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離之悲,是用以表達(dá)亡國之痛、凝聚了遺民情結(jié)的詞匯。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就傳達(dá)出一種深沉的黍離情結(jié),寄寓了對故國幽深的眷戀和感傷的情懷。下面就透過文字的表層,去挖掘作者懷念故國的情緒。
張岱出身在明朝一個仕宦家庭,早年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年屆知命之時,經(jīng)歷了天老地荒的巨變:滿清入主,社稷傾覆,民生涂炭,家道破敗,他不得已做了明世遺臣。他留戀前世,便帶著對清朝的陌生感和敵對情緒,消極避世,隱居山中,專心從事著述,寫出了《陶庵夢憶》和《西湖夢尋》。書中緬懷往昔風(fēng)月繁華,追憶前塵影事,字里行間流露出深沉的故國之思和滄桑之感。他曾寫下這樣的文字:“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dāng)黍熟黃粱,車旅螳穴,當(dāng)作如何消受?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明清社會鼎革造就了他的落寞和孤獨,他把這種孤獨情緒遍灑在山水間,寄托在詩文里,于是就有了表面輕靈實則憂思滾涌的《湖心亭看雪》等小品文。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開頭兩句點明看雪的時間和地點。此處的“崇禎五年”是明朝年號,是他思念故國的情緒符號,可以看出他雖身處清朝,心卻仍留在明代,明朝是融進(jìn)了他的血液的,還活在他的心中,任憑時光變遷,朝代更迭,對故國的那份牽念是刻骨銘心的,在清朝的社會里,他不過是生存的一個空殼而已。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西湖經(jīng)歷三天大雪后,呈現(xiàn)出人聲鳥聲俱絕的肅殺和冷寂。一個“絕”字,傳出冰天雪地、萬籟無聲的森然寒意,而作者偏偏選擇這樣的時刻去西湖湖心亭賞雪,試想,在“人鳥聲俱絕”的冰天雪地里,他夜深出門,“獨往湖心亭看雪”,這是一種何等迥絕流俗的孤懷雅興??!一個“獨”字,把那種獨抱冰雪的操守和孤高自賞的情調(diào),表達(dá)得淋漓盡致。他所以要夜深獨往,大約是既不欲人見,也不欲見人,那么,這種孤寂的情懷中,不也蘊含著避世的幽憤嗎?
他把黍離情結(jié)也融進(jìn)了所看到的雪景中。他先從大處著眼,描繪了西湖全景,接著,他又落筆眼前,寫西湖近景。這是簡約的畫,夢幻的詩,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依稀恍惚之感。寧靜的畫面里,我們分明感受到作者內(nèi)心深處的漂泊無依、茫然無奈的傷感,眼前景物的微弱與曠遠(yuǎn)莽蒼的大自然相比,人的渺小與宇宙的空闊相比,無異于蜉蝣之于天地,米粟之于滄海,人生天地間,茫茫如“太倉米”,這是失國失家的人獨有的人生感慨。他的黍離之悲,此刻達(dá)到了極至。
接下來的這些篇幅,寫人,寫奇遇,寫飲酒,抒感慨,此時此地此景,能夠遇見游人,不能不說是奇跡。此處使用互文手法,寫出了三個賞雪游人遺世獨立的高潔情懷,他們同是和新朝代格格不入的落拓不羈的士子,是相同的心態(tài)、相同的原因讓他們在此相遇。二客“拉余同飲”,鼎足而三,頗有幸逢知己之樂,他們可以互訴心曲,可以暢談前朝往事,但他所遇二位湖上知己,原是他鄉(xiāng)游子,是“金陵人,客此”,今天一別,后約難期。這一補(bǔ)敘之筆,透露出作者的無限悵惘:茫茫六合,知己難逢,人生如雪泥鴻爪,轉(zhuǎn)眼各復(fù)西東。知己相逢,似給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然而骨子里依然不改其凄清的基調(diào)和孤獨。
難怪舟子發(fā)出這樣的評價:“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一個“癡”字,似貶實褒,對作者到湖心亭賞雪給予了肯定與贊賞,更是對作者品位、人格的肯定與贊賞,把作者癡迷于天人合一的山水之樂、癡迷于世俗之外的雅情雅致描繪得淋漓盡致。他對視著世俗的目光回歸了自然,顯示著一個前朝遺民的孤高情調(diào),恪守著一個落拓文人的良知和冰雪般的操守。而這一切,都是源于對故國的懷念和留戀,這樣的“癡”,任憑朝代怎樣更迭,也不會更改。
由此看來,在《湖心亭看雪》中,張岱把對故國往事的懷戀都以淺淡的筆觸融入了雪景,看似不著痕跡,隱而不表,但感傷情緒全于此噴發(fā)出來,景物因此有了更豐富的內(nèi)容。
孫立,教師,現(xiàn)居山東單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