時候,你敢這樣跟日本鬼子一樣踢門進來?只有老頭到縣上辦事去,你才興沖沖地這樣踢門,有次你抱著我踢門,沒站穩(wěn),我們都跌倒在地上。
剛果二爺聽二姑將往事說得這樣細,這才記起剛才踢開籬笆門的動作,好像在什么地方出現(xiàn)過,但記不起來了。沒想這個動作已經(jīng)深深烙進二姑的腦海。他高興地將手指伸進鼻孔彈了個響鼻,就感到大腿內側和兩爿屁股的皮膚下嗖嗖地滾過一陣麻顫。剛果二爺年輕時,每當與二姑偷著做那種“補充”的事,都會有這種感覺。剛果二爺暗喜說:自己沒老,還有感覺的啊。嘴上巴結道:二姑,天底下記性最好的不是撥弄算盤的科學家,是你們這些女人,那個夏天的晚上,我的雙手像托著小羊羔托著你開門的情景你都記得,那次沒摔痛吧。
二姑說:摔痛沒摔痛?都過了五十多年了,你個老東西才問我這句話。
剛果二爺只覺得屁股上又一陣發(fā)顫發(fā)麻,走過去鐵鍬柄往二姑屁股上柔柔地一敲,連二姑褲子上沾著的稻草屑都沒掉下來。
剛果二爺奉承說:我特地過了五十多年才問你這句話,又不遲,家釀的老酒越儲存越有味,愛你的話越留后說越有味哎。
二姑說:有味有味有你個屁味,要是那會兒我被掛牌整死的話,你這馬屁話跟誰說去?第一次在草垛里被你盤得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的,早知道你“補充”有這么大的魔力,我就不跟你“補充”了。
“補充”是二姑和剛果二爺兩個人之間說的話??粗靡贿呎f話一邊流露出幸福樣,剛果二爺拍拍屁股,不讓屁股顫抖得使自己難受。
剛果二爺說:二姑,先進屋去,看看我們七老八十的人還有多少能耐。
二姑說:你用鐵叉戳戳臉皮看,戳不透哎,兒孫一大幫的,再偷偷做“補充”的事,不怕兒孫笑話?
剛果二爺說:怕。
二姑說:怕就好,先幫二姑堆草垛吧。
剛果二爺說:不過我問你,你做“補充”的事,寫信告訴你兒子女兒?
二姑說:天底下哪有這等呆頭魚樣的人?
剛果二爺說:那么兒孫們怎么會知道?又如何會笑話我們?
二姑說:你嘴尖,這會兒說不過你,不過我昨夜里做了個夢,夢見我坐在方桌邊,舉著筷子準備挾碗里的肉,可又看不見,性急的當口,燈亮了,發(fā)現(xiàn)對面還坐著一個人,模模糊糊的,再細一辨竟然是一個老頭。
剛果二爺連連擊掌打斷二姑的話:好事好事,周公解夢里說,夢見筷子是客人要來,夢見吃肉是親人相逢,夢見燈亮是夫妻團圓,夢見老頭,那個老頭當然是我。
二姑走到西山墻的籬笆邊說:我做夢是與我老頭子團圓,又不是與你,高興什么?別扯了,就在這里堆草垛吧,行么?就是地坪上有點斜坡的。
剛果二爺說:即使在山坡上堆,都難不倒我的。
二姑說:知道的,你父親的手藝都原封不動地傳給你了,就是一張嘴,能得遠遠勝過你父親。
剛果二爺說:那是舊時光,在你家老爺面前,我父親連個屁都得憋回家再放。
提起老爺,二姑有點悲怨起來,說:盡管我是傳種接代的小婆,盡管我在家庭和世面上受到岐視,但與老爺還是有感情的,要是熬到現(xiàn)在的好時光,哪能斃呢,若說要斃,斃的人可多了,害得我這輩子都在守寡。
剛果二爺見二姑傷心起來,說:不說舊時了,堆草垛。
過了一會,剛果二爺耐不住沉默,又說:二姑呵,我弄不懂你怎么不聽兒子女兒的話,去香港去北京頤養(yǎng)天年呢?那兒有榮華,那兒有富貴,那兒可以光宗耀祖,那兒的生活條件跟我們這兒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二姑說:我兒子去了香港,是他的命適合在香港生長;我女兒去了北京,是因為她在命里爭取到了北京而且適應在北京生長。我不去香港不去北京,是因為我的命里注定在張村而且適應張村。適應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就是最好生活的地方,有親人埋在地下的地方,就是家鄉(xiāng),就是頤養(yǎng)天年的地方,這就是我離不開張村的緣由。
剛果二爺聽二姑這樣說,十分感嘆二姑對張村的眷戀,其實剛果二爺心中更明白二姑幾十年來固守張村的緣由,正因為這個緣由的美好和向往,二姑才在幾十年的歲月中,緩緩昭示一個女人對所愛之人的眷戀,這才是二姑不離張村的所在。剛果二爺拄著鐵叉,仿佛年輕時代的求偶信息又從自己的身體內釋放出來,他想到他們過去了幾十年的浪漫時光,說:祖宗曾傳下的評話里說得明明白白,世事茫茫,光陰有限,算來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竟短論長,卻不道榮枯有數(shù),得失難量,夸什么龍樓鳳閣,說什么利鎖名韁,閑來靜處,且將詩酒猖狂,唱一曲歸來未晚,歌一調湖海茫茫,約知心朋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適性,或說些善因果報,或論些古今興衰,看花枝堆錦繡,聽鳥語弄笙簧。優(yōu)游歲月,瀟灑度時光。
二姑一顆憂柔的女人之心,隨著剛果二爺輕聲輕語的敘說,被他那種評話藝術的渲染蠱惑得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時代,似乎青年時代所擁有的黃燦燦的草垛如堤岸上的燈塔,成為漂泊心靈最后皈依的航道。
看看二姑沉沉的神態(tài),剛果二爺趕緊打住話頭,怕說漏嘴刺痛二姑的心,說:不說了不說了,越說越細,越說越長。
