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笑嫣
經(jīng)常的失眠。依萱再一次回過頭看窗外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她從靠墊里起了身,雙手交叉抓住睡裙的下擺,把它從頭上抻了出來甩在床上,又伸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T恤,再穿好牛仔短褲和帆布鞋子。
那只T恤白色的,卡瑪?shù)臉丝p在里面,樣式倒是很普通,只是用印制或者線縫等不同的質(zhì)感在上面顯現(xiàn)出黑色的文字:“The first lesson:Do I need?!碑敃r依萱就是因為這句話買下了這個T恤。但是她思考了半天,為什么是“need”而不是“want”。這讓她稍稍有些不滿意。
她穿這件T恤的時候要小心一些,因為領(lǐng)口被她亂七八糟地掛上了一圈別針,這讓她感到能離The runaways的Joan Jett近一些,雖然她找不到一塊木板來給自己的衣服帥氣地噴上“SEX Pistols”,但是一圈別針總是沒問題的。依萱也說不出她和The runaways、Sex Pistols,又或是任何一支搖滾樂隊有什么關(guān)系。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又循規(guī)蹈矩的高中生。她不搖滾。她沒有凌厲的短發(fā)、深邃的煙熏妝和瀟灑的生活,除了失眠,她和別的學生沒什么不一樣。
出門的時候城市還很安靜,空氣不同于一天中其他時間的粘稠。依萱沒什么地方要去,只是因為整晚瞪大著眼睛,天亮就告訴她不用再熬什么了,于是她起身,連續(xù)幾天都是如此。
今天她要去附近的城市公園走一走,走一圈就回家,她想。她走得很慢,看見一些清早遛狗的中老年人,前一晚下過雨,地上濕漉漉的,葉子比往常更綠了,顏色像要溢出來的油彩,樹上還沒成熟的小石榴看起來水靈靈的光滑,像上了一層釉。石榴花有些被打落在了土里,有些才剛剛生出來。
石榴花這東西,開得尷尬急促,依萱想,它比一般的花開得晚,錯過了春天挨到夏天,剛要開放就被果實和后面的花催著,畏畏縮縮匆匆忙忙的,像個受氣的小媳婦。
往回家走的時候五點多了,路過兩家超市和一家網(wǎng)吧,她去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好鄰居買了個豆沙面包,還有一盒大果粒酸奶,回到家作為早點吃了。收拾了東西,翻了一遍昨天被插在門縫里的超市促銷廣告,差不多到了上學的時間,依萱突然覺得有些困了。
樹冉在看小說,這是依萱進班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偶然,每天進班級依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靠窗那邊倒數(shù)第二個座位看去。樹冉是個瘦高的男生,長得很干凈,頭發(fā)也總是打理得很帥氣。松松垮垮的校服套在他的身上卻也與一般學生不同,隨意而瀟灑。竟然有人可以把校服也穿得這樣好看,依萱總是會這樣想。每天早上看到他時,依萱都會注意他拿著書的手指,消瘦纖長,骨節(jié)分明,那是一雙很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手。
依萱是語文科代表,每天早讀的時間她要負責收前一天的語文作業(yè),“各組小組長把語文作業(yè)收上來交到我這里!把沒有交的人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給我!”每天都要重復的一句話。每天都要重復的還有,一張寫著“樹冉”的紙條交到她的手中,然后依萱便向樹冉看去,有時男生抬起頭向她點點頭,有時依舊平靜地看著他的小說,沒有什么表示。依萱便找了兩個同學,和她一起抱了作業(yè)向辦公室走去,她的手里還捏著那張寫著樹冉名字的紙條。
樹冉不交作業(yè)那是司空見慣的事,每一科都一樣。但他愛自己看書,除了數(shù)學考試他在埋頭大睡,每一科還都是不錯的,語文尤其優(yōu)秀,不像一般的頹廢少年。這樣的男生總會很引人注意,依萱也像其他的女生一樣,注視著樹冉,她有時覺得樹冉就像一株植物,被安靜地放在窗子邊,淡淡地享受陽光,默默地呷取點點水分,于是他便兀自生長了,干凈明亮。
“依萱,第一節(jié)什么課來著?”
“英語吧,好像?!?/p>
“壞了,昨天英語老師讓背的課文我還沒背呢,你背了沒有?”
“背了,不太熟。”
一起送語文作業(yè)的同桌塵儇每天在往返教室與辦公室之間的路上總會找些話來說,從上課內(nèi)容到課間同學們的討論,從昨天晚上的電視劇到今天一早的電視新聞,從貴州的洪災到太陽風暴抵達地球……他總是能想到一些話來說,不管依萱想不想聽。倒是另一個陪依萱一起送作業(yè)的女生糯糯總是嘻嘻哈哈地應著塵儇的話,好像她對什么都感興趣一般。
糯糯是依萱的好朋友,在軍訓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她們站隊是前后排,依萱站在糯糯的后面,每天站軍姿都盯著糯糯的后腦勺一動不動。糯糯很開朗,一天嘰嘰喳喳的,和依萱就親近了起來,休息的時候就盤著腿靠在依萱身邊,一副滿足的樣子,晚上有時還偷偷來依萱的宿舍分享零食,依萱便與前面這個后腦勺有了姐妹一般的感情。找人幫忙送作業(yè),當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糯糯。至于塵儇,并不是依萱找來的,而是自告奮勇。塵儇很照顧人,作為依萱的同桌經(jīng)常幫忙買水,有時突然地就掏出一個漂亮的小本子或是書簽之類的,送給依萱,說是偶然看見的覺得很適合她。依萱明白塵儇喜歡自己,可自己注視的只有樹冉??v使對樹冉她只是遠遠地觀望,但是對于她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她不想接受塵儇的這種刻意的關(guān)心,卻又總是推脫不掉。如果說了類似于“塵儇,謝謝你,可是我真的不需要這些東西”這樣的話,塵儇總是會回答“都會有用的啊,文具嘛!”或是“客氣什么,同桌這么長時間了!”依萱便不再懂得該如何推脫,她也明白塵儇是不會讓自己還回去的。何況人家也沒有說“我喜歡你”之類的話,總不能說“別送了,我不會喜歡你的。”再者依萱覺得塵儇的人很好的,她也害怕傷害他。
每天晚上放學的時候,糯糯和依萱一起走去車站,坐不同的車。路上和等車的時間里,糯糯總是會拿塵儇和依萱打趣。當然她知道依萱不喜歡塵儇的,但平常會說一說玩笑而已,圖個開心。
那是又一次的失眠,不過不是凌晨,而是深夜。依萱看見天空泛起了紫紅色,便走了出去。路燈都是橙黃色的,依萱就沿著馬路牙子走,也不知道都想些什么,就是那樣一直走。走到地鐵口的時候,她走不下去了,因為前面的馬路牙子上蹲著一個女孩,二十出頭的樣子,長長的黑色頭發(fā),邊緣是長長的大卷向內(nèi)回旋,染了紫色。長發(fā)搭在背上,很多從側(cè)面垂了下來,擋著女孩的臉。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鞋子,很高很尖銳的鞋跟。女孩一只胳膊搭在膝蓋上,手里拿著一支燃到一半的煙,小火星仿佛要給黑夜燙一個洞出來。
“小姑娘這么晚不睡覺,跑馬路上來晃悠什么?”女孩抬起頭來看著依萱,很濃的妝,但是很美。
依萱猶豫了一下,回答:“我睡不著,出來走走?!?/p>
女孩吸了一口煙,慢慢吐出來,自己換了個姿勢,坐了下來,又拍拍旁邊:“你也坐。”
依萱慢慢坐下來,看著馬路對面的路燈。
“我叫May,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問。
依萱想了一下,告訴她:“Vivian”。
“Vivian。嗯,名字挺好聽。為什么睡不著?失戀了?”
