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紅樓夢》中金陵判詞巧妙地暗示了人物的性格和故事的結局,既要把人物的性格、經歷、命運和結局隱藏起來不泄露天機,又要呼應小說情節(jié)。金陵判詞的翻譯既要與小說構成互文結構,又要使讀者產生互文聯想,而互文性研究文本、作品、語言、文化、作者、譯者、讀者、評論者等之間動態(tài)關系,互為主客體,互為文本。
關鍵詞:互文性 金陵判詞 典籍翻譯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一 互文性與金陵判詞英譯
金陵判詞是指《紅樓夢》第五回中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以及又副冊上的十四首詩詞,他們巧妙地暗示了人物的性格和故事的結局。判詞的翻譯既要把人物的性格、經歷、命運和結局隱藏起來不泄露天機,又要呼應小說情節(jié),讓讀者若即若離、若隱若現地判斷出判詞所暗示的人物,既得和整個小說情節(jié)互文,又得和源語文化互文,同時也要保留判詞特點。這就從一個嶄新的視角看待互文性,翻譯研究的互文性視角以“文本”為入口,對文本、寫作、閱讀、翻譯等“客體”進行研究。主體間的對話關系是指文本與文本間的對話關系,而互文性研究文本、作品、語言、文化、作者、譯者、讀者、評論者等之間的動態(tài)關系,他們在交流、在對話,互為主客體,互為文本。
克里斯蒂娃發(fā)展了互文性這一概念,她綜合了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和巴赫金的對話主義理論。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對互文性概念的影響他把語言符號看成是所指(概念)和能指(聲音一形象)的結合體。語言符號不僅具有非指涉性,而且還具有差異性。索緒爾指出:“文本的意義是在整個文本網絡這一差異系統(tǒng)中產生的。文本并非指向現實世界,它首先是指向文本系統(tǒng)的。文本的意義在于文本之間的相互指涉,在于無數文本構成的網絡系統(tǒng)之中。”
二 《紅樓夢》兩個全譯本中金陵判詞翻譯對比
例1: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楊譯:Alas for her wifely virtue,
霍譯:One was a pattern of female virtue,Her wit to sing of willow-down,poor maid!One a wit who made other wits seem slow.Buried in snow the broken golden hairpin The jade belt in the greenwood hangs,And hanging in the wood the belt of jade.The gold pin is buried beneath the snow.
互文性可以表現為在一個文本中能夠尋找到另一個文本的“影子”,例如,引用其他文本,或者使用歷史、文學、文化典故?!巴C德”是指漢代樂羊子中斷學業(yè)回家,樂羊子的妻子割斷織機上的布,以此激勵丈夫繼續(xù)求學。此典故引自《后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暗指寶釵有“停機德”;“詠絮才”引自《世說新語·言語》,謝安在雪天吟詩:白雪紛紛何所似?其侄謝郎說:撒鹽空中差可擬。其侄女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此處暗指林黛玉有詠絮之才,二者都與古代典故構成互文文本。楊譯中“可嘆”和“堪憐”譯為alas for,包涵了悲傷、遺憾、恐懼和關切的情感,與小說中人物的命運和結局互文,讀者可以產生互文聯想,而霍譯中此處省略未譯。
一個文本從另一個文本中派生出來,叫“超文”。“超文”不一定直接引用源文本,還可以由源文本“引出”或“派生”出來。判詞中“玉帶林”倒過來讀就是“林帶玉”,所以此處指林黛玉;一堆雪,雪中一金簪指“寶釵”,“雪”與“薛”諧音,此處暗指薛寶釵。楊譯和霍譯分別把“掛”譯為“hang”,把“埋”譯為“bury”, 關于寶玉和黛玉的愛情,作者用“掛”字揭示寶黛愛情的悲慘結局,若存若亡,“掛”既說明了“一個是空勞牽掛”又說明了懸而未決,無果而終,“hang”字有上吊的意思,暗含著死亡,但無法與“牽掛”構成互文聯想。正如李紈的判詞“桃李春風結子完”中的第二個字和最后一個字讀音連在一塊正好是李紈的讀音,用“李完”暗示“李紈”,說明她的青春就像春風中的桃李花一樣,結了果實也就凋謝了。楊譯中用“finish”,霍譯中用“done”,都表示結束、完結,雖暗示悲慘的結局,但無論如何漢語中讀音的雙關語也無法體現原貌,英文“plum”和“finish”或者“done”的讀音無法體現漢字中“李紈”的讀音,讀者很難從這一互文聯想猜到此處暗示的人物。作者是在互文性記憶中寫作,譯者不但把原作者的互文思考納入翻譯的過程,同時還要考慮目的語讀者在閱讀譯文時的互文聯想和自我闡釋。如卡勒所說,對文學的解讀終將是一種互文性解讀。
例2: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楊譯:Chastity is her wish,
霍譯:For all your would-be spotlessness Seclusion her desire;And vaunted otherworldliness,Alas,though fine as gold or jade You that look down on common flesh and blood,She sinks at last in the mire.Yourself impure,shall end up in the mud.