堆草垛的活計不是每個莊稼人都做得來的。剛果二爺也不會在任何一條去堆草垛的路上神氣得如同脊椎骨里節(jié)節(jié)裝上了彈簧,有的人家也不會專為堆草垛而上剛果二爺?shù)拈T。如今堆草垛的手藝似乎村村是個絕活了,絕到好像文化部門搶救民間藝術一樣,來記錄和保存中國這個農業(yè)大國里豐富的種植莊稼的各類農活手藝。
一畝田的稻草要堆一垛三五年不倒不塌不漏雨不霉爛的草垛,是件不容易的事。這個草垛要經(jīng)得起梅雨的浸淫,經(jīng)得起夏天的暴雨洪風,經(jīng)得起冬天的雪壓,幾年后抽出任意一捆,外露的草梢雖然變得灰塌塌的,但整個兒的稻草捆看上去還是要有黃燦燦的顏色,聞聞仍然有撲鼻的草香。更絕的是草垛要經(jīng)得起頑童的玩耍,抽空而不倒,點火而不著,哪怕外層全部燒成草灰,滅火后,草垛依然豎著,不改形狀,打開草垛,內部仍然是扎扎實實的金黃的草。剛果二爺?shù)母赣H有這手點火而不著的絕活。那時二姑家的草垛被長工點火燒了,滅火后,里面仍如新稻草,讓地主驚奇得就留下了剛果二爺?shù)母赣H?,F(xiàn)在,剛果二爺只會抽空而不倒的活計,哪怕村童把草垛掏成一個通心洞,草垛依然矗立,這門絕活,實際上是剛果二爺為了能與二姑有個偷情的場所而學會的。雖然剛果二爺也知道堆草垛的訣竅:捆捆扎牢、底盤碼穩(wěn)、層層疊齊、檔檔填平,可在剛果二爺堆草垛的生涯中,認為犯不著去鉆研去學會這門點火不著的課程。
剛果二爺見二姑手足無措地在院中央不知干什么,一會兒取草捆,一會兒扎草把的,就說:二姑,你到屋里忙你的吧,我堆草垛你是幫不了忙的。
二姑說:嫁到這里我就知道,你會堆草垛,不要累著,悠著些,我們今天的身子骨不及舊時呀。
剛果二爺見二姑笑嘻嘻地進屋里去了,看滿院子的稻草捆,就抽出幾根稻草,用手指量長度,又將穗枝上空癟谷數(shù)了一遍,搖頭說:二姑啊,你的稻谷在肥水管理上欠火候,特別在灌漿時,還少上一次水,看來你租給這個安徽佬的田畝手藝不怎么精哩。
二姑的話從里屋沖出來裹住剛果二爺:是啊,你說得真準,安徽人種田地跟我們江南人不大一樣,隔條江水就有不同的耕種方法,不過也沒欠收。
剛果二爺不再答話,用鐵叉稍稍叉出了幾塊凸出地面的磚塊,把一處土疙瘩也叉碎了,堆草垛的地方不能有明顯的凹凸處,至于二姑指定在這兒的小斜坡,大不礙事。像比這種更復雜的地面,剛果二爺都經(jīng)受過了,何況幫二姑堆草垛,斜坡再大點才好呢,剛果二爺想自己可以在二姑面前露一手擺個顯的。
剛果二爺看準地盤,把第一捆稻草重重地按在地上時,想到父親的一生中從沒堆倒過一個草垛,自己也學了父親的好樣,沒堆倒過,今天總不會在二姑面前失手丟丑吧。剛果二爺想到這兒一跺腳罵起了自己:臭蛋,閉著眼睛都能干的活,哪能黃了?剛果二爺按照父親傳下的老規(guī)矩,圍著第一捆稻草走了三圈,嘴里念道:天地土為本,萬物土中生,百姓靠農藝,獨尊為土神。
然后剛果二爺回過身來走三圈,又念道:地頭生香火,豐囤在今晨虔誠敬社稷,禱告向神靈。
剛果二爺堆碼好底盤正正反反各走三圈,再念道:來年再風調雨順,來年再愿無災無病,來年再愿土肥墑足,來年再五谷豐登!剛果二爺碼完底盤就依靠在籬笆上瞇眼細看,覺得今天的底盤堆碼得特別的好,浮在表層的一根根稻草,橫乃如枝豎則如絲,相互交叉又互不凌亂,疏處疏得顯出了力度,密處則密得透氣流暢,像萬里長城的城磚塊塊銜接,像七層寶塔的底座絲絲入扣,像長安的灞浐涇渭灃澇潏滈八川,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異態(tài),且又八川密密首尾相連,更像乾坤震巽坎離艮組合折陰陽八卦,天地雷風水山澤……
背靠著籬笆的剛果二爺借著籬笆的彈性得意地彈悠著,他為自己碼出一個好底盤而萌生出這么多的奇思妙想而自得。更為他所欣喜的是,此時深深烙印于心底的甜蜜往事又浮上來,他曾掏空父親為地主堆的草垛,與當年年輕美貌的二姨太在草窩里時常偷情,鬧得天地雪風水火山澤八卦中的八種自然現(xiàn)象都集聚于一個草窩。
那時,剛果二爺家由于貧窮,做母親的怕兒子日后討不到老婆,就領養(yǎng)了一個小女孩,等長大后做兒媳??墒莿偣敳幌矚g那個年紀尚小又瘦骨伶仃的黃毛丫頭,倒是暗暗喜歡從隔壁村莊用青布小轎抬來的女子,剛果二爺知道那女子是地主討的二房,也就跟著父親一輩的長工喊她二姑。
二姑哎,你一層一層穿這么多的布干什么,我來不及了!
二姑哎,渴死我了,想死我了!
二姑哎,二姑哎!
在那一個一個的草洞中,剛果二爺不止不息地叫喚,直叫得那時父親堆的草垛,幾乎垛垛都被剛果二爺叫空過。
剛果二爺喜孜孜地回想這些景況,真想再壘一個草窩,真想再與二姑進草洞去攪它個地覆天翻哪怕被埋葬在里面??墒?,這么多光陰竄走了,她二姑還會像年輕時情篤于自己嗎?剛果二爺想。
二姑拎著熱水瓶走出屋子,給長條凳上的紫砂壺倒?jié)M水,說:剛果二爺,你壁虎一樣貼在籬笆上干什么?二姑的問話截斷了剛果二爺?shù)拿垡狻?/p>
剛果二爺將雙手指伸進鼻孔一旋一彈,呵呵笑著沒答話,只有一個充滿快意的響鼻。
此時的二姑已是一身農婦的裝束,頭上還扎著翠綠的方絲巾,怕草屑什么的臟物弄臟一頭潔白亮麗的頭發(fā)。
剛果二爺說:怎么像個鮮族人,來給我做下手吧,不然我沒勁。
二姑說:我給你做下手,呆會兒誰給你燒飯呢?