“沒有。就只是睡不著。”
“呵呵,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和你一樣。估計這個年齡睡不著的不多,算咱倆有緣。不過我可沒選擇你這樣的方式,大晚上的出來散步。呵呵?!盡ay又笑了兩聲。
“那你怎么辦?”依萱轉(zhuǎn)過頭看身邊的女孩。
May把煙頭在地上捻了,說:“彈吉他,唱歌?!?/p>
“可是……那么晚了,會把爸爸媽媽吵醒的啊,他們不說你嗎?”依萱覺得確實很帥,但聽著不現(xiàn)實。
May“哈”的一聲笑了,撩起頭發(fā)別在耳朵后面,盯著依萱的眼睛一動不動:“我爸爸早死了,車禍!我媽媽就跟別的男人跑了,還說什么要帶著我,誰都聽得出來那只不過是象征性的一句話,我說我才不去,她就拎著行李箱走了。所以家里就我一個人?!盡ay說話的語調(diào)很高,說過之后便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前面,除了空曠的馬路什么都沒有。
依萱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也沒有說話。
“行了,這有什么好坐的啊,我回家了。你是回家呢,還是去我家參觀?”May說著站了起來,依萱這才看出她穿的是一件黑色連體褲,胸前蕩著水紋一樣的黑色荷葉邊,三層,脖子上戴了金屬的牛角形大項鏈,和手指上的戒指相配,很有存在感。
依萱也站了起來,猶豫著,她覺得自己是應該回家的,誰知道這個濃妝且吸煙在黑夜出現(xiàn)的女孩是什么人,可是她又實在想突破一下,她常年的生活就像一個死人的心電圖,波瀾不驚,而面前這個女孩意味著一種不一樣的生活,她感到一股如酒精般的冰涼劃過身體內(nèi)部的感覺,有種嚓的一聲被火柴點燃的興奮。
“算了,你還是回家吧,我看起來不太像好人?!盡ay咯咯咯地笑了幾聲,轉(zhuǎn)了身去。
“May!”依萱叫住了她。“我跟你走?!?/p>
依萱本以為May就會住在附近,沒想到她帶她到了停車場,掏出鑰匙按了一下,一輛寶馬560Li閃了閃燈?!澳阕瘪{駛吧?!盡ay說。
依萱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心里早沒了叫住May那時的干脆,除了好奇和驚異,更多的是忐忑不安。對于這個女孩她沒有任何了解,只見了這一面,連她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就坐上了她的寶馬要跟她回家??伤释苡幸粋€突破點了,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只一碰就會出水的水閥,只不過樣式過于老式而平常,從來沒有人注意過她,來碰她。于是她只能在注視著樹冉的時候,安靜地,緩慢地,一滴一滴掉出水來。而現(xiàn)在,她覺得她很有可能可以順暢地讓水流淌了。
“傻丫頭,想什么呢”,May噼里啪啦地收拾了一通后座的東西,坐在了旁邊,系好安全帶,又放上了音樂,是迪曲?!癘k,Vivian,把安全帶系上,我們出發(fā)了!”
