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凌叔華的短篇小說《花之寺》文字清麗優(yōu)美,但卻表達出作者對“五四”啟蒙所宣揚的婦女解放的深深反思。《花之寺》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愛情的失衡、婚后生活的苦悶、女性主體性的消解,無不指向了“五四”啟蒙在婦女問題上的無效性——女性始終沒有獲得獨立和解放。
關(guān)鍵詞:啟蒙 《花之寺》 凌叔華 女性解放 婚姻自由
《花之寺》刊載于1925年的《現(xiàn)代評論》,凌叔華以其女性特有的細膩柔婉的筆調(diào)在此文中向我們講述了知識女性燕倩在沉寂的婚姻生活中以“仰慕者”的身份給丈夫?qū)懶牛纱艘觥盎ㄖ隆敝械挠哪适?。凌叔華的文字清逸淡雅,她的小說里風(fēng)景如畫、鳥語花香,但是在這樣的秀麗風(fēng)光之下的幽默,卻包含著凌叔華對“五四”啟蒙所宣揚的女性解放、婚姻自由等方面的深刻思考。
一、婦女解放與愛情的失衡 作為一位女性作家,凌叔華并沒有像“五四”時期的許多作家一樣大談女性解放和思想啟蒙,而是看到了這種啟蒙之下流動的謊言與暗涌。“五四”關(guān)于婦女解放的內(nèi)容主要包括批判封建禮教、反對包辦婚姻、提倡自由戀愛等,鼓勵女性像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一樣勇敢地走出去?!敖夥拧鄙钐幍奈C被遮蔽了,只有魯迅的《娜拉走后怎樣》《傷逝》和廬隱的《海濱故人》等少數(shù)作品反映了這方面的思考和憂慮?!痘ㄖ隆芬彩沁@些反思作品中的一篇佳作。
“五四”時期的婦女解放思潮,并不是來自于女性自覺萌生的想要改變自身生存現(xiàn)狀的要求,而是男性啟蒙先驅(qū)在西方文明的影響下關(guān)注和思考婦女問題,進而嘗試用思想啟蒙的方式對婦女自上而下進行解放。“五四”時期的婦女解放思潮幾乎離不開男性知識分子的倡導(dǎo),而這種啟蒙和解放是不徹底的。
精神契合要求雙方都有獨立的自我,就像舒婷《致橡樹》中所說的兩個人必須作為兩棵樹站在一起,而不是依附和贊美。由一方啟蒙,另一方接受,這樣結(jié)合的愛情,始終不對等。魯迅的《傷逝》中,涓生和子君的愛情就是由涓生引導(dǎo)的,涓生作為子君的精神導(dǎo)師一步步走進子君的內(nèi)心,這種愛情失衡了?!痘ㄖ隆分斜憩F(xiàn)出的愛情也有這種不平等的特征。
《花之寺》當(dāng)中,妻子燕倩以一位仰慕者的名義給丈夫幽泉寫的信中有以下敘述:
我在兩年前只是高墻根下的一根枯瘁小草?!萌菀撞庞龅揭粋€仁慈體物的園丁把我移在滿陽光的大地,時時受東風(fēng)的吹拂,清泉的灌溉?!娜壬闶沁@小草的園丁,你給它生命,你給它顏色(這也是它的美麗的靈魂)?!也荒懿粣勰?,但我不敢說愛你。我只是愛你。我的愛是不望報酬的愛,酬報不了的愛。①
我們不難察覺這封信完全是以仰望的姿態(tài)寫的,女性就像是一棵小草一般被男性這個園丁用知識的陽光和雨露灌溉,重新獲得生機與活力。在作品中,男性給了女性新生,這不是出于男性的視角以炫耀的姿態(tài)道出,而是女性以臣服的口吻說出。雖然這封信是由女主人公假托他人之手寫下的,但是結(jié)尾處女主人公的一席話恰恰證明了這封信的內(nèi)容是她自己真實的想法。文章結(jié)尾處寫道:“……難道我就不配做那個出來贊美大自然和贊美給我美麗靈魂的人嗎?”
