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長與〈山海經(jīng)〉》(《朝花夕拾》1927年)讀后令人深思。魯迅先生很懷念兒時的保姆阿長(即長媽媽)。他深情地祈禱:“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魯迅先生寫這篇回憶性散文時,已經(jīng)46歲了,阿長“辭了這人世,大概也有三十年了吧”,魯迅還紀念著她,可見阿長是多么值得懷念,魯迅對長媽媽懷有多么深厚的情感。(八年級語文上冊《教師教學用書》)
阿長跟孔乙己一樣,出身社會底層,身份低微到連名字都不為人知,就連外號也是周圍的人隨便起的,魯迅對孔乙己這樣一個讀書人的態(tài)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阿長比之于同等社會地位的祥林嫂,可謂是幸運之女神了。祥林嫂的不幸則更多發(fā)生在其失去孩子(阿毛)之后。而阿長的幸運轉機又是怎樣出現(xiàn)的呢?
難道僅僅是因為長媽媽給他買了一部《山海經(jīng)》嗎?我們知道,魯迅先生一生讀書無數(shù),是一輩子跟書打交道的大文學家,難道這部《山海經(jīng)》就是如此珍貴嗎?想必其中定有深意。那深意又是什么呢?
還是讓我們從魯迅先生的其它作品中尋找答案吧!
魯迅先生于1902年去日本學醫(yī),后改為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企圖以此改變國民精神。1918年5月,首次用筆名“魯迅”發(fā)表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上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吶喊》首篇),大膽揭露封建禮教人吃人的本質。該文的最后一句話是:“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當時的社會,人們大都已受到封建思想的毒害,總會有意無意的迫害別人,即“吃人”,作者希望未來的光明,希望有人改變當時的黑暗社會,寄希望于孩子,救出那些還沒有被侵害的孩子來改造社會??墒呛⒆邮钦麄€社會中最弱勢的群體,又怎能擺脫“被吃”的命運呢?《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妹妹,被狂人一家吃掉了;《故鄉(xiāng)》(《吶喊》)中的閏土由“少年英雄”淪為中年木偶人,亦是被吃掉了;《風箏》(《野草》)中“我”那孱弱多病、追逐春天的弟弟也被“我”在無知中吃掉了?!熬染群⒆印边@一聲聲的吶喊,有幾人理會,又有誰能夠做到?
而“長媽媽”,一個下層勞動婦女,一個沒有文化的“粗人”卻做到了,做得是那樣不折不扣,爽快徹底,在此,讓我們看到,長媽媽所為的意義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購買《山海經(jīng)》這部書本身了。
因此,當阿長買來《山海經(jīng)》時,作者寫道:“我似乎遇著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薄斑@又使我發(fā)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闭婵芍^又驚又喜,感激不盡。
兒時的作者非常想得到畫了圖的《山海經(jīng)》?!皢杽e人呢,誰也不肯真實地回答我”?!皠e人不能做”乃是不愿做或不屑于做啊,只有阿長那樣知“我”心,把一個小孩子的話放在心上。由此可見,是長媽媽救了“我”一顆失去希望、日漸干枯的心,“我”又何嘗不永久地懷念著她呢?
對比同一時期的回憶性散文《五猖會》(《朝花夕拾》1927年)。 “五猖會”,民俗的一種。五猖會之日,四鄉(xiāng)百姓云集海陽燒香,祈求五猖神主驅鬼祛邪,消兇化吉,場面熱鬧異常。它是魯迅兒時喜愛去看的一種盛會。
魯迅這樣描述當時去看廟會前的情景:“因為東關離縣城遠,大清早大家就起來。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jīng)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飲、點心盒子,都陸續(xù)搬下去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面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后。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這所謂的‘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鑒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里上學的歲數(shù)是多揀單數(shù)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里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
在百靜中,我似乎頭里要伸出許多鐵鉗,將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夾住;也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發(fā)著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鳴叫似的。
他們都等候著;太陽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經(jīng)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來,拿書走進父親的書房,一氣背將下去,夢似的就背完了。
‘不錯。去罷。父親點著頭說。
大家同時活動起來,臉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將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賀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我卻并沒有他們那么高興。開船以后,水路中的風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對于我似乎都沒有什么大意思。
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p>
選文描繪了作者兒時去看一場難逢的盛大的廟會前,十分急切興奮的心情。但在出發(fā)的時候,父親卻讓作者背誦一字也不懂的《鑒略》。令人痛心的是,作者長大以后仍沒有忘記背書時的痛苦,反而忘記了那一年的五猖會是什么樣子,當時所背的《鑒略》也只有前四句還記得。從中看出當時父親的做法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多么沉重的陰影,試想那次去看五猖會有什么開心可言呢?