深夜的馬路十分空曠,紅綠燈卻在恪盡職守。May開的車很瘋狂,拐彎處也不見減速,根本就是甩了過去,尤其上了高速后一路風馳電掣,把寶馬開出飛機的速度。依萱有些心驚,緊緊抓著車上的把手,雖也覺得痛快,還是提醒了May一聲“這個路段限速70”。May頭也不回:“沒關(guān)系,你坐好了就行。”
“算了算了,當免費坐了一回過山車吧?!币垒嫘南搿H缓笏挥勺灾鞯匦α?。
May把車停在了一棟小別墅前,果然,如果父母不在家、不管她的話,縱使她在半夜彈吉他,也不用擔心樓下會有大媽上來捶門。
“給,喝點東西吧。”May遞過來飲料時依萱正在環(huán)視著大廳,雖不是那種大別墅,也沒有過于華麗的裝飾,但那些裝修都十分精致高貴。墻上沒有畫,而是很多很多的絲巾掛在上面,各異的顏色,或柔和或灑脫,很多還都是手繪,那種夢幻的藝術(shù)味兒讓人喜愛。依萱接過飲料,粉綠色的罐子,梅花的圖案,很漂亮。依萱記得在ole看過這個飲料,但當時自己還是只買了一瓶礦泉水。
“我還以為你家里應該到處是樂隊圖片和搖滾氣息呢?!币垒嬲f。
May笑了,正喝著水差點噴出來:“彈吉他就必須是搖滾人?我是也很愛搖滾的,但同時我愛很多東西。如果你想看和搖滾有關(guān)的東西,當然,那也有?!盡ay狡黠地向她眨了眨眼睛,“不過現(xiàn)在我們得把衣服換了,這樣可不怎么舒服,我還得卸妝。嗯,你跟我來,挑一件睡衣吧。”
依萱跟著May上樓,在一個房間門前停了下來,May打開門,旁邊的墻上亮著紅色的三條小提示燈,May按下去上面的那個,房間中央的大燈亮了起來。依萱嚇了一跳。除了一只巨大的滴水觀音,房間里面都是柜子和架子,里面掛滿了衣服,套裝,襯衣,T恤,馬甲,短裙,短褲,連衣裙,牛仔褲,工裝褲,連體褲,小禮服,旗袍……且都是夏裝,沒有其他時令的衣服。鞋子自然也是出奇的多,時裝鞋,晚宴鞋,帆布鞋,板鞋,人字拖……相配的,架子上面的包也是琳瑯滿目。
依萱站在門口發(fā)愣,May走進去打開一個柜子,里面都是睡衣和成套的內(nèi)衣,她回過頭來問依萱:“你要哪個?自己進來挑吧?!币垒婺X袋發(fā)木,進去隨便指了一件睡裙和一套內(nèi)衣。May自己也挑了,然后關(guān)好柜門:“那我先卸妝,你去洗澡吧,我?guī)闳ピ∈??!?/p>
依萱從浴缸和溫水溫暖的懷抱里出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選的睡裙過于sexy了,很多鏤空?;氐酱髲d的時候,May已經(jīng)在等她了,“那……你去洗吧?!币垒嬲f。
“我已經(jīng)在另一個衛(wèi)生間洗過了?!盡ay回答。
卸了裝的May少了一股的凌厲和嫵媚,看起來倒像是平常人家的大姐姐。
“那……我們?nèi)タ磽u滾?”說著May起身,帶頭先走了,依萱緊跟著。參觀了她的各種樂器,她收集的唱片、海報、徽章,還有專門的大本子,貼著不知道哪剪下來的搖滾圖片,上面勾勾畫畫地做著注釋。再后來May教依萱打電動游戲,兩個人坐在軟得一開始差點讓走上去的依萱跌倒的地毯上握著手柄慷慨激昂,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Vivian,你還要上學呢吧?”
“嗯。學校七點開門。”
“那我們換衣服,我送你。對了,你手機給我?!盡ay伸出手來。
依萱把手機放在她手上,May按了幾下,然后還給依萱:“我把手機號存里面了,無聊了,就call我?!币垒纥c點頭。
兩個人回到那個放衣服的房間,May看著依萱的衣服,皺了皺眉頭:“我再給你找一件衣服穿,好吧?”
當依萱在一些注視的眼光中從寶馬上下來,走進校門口的時候,看了看傳達室里的鏡子,她心里按耐不住地激動。不是什么過分的衣服,沒有sexy也沒有搞怪奇特,穿在學生身上也不能說哪里過分,但就是面料、就是剪裁、就是肩章以及流蘇的細致設(shè)計,讓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不一樣。May相應地為她打理了頭發(fā),撲了淡淡的妝,很自然也不夸張,但她就脫胎換骨地漂亮了。此時很多目光注視著她,但她想著一個人,想他現(xiàn)在應該還是坐在窗邊讀書,想他看見這個不一樣的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即使她知道他是淡然的,從來不為所動。
依萱出現(xiàn)在班級的時候能夠感到班里的氣氛一下就不對頭了,所有的目光都鎖定了她,全部都是訝異的神情,緊接著就是嗡嗡的一陣陣小聲議論。她把目光從這些臉上一掃而過,看著窗口的樹冉,他似乎被大家的聲音從書中拎到了現(xiàn)實中來。樹冉抬起了頭,看到門口站著的她,依萱瞬間臉一紅不知如何是好,但樹冉馬上又埋頭回到了他書里的世界。依萱心里有些落差,像往常一樣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一旁的塵儇正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還沒有緩過神來。
“各組小組長把語文作業(yè)收上來交到我這里!把沒有交的人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給我!”像往常一樣,依萱站起身來喊著。于是各組的小組長停止議論,站起來從后往前收著本子。一個小組長,是個叫柳含的女生,把小組的本子重重地往依萱桌子上一摔,挑起眉毛直直盯著依萱的臉,腦袋左右晃了兩下,撇著嘴“呦呦”叫喚了兩聲,挑著一個嘴角笑著走回去了,于是后面她周圍的那幾個女生盯著依萱哄笑了起來。
依萱臉上一熱,但什么都沒說,接過其他小組長抱來的本子碼好。剛想叫塵儇和糯糯一起去送本子,回頭一看,卻突然發(fā)現(xiàn)塵儇回著頭怒目而視,接著他便站了起來走到柳含面前,指著女生的鼻子說,我警告你,別沒事找事!
柳含抱著雙臂,又是“呦呦”兩聲:“看見沒,這就有人護花了!看見有人發(fā)騷就有人發(fā)賤??!”
班里的人都抬頭看著,有些女生掛著笑,顯得饒有興味。
依萱臉更燙了,忍不住回了一句:“你呦什么呦,牙疼啊你?”依萱知道這個柳含平時就和自己過不去,她是上任的語文課代表,被依萱頂了下去。但從未如此明顯且大庭廣眾的表現(xiàn)過,大概這次是醋壇子翻了忍不住了。但依萱平時文氣得很,架很少吵,罵人是不會的,臟字是一個也說不出來。在她聽來,柳含說的“發(fā)騷”、“發(fā)賤”就已經(jīng)太過分了。
柳含顯然沒想到依萱還會還口,便瞇起小眼睛從牙縫里擠著字:“我說是你發(fā)騷了么?我點名道姓了么?你這么搶著回答那可是你自己承認的,真可笑,不打自招!”
