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酒國》以其獨特而新穎的敘事特色彰顯出莫言小說的先鋒性,具體表現(xiàn)在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敘事視角、敘述人稱以及敘事策略等方面,其反諷和隱喻在虛實相生的酒國世界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表達了對現(xiàn)實世界丑惡現(xiàn)象的深刻剖析,對人類未來發(fā)展的憂患意識。
關鍵詞:《酒國》 敘事學 創(chuàng)新
隨著《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生死疲勞》等長篇小說問世,莫言憑借其豐碩而又新穎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文壇上顯示出自己獨特的文學追求和極強的創(chuàng)新意識。但其創(chuàng)作的《酒國》原為《酩酊國》,自2000年修改后出版至今,卻遭受評論界的冷漠對待,這與《酒國》本身所表現(xiàn)的奇異敘事形式是分不開的。作品中,故事情節(jié)、敘事視角、敘述人稱及敘事策略等方面,都給讀者的“接受系統(tǒng)”帶來了難以承受的沖擊。
一、荒誕化的敘事情節(jié)?!皶r空背景的多元化,用情節(jié)線替代敘事人的敘事策略和敘事結構的精心設計,無一不是作者的首次嘗試。”①《酒國》中以大量現(xiàn)實主義的描寫來構建基本框架,但其故事情節(jié)呈現(xiàn)出野蠻與文明、罪惡與正義、苦難與狂歡相矛盾的荒誕效果。小說有三條線索:一是主線,敘述偵察員丁鉤兒只身赴酒國市偵查食嬰案,精明的他卻稀里糊涂地陷入圈套中,被引誘食嬰兒,與金剛鉆的妻子偷情,最后因殺人而發(fā)瘋,失足跌進茅坑而死;二是作為聯(lián)系文本世界與文本外世界的副線,穿插酒國市釀造大學博士李一斗與作家莫言的通信,探討文學創(chuàng)作,讓整篇小說虛構性被模糊化;三是李一斗寄給莫言的九篇小說:《酒精》《肉孩》《神童》《驢街》《一尺英豪》《烹飪課》《采燕》《猿酒》《酒城》,它們的內(nèi)容為主線的人或物提供歷史與現(xiàn)實的材料,展開復線敘事,為主線情節(jié)提供了外延的故事和特定人物的背景。就情節(jié)來說,食嬰案本身就帶有荒誕色彩,特別是李一斗以酒國一系列事件為原型,在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說里面虛構許多離奇的人與事:鄉(xiāng)下人將兒女當作食材來養(yǎng)育并出售,當?shù)嘏腼儗W院到處收購嬰兒,還教導學員如何烹飪出美味嬰兒宴,官員們競相食用嬰兒還進獻給上級,侏儒余一尺對美女的瘋狂占有欲以及“肉孩”帶頭起義的傳奇經(jīng)歷等構成了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酒國世界”。在浮夸的鬧世中,“酒”不再是象征著漢民族的酒文化,而是人類黑暗面的暴露點。享樂主義思想的入侵,欲望成為人們唯一的追求,欲望的膨脹加速人性的墮落與腐化,就連高學歷知識分子酒國的釀酒博士及其師傅等,對“吃人”的行徑也以平常事視之,甚至荒謬地認為這是一項展現(xiàn)才華的事業(yè)。這種表現(xiàn)人性“惡”的極端形式,以現(xiàn)今社會為小說背景更具有諷刺和批判意義。
二、多重化的敘事視角。敘事視角是指通過文本來觀察和反思現(xiàn)實世界的角度,而它具體表現(xiàn)在“一個故事敘事行為發(fā)生時誰在講故事、以誰的眼光講故事、講誰的故事和向誰講故事四方面的要素”②?!毒茋返臄⑹乱暯遣煌T谧儞Q著,是以全知全能的視角作為主導,其間還親自參與故事其中,以新身份或者借用故事中的某個角色來敘述,甚至是采用多個視角聚焦同一件事?!毒茋分?,丁鉤兒與女司機偷情被金剛鉆撞破而挨打后,“想起金剛鉆,想起神圣使命,咬牙切齒。走!