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藥》在探討革命、人生問題的過程中,毫不留情又無可奈何地展現(xiàn)了“活著的人”生命意識的空缺。而這一主題又是通過反諷的藝術手段達成的。具體而言,文本的反諷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層面:第一,求生與殺生相互擠壓形成的反諷; 第二,“藥”的救人與殺人的強烈對立形成的反諷;第三,象征物對立形成的反諷。
關鍵詞:《藥》 生命意識 反諷 象征
《藥》本質上講述了一個有關生命的故事。其對生命本體意識的關注超越了對革命意識的反省。只不過,此種生命意識的反思是以反諷這一手段和結構達成的,所以,往往在讀者的解讀過程中成為了一個不被重視的話題。從人類學的角度講,生命意識高于革命意義,因此,《藥》才更加具備了經(jīng)久不衰的持久生命力。
反諷實際上是語言的錯位,即給讀者提供一條縫隙,讓讀者看到隱藏在敘述語言與敘述對象后的真相。米蘭·昆德拉說過:“小說就是諷刺的藝術:它的‘真理是隱藏起來、不說出來,而且不可以說出來的?!雹傩≌f《藥》反諷結構的特質就在于,一方面小說包含了深刻的生命意識,另一方面這種深刻的生命意識又不是通過簡單說教的方式傳達出來,而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作者寄予了讀者很大的期待,也給讀者留下了很大的思考空間,這本身也是一種生命意識的建構過程,是實現(xiàn)讀者之生命本質力量的有效方式。實際上,《藥》暗合了昆德拉的某種期待:“我對那些將一部作品簡化為它的思想的人深感厭惡?!雹?/p>
總體而言,魯迅先生借由反諷結構達到對其生命意識的反思過程在文本中大致分為以下幾個層面:
第一,求生與殺生相互擠壓形成的反諷。
求生為人的本能,而如果將其建立在對其他生命的損害上,生命的意義就從正面走向了反面。小栓久病不愈,父母內心煎熬可想而知。他們的內心世界恐怕一直存在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及無兒防老、子嗣無法延續(xù)的沉重擔憂。所以無論從文化還是人情的角度來看,老栓夫婦內心的焦灼可觀可感。但當生命出現(xiàn)危險的時候,我們自救的方式若是以犧牲他者為基礎,這就違背了生命本來的意義。人血饅頭的出現(xiàn)顯然變成了老栓夫婦生命中的曙光。在處理人血饅頭的整個過程中,老栓夫婦止不住的歡悅將內心的那點恐懼壓抑得杳無蹤影。
更為吊詭的是,中國民間的普通民眾對老栓夫婦顯示出了巨大的耐受力。在他者的死亡面前,他們的超級鎮(zhèn)定超越了他們的身份。而親手烹煮、加工人血饅頭的過程居然也沒有出現(xiàn)諸如反胃、痙攣的自然生理反應。與之形成反諷結構的是,小栓吃完人血饅頭之后其母一直笑容滿面,而當“橫肉的人”一提“癆病”二字她則臉色驟變。他者的生命輕如鴻毛,自身的忌諱則重如泰山——這顯然是嚴重的自我反諷,其生命意識的空缺可見一斑。
而所謂的自審意識根本就沒有進入老栓夫婦的意識之中。如果說二者具備生命關懷意識的話,亦不過是對自我小家庭的責任承擔,而對他者的生命則采取了冷漠甚或是褻瀆的方式。問題發(fā)展于此,夏瑜的革命者身份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是一次公眾共同默認、認同的殺人且無罪的事件?!安 闭咭虿《蔀榱巳鮿萑后w,死者(夏瑜)因死而順勢被轉化成了藥引子,并且同時失去了自我生命的處決權力。那么,不論夏瑜是否是革命者,公眾的麻木、冷漠、對生命的無情荼毒都是顯而易見的。小說用了大段的文字對夏瑜生前的“可笑”之處進行品評。眾人在玩賞的過程中顯示出了某種痛恨和聰明,可謂暢快淋漓之至。他們的自我陶醉一方面是作為情節(jié)完整性的必要手段。在眾人議論、演說、表演的過程中,有關對革命麻木者的形象就被勾勒出來了。另一方面從人的潛意識的角度來看,眾人的表演也可能意味著他們?yōu)樽陨淼男袨檎业搅撕戏ǖ囊罁?jù)。也就是說,所殺之人自有其可恨之處。那么,深層的問題則是,如果人血饅頭之血來自于非革命者,如何?