“啪!”一聲清脆的聲音,全班都驚詫地看著捂著臉的柳含——和動手的人,而打這一巴掌的,自然不是依萱,卻也不是站在柳含面前的塵儇,而是剛剛還若無其事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看書的樹冉。
“嘴巴里放干凈點。大家都看得出來是怎么回事?!睒淙秸Z調(diào)平穩(wěn),說完就不緊不慢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平時獨行的樹冉竟然站出來打抱不平,為的是突然煥然一新的依萱!整個班都愣了,那些剛剛還等著看好戲的女生表情都僵了。依萱站在一旁更是不知所措,她心里的線全部亂七八糟地纏在了一起,她不知道那些平常并沒有招惹過的女生為什么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團結(jié)一致起哄,不知道樹冉這個動作會在班級引起什么樣的反響,更重要的是,樹冉為什么會這么做,為什么會為了她這么做!然而更多的,依萱是感到一種驕傲的快意和揚眉吐氣,就像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壓抑了很久,突然被激活了,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之前似乎都是在壓著肩膀走路,而現(xiàn)在,她終于舒展開了身體。就憑樹冉為她站出來這一巴掌、這一句話,其他的什么她都可以不想。
柳含的嘴唇直哆嗦,想反口說點什么,但好像又找不出什么話來。最后她干脆坐回椅子上:“好,我明白了,你們都給我等著瞧!”
塵儇本來也愣著,聽了這話又要發(fā)作,依萱趕忙過去拉住了他的手臂:“我們?nèi)ニ妥鳂I(yè)吧?!迸磁匆舱玖似饋碜叩揭垒孀雷优?,拍拍那些本子:“塵儇,送作業(yè)了?!?/p>
塵儇瞪了柳含一眼,轉(zhuǎn)身向那些作業(yè)本走去。三個人的身影出了班門,直至不見。大家剛想說點什么,又突然想起坐在班里的樹冉,于是最終還是安靜了下來。教室里,走廊里,整個學校,都在早讀安安靜靜的氛圍里,宛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發(fā)生過的就是發(fā)生了,涂抹不掉,能修改卻不是向好的方面,反而是添油加醋的各種版本。一個班本就人多嘴雜,一個學校的嘴就到了吃人的地步。
樹冉本就是學校的名人,縱使他平常低調(diào),卻是無數(shù)女生仰慕和暗戀的對象,這使依萱簡直成了巫術(shù)里的人偶娃娃,被那些女生在心里用針狠狠地刺著。
什么平凡的小女生依萱為了吸引注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結(jié)果造成班級群架,什么樹冉充當白馬王子動手打了只因為看不慣而替班級宣揚風氣的女生,之后摟著依萱不顧眾人的目光離開了班級;什么依萱平時就借科代表的身份每次都特意找樹冉收作業(yè),暗送秋波眉目傳情,還有的說樹冉和依萱本來就有地下戀情,但暗戀樹冉的人太多,所以依萱就想了這么個法子來激樹冉,以在學校確立她和樹冉的關(guān)系……
才不到一個上午的時間,似乎這件事就已經(jīng)人盡皆知、滿城風雨了。依萱偷偷地瞥過樹冉一眼,那時他正抬著頭看窗外的天,陽光灑在他的頭發(fā)上,散發(fā)著柔和的亞麻黃,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安靜,世界在他那里沒有改變過。依萱覺得他是應該繼續(xù)安靜著的,可她還是覺得有些失望,好像又期待樹冉能夠有所表示,哪怕只是恰巧在這時迎上她的目光看她一眼。
“也許他只是打抱不平吧?!币垒嫘南?。然而依萱卻沒有注意,她的每個舉動、每個神色都被一雙眼睛緊緊地注視著,包括她向樹冉瞥去的那抹目光。此刻,他身旁的塵儇,擁有那雙眼睛的人,仿佛看出了什么,心如玻璃般片片碎裂了開來。
關(guān)于這些狀況,依萱很想找個人訴說,她在坐立不安和各種異樣的眼光與氣氛中挨過了一天,終于盼到了放學。依萱挎著糯糯的胳膊往車站走去,她看得出來糯糯的好奇,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想要訴說的對象不是糯糯,她想要把這件事作為不告知糯糯的秘密。糯糯一路上等著依萱開口,卻發(fā)現(xiàn)依萱根本沒有要告訴她什么的意思,剛要開口詢問,卻看見車站上一個人靠著廣告牌等在那里,看見她們走近,那人便站起身子向她們走來。糯糯斜眼看了一眼依萱,她的表情是吃驚和不知所措的。糯糯拍了一下依萱的肩膀,加快腳步走過了迎面走來的那個人,一頭扎進了等車的人群里。
迎面走來的那個人,在依萱的面前停下腳步。這個消瘦的人影,是樹冉。
“一起坐坐吧”,他說。
依萱跟在樹冉的后面,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去哪里,此刻她沒有什么思考能力,只是機械地跟著那個身影。他的身影看起來那么恍惚,像在深海中一尾身體柔軟光滑的魚,在與她相隔的水流中兀自游走。但他就在她的面前,他向她發(fā)出邀請,說“一起坐坐吧”,于是她便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尾隨其后,寸步不離。
那是一家小咖啡館,賣的是云南風味的菜肴,和各種歐式的點心。餐布、椅墊和墻面上掛著的布藝品都有濃重的民族風情。樹冉此時就坐在她的對面,而此刻她卻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每天都要注意的那張熟悉的臉,只是盯著他身后的蠟染畫和浮雕,假裝饒有興味。
“你今天很漂亮?!睒淙降卣f。
依萱臉微微一紅,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臉色一定就像他們面前那兩杯粉紅色的果酒一樣。她看著說話的人,他正把手里的手機放在桌面上橫豎來回翻轉(zhuǎn)著,目光卻是盯著她。 “不過……為什么突然這樣?”樹冉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因為,因為我想改變?!币垒妾q豫了一下,回答道。
樹冉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果酒:“不錯。想改變是好事,能找到一個不一樣的自己??墒窃趯W校這個環(huán)境里,與眾不同可是要受排擠的,就像今天這樣。你還會繼續(xù)改變嗎?”