跟你老婆睡覺是生活作風問題,你們烹食嬰兒是罪大惡極”③,這里是從角色丁鉤兒的角度來寫的;而在李一斗寄送給“作家莫言”的小說中描寫神童的樣子時,“他一出場就確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軀,茂密僵硬一頭亂毛……”④這里人物李一斗轉而成為敘述者;在第十章中寫到“作家莫言”前往酒國市的途中,先用文本外的“超敘述者”視角觀察“作家莫言”的存在狀態(tài),“體態(tài)臃腫,頭發(fā)稀疏,雙眼細小,嘴巴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卻沒有一點睡意”,后又從“作家莫言”的視角反觀察自身,“我像一只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殼。‘莫言是我頂著遮擋風雨的一具斗笠……”⑤作者充分發(fā)揮不同敘述視角的特點,在視角的轉換中,對角色進行多角度的透視,從而對整個酒國人、物、事進行全新解讀。敘事視角的多重化,現(xiàn)在性和追憶性的視角穿插進行,使得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出現(xiàn)強烈的反差,使得故事內(nèi)部空間發(fā)生變化,出現(xiàn)空白點,為小說的敘事帶來“陌生化”的效果,給揭示與批判人性的丑惡與黑暗提供了全新的審判角度。
三、多元化的敘述人稱。故事中敘述者的身份一般有兩種:一是作為局外人來俯視整體,二是以劇中人的身份來分述部分情節(jié)。《酒國》在敘述人稱上,充分吸收現(xiàn)代派的寫作手法,出現(xiàn)了敘述者分化,即“從敘述分析的具體操作來看,敘述的人物,不論是主要的人物和次要人物,都占有一部分主體意識,敘述者不一定是主體的最重要代言人,他的聲音卻不可忽視。而且敘述者很可能不止一個人”⑥?!白骷夷浴痹谥v述丁鉤兒調(diào)查食嬰案時,是一個文本外的敘述者,全局地操控著人物命運和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但文中又插入“作家莫言”與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的人物酒國市釀酒博士李一斗的通信,而通信的內(nèi)容又與“作家莫言”創(chuàng)作的小說故事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還主動在通信中承認“我正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已到了最艱苦的階段,那個鬼頭鬼腦的高級偵察員處處跟我作對,我不知是讓他開槍自殺好還是索性醉死好,在上一章里,我又讓他喝醉了”⑦。此時“作家莫言”成為了故事中的人物。但在最后一章,又出現(xiàn)一個“超敘述者”,開始講述“作家莫言”去酒國、到酒國的故事。在多元化的敘述人稱轉換中,故事不斷加入新的線索、新的沖突,不斷推翻前面鋪墊的情節(jié),再構建和增添新的故事發(fā)展。在解構與重構中,整部作品呈現(xiàn)出虛構與真實的相交錯,讓故事本身的虛構性受到質(zhì)疑,從而使得情節(jié)的荒誕性凸現(xiàn)出來。
莫言曾說過,在《酒國》中,將故事敘述者和作家之間的關系劃分成幾個層次來敘述:首先全局視角的作家“我”開場敘述故事,當作家“我”成為故事角色時,“現(xiàn)實中拿筆的我”則成為最高敘述者,繼續(xù)故事的鋪展。這樣就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多種聲調(diào)和復線式敘事,虛實相交,真假難分,也就是巴赫金所說的“復調(diào)”。敘述人稱的多元化,不斷在結構與重構中建立新的敘事秩序,打破了讀者的閱讀經(jīng)驗與閱讀的期待視野,閱讀的多重化體驗與意蘊的豐富化解讀成為可能。
四、“元小說”化的敘事策略?!啊≌f是作家以小說的形式對小說藝術進行自我反思的結果。它常常以‘露跡、‘戲擬、‘拼貼等手段來顛覆小說藝術原有的模式和規(guī)范,并進而消解這些模式和規(guī)范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權威?!雹嘣凇毒茋分?,作者不斷地進行形式上的實驗與創(chuàng)新,采用后現(xiàn)代“元小說”化的敘事策略。