這一句反問充分表明女主人公是向往著出來贊美大自然和贊美丈夫的,雖然她假托別人之口邀約,但是這封信也正是她內(nèi)心的寫照。心里流露的仰望、傾慕和贊美不得不讓人反思,這樣不平等的愛情和婚姻,究竟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平等和自由?!拔逅摹碧岢呐越夥拧⒒橐鲎杂?,就僅僅是自由的婚姻結(jié)合嗎?思想和愛情上的不平等,始終是根深蒂固的,“五四”反傳統(tǒng)的“男女平等”的觀念,只不過是男性話語權(quán)建構(gòu)出來的平等,女性在婚姻之中依然處于劣勢。
二、自由戀愛后婚姻的苦悶 婚姻自由、戀愛自由鼓勵著“五四”時期許多女性成為出走的娜拉,與愛慕的男性成婚。但是,凌叔華卻沒有對這種自由結(jié)合的婚姻持樂觀態(tài)度。許多作家的作品遮蔽了新知識青年和新女性實現(xiàn)自由婚姻后所經(jīng)歷的日常生活中的苦悶和矛盾,凌叔華在《花之寺》中則以細膩的筆觸為我們揭示了婚后男女的寂寥生活。
在凌叔華的《無聊》一文中,女主人公如璧整日忙于各種生活瑣事之中,無法安心完成自己的翻譯工作。她在庸碌乏味的婚姻日常生活中感到空虛和無聊,產(chǎn)生了虛無頹廢的情緒,由此感嘆道“老這樣下去,人也要發(fā)霉了”。正如《無聊》里的女主人公(知識女性)婚后生活百無聊賴,《花之寺》中的男女主人公也陷入到了這樣的狀況之中。
《花之寺》一開端就點出詩人幽泉看書時的“有意無心”,生活中的無聊昭然若揭。文章接著描寫外面晴朗的天氣和秀麗的風(fēng)光:
廊下掛了一個鳥籠,里頭一只白鴿正仰頭望著蔚藍的天空盡力歌唱,好像代表它的主人送迎碧天上來往的白云。西窗前一架紫藤蘿開了幾穗花浸在陽光里吐出甜醉的芬香;溫和的風(fēng)時時載送這鳥語花香,妝點這艷陽天氣。
屋外的晴好天氣與處處可見的勃勃生機,本來應(yīng)該是能讓人心情爽朗,可以完成許多有意義的事情的,可是下文寫道:
幽泉打了一個呵欠,一舉手把書拋了,隨著伸一伸腰,仰頭枕在藤椅靠背上。他用手搓著眼說道:
“燕倩,你不覺困嗎?這樣天氣難為你還能拿著針做活?!?/p>
燕倩抬頭望了他一眼,微微笑答:
“誰不覺得困,這樣的天氣!我方才迷迷糊糊的繡錯了一塊花瓣,這會子又得拆了重繡。”
文中渲染著兩位主人公困乏的神情,這與前文描述的晴好天氣、勃勃生機形成強烈對比,幽泉和燕倩的生活中呈現(xiàn)著空虛和乏味。下文又提到燕倩成天忙于應(yīng)酬,甚至同丈夫相約賞花的時間都沒有,愛情的激情和沖動都已銷聲匿跡。幽泉不禁眼睛有些發(fā)潮地感嘆道:
“哎呀,真?zhèn)€把人悶死了!難怪我近來一首詩都寫不出來呢!”
婚后生活的單調(diào)和苦悶在他們夫妻的對話中被呈現(xiàn)出來。從幽泉寫詩讀詩可以知道他是一位飽讀詩書的青年,而從燕倩寫的信中也可知她是受過良好新式教育的女性。但是,這兩位知識青年的婚后生活卻顯得如此沉悶,以致燕倩不得不設(shè)法和丈夫開一個仰慕者來信和約會的玩笑。妻子這樣的做法可以解得婚后生活一時的沉悶,但是長久的生活該怎么打發(fā)呢?作者在這方面沒有給出答案,但是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作者對這種自由戀愛和婚姻背后深層的思考。
接受了現(xiàn)代文化啟蒙的新女性,她們雖然不像舊女性一般被“父”的家庭所束縛,但是卻擺脫不了同樣是“男權(quán)”和“傳統(tǒng)”的象征的“夫家”。在婚姻生活中,新舊女性并沒有根本的區(qū)別,“如果有區(qū)別,那只是在于作為接受了現(xiàn)代文化啟蒙的新女性的自我意識同并未發(fā)生根本變化的家庭角色結(jié)構(gòu)之間的不易覺察的矛盾”②。在婚姻的堡壘里做著刺繡的新女性燕倩,雖然有了一定的自我意識,但是實質(zhì)上和舊式女性并無差別,并沒有獲得快樂。
三、女性主體性的消解 《花之寺》之中的燕倩不再像凌叔華《繡枕》等作品中的舊式女性那樣在深閨中壓抑著生命沖動,只能像繡枕一樣任人擺布,被男性主宰。燕倩懂得玩一點小花招——寫封“情書”來場秘密的約會,為沉悶的生活帶來一些意外和幽默,給沉寂的婚姻涂上一抹亮麗的色彩。在最后她道出了真相的時候,還問道:
“我就不明白你們男人的思想,為什么同外邊的女子談戀愛,就覺得有意思,對自己的夫人講,就沒有意思了?……”
這疑問不僅僅是對幽泉的,更是對男權(quán)主義的一種質(zhì)問,體現(xiàn)了知識女性意識的初步覺醒。但是,“五四”提倡的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真的就實現(xiàn)了嗎?