這回依萱沒有猶豫,她認定了正確答案——在樹冉心目中正確的答案:“會?!敝贿@樣一個字。
樹冉又笑了:“我喜歡這樣的性格?!?/p>
此刻依萱的腦袋像是一只萬花筒。她知道,她的答案選擇對了。
樹冉送她到小區(qū)門口,依萱一個人向里走的時候在想,終究沒有把“你今天為什么替我站出來”或者“為什么今天找我吃飯”這樣的話問出來。沒問也是好的,太快了就沒意思了,或者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有可能,依萱這樣安慰自己。突然她覺得身后有腳步聲,這時天已經(jīng)晚了,小區(qū)里沒有人,依萱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可身后的腳步聲也快了起來。依萱的心砰砰直跳,這不會是樹冉。樹冉的腳步聲從來都是輕緩的,那種他獨有的節(jié)奏,依萱聽得出來。怎么辦,依萱想,為什么今天一天會這么多事呢。
“Vivian!”身后的聲音響起。
依萱一愣,知道后面的人是誰了。提著的那顆心終于得以沉了下來。
依萱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穿了白色聳肩小外套搭了暗綠色蕾絲吊帶,以及破洞牛仔褲的女孩走了過來,甩著她的白色車線柳丁包。
“哎呀呀,我在路口等了你半天,結(jié)果看見你和一小男生在一起,就沒好出來”,May撩了一下她額前的劉海:“不過那個小男生長的還可以啊,你男朋友?”
“不是不是。”依萱臉紅著趕緊回答,突然她意識到一個問題“——你等我有事?”
May正在打開她的小包,掏出了一根煙來,點上火:“沒事啊,看看你今天上學的反應怎么樣。有沒有同學對你刮目相看?”
“太有了?!币垒婊卮稹?/p>
“怎么也看不出來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啊。走,我?guī)阏业胤阶粫喝ィ?。?/p>
依萱只猶豫了兩秒鐘:“好吧。”
從寶馬上下來的前一刻,依萱剛和媽媽發(fā)完短信,告訴她有同學生日聚會,所以要晚回家。把視線從手機上轉(zhuǎn)到窗外的時候,依萱看到了May的房子,那棟小別墅。
一進大廳,依萱就坐進了沙發(fā)里。那套阿瑪尼的沙發(fā)很舒服。
“你干什么呢,跟我來啊?!盡ay一只腳已經(jīng)邁到了臺階上。
“不是在家里聊天嗎?坐這里就好了啊?!币垒嬗行┎唤?。
May翻了個白眼:“誰告訴你要在家了,是咱們穿的不太合適,回來換件衣服?!?/p>
“那咱們?nèi)ツ睦??”依萱意識到不會是一般的地方——不然也不用特地換衣服。
“波洛美。”
“……那是什么地方?”
“夜店。”
依萱又猶豫了,她沒去過那樣的地方,只是在電視里看過迪廳,里面的人們搖頭晃腦的。與之相關(guān)的,還有毒品。她搖搖頭:“我不會跳舞?!?/p>
May走了過來拉起她的胳膊:“我教你。要么你就不下舞池,往卡座里一坐不動活行嗎?換衣服去吧?!?/p>
依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May給依萱換了件裹胸小禮服,又加了個小坎肩,配上一雙帶有黑色布料大花的高跟鞋,木頭底。她自己換上一身閃著黑色亮片的襯衫裙,一雙細細高高的水晶跟的鞋子。
“好啦,化妝去!”May一拍手,轉(zhuǎn)身出了屋子。
另一件屋子里放了化妝臺,三個化妝臺,滿滿當當?shù)胤帕嘶瘖y品、香水、皮膚護理品,其余的空間,除了有一張高腳幾上放了一只巨大的盛有琳瑯滿目的水果的籃子以外,放置了帽子、絲巾、眼鏡等物品,首飾之類的都在抽屜里。她們化了很濃的妝,假睫毛上還貼著水鉆,依萱這會兒明白過來,那天晚上她遇見May的時候,May應是從夜店出來的。
那家叫波洛美的夜店是黑色的發(fā)亮的門面,攀在上面的燈光是紫色的爬藤一樣的裝飾,“波洛美”三個字同樣也是紫色,嵌在一些爬藤的中央。進門的時候在手背上扣了印章,是波洛美的logo,不過只有在紫外燈光下才能顯現(xiàn)。里面的音樂聲巨大,墻壁都震得發(fā)顫,場子還沒有熱起來,大多數(shù)人都趴在大廳吧臺上或者自己卡座里,舞池里沒什么人。
依萱環(huán)視環(huán)境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May不見了人影,倒是有服務(wù)生上來送酒水和果盤,依萱有些心慌,不知道May是不是安排了什么戲碼。但她的擔心被證明是多余的,不一會兒她就看見May一邊和一些工作人員打著招呼,一邊朝這面走來。
“給!會玩嗎?”May把一個盒子往桌子上一摔,自己窩進了沙發(fā)。
依萱打開盒子,看見里面是幾只色子,搖了搖頭。
May起身,坐到依萱旁邊,趴在她耳朵上:“聽好了!我告訴你怎么玩!”
依萱點點頭。
兩個人玩了一會兒色子,賭掉了幾瓶酒,不過都是兌了綠茶的,倒也不會醉。依萱正用果叉把一片西瓜往嘴里送的時候,舞池里人越來越多了,May說你快吃,我?guī)阆氯ネ嫱妫粫涸摪l(fā)熒光棒了。依萱點點頭,把那片西瓜吞下去,May抓著她的手腕下了樓梯,依萱心里有些擔心,怕自己太笨出丑。
池子里人們大多都是在瞎晃悠,May也沒教什么有難度的東西,就是讓依萱簡單一點晃晃,她自己的舞姿很多也很美,一看就是個老手,甚至有那么一會兒還到領(lǐng)舞臺上跳了跳。發(fā)熒光棒時依萱一手拿了一把,May抽出兩根彎成了戒指,兩個人一人一只套在手指上。后來是舞蹈表演,尖叫聲不斷,看了一半的時候May拽了拽依萱,示意她跟著她出去。
兩人回到寶馬上,May遞過來一瓶飲料:“怎么樣,開心嗎?”
