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江

隨著上世紀六十年代“文化研究”作為批評理論和學科在西方社會的興起，一些被傳統(tǒng)學術界輕視或者忽視的現(xiàn)象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門對象，大眾文化可能是其中最早引起廣泛興趣的領域，這在國內(nèi)學術界想必是廣為人知的。然而，對于另一種研究對象的重要性及其學術史，國內(nèi)學術界恐怕就不見得那樣清晰明了，這便是“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對于日常生活的研究至遲在十九世紀末已進入西方學者的視野，并與西方學術界為人熟知的“現(xiàn)代性”研究糾纏在一起，是這些學者探討后者的廣泛性、普適性特征的重要路徑。特別是在諸多帶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左派學者進入這一研究領域之后，日常生活研究的視域繼續(xù)下移，由此實際上成為后來“文化研究”的先聲，在文化研究的先驅(qū)人物理查德·霍加特（Richard Hoggart）與雷蒙德·威廉斯（Reymond Williams）關于此類研究的一些帶有宣言性質(zhì)的文章中，便可看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在他們那里主要是英國工人階級的社區(qū)生活）所受到的空前的禮遇。

“日常生活”與我們更熟悉一些的所謂“公共空間”、“公共領域”不同，后二者偏重于知識分子的文化視野，與近年來國內(nèi)學者熱衷的知識分子研究或者都市研究并行不悖，而前者傾向于考察一種“日常的狀態(tài)”，它們是“不為人注意、不引人注目、不觸目驚心”的事物。如果將社會分為多個階層，可以說后二者關注的是文化精英階層，而前者關注的則是大眾階層和中產(chǎn)階級市民，雙方的視域有所銜接，但在根本上顯然不是一回事。在將雙方混為一談時（這種狀況在目前國內(nèi)研究界相當常見），日常生活大都只是一種想象性圖景而非具體實踐，更遑論形成經(jīng)驗，圖景往往止于客觀描述，只是被作為某種孤立的客體予以考察，而在經(jīng)驗層次上作為研究對象的日常生活則蘊涵著主體與客體的多向交流，某種看與被看的深層關系的探討。尤其值得警惕的是，在這種常態(tài)化的混合視域中，日常生活因其瑣碎不堪的表象以及諸多成見的慣性總是會被忽略、犧牲掉，被不斷堆積的歷史的灰燼和垃圾淹沒，或者本身便成為歷史的灰燼和垃圾，因而關注日常生活的研究及其學術史不僅是相關學術研究的必需，同時也是對人類自我文明進程負責的一種態(tài)度。

英國學者本·海默爾（Ben Highmore）二零零二年出版的著作《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論》（下引此書只標頁碼）是這一領域比較新的研究成果，這本書對于國內(nèi)學術界來說是值得多加重視的，它對日常生活進行了深入而有重點的理論探討，梳理了西方研究界兩百多年來的日常生活學術史，頗為有效地讓我們領略到日常生活竟有如此豐富復雜、可解又不可解的內(nèi)涵。

該書的開端頗為有趣，它并不板起面孔、擺開架勢做高談闊論之態(tài)，而是從福爾摩斯這一通俗小說中婦孺皆知的神奇?zhèn)商饺胧郑栌酶柲λ沟难劬碛^察日常生活，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那些稀奇古怪、非同尋常的東西，以及超出日常生活之外的驚世駭俗、神秘莫測的事物，最后再以天才的方法和精密的推理為它們祛魅（disenchantment），使它們回歸到“日?！?。這一套在柯南·道爾的小說中屢試不爽的方法系統(tǒng)，似乎恰好可以深入淺出地印證該書潛在的研究思路和觀念。在這樣一個通俗的開場白之后，海默爾隨即提出了他在這一研究領域的一個核心的觀點：所謂日常生活的現(xiàn)代性是“百無聊賴、神秘和理性主義這三者的特殊混合物”（10頁）。