互文性還將文本歸結為若干個基本單元或拆解成一系列“碎片”,通過解構一系列文本“碎片”在源文本中的意義,同時又充分利用文本“碎片”的生產性進行重構,生成作者也無法預見的豐富意義。文本得到了充分的闡釋,“碎片”成了小說文本互文性策略。
妙玉的判詞在源文本中用“潔”、“空”、“玉質”和“淖泥”高度概括了妙玉的品質和命運結局,這些詞匯分別體現了妙玉的“經歷碎片”,讀者通過這些“碎片”產生互文聯想判斷人物?!皾崱闭f明她清高、不為世俗所容;“空”暗示遁人空門;“玉質”說明她想一塵不染,“淖泥”暗示命運將把她安排到最不潔凈的地方去。楊譯中“潔”被譯為“chastity”,這個詞更側重女性的貞潔、貞節(jié)和高尚的節(jié)操,只能代表妙玉一個性格特質,而霍譯中“spotlessness”則含義較為全面,既能代表貞潔又能說明人的品行完美,“spotlessness”也有一塵不染的意思,也能表現出妙玉的潔癖,使讀者能夠產生互文聯想,暗示妙玉的性格同時也暗示了她的命運,“wish”和“would-be”都指未能實現的愿望,符合人物命運結局。關于“空”字,楊憲益先生更加理解中國文化特質使用“seclusion”表示隱士、隱遁,有道家思想的味道,符合妙玉的內心特質,而霍克斯先生使用“otherworldliness”更突出來世、輪回,更具有佛家思想的傾向?!敖鹩瘛焙汀澳啄唷毙纬甚r明對比,強調如此高潔的人格最終也走向反面,也暗示道家思想的“物極必反”,楊譯中“gold or jade”和寶玉、黛玉的譯文也構成互文,而且“玉”字貫穿整個小說,按照王國維先生的說法“玉”字象征“欲”;關于“淖泥”一詞,楊譯中“mire”一詞內涵更加豐富,指的是陷于泥潭,身陷困境,使讀者對妙玉后來的遭遇產生互文聯想,為了拯救寶玉和湘云不惜高潔之身,而霍譯中“mud”意思單薄,指誹謗和無價值的東西,很難與妙玉的悲慘結局構成互文。
例3: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可哀。
楊譯:This bird appears when the world falls on evil times;None but admires her talents and her skill;First she complies,then commands,then is dismissed,Departing in tears to Jinling more wretched still.
霍譯:This phoenix in a bad time came,All praised her great ability.“Two” makes my riddle with a man and a tree:Returning south in tears she met calamity.