依萱應著:“挺好玩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沒我想的那么亂。”
May啟動了車子:“哈,你電視看多了吧。那現(xiàn)在你先跟我回家,然后我再送你回你家,明天你可不能穿這個上學去?!?/p>
依萱擰上手中的飲料瓶子:“因為太晚了,我已經(jīng)跟我媽說我住同學家了?!?/p>
May回頭笑著看了依萱一眼:“行啊,那更好,省得我大晚上跑一趟,Vivian同學。”她頓了頓:“對了,光顧著玩了,那個小男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依萱抿著嘴笑了笑:“不怎么回事,同學?!?/p>
“哦——”May拉長了語調(diào):“好吧,同學?!?/p>
第二天依萱又換了身行頭出現(xiàn)在校門口,不變的是送她來的是那輛扎眼的寶馬560Li,還有同學們注視的眼神。站在班門口,一如既往的,依萱向他看去,然而這次與往常不同的是,那張帥氣的臉從書本中抬了起來,迎上她的目光,接著是一抹安靜會心的微笑。依萱故作鎮(zhèn)定地也向樹冉也回了一個笑容,她覺得他們之間的笑容大家都是看到的,是被見證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表演給誰看,但她此刻就是女主角,上演著一幕華麗之劇。而他是她的王子。
上課的時候依萱還在想著那個被陽光沐浴的笑容,淡淡的,散發(fā)著麥香。她覺得自己離那氣息很近了,是柔軟的,慢慢把她包裹。然而她也一時不太容易接受這個事實,之前她是仰慕他的,他絲毫不為所動,而現(xiàn)在,他在車站等她,他對她微笑,事情突然就這樣轉(zhuǎn)變了,難道就僅僅是因為她的著裝發(fā)生了變化?依萱心里并不踏實。同時她也在回憶著昨晚的場景,大音量的音樂、閃爍的燈光、晃動的色子、交錯的玻璃杯、繽紛的熒光棒,和得以釋放的人們。她想起以前在讀物上看到的人們高速旋轉(zhuǎn)的生活狀態(tài),上海、香港、日本……夜間對于人們是爆發(fā)自我的時刻,終于可以卸掉面具的時刻,誰都不要在意其他。天亮了,面具就又戴上了,于是你們依舊是矜持地微笑著,仿佛不知彼此,一切安然有序。她想她還是喜歡這種方式的。
依萱自顧自地發(fā)呆,塵儇在一旁卻擔心地看著她,他不知道那個他熟悉的依萱究竟是怎么了,就突然地發(fā)生了變化。他聽過傳言,說依萱這兩天都是坐一輛寶馬來上學的,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但總不會是依萱家爆發(fā)了吧??墒撬€是她,除了著裝和那輛寶馬,她還是那個他熟悉的依萱,依舊要忙著收作業(yè),依舊是要聽那些緊湊的課程和偶爾發(fā)呆,依舊會在枯燥的課上睡去,也依舊是同往常一樣地和他對話,包括微笑。但他還是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放學的時候,塵儇偷偷地跟在了依萱和糯糯身后,在車站,他看見了他,看見他向她伸出了手。塵儇感覺到自己早已碎裂的那顆心上的那些碎片,此時片片掉落下來,碰擊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看著他們上了車,而他躲在一面廣告后。他知道她一直喜歡他,他想她此時應該是幸福的,他閉上眼,好像看見了她的笑容,但他卻流下淚來。
他沒有再去想著裝或者寶馬,又或其他任何,只是徒勞而機械地朝回家的路走去,而那個站臺上,還有一個人沒走,看著他的背影,那個人同樣心如刀絞酸痛不已。
依萱和樹冉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走在了一起,不張揚,但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他們在班級里,之間有相視的微笑;他們在午休時,并肩走在操場上;他們在放學后,共同坐公車回家。他們在旁人異樣的眼光里,但仿佛絲毫不受影響。
依萱如同游走在夢境,他捧著書的那雙纖細的手指此時與她的手指相扣,她抬頭向他看去,還是那張棱角分明的臉龐,他仿佛總能使自己置身在陽光下,讓整個人都透明起來,那樣的干凈明亮。
隔三岔五的,當然,依萱以Vivian的身份和May見面,她給她搭配不同的衣服,化不同的妝,告訴她各種名牌,帶她去各個夜店。依萱不愿意回自己的家,那個窄小又破敗的空間讓她壓抑和失望,飯桌上擺著的總是喂豬一樣的兩個用大瓷碗裝著的菜,隨便什么食材拿來炒炒就放在了桌面上,偶爾有魚也是炸得黑乎乎的,瞧不見什么顏色。沒有人學著點兒菜樣兒,即使都是同樣的食材,不會多花出來什么錢,但就是那樣的一成不變。依萱就弄不明白為什么父母就這樣糊弄著日子,不去盡量過得有滋味一些。一家人在金錢的壓力下,要么緘口無言默不做聲,要么嘮嘮叨叨直至吵架。依萱只想逃離那里,逃離那個用錢的標尺來衡量和看待她的地方,在她的十七年里,她無時不被提醒著因為她而花了多少多少錢,換言之她欠了多少多少債。于是她手拿著尺,在這十七年里惶惶不安地張望著周圍的世界,也打量著自己,可這讓她帶回了更多壓制在心里的恨和想要爆發(fā)的力量。她不恨家境的拮據(jù),而是恨父母的態(tài)度。人說恨是愛的衍生詞,依萱想這一定是對的,她對父母有著非同其他人的愛,于是她同樣對他們有著非同一般的恨。然而在這十七年中,依萱幾乎把自己打扮成一個臻于完美的騙局。人前安靜溫和,人后乖戾怨憤。直到現(xiàn)在,直到她遇見May,她知道自己終于可以不必再扮演下去了。
May,夜店,小別墅,是讓她暫得以逃離的地方。
樹冉像往常一樣送依萱回家。在小區(qū)的門口,樹冉抱住依萱,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記。依萱感到那兩瓣有些干澀了的唇從額頭一寸寸向鼻梁滑去,很舒服的觸碰,依萱覺得自己都要抖了。就在樹冉要吻上依萱的嘴的時候,一聲剎車。兩人回頭看去,是寶馬560Li,依萱很熟悉。而關(guān)于這輛車,樹冉早有耳聞。