剛果二爺說:堆草垛是兩個人干的活,一個人怎么干法?至于午飯,我人賤,還像舊時一樣的人,好對付的,一碗泡飯一塊蘿卜干就成。
二姑說:你記我仇?舊時有老爺在,我只能給你們吃泡飯?zhí)}卜干,不過在草洞里,你吃了多少我?guī)Ыo你的包子和肉圓?說說。
剛果二爺無話,卻顯得很興奮。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我估摸著堆到好,正是燒午飯的時候,那會兒我當你的下手,不正好?
二姑說:剛果二爺,別忘了,現(xiàn)在我是雇你來堆草垛的,反倒過來你安排我做你的下手,我從嫁進張村就知道你善于安排,那時除了第一次鉆草垛,以后還不是次次都由你安排的?安排什么時間,安排是哪一個草垛,安排我是穿紅兜肚還是不穿紅兜肚。你們男人都有一個通病,到死也想著如何安排女人。女人么,也有一個通病,愿意被男人安排。
二姑邊說邊提起鐵叉給剛果二爺。
剛果二爺猜測得八九不離十。二姑聽到屋里的自鳴鐘敲了十下,草垛就堆到了屋檐下,滿院雜亂的草捆不一會兒被剛果二爺拾掇成齊嶄嶄的草垛,與白墻青瓦的房屋相交疊,倒很匹配,就像畫家落在宣紙上的印章。草垛下,是她二姑一段浪漫而幸福的故事,可她不敢提起這枚印章,讓人知道太觸目相了,只能讓它生了根一般地深扎在屋下,嚴嚴實實地蓋住土地上的往事。二姑覺得,院戶里陡然冒出個新草垛,整個院落好像多了一道風景。鄉(xiāng)村嘛,就像個鄉(xiāng)村的樣子,沒有草垛的鄉(xiāng)村,沒有草垛的人家,哪像鄉(xiāng)村人家?二姑頓時覺得有草垛的生活似乎才充實,生活才處處充滿豐收稻谷后的清香,光去參加老年舞蹈隊,跳跳紅綢舞扇子舞還不行,還要十分注意起居環(huán)境的新意和創(chuàng)造,起居環(huán)境滿目新意就感覺日子是嶄新的,就會覺得作為人活著的美好,就會覺得世界的美好、生命的珍貴,特別是作為生活在鄉(xiāng)村的老年人。二姑無意間把草垛當作她老年生活的一部分,草垛就是生活,就是生命,哪位老人不對草垛懷著一種特殊的鄉(xiāng)村情感?尤其對二姑來說,草垛于她就是幸?;貞浀脑佻F(xiàn),草垛就是甜蜜愛情的回憶,因為草垛的確是她生命中一盤閃耀青春光彩的CD,打開看,中間有她關于對生命的熱愛,有她關于生活的勃勃氣息。
二姑醉醺醺地想著,忽然聽到異樣的轟響,她還沒來得及看是怎么一回事,一雙腿就被草垛捆淹沒了,再看剛果二爺,被四溢的草捆掩埋成像個沒了腿的殘疾人,如一只被翻過身的龜,雙手在稻草捆上亂扒亂劃。
剛果二爺好不容易爬出草堆,他被轟然揚起的草屑弄癢了鼻黏膜,連打了幾個噴嚏,罵道:媽媽的,怎么坍了呢?
二姑說:要問你呢!美利堅的飛機英吉利的炮,剛果二爺?shù)呐Fげ坏昧?,我說斜坡上堆草垛會出事的。
剛果二爺說:以前我在山坡上都堆過草垛,把個草垛堆得像山上的一塊塊巖石,堅固著呢!這點小斜坡算什么嘛。
剛果二爺和二姑走出草捆纏身的地方,二姑拍拍身上的草屑,也拍拍剛果二爺身上的草屑,說:你沒被摔疼吧?摔壞了我可向你兒女交待不起的。
剛果二爺說:我倒希望自己被摔壞了,那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吃在你家、住在你家。
二姑說:別動歪念頭,知識少了多動動腦學學,這不,知識少了,憑經(jīng)驗辦事,倒了。
剛果二爺說:閉著眼睛都能堆的草垛,豎到快收尾了,還坍塌,真難為情。
二姑也說:這種事若傳將出去,是要被村里人恥笑的。二姑又安慰說:電影越到好看的時候越容易斷片,演戲越到精彩的時候越容易失手,你也是。這肯定是你一生中堆得最好的草垛,鼓足自信重來吧。
剛果二爺說:重來吧,但剛才不是失手,地坪、底座我都檢查過好幾遍了。
二姑說:換個地方堆吧,在院墻角堆,離房稍遠點,別擋了陽光。
剛果二爺說:也好,媽媽的,要不剛才堆的地方地下埋了金子?
二姑比劃說:是有金子,一個金元寶,這么大,你挖吧。
剛果二爺在二姑面前丟了臉,忿忿地把鐵叉猛地在地上急叉了一下,叉尖撩撥起的兩道泥土像兩只二踢腳竄向半空。剛果二爺從父親那兒學得規(guī)矩,堆草垛的倒塌之地,是不能再堆第二次的。因為那塊地盤準定是地龍王的頭頂部,龍王頭上怎么動土堆草垛?
等到院墻角堆好草垛,村外的暮色已經(jīng)降臨了,剛果二爺是在二姑家吃了午飯才開始重堆草垛的。其實一吃完午飯也沒有即刻動手堆,二姑不讓,說飽肚子不得干重活。于是,二姑便陪著剛果二爺在屋里邊看電視邊聊天。電視里撥來扭去的都是卿卿我我的港臺片,一會兒女人吊住男人的脖子慢慢倒下去,可屏幕上盡放天花板。一會兒男人抱女人,像豬拱圈嘴拱嘴又慢慢倒下,正當剛果二爺要看下文,鏡頭又轉向窗外的天。急得剛果二爺直說:現(xiàn)在的電視比我說的評話還要一百倍的勾人。看到激動處,剛果二爺幾次拖住二姑的手往里屋拉,說要“補充補充”,二姑總是熱不熱冷不冷地推卻掉,說:還像楞頭青啊,老爺子在墻上看著的,你不怕呀?
剛果二爺說:舊時就沒怕過,照樣在他眼皮底下睡你,現(xiàn)在他早去了西天,他看他的,我“補”我的,他管不了我,我也管不了他,兩個世界的人。
二姑說:我不肯,你也別強行??!
剛果二爺說:都是這等年齡的人了,還有幾次機會?還有幾回興致?還不做垂死掙扎啊,那種肉貼肉的愛,才是人最好的愛哎。
二姑說:你中邪了,都從哪學來這種文縐縐的話?