《酒國》采用了露跡的敘事手段,作者可以隨意進入文本進行評論和揭露,這是“元小說”最為顯著的敘事策略?!渡裢穼懙溃骸爸T君諸君,‘我們的故事其實早就開始了?!薄恫裳唷分虚_頭大篇幅討論其岳母容顏不老的原因,突然打斷插入一段:“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小說敘述方式我可以說我們的故事就要開始了?!雹崂钜欢烦9室膺@樣跳出來展示敘述者的行為,用自我議論打斷小說正常的敘述,告訴讀者現(xiàn)有的故事的只是虛構的,暴露了故事的創(chuàng)作思路?!霸≌f”文本中常會使用戲擬手法,常將文學傳統(tǒng)中某些意識形態(tài)或者文化特征的文本進行改寫,將其置于全新的語境中,意圖通過“戲擬”的手法來表現(xiàn)背后深層的社會文化意蘊。《酒國》本身就是對魯迅《狂人日記》“吃人”傳統(tǒng)的戲擬,小說中的人物李一斗坦言:“我寫這篇小說,是對當前流行于文壇的‘玩文學的‘痞子運動的一種挑戰(zhàn)”,“這篇小說無疑是‘黑暗王國里的一線光明,是一篇新時期的《狂人日記》”。⑩吃食嬰兒,成為小說的焦點,比之《狂人日記》中精神病患者的被迫害幻想更為直接,尤其是在《烹飪課》中詳細講解嬰兒宴的做法以及食用嬰兒時的客觀描寫:“偵察員丟魂落魄般望著男孩,吞咽著翻卷而上的胃中液體?!弊髡咴谛≌f中以戲謔的口吻略寫吃食嬰兒的過程,“吃人”傳統(tǒng)發(fā)展至今竟然變成赤裸裸的食色交易。這種荒誕的寫實手法使得小說中深刻的批判諷刺意味更加強烈,表現(xiàn)出對現(xiàn)實的深深憂慮?!熬染群⒆印钡闹黝}再一次得到深化:吃食嬰兒,同樣意味著毀滅自身的未來,表現(xiàn)出對人類未來的深深憂慮。
小說人物李一斗的《神童》是對民間起義題材的戲擬:神童試圖引導一群小孩擺脫被吃的命運,以武力獲取絕對統(tǒng)治權,以革命口號激發(fā)斗志,大搞轟轟烈烈“殺鷹”戰(zhàn)斗?!扼H街》是對英雄傳奇題材的戲擬:由“驢街”作為起由,引出一頭神驢載著傳奇人物——余一尺,學富五車,出口成章,富有正義。然而這樣一個傳奇人物,接下來卻讓人大跌眼鏡。其瘋狂的色欲、賄賂勾結官員、不擇手段謀取利益,等等,將其自私、陰險、狂妄自大的真實面目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酒國》中這種戲擬手法解構了原本作為主線的偵探小說的嚴謹性,讓故事的荒誕性加以延伸,而這也可以看作是對以往主題的重訪,包括“吃人”傳統(tǒng)的批判、英雄傳奇、民間起義等主題,舊瓶盛新酒,賦予了“元小說”更為深刻的批判和嘲諷的意義。
《酒國》的作品中包含了自五四以來的各種敘事手法,同時作者故意暴露自我的敘事來破壞敘事的連續(xù)性,又對敘事整體性、真實性進行自我否定,讓小說本身帶上了荒誕性的色彩,從而再現(xiàn)了這樣一個真實與虛構相生的荒誕化酒國市,作者以嘲諷的姿態(tài)深刻剖析了國民靈魂的弊病,表達其對現(xiàn)實世界強烈的譴責、批判與深深的憂患意識以及對人類靈魂中惡的方面的深度剖析。
① 黃善明:《一種孤獨遠行的嘗試——〈酒國〉之于莫言小說的創(chuàng)新意義》,《當代作家評論》2001年第5期。
② 祖國頌:《敘事的詩學》,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50頁。
③④⑤⑦⑨⑩ 莫言:《酒國》,南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202頁,第102頁,第341頁,第260頁,第264頁,第59頁。
⑥ 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頁。
⑧ 朱明:《“元小說”的敘事手段及其操作策略》,《文史哲》1998年第3期。
作 者:顏夢藝,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1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