“哎呀,還真是不好意思啊,沒想到打擾到你和你的男朋友了!”May甩上車門。
樹冉的表情不似往常的淡然,有些吃驚,好像沒想到開車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
依萱打量了一下眼前的May,一整套的Chanel,Chanel碎花裙子、Chanel手包、Chanel山茶花系列飾品,化妝品不好推斷,但唇彩應該用的是May最喜愛的安娜蘇果凍唇彩。不知怎么的,May今天非同一般的漂亮。依萱再低頭掃了一眼自己,很隨意的一套搭配,牛仔薄襯衫里塞了一件白色反復的蕾絲裙,腳上是牛仔布料質(zhì)感的尖頭船鞋,梳了高高的發(fā)髻。雖然看上去搭配很自然清爽,但畢竟是為了上學而考慮的,此時依萱和May站在一起便感到相形見絀,毫無味道可言。
“你老人家這是從哪突然冒出來的???”依萱笑著打趣,但心里有些不對勁兒。
“得,這話還是不歡迎唄。我哪有那么老,‘老人家這詞也給我用?就算怪我沒長個千里眼先看看你這邊的狀況吧,也不能這么說我這個青春少女吧!”May又開始耍嘴皮子,但她這話的語調(diào)顯然都是控制好的,音律動聽。
依萱下意識地斜眼看了樹冉一眼,見樹冉的目光正盯在May的身上,心下有些著急,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心口上爬來爬去。而May一臉的磊落大方,似乎沒有意識到氣氛的尷尬。
“這位是——?”樹冉終于回過頭來同依萱說話,卻一張口便是詢問May的信息。依萱敏感地心里一痛,然而還不等她介紹,May便朝樹冉伸出手來:“我是May,Vivian的姐們兒?!睒淙降氖治樟诉^去。三個人誰都沒有在意May話中的Vivian是誰,一個無心解釋,一個自動忽略,一個似乎毫不知情那只是和她在一起時的名字。
于是,Vivian便在三個人中,成為了忽略的那一個。
咖啡館。依萱和May坐在一起,樹冉坐在對面。May似乎有說不完的有趣的話題,有些話題雖然本身并沒有那么有趣,但May繪聲繪色,語調(diào)抑揚頓挫控制得異常動聽,表情也變化豐富而不失美麗,有時她的眼神簡直是情意如絲,可依萱也奈何不得,只能干看著這些對樹冉的受用,他們的談話配合得相得益彰,而依萱只是默默地看著桌上的食物,好像從來沒見過那樣子的食品一樣。其實要插話也該是能插得上的,不過依萱的情緒一落千里,時間越長便越是糟糕,她覺得自己沒什么必要說話。難以想象就在剛剛那個男生還把她抱在懷里吻著她,而他現(xiàn)在對她全然不顧,專注著另外一個女孩子了。依萱想起他們當初在一起的原因,不由得鼻子微微的哼出一聲來。
沒有哪可以逃避。沒有人真的愛我。依萱心里撕裂一般的痛,她的好姐們,她喜歡的男生,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背叛了她。
依萱的成績每況愈下。在學校的精神狀態(tài)也愈發(fā)地不好。塵儇覺得,這一定和那輛寶馬560Li有關(guān)系。
“你們說,最近咱依萱大小姐的專車怎么也不來學校護送上學了?。俊痹绯窟M班的時候,塵儇聽見柳含正在高談闊論:“聽說開那車的是一將近五十歲的老男人呢,也就是玩玩她這樣的小女生,而有些人呢,為了錢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
塵儇怒氣沖天,幾步走過去把柳含從座位上揪了起來,伸手就是一巴掌:“你嘴里有沒有人話?”
柳含看起來是害怕的,可是又不愿意就這樣丟面兒,于是瞪大了眼睛嘴硬道:“她有本事做還不讓別人說啊,她就是一賤貨——”
柳含的最后一個字還沒收住音,人已經(jīng)飛了過去,大家再看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被塵儇一腳踹到了后面的墻根下。這回柳含可是真閉了嘴,坐在地上只是看著塵儇,說不清眼睛里是害怕還是什么。塵儇轉(zhuǎn)身走出了班門。在他向門口走去的時候,突然意識到,窗子那里,他正若無其事地在陽光下看著書。
放學的時候,塵儇一路跟著依萱,沒有糯糯,沒有樹冉,也沒有寶馬。路過一間公共洗手間的時候,依萱走了進去,塵儇就在外面等著,時間很長,讓塵儇想到了一些恐怖的情節(jié),會不會像電視劇或者小說里的那樣,依萱就這樣在里面自殺?塵儇正猶豫著是不是該采取什么行動,例如喊她一聲或者報案,卻看見一個畫了濃妝、衣著時尚的女孩子走了出來。塵儇無奈地笑了笑,卻突然意識過來——那不是依萱是誰?塵儇突然感覺心痛,又小心地跟了上去。
冥音——這是那個在無數(shù)個發(fā)亮的色塊上凸顯出來的詞語。塵儇看見依萱走了進去,皺了眉頭,自己便交了入場費跟了進去。
里面人很多,吧臺座放得有些密,人都不太容易通過。塵儇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伸長了脖子尋找依萱的身影,可是眼看著時間就那么過去,塵儇也沒能找到依萱,但他的直覺就告訴他,她沒有離開,她就在這里。
找得很盲目,塵儇無奈地也坐了下來,在回成一圈的吧臺的一側(cè)茫然地看著調(diào)酒師耍著瓶子。突然舞池里一陣口哨聲,塵儇回頭看去,見天花板正向下飄灑著氣泡,在燈光的映照下色彩繽紛的,倒也很漂亮。但口哨聲可不是因為氣泡,燈光都聚在領(lǐng)舞臺上,一個女孩跟著節(jié)奏變換著舞姿,有舞蹈套數(shù),不是濫竽充數(shù)的。塵儇記得那身衣服,在她頭發(fā)揚起的一瞬間,塵儇又看到那張熟悉的臉。
舞池里的人們跟著蹦著,大家都是歡快的表情,但領(lǐng)舞臺上的她,人們看到的都只是她舞動的身姿,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表情是那樣的痛苦。塵儇的目光在一張張歡樂的臉上越過,看到一張扭曲著痛苦著的臉,是他愛的那張臉。
他站起身子像人群擠去,他要穿過舞池里的人們?nèi)ソ饩人?,就像王子為了睡美人一般的披荊斬棘。然而他剛走了兩步,一曲終了,女孩自己跳下了領(lǐng)舞臺,很多男人拿了酒等在下面,她竟然一一接過仰頭喝了下去!