剛果二爺指指電視說:跟它學的,其實這種中邪,是不分男女不分年齡的,我雖然記性不好,但電視里的這種愛情話,全國人民都受教育,是最往心里去的,只要往心里去的話最好記,就最容易去做。白蠟桿子三丈三,打到身上血肉翻,只要嘴上還有氣,舍我愛情難上難。
二姑說:你這當這兒是大觀園啊,說書也不去找個地方,別耍嘴皮子了!
剛果二爺和二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說到自鳴鐘敲了三下,剛果二爺覺得再不干活過意不去,就起身重新堆草垛了。
換了一個地方,剛果二爺再不敢疏忽,不結實的草捆重新扎結實了,擺不到位的草捆重新擺到位。堆完草垛,西邊曛黃的余光已被濃重的云層所揉盡,夜,即將到來。
剛果二爺對著草垛左看右看,用手推推,用肩搡搡,確信再不會倒去,才把梯子撤了,說:二姑,這下好了。
剛果二爺轉過身,見二姑換去了舊衣服,也撤了頭上的綠方巾,仍然是早上的裝束,白色的絲質襯衫上套著繡花背心。剛果二爺想,到底是上過女子學堂的,教養(yǎng)好。這模樣剛果二爺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似的,忽然想起是電視里的夕陽紅節(jié)目,那次是說一個叫黃宗英或者田華的老太,當時剛果二爺看電視就想起了二姑。
剛果二爺這時走近二姑,見二姑仍然像年輕時那樣,讓人看了心旌蕩漾,年歲雖老了,其形削肩長頸不改,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兩手交疊在肚腹上,一種多情纏綿之態(tài)生生溢蕩出來,令剛果二爺屁股上顫抖不止,他亮亮地把鼻翼彈得嗡嗡響。
依舊在二姑家吃晚飯。
吃完晚飯,剛果二爺依舊在二姑家閑聊,聊著聊著,兩個老人就聊到里屋,這回是二姑牽著剛果二爺?shù)氖秩ダ镂莸摹?/p>
二姑說:我還記得你教的一個歌謠,你相疼來我相愛,知心話兒心里埋,談情說愛要深慎,泄了秘密有妒猜。
剛果二爺大笑,說:哪年教的情歌還記著,你死老頭我死老婆,還怕村里起風波?
二姑說:我們是二十瞎浪,三十四十不敢浪,五十六十不能浪,壓住浪頭等煦風,過了七十浪打浪。
剛果二爺說:現(xiàn)在是政策好,地里頭讓它長什么就長什么,不敢不長,錢包鼓了房基穩(wěn)了,手背白了,我們也該做點日的事了。
二姑說:你們男人真野,專門編造傳播下流話。
剛果二爺說:你們女人真壞,專門收集記錄下流話。
二姑說:也有道理。那個一撇一捺的人字,一邊是三從四德,是文明是天使,一邊是野性,是野蠻是魔鬼。男到七十女到腿直,現(xiàn)在我們就做些垂死掙扎的事?
剛果二爺坐床沿一邊脫衣一邊說:我只知道一個簡單的現(xiàn)象,用草繩扎在一起的兩只螃蟹不容易死,一只螃蟹死得快。
這夜,二姑所說的刺激挑逗的話,撩撥得剛果二爺滿身是汗。
平生第一次堆坍了草垛的剛果二爺,根本沒再去思量草垛倒坍的原因,與二姑說地下有金子是子虛烏有的玩笑話,剛果二爺沒想到就這天在二姑家堆個草垛,卻惹出一樁人命案。
桑懷寶早年是大隊的書記。那時二姑是不敢亂說亂動的,雖然二姑的年齡比桑懷寶還要大十歲,桑懷寶卻對二姑的姿色垂涎三尺,有次桑懷寶從二姑家搜出一摞舊書,其中有一本惹起他的興趣那本書上的繁體字識不得,但是那些動作卻讓他神魂顛倒。當時桑懷寶就在大隊部逼二姑按照插圖跟自己做那些個動作,為此,二姑倒也少受了諸如掛牌游村的苦罪,之后桑懷寶的腐化事被公社知道了,他自然是受了處分撒了職。這些年,桑懷寶在鄉(xiāng)農技站的指導下,把大棚種菜搞得很紅火,好在這年頭誰也管不了他,他也管不了別 ,有了錢心就癢,那天他去村東頭的小寡婦家,路過二姑屋山頭時,正巧聽見剛果二爺和二姑在說話,那對話的聲調,桑懷寶確認無疑是屬于神秘兮兮的,有一種不可告人的勾當,他就輕輕駐足,聽到了有關埋金子的話。這時桑懷寶才如夢初醒,怪不得那時搜不到二姑家的金銀財寶,敢情是動足了歪腦筋,把值錢的金子埋藏在地下躲過了搜查抄家?,F(xiàn)在改換了時代,她還不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掘出地下的金器銀具,大肆揮霍享受窮苦百姓的血汗?政府不會來管,她的兒子孫子們也不會要她的財富,有人喊“我的財富在澳洲”,她二姑倒好,用不著漂洋過海,財富就在腳下,難怪這個妖婆把自己打扮得跟演戲的一樣,是私下有大錢了,可是那個如黑魚被曬干了模樣的剛果二爺摻乎在里面干什么呢?僅僅是幫二姑堆堆草垛嗎?會不會是以堆草垛為掩護,掘地取金呢?那個二姑又如何把個剛果二爺看得順順溜溜呢?問題明顯地沒有像小學生鉛筆盒上的乘法口訣一樣簡單。桑懷寶貼在山墻上,越想越覺得這里不僅有男女問題,似乎還有更重要的問題。村上人都知道剛果二爺與二姑有那么一回事,二姑的老頭在解放初被槍斃了以后,幾十年來一直守寡,剛果二爺死了童養(yǎng)媳的老婆,十幾年也沒有再想續(xù)個女人,兩家的子女基本上都在外地,這問題的焦點就在剛果二爺家中,他的長子是縣工商銀行的行長,從銀行行長到剛果二爺,從剛果二爺?shù)蕉?,從二姑到地下的財寶,再從財寶到銀行行長,這不是一個節(jié)節(jié)相依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連環(huán)套么?這還了得!這是涉及到國家金庫的大事。桑懷寶停住了去小寡婦家的打算,興沖沖地折轉身回家,他要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老婆翟根娣。
