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龍
摘 要:《詩品》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一座豐碑。鐘嶸作為專門評價五言詩的第一人,影響了一代代中國的文人士子,但受到時代風氣和自身主觀因素的影響,鐘嶸對于一些詩人的評價有失偏頗,對于鐘嶸在《詩品》中評曹丕詩有不同的意見,將從詩歌流傳真?zhèn)?、詩人評價標準的統一問題以及和曹植的詩歌的比較兩個方面入手,探討鐘嶸評價是否正確。
關鍵詞:曹丕;李陵;曹植;雙重標準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3)21-0189-02
鐘嶸的《詩品》是我國文學史上最早的專門批評五言詩的詩論著作,它和《文心雕龍》組成了我國古典文學批評體系的基本框架,其獨到精深的見解,常常一語傳至千年。
鐘嶸在《詩品》中把古詩十九首列于上品之首,李陵次之,王粲為上品第六,魏文帝列于中品第二,同時鐘嶸又認為李陵詩源出于《楚辭》,曹丕“其源出于李陵,頗有仲宣之體則。則新奇所計百許篇,率皆鄙直如偶語。唯‘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贍可玩,始見其工矣。不然,何以銓衡群彥,對揚厥弟者耶?”[1]對于鐘嶸的評價,筆者并不十分贊同。
一、“其源出于李陵”的考辨
鐘嶸在《詩品》對詩人之間的繼承關系和流派做了一定的研究工作,其分五言詩于三系即《國風》、《小雅》以及《楚辭》,對于鐘嶸所做的對于曹丕文學源流的推論“其源出于李陵”則存在著一些問題。
第一,從文本的角度來說,據《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漢詩“古詩”所載二十一首李陵詩,其中大多為五言詩,逯欽立按語:“然宋檢顏延之《庭誥》云:‘逮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陵制”[2]336又“昭明即據此選篇也,以出于李集,……要之,此二十一首詩即出李陵眾作也,又此二十一首種類雖雜,然無一切合李陵身世者。說明既非李陵所自作,亦非后人所擬詠。前賢如蘇軾、顧炎武等皆疑之固是。然亦未能釋此疑難也。欽立曩寫《漢詩別■》一文,曾就此組詩之題旨內容用語修辭等,證明其為后漢末年文士之作。依《古今同姓名錄》,后漢亦有李陵其人,固不止西京之少卿也,以少卿最為知名,固后人以組詩附之耳?!盵2]337鐘嶸《詩品》中所評李陵五言詩按照歷代對李陵詩的考證既非李陵所作,更何談源流[2]336。
第二,在推尋源流的標準上也并不一樣。對于李陵詩出于《楚辭》一說,和魏文帝源于李陵詩就體現出了《詩品》中追本溯源的不同標準,前者推源于詩歌產生的感發(fā)而后者體現在詩歌的語言及感情上。鐘嶸在《詩品》中評價漢都尉李陵詩“其源出于《楚辭》。文多凄怨之流。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除去已考為偽作的《文選》中的詩作,《漢書·蘇武傳》中載有一篇李陵的送別詩:
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竭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頹。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此詩確為騷體,從這首送別詩可以看出明顯的《楚辭》痕跡,這卻和《詩品》專品五言詩相悖。鐘嶸在評價李陵詩時對其“文多凄怨之流”做的解釋是“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諧,聲頹身喪。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可見鐘嶸認為李陵的身世遭遇是其詩風如此的根源,同時鐘嶸在《詩品·序》[1]中也說道:
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文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反;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
得出的結論是命運遭遇所帶來的心里感召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價值所在。鐘嶸認為《詩經》和《楚辭》中的五言詩句是五言詩的源頭,而騷體和《文選》中所載李陵詩詩體差異甚大,所以從這樣的角度來看,鐘嶸所說的李陵詩源于《楚辭》,其相通和相承之處在于這種坎坷命運所帶來的內心幽憤,而非單純的詩風和辭藻角度的承襲。但評價曹丕詩時,鐘嶸則著眼于詩歌內部,涉及了詩歌的“頗有仲宣之體則”以及語言“率皆鄙直如偶語”,而且細化到了具體詩歌“唯‘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贍可玩,始見其工矣。”很明顯是從詩歌自身的角度出發(fā)的,而不是從詩歌緣起的感發(fā)而做出的評價。所以追本溯源的標準不一,得出的結論也難免有失準確。
二、“鄙直如偶語”的詩歌內在感召力量
鐘嶸所強調的“鄙直如偶語”,是批評曹丕以口語化的語言入詩缺乏丹采。曹氏父子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體現了四言詩向五言詩的發(fā)展過渡,從曹操到曹植,五言詩的創(chuàng)作的數量不斷上升,四言詩的比重不斷下降,其詩歌的特點也向近體詩有所演進。從曹操的詩作中可以看出向民歌學習的趨勢[3],從曹操現存的詩歌來看,全部都是樂府歌辭,其特點是用舊題寫新內容,敘事成分的增加十分明顯,集結在他周圍的一大批文人墨客,也都是能詩善賦的高手,曹操的創(chuàng)作傾向自然會產生相當大的影響。曹丕詩歌創(chuàng)作是曹操和曹植間過渡的階段,也是文人五言詩從單純的敘事成分增加走向兼有敘事抒情的新層面。曹丕詩歌民歌化更為徹底,而且曹丕也采用現成的樂府民歌的歌詞。