波伏瓦認為兩性的區(qū)別更多的是由后天的教育形成的,由歷史和傳統(tǒng)形成的男權(quán)話語根深蒂固,男權(quán)社會決定著女性依附于男性(父親和丈夫)的命運,女性要獲得真正的獨立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凌叔華的作品中,有不少是表現(xiàn)著女性對自身自主權(quán)的爭取的,同時也無不表現(xiàn)出女性想要取得自主權(quán)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最典型的作品是《酒后》?!陡〕鰵v史地表》對《酒后》的分析認為:“采苕的對象并不是子儀,而是在與子儀這一象征性關(guān)系中所可能扮演的主體角色。一旦從丈夫手中拿到這一個角色,Kiss就不復(fù)有意義了。插入夫妻之間的外來因素是采苕維持、證實自己作為獨立個體、作為主體的形式標(biāo)簽,而這一標(biāo)簽指涉的乃是主體性的匱乏?!雹?這種對主體性的追求,也體現(xiàn)在了《花之寺》當(dāng)中。
《花之寺》當(dāng)中的燕倩采取寫信約會的方式,將主動權(quán)抓在自己手中,將丈夫“戲弄”了一番。燕倩在這個行動之中,看似取得了主體性獲得了主權(quán),使丈夫陷于被動。但是仔細分析,我們卻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主體性的獲得并不意味著女性角色的勝利。正如《酒后》當(dāng)中的采苕的主體性最后是來自于丈夫的寬容和給予,《花之寺》里燕倩的主體性其實也不過是為了男權(quán)而服務(wù)的。結(jié)尾當(dāng)幽泉笑著說這個約會是一場試探的時候,燕倩的回答恰恰說明了她這一玩笑之舉的目的:
幽泉你不要冤枉人吧,這哪是試探?我今天打發(fā)你出來純粹因為讓你換換新空氣,不用見不愿見的人,聽不愛聽的話罷了?!y道我就不配做那個出來贊美大自然和贊美給我美麗靈魂的人嗎?
燕倩的小把戲不過就是為了博得丈夫的開心,為煩悶的婚姻生活注入新鮮空氣。她所向往的,是成為那個贊美自然和美麗靈魂的人。燕倩好不容易得到的主體性,最終也消解在了一切舉動都是為男性服務(wù)的男權(quán)話語之中。此外,她令丈夫注意到了自己,這并不是得益于她自己妻子的身份,而是以虛構(gòu)的“仰慕者”的身份獲得的,這也是她作為妻子的失敗。女性并未真正得到獨立和自主,獲得解放。
《花之寺》反映出新女性燕倩依然以家庭、丈夫為中心的傳統(tǒng)思想,也揭示出女性的覺醒只停留在表面的悲劇。同時,作品也揭示了新式婚姻中的男性的不可靠:他們經(jīng)受不住誘惑,婚姻也并不穩(wěn)固。凌叔華在這個故事中增添的喜劇因素造成的滑稽效果正是對男性的一種諷刺。幽泉在等候約會的時候,遇到了年老耳聾的看廟老頭,他們之間一場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話令人捧腹。造成男人哭笑不得的滑稽情節(jié)正是凌叔華對不忠的丈夫的一種反諷和戲謔。當(dāng)男人看到秘密約會的對象是自己妻子之后,還為自己開脫,甚至有些得理不饒人。即使犯錯也是理直氣壯的,男性的霸權(quán)在他的言語中可見一斑。男女之間的不平等,始終根深蒂固。
波伏瓦在代表作《第二性》中說道:“解放只能是集體的解放,它首先要求完成女性狀況的經(jīng)濟演變?!雹茉跊]有得到經(jīng)濟地位的時候,婦女的“獨立”和“解放”就無從談起,婚姻關(guān)系使她們從屬于男人?!痘ㄖ隆?,以其短短的篇幅,向我們透露著豐富的信息:“五四”所宣揚的啟蒙和解放沒有實現(xiàn),婚姻生活是苦悶的,愛情是不平等的,女性依然是男性的附庸,男性依舊把持著霸權(quán)?!拔逅摹备邠P的旗幟,在這樣一篇文章中被悄聲地消解了。凌叔華以《花之寺》清麗中帶著幽默的文字告訴我們:啟蒙走入了困境,女性并未解放!
① 本文所引凌叔華作品文本均出自凌叔華:《酒后》,京華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
② 劉思謙:《“娜拉”言說》,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39頁。
③ 戴錦華、孟悅:《浮出歷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92頁。
④ (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72頁。
作 者:彭貴昌,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