剛果二爺從二姑家出來時,一輪彎月已被秋夜瑟瑟的寒風吹得松動一般要從天壁上剝落下來,他扛過鐵叉,沿著村路回家,路上碰見村人桑正三,剛果二爺不禁嘀咕說,怎么又撞見這個喪門星了?不知哪村哪戶又要遭些個小殃了,剛果二爺知道,這個桑正三早先曾獨自下海南,與人合伙開了個什么電子公司,說是跟西門子合作的,就西門子這三個字,把個管工業(yè)的副縣長著實嚇了一跳,我們縣上有人居然能攀上赫赫有名的西門子公司?那還了得!就專門派出工業(yè)局的人去京城打探,到西門子公司一問,卻問出個假的海南西門子,一查,從總裁到全體員工就桑正三合伙的兩個人,連個什么執(zhí)照產品也沒有?;卮搴?,桑總裁一下子變成了“桑三手”,專好偷,今晚到人家雞窩里擼只雞,明天到塘邊擰斷鴨脖子拎回家,到你家田里掰十來根玉米啊,到他家田里去摘幾把毛豆幾根絲瓜啊,值錢的不偷,不值錢的有計劃地偷。去年冬天,他到浴室去洗澡,見一個被稱之為科長的人收了另一個陪浴人的紅包,從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中,桑正三判斷出是一個鄉(xiāng)辦化工廠的頭頭朝化工局的一個科長進貢,他乘人家下池洗澡的當口,摸了科長的褲袋,把煙擼走了,卻把紅包留下,臨走,他把科長的長內褲打了個結又塞進筆挺的西褲,說:這紅包不是好收的。呆不其所料,科長起身穿褲時一只腳怎么也穿不進褲管,而另一只腳又沒站穩(wěn),冷不防從椅子上跌下來,摔破了臉,擦破了頭,到醫(yī)院拍片配藥,小住半月,一結賬剛好是一份紅包的錢,桑正三沒想到科長住院反倒收了更多的紅包。村治安的人不管桑正三,他從不偷本村的一草一木,外村治安的人也捉不住他,桑正三幾次進宮也只不過是在嚴打期間,進去受點教育而已。
桑正三見剛果二爺鐵叉上挑著酒氣回家,故意裝著不知,說:剛果二爺,又去哪家堆草垛了?酒足飯飽回家睡覺了?
剛果二爺說:是哎,你什么時候跟著我去堆草垛,也有吃的喝的。
桑正三說:我也想這樣的好,跟著你有酒同喝,有飯同吃,可是有女人呢?
剛果二爺說:放肆!你小子跟爺輩這樣說話,看我不叉了你!
剛果二爺雖這樣說,卻用叉柄一下打在了桑正三的屁股上。
桑正三跑跳開,說:幸福哎,老X不出蟲,拖到太陽紅,怎么這樣早就回家了?不睡到天明去?
桑正三看到剛果二爺果真用鐵叉叉過來,兩道白光流星樣滑刺下來,趕緊借著夜幕竄掉了。
你個小畜牲!畜牲!剛果二爺開心地把罵聲撐滿夜空。
桑正三竄過二姑門口時,見籬笆門虛掩著,他怕剛果二爺再追來,就拐進二姑的院落,他想,如果剛果二爺舉著鐵叉追來,他就喊二姑救命??墒莿偣敍]追來,二姑家也黑漆漆一屋,他討了個沒趣,想現(xiàn)在去鄰村尚早,便像入蟄的蟲斜躺在屋檐根下,看云中游上潛下的月亮。
迷迷糊糊地,桑正三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移近,是兩個人的腳步聲,再細一辨,桑正三覺得不妙,踩這種腳步的人,一定是懷揣陰謀的。從腳底發(fā)出的聲音來看,來者是不會踢動一塊磚、踩斷一根草莖的。村上會有誰在這黑夜時出來作賊呢?桑正三思來想去,村里人都是文明守法的,除了有點男歡女愛之外,偷,在張村是沒有的。鄰村也不會有人來張村踩點伸手的,這道上有規(guī)矩的,有我桑正三住張村,其他人不得進犯,難道是外鄉(xiāng)人?桑正三心說道:是個新手。就蜷縮在藤蔓下看究竟。
一個男人說:剛果二爺和二姑就在這邊上竊竊私語,被我偷聽到的。金子就在籬笆邊上埋著,等會我進去,你在外,現(xiàn)在還早,剛果二爺剛走。
一個女人說:興許二姑興奮得還沒睡,我們等會兒再來。
桑正三辨出這是桑懷寶與他老婆的對話聲。
這里埋有金子?桑正三拍拍泥土,大惑。但想來思去覺得有可能,她二姑解放前不是地主的小老婆么?小老婆總是被男人寵愛的,一寵愛,金子就會有,就漸漸地多,多了沒處藏,只有埋在地下,才能逃過土改工作隊的注意,逃過貧苦農民的眼睛,桑正三想到這里就用手戳戳土,果然感到土是活土,剛剛被翻過。撥開一層土借著月光,桑正三就看見一塊光滑的東西,他像土撥鼠刨開碎土,竟然輕而易舉刨出一個盒子!真的埋著金子?既然藏于地下,何不掘地三尺掩藏,如何埋得這樣淺?看來這金子也好銀子也好,不是哪個人隨便能得到的,越是能輕易得手的好東西就越不是好東西,桑正三這樣想??墒悄嗤猎趺幢蝗送谶^呢?桑懷寶又怎么知道這個地方埋有金盒呢?既然桑懷寶知道,那這只盒子到不了半夜,就會被他偷走。與其他偷回家不如我拿回家,這樣我不是偷二姑的,是偷桑懷寶家的。桑正三這樣決定,不禁覺得這個財?shù)拱l(fā)得容易,自然欣喜。他抽開盒蓋從里抓一把,借著隱隱滅滅的月光,他實在辨不清是什么,沒見過,只從手感上判斷有圓的有尖的,有扁的有方的,桑正三心中暗說:上帝讓我抓一把,不管多少,就這一把歸我,其余的我不能要。這時,指縫間有一個東西掉下來,掉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撞擊聲,桑正三沒去撿,說:既然它能逃到地上,離開我,就不是我的。
桑正三將一把東西放在口袋里,草草用土埋了盒子,竄出二姑家的院門朝鄰村走去,今晚他的目標是鄰村的兩個葵花盤,那兩個葵花盤又大又飽滿,像《神秘的黃玫瑰》里那個行動詭秘的西部俠客手中不離的葵花盤,在他看來,再不懂莊稼活的人,到了深秋還看見長著沉甸甸的葵花盤,那肯定是個稀奇物。
二姑記不得晚上是什么時候下起雨的,多少年來沒有了那種狂熱,想想自己做祖母做婆婆都快二十年了,還像年輕人一樣撒野瘋狂,也難怪,隨便多少年紀的人只要結下情緣,那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和年輕人一樣,要不那個“情”字,古人怎么把“心”和“青”組合起來為“情”呢?尤其老年人,生命快到邊緣了,這時候的任何一位老人才感到生命的可貴與美好,才抓緊一切機會做些“垂死掙扎”。