巴特說:“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前文本,文化文本,可見與不可見的文本,無意識或自動的引文,都在互文本中出現,在互文本中再分配?;ノ谋揪哂猩鐣?、整體性與生產性。它是一種播撒?!?/p>
“凡鳥”是繁體里的“鳳”字,從鳳字拆出來得“凡鳥”二字比喻庸才,借用呂安對喜的典故,此處與另一個文本《世說新語·簡傲》構成互文。晉代呂安在門上寫了一個“鳳”字嘲笑嵇康的哥哥嵇喜是凡鳥?!胺缠B”字面意思是平凡無奇,這里暗示飛黃騰達,極不平凡,反過來用“凡鳥”暗示“鳳姐”,目的只是為了更加隱諱,讓讀者通過《世說新語·簡傲》這個前文本產生互文聯想。無論楊譯的“bird”還是霍譯的“phoenix”都難以與典故構成互文參考,同時對于目的語讀者來說只有了解上述典故才能產生互文聯想,而漢語中拆字根本不可譯。
“一從二令三人木”本句高度精準地概括了王熙鳳的一生,與整個小說情節(jié)構成了大的互文結構,當讀者看到判詞就會聯想到鳳姐一生的不同階段,“一從”指丈夫賈鏈對鳳姐先是百依百順;“二令”解為“冷”,指的是賈鏈對她的漸漸冷淡與開始對她發(fā)號施令;“三人木”以拆字法“休”拆為“人木”指她最后被休棄的命運。楊譯“First she complies,then commands,then is dismissed”中“first”、“then”和“then”雖然結構形式盡量保持原文風貌,但無論如何涉及到漢字拆分暗含的隱語是無法逾越的障礙,也體現了不可譯性,楊譯中“dismissed”直接告訴讀者“鳳姐被休”的結局,而霍譯中高度概括為“riddle with a man and a tree”,避重就輕,當然更無法體現漢語的魅力,“a man and a tree”雖然形式上符合“人木”,讀者很難想到“休”字,與小說的互文結構和讀者的互文聯想也就無從談起,當然這是兩種語言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造成的不可譯。
三 結語
互文性理論吸取了解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傳統(tǒng),強調文本顯示出來的斷裂性和不確定性,讀者需要互文聯想,不僅要把文本內部“互涉”內容加以聯系,同時用文本以外的“文本”(包括源語文本所在的語言、文學和文化)進行解釋?!都t樓夢》作為中國典籍的代表之一,本身就是一個互文系統(tǒng),與漢語語言文字、哲學、歷史、宗教、民俗及其他典籍構成互文,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使《紅樓夢》與其他文本相互參照,彼此牽連,形成一個潛力無限的開放網絡體系。讀者不同程度地以各種方式或多或少能辨認其他文本在《紅樓夢》中的存在形式,通過對記憶中的信息搜尋達到對文本最深刻的理解。互文性理論遵循的思維模式不是單純地以文本來分析文本,而是以形式分析為切入點,將視線擴展到整個文學傳統(tǒng)和文化影響的視域之內,從文本的互文性到主體的互文性(也可稱之為“互射性”或“互涉性”)再到文化的互文性?;ノ男岳碚撘浴坝绊憽睘槠浜诵囊?,將眾多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的因子納入其關注的領域,《紅樓夢》翻譯具有特殊性,作者曹雪芹在漢語語言文化這個大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其作品顯然是“中國味”,文本也和中國的文學、宗教、歷史等因素交織,構成互文本?!都t樓夢》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百科全書”,英語讀者的難處在于要想真正讀懂就必須把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的因子納入其關注領域,進入到多重對話層面,只有在這個“文本網絡”中才能了解中國的語言、歷史、宗教、文學、民俗等。譯作就是釋義性的再創(chuàng)造,譯者既是讀者又是作者,而這一身份使得譯者處于互文空間,具備多元身份。從文本到作者、讀者、譯者等具有豐富思維活動和心理活動且承載互文記憶的人,互文性翻譯研究視點從文本層面移向了主體的多重交互空間。只有這樣,中國典籍的價值和魅力才能得以彰顯,中國典籍英譯的價值才能得以體現。
注:本文系北京聯合大學應用文理學院2012年度院級科研項目的經費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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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姜君,男,1980—,河北唐山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翻譯理論、中國典籍英譯,工作單位:北京聯合大學應用文理學院基礎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