“百無聊賴”具體指向日常生活的基本特征，整齊劃一，簡單重復，單調(diào)乏味，最能體現(xiàn)這一特征的常見物體是流水線，這一工業(yè)化的成果或曰后果并不局限于工廠的勞動生產(chǎn)之內(nèi)，而是已經(jīng)深入到日常生活的各個方面，逐漸使時間空虛化，使人異化。同時，無聊成了一種貶低社會其他群體的日常生活的標志，社會內(nèi)部以及各群體之間的差異，諸如階級、性別、種族和性活動都被夸大了?！吧衩亍敝赶蛉粘Ｉ詈诵闹械哪吧?，它與無聊構成一種反作用力，撕扯著人們的日常生活。神秘的產(chǎn)生一方面來自弗洛伊德設想的那個受到壓抑的欲望的世界，與“幻影匯集”（phantasmagoria，主要指發(fā)達資本主義社會令人眼花繚亂的商品陳列與異國情調(diào)的博覽）的現(xiàn)實世界沖撞時所產(chǎn)生的各種狀況，另一方面來自種類繁多的事物通過看似隨意或者偶然的奇妙的拼接組合而形成的不可解的意義，或者這就是“幻影匯集”本身的直觀效應（論及此處該書使用了一張圖片，那是大都市里隨處可見的商店櫥窗，玻璃后面陳列著時裝和身著時裝的模特，玻璃上反映出街道上的建筑和行人，形成了一種時空交錯、亦真亦幻的視覺效果）。接下去，海默爾并未順理成章地闡釋日常生活現(xiàn)代性的第三種元素——“理性主義”，而是轉(zhuǎn)入新的一章。在這一章里，海默爾提出首先應將日常生活作為一個美學概念來看待，注重感性認識和經(jīng)驗積累的運用；其次論述了日常生活的研究范圍，他特別強調(diào)了對于“總體性的欲望”的關注；然后又交代了該書的研究方法和篇章結構等問題。難道海默爾忘記了闡釋他自己所規(guī)劃的日常生活的第三種元素理性主義嗎？這的確是這一部分上下文的含混之處，或者我們可以這樣理解，日常生活的理性主義特征本意就是對日常生活采取一種嚴肅的研究態(tài)度，將日常生活作為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不易探求的領域”，賦予日常生活新的意義。第三種元素和前兩種元素從不同層面共同構成了日常生活的現(xiàn)代性特征，大致上呈現(xiàn)了該書所要探討的日常生活的復雜性，正如書中所言：“對于日常生活來說，沒有任何一種話語形式是永遠‘適宜的?！保?9頁）

在闡釋日常生活現(xiàn)代性的理性主義元素時，海默爾引述了在這一研究領域一些頗有影響力的學者和群體，譬如席美爾、超現(xiàn)實主義、本雅明、民意調(diào)查、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和德塞爾托（Michel de Certeau），這些人正是該書下面第三到八章分別予以研究的對象，這可以說也是本書的一個特色，即理論資源同時也是研究對象。上述學者和群體有我們熟悉的，也有我們幾乎一無所知的，在海默爾的研究視域中他們共同構成了日常生活的學術史，而且形成了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精致的譜系。

本雅明近二十年來始終是國內(nèi)學術界熱衷的人物，但很少有人從日常生活研究的角度來透視這位大學者，這當然也與本雅明著作本身的含混性有一定的關系。海默爾在書中開門見山地提出：“作為一個關鍵性問題，日常生活的主題在本雅明的工作當中處于核心地位?！保?02頁）在發(fā)出這個前所未有的觀點之后，海默爾多方位地將本雅明放在一種比較研究的視野中予以考察。譬如，本雅明與席美爾的比較就很有新意，對于本雅明獨特的研究方法提出了個人的解釋，不像國內(nèi)某些研究者將本雅明奉如神明，幾乎喪失了理性和基本的判斷力。又如，本雅明與超現(xiàn)實主義的關系：超現(xiàn)實主義通過并置、拼貼（蒙太奇）等方法重組日常元素，試圖透過這種蒙太奇把握日常生活中的奇跡與不可理喻，但海默爾認為他們的工作適得其反，只能招來更多對于日常生活的焦慮與困惑。而本雅明將上述超現(xiàn)實主義的日常生活藝術加以引申，創(chuàng)造了一種辯證的意象——撿破爛（亦稱拾垃圾），以一種甚為奇特的方式引入了新的觀察視角，打開了超現(xiàn)實主義試圖打開而終未打開的門。撿破爛實際上是一種精致的反諷，諷刺別人的工作有眼無珠，諷刺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破爛（垃圾）又可轉(zhuǎn)義為廢墟，乃至一切過時之物，本雅明晚期鐘情的“拱廊”實際上就是這樣的東西。關于拱廊的研究計劃實則體現(xiàn)了本雅明對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研究欲望，他據(jù)此提出日常的典型特征是震驚，賦予了日常生活新的因素。這種發(fā)現(xiàn)堪稱空前，對后來的研究者影響很大。證據(jù)、秘密、啟迪，諸如此類的東西就在眼前卻被視若無睹，猶如破爛和垃圾堆積在街邊，這是一種現(xiàn)代病癥，本雅明要做一個撿垃圾的人，他試圖發(fā)現(xiàn)其中潛隱的運作機制，將人們從心煩意亂的現(xiàn)代性狀態(tài)中喚醒，這種研究思路正如一些學者指出的帶有猶太教神秘主義的色彩。