早晨起床的時候,二姑覺得兩腿特別累,像去收割了水稻一般的酸,一般的脹,盡管有些疲憊,心情卻是異常的輕捷,平時養(yǎng)成的早起的習慣也被滴滴答答的雨聲粘滯著,一直挨到電視里開始播夕陽紅節(jié)目,二姑才慢悠悠地隨著濃厚的男中音的歌聲,穿衣下床。她拉開門,覺得雨中的村莊朦朦朧朧的,再定眼看剛果二爺昨天堆的草垛,雨水像清漆薄薄地將它涂得透亮,頂圈的草檐處,一粒粒水珠蓄成飽滿圓潤的形狀懸在草尖上,白亮的水滴珍珠一樣把個草垛的邊沿鑲成一圈,哪根稻草掉下一粒,那根稻草馬上又會擠出一粒水珠掛在草梢上,二姑看著親切的草垛,又回憶起昨晚,回憶起長工的兒子剛果二爺,那時叫張家小黑驢。
二姑站在屋門口下,覺得滿院子因草垛的生成而變得生機勃勃,眼光卻不由自主地看到堆坍草垛的地方,一蓬蓬泥土很狼藉地忽高忽低地散亂著,很是刺眼。二姑想,昨天剛果二爺沒有掘出這么多裸露的新土呀。二姑從后門取過傘,踮著腳尖走過去,見新翻的土坑一個挨著一個,有淺有深,腳印亂七八糟地重疊著,其中一堆新土中,有一個長方形的泥坑,泥坑四壁,有一層白乎乎的鹽霜似的白毛,顯然這個坑不是新挖的,周周正正的泥坑像從中取走了一個盒子。難道這里真的埋藏財寶?二姑想昨天與剛果二爺隨便說著有關金子的玩笑話,就果真看到泥土上浮著一枚嵌了藍寶石的金戒指。二姑撿起來,看著想著,這里真有金子?誰會聽到他和剛果二爺?shù)恼勗捘??盒子里都有什么?她決定去找剛果二爺說說這件稀奇事。
僅僅過了一天,五十多歲的桑懷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家中,桑懷寶的死,在村里掀起了軒然大波。
翟根娣自得了寶盒后,興奮得一夜沒睡。當晚挖到寶盒后,回家匆匆打開,里面竟然全是金銀器,一共有一百三十六件。有金戒指、金耳環(huán)、金手鐲、金頭釵、金飾件,還有許多叫不上名的東西。一塊白凈凈的象牙板上,記錄了這個盒子里共有金銀器一百六十件。翟根娣看著象牙板發(fā)愣,怎么點來點去只有一百三十六件呢?其余的是地主老頭沒放還是被二姑用了?桑懷寶說:二姑哪能取出用呢?這些金器肯定是老頭臨解放時偷偷埋的,慌亂之中還有些金子沒放進盒子,興許放在其他地方了。
翟根娣說:你說得對,二姑那時是個小,可能不知道有這么多金器埋在院子里,要不她還不早早挖出來花花用用。
桑懷寶說:沒多久地主被槍斃了,地主婆判了刑死在勞改農場了,當時拖了一個小兒子的二姑又有身孕。這些他都是在整二姑的材料時掌握了解的。
翟根娣說:那么現(xiàn)在的金器是我們的不義之財了?
桑懷寶說:這怎么說話呢?不是不義之財,是上帝安排給我們的。那個時候我失了黨票失了職位,我失去多少現(xiàn)在就應該得到多少。
翟根娣迫不及待地挑出一個戒指戴上,爾后將金器一一放進盒子,說,這只盒先放在三樓閣樓的箱子里。
桑懷寶就爬上不常去的閣樓,把金盒放在了帶鎖的箱子里。
只過了一個白天的時間,桑懷寶在半夜就死了,翟根娣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挖到了金盒子后也興奮極了,沒睡好沒吃好,人說財發(fā)精神長,過了一夜人該疲勞了,該好好地睡上一覺了,就像自己睡到太陽升了屋檐高,才起床燒早飯,翟根娣看著桑懷寶的熟睡樣,沒有叫醒他,想燒好了早飯叫他??墒且唤胁黄鸲胁粦?,等到翟根娣去掀被子,才發(fā)覺桑懷寶已死了,身體早涼了。桑懷寶的死給了翟根娣一個措手不及,她想一個白天的時間,桑懷寶都在蔬菜大棚里,并且剛果二爺去過大棚!
翟根娣思前想后,覺得自家男人的暴死與剛果二爺和二姑有關,那些年作為地主的小老婆的二姑曾經(jīng)拉自己的男人下過水,結果把自己的男人一輩子拉得爬不起。再則,自己的男人一直是神氣活現(xiàn)的,從沒聽他喊個疼痛的,翟根娣想起電影電視里時常有的寶盒與謀殺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鏡頭,一念之下,她便報了案,說二姑串通剛果二爺謀殺了桑懷寶。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婆去暗害桑懷寶,這自然引起縣上的關注。但縣上又不得不考慮二姑的兒子在香港的關系,她兒子在香港是個名人,為縣上的經(jīng)濟發(fā)展出過許多力,還有她女兒女婿在京城的官位上,自是幫了縣上不少的大忙,對于這樣的報案,縣上十分慎重的。
盡管二姑一生中受夠了凌辱,但當?shù)愿钒焉褜毜乃罋w咎于她身上,特別是翟根娣把剛果二爺也一并牽連進去時,二姑想到這是一場無法躲過的災難,全村人都知道前天夜里二姑勾引了剛果二爺,也都知道二姑和剛果二爺狼狽為奸,用殘忍的手段報復了桑懷寶以致死亡。
二姑沒去鎮(zhèn)上的舞蹈隊跳紅綢舞。她身上像被倏然間抽去了筋骨似的,軟軟地如一件衣服癱在床上。透過后窗,她耳朵所能聽到的太難聽了,后窗下是條鄉(xiāng)間大道,人來人往的,都是喜歡在二姑的后窗下立一立,都喜歡用眼光用手指戳動后窗,自然刺人心的話也一并戳進窗來。人就是這樣,一生中做了多少善事和好事都會如逝水被人淡忘,那是無論如何積囤不起來的,但只要是壞事,是違心事,見不得人的事,要你下鍋煮紅就下鍋煮紅,要拿你當下酒小菜就當下酒小菜,一件也逃不了。作為地主小老婆的二姑自然壞事很多,她不為剛果二爺,不為報復桑懷寶,為什么不到兒子女兒那里去享清福,為什么還賴在張村不走呢?