可是受到如此摧殘的“我”又何嘗清洗過這一漠視弱小靈魂的封建遺毒,當作為兄長的“我”出現(xiàn)在《風箏》(《野草》)中時,又以更惡劣方式虐殺著弟弟的精神,這是何等的悲哀。虐殺者與被虐殺者都被愚昧觀念所支配,彼此都不知道有什么錯。相比于父親和“我”,長媽媽又是何等的偉大,怎么不值得我永久的懷念?。?/p>
綜觀魯迅先生所創(chuàng)作的文藝作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每當他的筆鋒觸及到孩子時,總是那樣的鮮活與靈動。而其筆下的成年人則多為死寂與不堪。
魯迅先生逝世于1936年,于之前的1934年,他寫下了雜文《看圖識字》(《且介亭雜文》),里面有這樣一段話:“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以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語言。他想飛上天空,他想潛入蟻穴……然而,我們是忘卻了自己曾經(jīng)為孩子的情形,將他們看作一個蠢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即使因為時勢所趨,只得施一點所謂教育,也以為只要付給蠢才去教就足夠。于是,他們長大起來,就真的成了蠢才,和我們一樣了。然而我們這些蠢才,卻還在變本加厲的愚弄孩子?!薄熬染群⒆印保@可算是魯迅為孩子發(fā)出的最后的吶喊了。
盡管魯迅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首祭打倒“孔家店”的大旗,我還是要引用孔子的“吾道一以貫之”來強調:終魯迅先生的一生,都是把“救救孩子……”作為“道”來執(zhí)行的。
從1918年魯迅為孩子發(fā)出的第一聲吶喊算起,至今差不多近百年了,然而我們的民族真的被驚醒了嗎?
筆者曾經(jīng)收到這樣的一則段子:一位醫(yī)生死后被打入第十八層地獄,氣得跺腳鳴冤,不料腳下竟發(fā)出怒吼:“別跺腳,灰塵很大!”醫(yī)生奇怪:“不是說地獄只有十八層嗎?原來下面還有的?!庇谑沁B忙問:“誰在下面,做什么工作的?”答曰:“我是做老師的。”醫(yī)生茫然問道:“我進第十八層,是因為閻王說我們醫(yī)德惡劣,把病人的身體給治死了。那么你們做老師的,不是被譽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嗎?為什么比我還慘?”那位老師答道:“閻王說我們師德不好,讓學生的靈魂死掉了?!?/p>
這則黑色幽默,看似荒誕,實則反映出當前教育出現(xiàn)的問題:素質教育喊得震天響,應試教育卻大行其道。
考試分數(shù)成為評價老師和學生升學的主要依據(jù),甚至是唯一的依據(jù)。迫于考分的壓力,中小教師在拼命地加班加點,搞題海戰(zhàn)術,試想,全國2億多中小學生該有多少被等身的試卷所淹沒?并因此產生畏學、厭學心理的學生又有多少呢?君不見:近年來一些地方中考、高考前后出現(xiàn)的一起起畢業(yè)生焚燒試卷、書籍的事件,不正折射出我們教育的弊端嗎?
魯迅先生很注重理解孩子,早在1919年10月創(chuàng)作的雜文《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墳》)中,就有這樣的語言:“直到近來,經(jīng)過許多學者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蠻做,便大礙于孩子的發(fā)達?!?/p>
只有家長、老師乃至所有的成年人都真正地理解了孩子的需求,才能挽救孩子。
“救救孩子……”救救我們民族的未來吧!
我想,這正是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阿長與〈山海經(jīng)〉》的深意所在吧。
代世海,教師,現(xiàn)居廣東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