“依萱!依萱你不能喝了!”塵儇什么都不管了,高聲喊著,推開人群向女孩走去。他的臉掙著,甚至有些猙獰了,然而音樂蓋住了他的喊聲。他粗魯?shù)赝崎_人群,一把奪下依萱手中的酒,看著那張因濃重妝容而精致得虛假了的臉,心痛地說:“依萱,別喝了,我們走。”依萱看著他笑了,笑得支離破碎:“樹冉,你回來找我了?!?/p>
塵儇壓制著心里被無數(shù)玻璃劃過、扎上一般的痛楚,把依萱抱了起來,從人們注視的眼光中走出門口:“依萱,不許這樣,有我愛你,我一直在這里?!?/p>
說著,塵儇自己留下淚來,滴落在了依萱臉上。懷里的依萱笑了:“樹冉,你哭了?!?/p>
突然,塵儇意識到停車場上有兩個人聽見依萱的話停止了交談,回過頭來。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他那么熟悉,他們的旁邊,停著一輛寶馬560Li。
“你們誰能告訴我這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質(zhì)問,燃燒著怒氣的質(zhì)問。
樹冉和旁邊的女孩對視了一眼,誰都沒說話。
“梆!”的一聲,樹冉的腹部挨了一拳?!澳阏f話?。∧闼麐尩恼f話??!”塵儇怒不可遏。冥音的幾個保安走了過來,塵儇也不在意,抬手又是一拳:“樹冉你怎么能這么對依萱!你怎么就忍心!啊?”
被塵儇杵在一邊的依萱似乎被聲音吵得清醒了一點,眼中有些慌亂,想要走過去制止。可是保安已經(jīng)過去了,拉住了在憤怒中還不斷試圖向樹冉?jīng)_過去的塵儇。樹冉倒是往常一樣的平靜,只是站在那里,什么話都不說。
依萱見這場景,張了張嘴,只覺得血往上涌,便在停車場上倒了下去。
只是飲酒過多和精神緊張引起的昏迷,醒來的時候依萱發(fā)現(xiàn)自己在醫(yī)院,她想著發(fā)生的事情,只覺得陣陣裂開一般的頭疼。突然她一陣清醒的思路晃過,于是迅速地跳下床來。這才發(fā)現(xiàn)May正坐在床腳邊的一個椅子上。依萱把她看做空氣,盡量快地換著衣服,
“Vivian,依萱,你聽我說,我真不是故意要搶樹冉的,那只是個偶然……”May一臉無辜,攤開手表示著。
依萱挑著一個嘴角鄙視地“呵”一聲笑了。
May臉色一變:“你這笑是什么意思?你以為你現(xiàn)在成熟了?精通事故了?所以你能和我匹敵了?小姑娘,要怪你也怪不得我吧,我自認對你夠好了,要怪你得怪自己沒本事看住自己的男朋友!”
不是想象中的反應,依萱只是平靜地“哦”了一聲,緊接著問:“塵儇現(xiàn)在在哪?”
“杏花路派出所。”May有些狐疑地看著依萱。
“那很好?!币垒婧翢o平仄地說出這三個字,干脆地伸手抓起床頭的一只長頸玻璃花瓶,“啪”,花瓶碎在地上,May也倒了下去。護士聞聲跑了過來。“行了,你們給她治療吧,我去自首?!币垒孀叱龇块g門口。
“嗨,你不能走!”一個護士喊道。依萱回頭瞪了護士一眼,那個矮墩墩的女人便不做聲了。依萱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孤單地響著,房間里女人撥通了報案電話。
“塵儇,對不起,都是因為我才弄成現(xiàn)在這樣子?!?/p>
“依萱,別這么說,為了你值得。我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記個檔案嘛。不過你得答應我,以后好好的,開開心心地生活好么?”
“嗯?!币垒鎽?,眼睛里閃著淚花,就是忍著怕它流下來??墒情_心地生活,又談何容易呢,依萱想起了自己那個家。
“看,傻丫頭,那你眼睛里還轉(zhuǎn)什么呢。還不給我笑笑,我要看看我的同桌,那個對我有一臉燦爛笑容的小依萱?!?/p>
依萱嘗試著咧了咧嘴,終于劃出了一個笑容的弧度,卻不禁松開了緊緊抿住的嘴唇,終于哭出聲來。塵儇撫著依萱的頭發(fā):“好了好了,哭鼻子可就不漂亮了。對了依萱,你知道么,從咱們第一天分座位坐同桌時我就覺得好巧啊,我們的名字里有發(fā)音一樣的字呢,那時你做自我介紹,笑得那么好看,我一下就記住了你這個陽光的女孩,你那個笑容就一直印在我的心底。”
依萱更厲害地抽搐著哭了兩聲,然后逐漸平靜了下來:“塵儇,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我會一直記得你這個好哥們兒?!币垒鏇]有勇氣直視塵儇,只是低著頭說著。
聽見“哥們兒”這個定語,塵儇的心里又痛了一下,但還是笑著:“嗯,去吧?!?/p>
“嗯”,依萱緊緊地握了握塵儇的手,轉(zhuǎn)身走了出門。門關(guān)上的時候,她看看門外坐著的滿臉淚痕的糯糯,說“對不起?!迸磁搭^也不抬,只是直愣愣地盯著門哭泣。
“走吧?!币垒婵粗煺f。她知道他們是在等她的。
“可是塵儇,你說的那句‘有我愛你,我一直在這里其實我從醒來便第一個記起來了啊,我知道那是你對我說的,不是樹冉,不是任何人,我會一直記得在你懷抱里的感覺,那么踏實溫暖”依萱一邊走著,一邊微笑著想著:“塵儇,謝謝你,這會成為我努力開心地生活的依靠和動力?!?/p>
“以后,我一定會用笑容面對這個世界。我們都要開心地生活下去?!?/p>
“我們一起,開心地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