密密匝匝的秋雨下了一夜終于停息了。雖然雨停了,但二姑總覺得這場雨沒下透,空氣還是濕悶得很,給人的感覺總是很壓抑。二姑用手搭起涼棚看看天,一副欲曉不曉的樣子,索性關閉起后窗,把閑話閘在窗外。二姑指間捏著院子里撿來的戒指,躺在床上反復琢磨被時間湮沒的往事,她無論如何記不起家中有怎樣的一盒寶物,也沒聽老爺說起過有什么金子埋在地下,難道是頭房暗暗埋下的?
二姑憂心忡忡地下床,想去找剛果二爺商量商量,理出個頭緒,也好把這個突發(fā)事情理順出個來龍去脈。二姑拎著坎肩正欲出門,從后窗傳來陣陣哭鬧聲,這種揪人的嘈雜像一個過河的蟻團,從后窗的大道滾下小道,又從小道沿著山墻滾到院前。
有人在大罵:你這個母夜叉出來!你暗害我男人!你報復我男人!你個殺千刀的騷貨!你個被人當小妾的不要臉的騷貨出來!
二姑知道翟根娣罵上門來了,嚇得不敢出門。二姑從里屋可以看見院外翟根娣和死者的親屬披麻戴孝的哭涕樣子,一大幫村人簇擁著她們,是為了飽個眼福,看看這個開了場的戲如何進入高潮又如何收場。秋收后的村人閑在家里沒事可干,有的是時間,就出門看稀奇。
翟根娣還在罵的時候,剛果二爺撥開村人走過來,說:桑家的,你男人死了,說是我與二姑合謀加害于他?
翟根娣說:是的,就是你他一對狗男女害了我男人。
剛果二爺說:是我下藥毒死你男人還是我打死你男人的,打成了內傷,內臟出血死的?
翟根娣也知道,若說毒藥毒死的,那死者身上都得要發(fā)青發(fā)紫的,她男人身上沒有發(fā)青發(fā)紫的斑塊,她不能說是毒死的。
就有村人起哄叫嚷:噢!噢!簡簡單單一個字四下哄起,不知是嘲笑翟根娣還是嘲笑剛果二爺。
二姑被屋外的吼鬧聲越發(fā)鬧得心煩意亂,但她十分清楚地看見剛果二爺?shù)谋秤?,剛果二爺穿在衣服里的身子骨雖瘦,卻直。有他擋在屋外,多多少少給了她安慰,尤其是現(xiàn)在,有剛果二爺幫著說話。女人,到了危難時刻,總是要男人撐一把的,在這方面是女人天生的缺陷。
剛果二爺喊:二姑,你出來,桑懷寶家里說我們打死了她男人,你出來說一句。
圍觀的村人又吼鬧起哄。
翟根娣辯說:不是你們倆動手的,是你們雇人打的。
剛果二爺盯住翟根娣有眼睛,說:我再問一遍,你男人是我們雇人打死的?
翟根娣肯定說:是!
剛果二爺喊:二姑,拿上你的紅雨傘,我們到桑家去對質!
既然說了桑懷寶是被剛果二爺他們打死的,翟根娣就決不改口,但剛果二爺說要到家中去對質,到家中他能跟誰對質?跟死人對質?翟根娣心里惶惶的,不知剛果二爺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不管翟根娣同意不同意,剛果二爺雄赳赳地拉起二姑就往前走。
有村人大笑:丑哦!丑哦!
剛果二爺止住腳步,慢慢地回轉過身來,說:哪位鄉(xiāng)親說我剛果二爺丑?我跟二姑的事丑嗎?若被公安局的人抓去,那我們才叫丑呢!若我們屬于嚴打的對象那才叫丑呢!告訴各位鄉(xiāng)親,國家有法護我們那!剛果二爺欲走,又說:國家專門有法保護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你們誰再罵,我告誰!至于罵其他人,我不管。
剛果二爺瞥一眼翟根娣,領著二姑徑直往桑家走。
二姑被剛果二爺拉著一路小跑,有幾次險些都抓不牢傘,是剛果二爺奪過去把傘握在手里的。二姑這時被村人們哄鬧得也顧不了許多,幾十年的鄉(xiāng)親鄉(xiāng)鄰了,誰家不知誰家,還怕什么丑?她二姑這一輩子沒做過什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
來到桑家,死者桑懷寶仍然穿著一件舊襯衫躺在門板上,只是臉上蓋著一張黃草紙,紙上搭著一根青線,兩邊線頭分別系著兩枚小錢,垂壓在桑懷寶的耳朵上。
剛果二爺把二姑留在屋外的飯場上,說:你等著,用不著你去,這樣的場面不適合你。
二姑聽后腳心就有團熱浪直向胸間沖來,她感動得直在心中念道剛果二爺?shù)暮锰?。是呀,憑人樣,他自己也說是牛糞團圍住了一枝鮮花??伤麨槿撕茫幪幎及炎约悍旁谑孜?,處處都替自己著想,呵護著,關懷著,服侍著,要不是他的存在,恐怕她二姑早尋死了,即使不死也恐怕早走香港走北京了,多少年來,他們偷偷地來去,相互鼓勵相互支撐著,一種蔽人耳目所帶來的神秘和刺激,一種雖生活在一個村莊卻有著似乎遙遠間距的相思,深深地維系著他倆,一旦今日挑明,兩位老人也決然不畏村人的笑話。
剛果二爺對翟根娣說:若不是我和二姑所害,那你是要吃官司的,現(xiàn)在你要收回陷害我們的話還來得及。
翟根娣被剛果二爺說得惶惶惑惑,拿不定是收回毆打致死的結論還是繼續(xù)堅持。
剛果二爺不想給翟根娣難看,畢竟家里死了男人,何必得理不饒人,剛果二爺想放松一下對翟根娣的警告,但在松動之前,必須再用棒敲敲山,震震虎。翟根娣是村人公認的雌老虎,兇哩。
剛果二爺把傘撐開,說:說我與二姑勾結毆打你男人致死,這很容易見分曉,我用這把紅雨傘在中午的陽光下遮住死者,再用水澆到尸體上,傷痕必然出現(xiàn),古代歷朝歷代官府依此驗尸了多少年,都是采用的這種方法,你若不信,請差人將尸體抬到屋外,當著村人對質,若你男人皮膚上顯現(xiàn)傷痕,我坐班房,若沒傷,我打道回家,如何?
