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 平
謝晉
蔣麗萍英國留影
這三位,是各自領(lǐng)域的翹楚,也是曲藝界的良師益友。四月的清雨與哀思已經(jīng)過去,落下一些文字,以示紀念。
二十多年前的時光,我還年輕,初到曲協(xié)。那時大導演謝晉名聲顯赫,如日中天。在一期曲藝講習班上,我和大導演交集。謝晉導演來講課,我負責在門口迎接。記得那天暴雨傾盆,謝導不顧濕漉漉的衣服,隨即坐下,開始講課。他講了什么,我真的記不全了,只記得謝導說喜歡評彈,他在執(zhí)導電影時,融進了不少細膩的評彈手法。
后來,我兩次奉命去江寧路謝導家送講課費送資料。第一次見到了阿三、阿四,他們候在門口,直愣愣地看著我,我不敢進門了,只好在門口大喊,謝導,謝導。這次是謝導出來迎我,他極其慈愛地叮囑阿三、阿四進去,又對我說,別害怕,他們不會傷人的。對我這樣一個青澀的小字輩,謝導一樣賜座上茶。席間,我們談起謝導的講課,謝導以為,他的講課,也許對曲藝演員不會有很多直接的幫助,但跳出了曲藝圈來講,可能反而會有更多的觸類旁通的啟發(fā)。知道我畢業(yè)于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他說,我和你探討,我看一些評彈的作品,細節(jié)很好,尤其是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的手法很好,但整體構(gòu)思,整個故事的框架有不少的缺陷,“這是蠻要命的”。雖然謝導的講課我已經(jīng)淡忘,但他的這番話,我記到了現(xiàn)在。
多年后,我開始主持曲協(xié)工作。于是,每年數(shù)次邀請圈內(nèi)外的專家學者來講課,并對曲藝作品缺乏嚴謹結(jié)構(gòu)的致命傷提出警示加以“整治”,成了我“風雨無阻”的使命。實在著急的時候,自己也坐上了當年謝導坐過的講臺,開講“曲藝創(chuàng)作中的起承轉(zhuǎn)合”。十年堅持,總算有了一點看得見和看不見的成績。
謝導,謝謝您!
想到蔣麗萍,耳邊就響起她在“曲藝創(chuàng)作筆會”上和顧紹文(谷白)激烈的爭論聲,以及讓人笑翻在地的崇明話“悼詞”。蔣麗萍,還有顧紹文都是作協(xié)的一級作家,作品豐厚,同時也是我們曲協(xié)的會員,無比熱愛著評彈,并對其深有研究。每年一至兩次的“曲藝創(chuàng)作筆會”,我總會邀請他們以及文化圈的一些學者作為輔導老師參加。
這些輔導老師本著對曲藝對評彈的熱愛和“輔導老師”的頭銜,極其認真地對待每一部參加筆會討論的曲藝作品。當作者朗讀或表演完自己作品的時候,討論便開始了。尤其是討論評彈作品的時候,急性子的顧老師往往會“恨鐵不成鋼”地跳將起來,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歷數(shù)作品中的不足之處……同樣是急性子的蔣老師也同樣不買賬地跳將起來,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歷數(shù)顧老師評論中的不周之處,再一二三四甲乙丙丁說出自己的意見,顧老師又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反駁蔣老師,而沈老師周老師們又會在旁打邊鼓、加作料,火上澆油……真是熱鬧啊,記得最“瘋狂”的一次討論竟從晚飯后直至凌晨3點45分,但一個個行之有效的修改方案就在這樣激烈的爭論中漸漸形成了。周而復(fù)始,每一次的筆會,都會有這樣的“鳳凰涅槃”。后來,二度摘得“中國曲藝牡丹獎·文學獎”的徐惠新和同樣摘得“文學獎”的吳新伯、摘得“表演獎”的周紅,摘得“作品獎”的曹雄、許偉中等無限感慨地說,真懷念那時的“吵架”聲啊,我們從中得到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筆會休會期間——其實筆會早、中、晚一天三班都在討論,沒有休會期間,所謂休會,就是吃飯時間——在吃飯時間,蔣麗萍一改“劍拔弩張”的架勢,又是那樣的隨性幽默,她唱京劇,唱評彈,她的評彈唱得真是細膩委婉,極小的細節(jié)處都仔仔細細地唱了出來,唱得比有些專業(yè)評彈演員還到位。在崇明農(nóng)場呆過的蔣麗萍,還說過一個令滑稽演員都佩服的滑稽段子——崇明話“悼詞”,她是在飯桌上說的,真正讓人飯噴了一地。記得其中有一句,“默哀三分鐘”,蔣麗萍演繹的崇明話是“頭板拐落(頭低下),暖過(難過)三分鐘”,讓人笑瘋。于是,只要到了“休會期間”,無論是滑稽演員還是評彈演員,都大呼小叫地跟著蔣老師學崇明段子。