第六章《民意調(diào)查：關于日常生活的科學》可以說是該書最與眾不同、最耐人尋味的一章。它集中深入地探討了上世紀三十年代在英國興起的一項“科學”活動或計劃——“民意調(diào)查”，這與我們所熟悉的當代西方發(fā)達國家流行的民意調(diào)查有所不同，但又并非毫無瓜葛，前者可說多多少少是后者的前身。這項活動始于一九三六年英國國王愛德華八世的退位危機，其初衷是調(diào)查在這場突如其來、影響深遠的危機之下，社會大眾及其日常生活受到了怎樣的影響？或者說這場危機究竟有沒有改變大眾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并且在哪些方面、在多大程度上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其調(diào)查的領域和問題非常值得玩味。譬如在該書第一百五十一頁，作者給我們提供了一份真實的調(diào)查表，它由二十二個問題組成，單個看這些問題并無什么新鮮之處，但重要的是它的排列順序，這里蘊藏著民意調(diào)查者們的策略。一個看起來直截了當?shù)膯栴}緊跟著一個奇怪而令人不解的問題，如在提問宗教的重要性之后又提問：“對于接觸你的同胞的身體和氣味，你是熱情歡迎還是退縮回避？”民意調(diào)查通過這樣具有精神分析色彩的“特殊的蒙太奇實踐”，試圖揭示社會個體受壓抑的廣泛背景，以及日常的公共世界的各類素材對潛意識的滲透和干擾。因為民意調(diào)查的一些主要參與者曾是人類學家，他們曾在蠻荒之地與食人族共同生活，因而就把人類學、人種學的方法與知識運用到民意調(diào)查中，溝通了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并間接地為日常生活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論。

海默爾的判斷力十分敏銳，且有近水樓臺的便利，他認真地梳理了民意調(diào)查這項活動的歷史軌跡，將其與日常生活文化理論的形成拉上了關系。在這一章的最后，他還特別提及了民意調(diào)查在日常生活的學術譜系中的獨特地位：“與席美爾和本雅明都不同的是，民意調(diào)查對于日常生活的理解的基本特征不是‘現(xiàn)代性或者大都市，因此，日常生活變成了不同的實踐和經(jīng)驗的大雜燴。城市現(xiàn)代性并沒有為這種敘述寫盡，相反，在允許出現(xiàn)范圍更為廣闊的文化實踐（本土文化、殘余物以及地方習俗等等）時，日常生活變成了徹底異質(zhì)的東西。”（185頁）顯然，在當代有關日常生活的學術研究中，民意調(diào)查具有不容忽視的作用和方法論的價值，而且?guī)в惺愕挠?，即講究實際、重視經(jīng)驗和實證，不做純粹的理論探討和思辨。正如海默爾所言，民意調(diào)查作為方法和理論雖然是自相矛盾、混亂不堪的，但它無疑又是有意義和價值的，與此前此后的各種日常生活研究都有所不同，海默爾最看重的實際上就是這一點，這也是他用大量篇幅不厭其煩地研究這一運動的始末與經(jīng)典文本的主要原因。

總體而言，《日常生活與文化理論導論》實際上是一部關于日常生活研究的學術史，叫作導論完全是恰如其分的，從中我們也會發(fā)現(xiàn)一些極有意義的命題和思路，如精神分析和蒙太奇制造了日常生活的詩意；從日常生活的角度研究階級意識或無意識的形成；日常生活是批判的馬克思主義的核心問題等等。然而無須諱言，該書其實并未給我們提供如何審視日常生活的新的方法和技巧，它是一本學術史，一本關于理論探討的書，它感興趣的與其說是日常生活，不如說是有關日常生活的理論，特別是日常生活的現(xiàn)代性與詩意；而且該書具有強烈的歐美文化背景，它所論及的各種現(xiàn)象都無法抽離它們所產(chǎn)生的那個語境，它也沒有論及任何歐洲以外的學者，作者雖對此有所認識，但也無能為力。當然下面這一點也是毫無疑問的，該書極大地深化、拓展了我們對于那些天天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種種事情的理解，它們之中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或許是美妙的或許完全不是，絕不像其表面看上去那樣無足輕重、一覽無余，這些事情被統(tǒng)稱為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