翟根娣未料,剛果二爺有這么一手,她知道這些辦法都是剛果二爺從評書里學來的。可認下的理,她又沒法當著村人的面反悔改口,只得癱坐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哭開了:當家的,你死得好慘哇!是誰害死你哇?哪個千刀萬剮哇?
剛果二爺沒耐心聽這無聊的哭訴,手指捅進鼻孔亮亮地刮了響鼻,向飯場走去。他感到鼻孔里有股熱血淌出來,手一抹,果真是血,血一滴一滴濕進胸前的衣布,剛果二爺全然沒去抹一下,仍然堅著身子骨走著。飯場上有二姑等著他。
正當縣公安局的偵破小組進入村子開展調查桑懷寶死因時,擅長偷盜的桑正三又患上了一種縣上醫(yī)生斷不出的毛病,眼珠動不動就在眼眶里打轉轉,想停都停不住,而且體溫始終停在39°C左右。桑正三疑惑自己怎么得了這種沒有聽說的怪病,醫(yī)生不敢收治,說只能轉到上海去治。桑正三一想,上海不是他的經(jīng)濟能力所能承受的,只好回家躺著。好在一天三頓能吃,一夜八小時能睡。就是白天,動不動眼珠就轉,很是嚇人的。桑正三說:眼珠轉的時候,看什么都是黃黃的,像滿世界有黃金在旋轉。
村上接連出事,剛果二爺就堂而皇之地過來看二姑,陪二姑,時不時還說些評話中的精采部分給二姑聽。可二姑哪有那份閑情,以前的挨斗、被辱的景狀夠她發(fā)怵的,眼下又突然冒出這件與自己相關的人命案,盡管縣上的人和剛果二爺都一次次來寬慰過,但畢竟外面?zhèn)鞯蔑L言風語,精神上支撐不住。要不是剛果二爺不顧村人的閑話,過來摟著二姑過了幾夜,恐怕二姑的精神早就崩潰了。
翟根娣表面是悲傷至極,內心卻是釋放一層層欣喜的浪花。桑懷寶留下十幾萬的財產不說,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意外得到一個金盒,突然想到金盒,翟根娣又發(fā)怵是不是盒子里面有毒氣,能致人以死地的毒氣。要知道盒子在地下幾十年了,不通風不透氣的,能不產生毒氣?
法醫(yī)對桑懷寶的尸體檢查來檢查去,沒有發(fā)現(xiàn)被毆打的痕跡,就對翟根娣說:你男人是暴死的。
翟根娣說:不可能,他身體好好的,怎么會沒有一點點征兆就死了呢?就扔下我們娘仨不管呢?說完翟根娣還費力地用眼皮壓出幾滴淚。
法醫(yī)將報告單給翟根娣看,說:你男人患的是一種心臟病,這種病很厲害,有時都來不及搶救。美國有一個排球運動員叫海曼,你知道么?
翟根娣說:知道,黑人,主攻手,女排明星,個子比我高,死在球場上了。
法醫(yī)說:對了,海曼就是突然死在球場上的,你男人就是跟海漫一樣的心臟病。
翟根娣說:不信,我男人的死肯定與剛果二爺與二姑有關,懇請人民公安為人民作主。
公安局長知道桑懷寶過去一些丑事,往椅子上一坐,手指向上指點指點說:你家桑懷寶恐怕做的虧心事太多,觸怒了上帝。
其實,公安局長只是個習慣病,喜歡在講話中用手時不時指指天,也指指地。公安局長在對翟根娣講話時沒指地,就指了天,這在家指不著天,就指住了閣樓。
翟根娣頓時臉上煞白,說:局長,你怎么知道的?
公安局長看著突然渾身發(fā)抖的翟根娣,沒有回話,掏出一支香煙抽起來。公安局長見的世面太多了,本就心中蹊蹺桑懷寶的死一定有著某種潛在的因素,現(xiàn)在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讓翟根娣一下子崩潰了。
后來事情曉白于天下,除了公安局長無意間的一個動作一句問話外,剛果二爺拿著二姑提供的戒指,向公安局長匯報了金戒指的事,自然,心虛的翟根娣從閣樓上取下一只紫檀木寶盒說了經(jīng)過,在公安局長的監(jiān)督下,向二姑歸還了所有金器后才忙于自己男人的后事。
公安局的人走后,剛果二爺和二姑自是興奮,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二姑被這么一嚇,有點發(fā)熱。剛果二爺扶二姑到床邊躺下,剛果二爺剛端杯子去倒水,就聽二姑喪魂落魄的尖叫,剛果二爺顧不得手中跌落的杯子,匆匆奔過去把二姑扶起來,床上居然顯赫地放著二十四件各式各樣的金器,與翟根娣交上來的金器幾乎都成雙成對。
二姑嚇得直往剛果二爺懷里鉆,說: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剛果二爺替二姑揉著烙疼的后背,說:我想,評書應該說是這么一回事……
剛果二爺又美美地陪了二姑一夜。早晨起來,剛果二爺去水塘邊淘米,碰見桑正三捧著一個很大的葵花盤在嗑瓜子,說:正三呀,你的病好些了吧?
桑正三說:好了,完全好了,我的眼睛能夠看清所有的東西,也能辨清顏色了。
剛果二爺說:吃什么好藥了?
桑正三說:我很信命的,鄰村的雞鴨什么的,本該屬于我的,偷幾只是順應了自己的筋骨,長這么大不生病也生不了病,值錢的東西,與我無緣,命里注定我這個人賤,不值錢,若有了值錢的財物,就要生??;若我貪了,保不準我該死。我就吃這種醒藥。
剛果二爺不去淘米了,返到二姑面前說:有香么?
二姑說:有,在灶上,天寧寺的檀香皇。
剛果二爺點燃三枝檀香,走到草垛前供奉上,叩了三個響頭,說:這個草垛是我這生中堆得最好的、份量最重的一個了,一點不剞傾。二姑,這是我最后一個草垛了,我就把它當作我最后的祭壇,只要我還在喘氣,就一定好好供奉著這座草垛不倒不塌。東家,請恕我現(xiàn)在無理,因為我太有理了。
二姑斜倚著被子,從窗玻璃上看到剛果二爺?shù)囊慌e一動,想這個寒秋中堆成的草垛是很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