2009年,我打電話邀請蔣麗萍參加新一期的筆會,她說:身體不好不參加了。我有些驚詫,每年的筆會蔣麗萍是期盼著的,她一定得了大病,于是不敢追問。
蔣麗萍說過,她如果能寫出一部評彈長篇或者中篇,那才是到了她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有人建議她把她自己的小說《柳如是·柳葉如風》改編成長篇彈詞,但她說,功力未到,還要好好學習揣摩。雖然最后她夙愿未了,但她對評彈功不可沒。
無法再聽到蔣麗萍激烈的爭論聲了,我們的難過,遠遠不止三分鐘。
說到程乃珊,仿佛她極富感染力的笑聲再一次直逼你耳膜而來。那個時候,她笑得雙肩亂抖,花枝亂顫,伏在桌上起不來。我說,你這是“癡笑”,于是,她笑得更加肆無忌憚,又上氣不接下氣地聲明,哦喲喲,你們的滑稽戲、獨腳戲?qū)嵲谔谩鞍紫唷保ê猛妫┝?,太好“白相”了?/p>
程乃珊(沈建一攝)
幾年前,我和程乃珊被電視臺的“笑林大會”聘為評委,由此相識。面對電視鏡頭當評委,發(fā)表意見,這讓程乃珊有些為難,她總對我說,我不太會說話,我什么時候把它寫出來??伤謽O愛這些滑稽戲、獨腳戲,她在作品中寫道,“再也沒有比方言更能原汁原味折射出社會即時的韻味”,所以她不肯放過這么好的觀摩機會,對評委一職,也就半推半就了。其實,程乃珊這個評委另有一功,她的笑點很低,滑稽段子中有一點點笑的因子就會引發(fā)她爽朗的笑聲,可她又不同于那些里弄里的婆婆媽媽,她有文化有思考有她自己的審美取向,她又會把那些過于庸俗的笑料從里面摘出來說,這個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她不像我們,對這些參賽節(jié)目板著臉,挑刺、苛求,理性大大多于感性,甚至一怒之下,舉起大棒。她是寬容的,感性的,她給了演員溫存和面子,她和我們互補、平衡,紅臉白臉相得益彰。和程乃珊一起當評委,真的很有意思,我們除了一起討論參賽節(jié)目,私下還討論出鏡時的服裝、配飾、發(fā)型,討論她寫上海的那些人、事、建筑,還一起躲在廁所里逃避化妝師,因為兩人都有些皮膚過敏……
“笑林大會”結(jié)束后,我們也時有聯(lián)系,程乃珊關(guān)照我,有好看的滑稽與評彈別忘了她。但到了需要開作品研討會的時候,程乃珊會討?zhàn)?,說自己不善言辭就不參加了,但答應(yīng)有一天會把這些體會寫出來。
一日,程乃珊來電話,請我去她家一次,說家里來了個香港記者,要知道一些周立波的現(xiàn)況。我去了,看見程乃珊頭發(fā)花白的先生在弄堂口接我,真有些感動。應(yīng)付完了香港記者后,我的眼睛就不夠用了,草草吃了程乃珊精致的英式下午茶,就起身參觀她家的寶貝:紅木家具、掛盤、銀器、瓷器、擺件、字畫……都是“老底子”(以前)的好東西。程乃珊說,好些東西都打包了,過一陣要搬家,是在富民路上,現(xiàn)在正在裝修,等搬了新家,一定請你去“大駕光臨”。我趁機說,評彈和滑稽也是老上海的文化,你什么時候把你獨特的感受寫一個系列。程乃珊答應(yīng)我,等搬家以后,一定會著手這件事,并說有些不清楚的地方要和我好好商量。又相約商談的地方或者在綠屋附近的一家西餐廳,或者在常德路上以前張愛玲常去的咖啡館。我就在想,這樣一個優(yōu)雅的上海名媛、名作家,將以怎樣的筆觸來寫被很多人視為俗氣的上海曲藝。
可我當時不知道,也許正是這個在裝修的新家,在程乃珊看起來那么豐潤那么充滿活力的體內(nèi),種下了毒芽。
四月下旬,我在依然飄雪的北方出游,一日朋友來電告訴我,程乃珊去世,并驚呼,她那么開朗的人,是要活到一百歲的呀。四月的春風,竟是如此的凜冽,寒徹心肺。
程乃珊,你答應(yīng)我的事還沒完成呢,你怎么可以爽約,怎么可以!
再也聽不到循循善誘長者的教導了,再也聽不到充滿激情的爭論聲了,再也聽不到那樣爽朗的寬容的大笑了,我們的前路,變得更加艱難和寂寞。其實不對,這些聲音,只要你愿意,你時時可以聽到,天上人間,無法阻攔。只要你還有向上的心,只要你愿意。
他們和我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