曹丕在吸收民歌轉化為創(chuàng)作方法的同時,也嘗試了一種新的抒情模式,這種抒情模式既不是曹操的慷慨悲壯,也不是曹植的狂傲驕縱,劉勰在《文心雕龍·才略篇》[4]中說:“魏文之才,洋洋請綺,舊談抑之,謂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詩麗而表逸;子桓慮詳而力緩,故不競于先鳴。遂令文帝以為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未為篤論也?!睆倪@幾句話中,對于鐘嶸“鄙直如偶語”的評價,劉勰并不同意,認為曹丕詩有一種清麗之美,《典論》中用詞煉句也不遜色于曹植,所以曹丕是有寫作如同曹植一樣的詩文的能力。曹丕的性格偏于理性,而曹植偏于感性偏重于自我感受,驕狂隨性,況且曹植自幼受寵,也沒有曹丕亂軍逃生的經歷,可以說在曹丕繼位之前沒有受到過真正的壓抑和挫折,所以他的詩在“詞采華茂,骨氣奇高”的背后實質是一種放蕩公子的飛揚跋扈,不懂得節(jié)制和反思,同樣在文學批評上也沒有像樣的建樹,甚至對文學的價值都沒有恰當的認識[5]。曹丕生于中平四年,那時的曹操的霸業(yè)還尚未起步,他經歷了張繡的叛變,和長兄曹昂的死難,逃脫于亂軍之中,憑借穩(wěn)定的心理素質和成熟的性格最終成為曹操的繼承人,穩(wěn)健的性格決定了曹丕選擇了一種緩慢的傳情方式:
仰瞻帷幕,俯察幾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神靈倏忽,棄我遐遷。靡瞻靡恃,泣涕漣漣。喲喲遨鹿,草草鳴麂。翩翩飛鳥,挾子歸巢。我獨孤煢,懷此百離。憂心孔疚,莫我能知。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發(fā),生一何早。長吟詠嘆,懷我圣考。曰仁者壽,胡是不保。
這是曹丕懷念曹操寫的《短歌行》,俯仰之間使人感受到的是物是人非的思念之情物猶如此,思親之情人何以堪,一點點的訴說著自己的憂心,直到全詩的結尾才娓娓道來“懷我圣考”,仔細品味,發(fā)現這詩的字里行間有著內在的心理聯系,平白的口語中似乎有種和曹丕面對面交談的感覺,換作曹植,這一首詩用一句就夠了“嗚呼我皇考,棄我何其早!”,這種哀號似的詩句難道就不鄙直了嗎?從曹丕的詩句中看是真摯的感情,也是真正和人正常感情發(fā)展相符合的抒情方式。所以曹丕是以“鄙直的偶語”抒發(fā)著綿綿情意,這是他獨立于曹操、曹植之間的獨到之處。
此外,曹丕和曹植也都常常托物而言志,但他們借物抒情的方式,或者說功底相差甚遠。曹植的《野田黃雀行》抒發(fā)著對曹丕的不滿,他的不滿充斥滿紙,甚至撲面而來: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利劍不在掌,結交何須多!不見羅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削羅網,黃雀得飛飛。飛飛摩蒼天,下來謝少年。
這是曹植不得志的時候,同樣曹丕在未繼位之前一直是被壓抑的,他的《猛虎行》:
與君媾新歡,托配于兩儀。充列于紫薇,升降焉可知。梧桐攀鳳翼,云雨散洪池。
黃節(jié)在為這首詩做注時說《魏略》中有“太祖不時立太子,太子自疑”故有“升降焉可知”之語[6],同樣是政治上的壓抑,兩個人的處理方式完全不同。在這兩首詩中,曹植的詩的確“詞采華茂”,但曹丕的偶語中也有不易發(fā)覺的煉字的痕跡,一個“攀”,一個“散”,不僅對仗工整,而且精煉準確,絲毫沒有雕琢的痕跡,相對曹植來說技高一籌。
再者縱觀曹丕與曹植的詩作,曹丕的詩作給人的感覺是一氣呵成,從頭至尾是一個整體的感覺,曹植的詩作有時有虎頭蛇尾的感覺,當曹植的感情在詩歌的前幾句完全釋放之后,就像檣櫓之末不能穿魯縞一樣,虎頭一過就難免狗尾續(xù)貂。
三、結論
對于詩人的追本溯源,從文學評論的角度來說是一項有意義的嘗試,但礙于時代影響以及托名假作,和主觀臆斷的因素,評價魏文帝源出于李陵,缺乏詩文依據,同時追本溯源的標準也并不統一,所以有失偏頗。對于魏文帝詩歌的評價,過于主觀臆斷,雖然鐘嶸急于扭轉當時詩壇風氣,但妄下斷言,有失公允。
清代大儒王夫之在《姜齋詩話》[7]中這樣說:“曹子建鋪排整飭,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侯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為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fā),豈子建所能壓倒耶?”,王夫之在曹丕、曹植兩兄弟中最為推崇曹丕,他所說的原因就是曹植的骨氣和詞采是可以學的,以詞句取勝,是容易成名的,而不像曹丕以神韻取勝,非常人所能學來的。筆者覺得這段話是對鐘嶸最好的回應,好的詩歌不能過分地拘于一見鐘情,而是要經得起慢慢品味。
參考文獻:
[1]鐘嶸.詩品譯注[M].周振甫,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
[2]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余冠英.三曹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4]劉勰著.文心雕龍注[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5]葉嘉瑩.葉嘉瑩說漢魏六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2007.
[6]傅亞庶.三曹詩文全集譯注[M].吉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
[7]王夫之.姜齋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8]章新建.曹丕[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