魯迅的高明之處在于他講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但卻留下了另一個更加撲朔迷離的可能的故事。從麻木庸眾的角度來看,殺革命者有理,吃革命者的血有救。那么,是否也可以由此推論出,殺犯人有理,吃犯人的血有救。若是如此,這個世界還有誰不可以被殺頭?還有誰不不可以被吃血?若是如此,生命的意義必然畫上句號,一切的意義就在于被殺的過程中獲得自身的意義。
第二,“藥”的救人與殺人的強烈對立形成的反諷。
藥的功用在于治病救人。這是其良性面的意義所在。但是,藥治病救人的過程是依附于人的主體性行為的,自身并不主動發(fā)生其天然屬性中的作用。但凡和人發(fā)生聯(lián)系,就意味著多樣可能性的產(chǎn)生。藥也就從主體性的地位下滑為附屬性的地位了,在此,人性對科學發(fā)出了無聲的反諷和嘲笑。這畢竟是一個非理性的世界。
小說中,“藥”并沒有挽救小栓的生命,相反,最后小栓和夏瑜埋在了同一片墳地里。顯然,民間盛傳的所謂“秘方”是把某些東西妖魔化了。與此同時,這個妖魔化的過程伴隨的是人與人之間冷漠的褫奪,是對人的生命本身的蔑視。而小栓和夏瑜的墳墓毗鄰卻成為了最無情的反諷。從人間恩怨的角度講,小栓是革命年代“吸血鬼”的一個變體,盡管他是不自知的。而夏瑜是被吸血的對象。而最后他們的歸宿卻是安靜地毗鄰。中國民間文化里信仰善惡報復的理論,而小說中的核心主人公既缺少這樣的機會,也缺少這樣的行動,這和魯迅先生“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實在相去甚遠。這樣的安靜并不意味著祥和,至多只能是無奈,是絕望!而小栓這個人物在小說中顯得別有意味。從“藥”施與的對象來看,小栓無疑是作品中的主線人物。奇怪的是,從頭至尾,小栓沒有說過一句話。這也就意味著,被救者實際上徒有生命的形式,而不具備生命的自主能力。那么,用一個革命者的鮮血去挽救一個生命空殼的意義就更顯得意味索然了。反諷的力量再次凸顯。
而更具探討價值的問題是:小栓的死從某種角度來說可能是一件冤案。小栓這個看似無生命主體性的主要人物有被我們誤讀的可能。從表層角度理解小栓的死,無外乎疾病、醫(yī)療技術落后、民眾愚昧等等。而被忽略的一點是:當眾人在店面大聲談論人血饅頭的來歷及相關情節(jié)時,小栓正好剛將其食用完畢并且此刻正在旁邊的房間里躺著。那么,這些對話傳入小栓的耳際照理是不成問題的。從話語者的角度而言,他們在顯示自身高明之時,卻沒有想到此舉可能帶來的必然性后果。小說在此并沒有追問小栓此刻的感受。這一空白恰是作者有意為之。其一,小栓的反應可想而知,畢竟他是吃血的主體;其二,讀者填空的過程正好是自身生命力量彰顯的過程。因此,所謂“藥”的出現(xiàn)不但沒有解救小栓,反而會從精神意義上加速小栓的死亡。人血饅頭事件必然引發(fā)小栓內心世界及其復雜的變動,所以,與其說小栓最后因病而死,不如說是因恐懼而死。
那么,問題就從藥是否能救人轉向了無知民眾聯(lián)袂殺人的反思。民眾無知的本源即為生命意識的匱乏。
錢理群先生曾經(jīng)談道:“魯迅所采用的各種文體在功能上是有所分工的。大致說來,他的小說與雜文偏于‘為別人與‘為敵人,而他的散文(特別是其中的散文詩)是更偏于‘為自己的”,“比之魯迅的小說與雜文,它更多地,也更直接地‘說出魯迅真正所想,顯示只屬于魯迅的‘黑暗思想,‘冷酷的人生體驗,露出靈魂的深和真?!雹邸端帯房蔀橐蛔C。
第三,象征物對立形成的反諷。
《藥》既務實又務虛。務實之筆連接成故事的主體性內容。務虛之筆必須反復揣摩方能有所體悟。象征物的選取就體現(xiàn)了魯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難以通過語言傳遞的內在精神。通過象征物,我們也窺到了作者的深深隱痛。
第一象征物為“人血饅頭”。人血饅頭作為藥引子實則在民間早已有之。作者順手將其轉化為作品中的一大象征物,客觀上起到了不動聲色的祛魅作用。從對人血饅頭的盲目崇拜到眾人的大肆宣傳到最后的希望落空,足以見民間經(jīng)年的傳聞未必真理在握,現(xiàn)實世界的非理性面目被揭露出來。同時,眾人對人血饅頭的推崇也意味著對生命自身的踐踏和反諷。當人血饅頭的怪異香味飄滿店面時,眾人都已深深陶醉。這樣的陶醉實際上就是另一種意義的自我麻醉。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再讓人心動了,除非蘸著人血的饅頭。此種血淋淋的指控噴薄而出。而魯迅先生到底是出離了憤怒,淡淡地站在遠處,毫無指責。此刻,不指責卻是最大的懺悔,反諷之深之重都滲透進了生命的每一個毛細血管里。
第二象征物為夏瑜墳上一圈“紅白”的花。魯迅先生看盡人間事,又不愿傳達徹底的悲哀,所以結尾處忍不住讓夏瑜的墳上長出了一圈紅白的花,而且是只此一處。然而,這多多少少是作者的一廂情愿。小說固然可以從精神的層面安慰后起的追夢者。但它的力量到底是薄弱的,生命毫無意義地流逝,幾朵花難以補償。花落誰家魯迅說了不算,最后得由權力的擁有者來宣布。所以,此情此景最后勢必走向幻滅。況且,花是紅白相間,誰又知道是喜是悲呢?
魯迅先生很快就清醒地意識到了問題的可怕之處,于是接踵而至的是第三個象征物——烏鴉。夏瑜的母親在給兒子上墳時聲淚俱下,說了一段頗有意味的話:“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闳绻嬖谶@里,聽到我的話,——便教這烏鴉飛上你的墳頂,給我看罷?!雹芟蔫さ哪赣H居然會選擇“烏鴉”作為證物。民間一般認為烏鴉為不祥之物,避之唯恐不及,而它的入選只能說明夏瑜母親的不自信。換言之,革命就像烏鴉一樣是一個不祥之物,其反諷性何其深入骨髓。
而烏鴉先是“縮著頭”,后是“箭也似的飛去了”。無論如何,連這不祥之物都反感起革命來,那一圈紅白的小花到底也驚艷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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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 [捷]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158頁,第176—177頁。
③ 錢理群:《走進當代的魯迅》,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4—25頁。
④ 魯迅:《魯迅小說全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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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熊玫,文學碩士,南昌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