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志華,孫 寧
(河北大學 哲學系,河北 保定 071002)
“文化”是徐復觀學術(shù)研究的切入點,即,他是從“文化”的角度來展開學術(shù)研究的。在他看來,“文化”是人性對生活的一種自覺態(tài)度,而這種態(tài)度本質(zhì)上是一種價值判斷。他說:“文化是由生活的自覺而來的生活自身及生活方式這方面的價值的充實與提高?!保?]1可見,“自覺”二字是理解“文化”概念的關(guān)鍵,可以說無“自覺”即無“文化”。因此,“談到文化,總是精神上的東西,其起源總是起于人性對生活之自覺”[2]33。正因為如此,“文化”才是一種價值現(xiàn)象,而非自然現(xiàn)象。不過,關(guān)于價值的根源,不同民族往往有不同的理解:一些民族將其歸之于上帝、“梵天”,一些民族將其歸之于形而上的理性、“絕對精神”。與上述不同,中華民族則將之歸為“心”。徐復觀說:“中國文化認為人生價值的根源即是在人的自己的‘心’。這個基本的肯定……可說是中國文化的特性是其他民族所沒有的。”[3]211具體來講,依著徐復觀的理解,“人生價值的根源在心的地方生根,也即是在具體的人的生命上生根。具體的生命,必生活在各種現(xiàn)實世界之中。因此,文化根源的心,不脫離現(xiàn)實;由心而來的理想,必融合于現(xiàn)實現(xiàn)世生活之中”[4]39。在此意義下,“中國文化最基本的特性,可以說是‘心的文化’”[4]31。
固然,“心”的概念并非中國文化的專利,但不同文化對“心”的理解卻不相同。在西方哲學,“心”乃超越現(xiàn)實的“形而上”之心,指作為世界本原的精神和意識。然而,中國文化的“心”是由生理而來的體現(xiàn)生命進而體現(xiàn)主體性及本性的心。徐復觀說:“中國文化所說的‘心’,指的是人的生理構(gòu)造中的一部分而言,即指的是五官百骸中的一部分在心的這一部分所發(fā)生的作用,認定為人生價值的根源所在?!保?]211基于對“心”的理解不同,不同文化對于“心”的定位也不同。儒家認為人生的價值在于道德,而道德的根源在于“心”,但對于“心”卻“引而不發(fā)”,不再做進一步的追究。徐復觀說:“儒家之學,當然以究體為歸。但儒家之所謂體,多系道德之心。道德之心乃存在于人的軀體之內(nèi)而顯現(xiàn)于體認實踐之中,由體認實踐之深淺而始能把握此心之層次?!保?]64西方哲學則強調(diào)從“心”再往上推,進而追問“心”之外的宇宙本原。也就是說,西方文化認為“心”乃一個環(huán)節(jié),要獲得本原仍需繼續(xù)超越。對此,徐復觀說:“西方形而上學之體,多在心之外。而儒家決不外心以言體。”[2]64也就是說,“中國思想,雖有時帶有形上學的意味,但歸根到底,它是安住于現(xiàn)實世界,對現(xiàn)實世界負責;而不是安住于觀念世界,在觀念世界觀想”[4]1。
正因為如此,中國文化重視立足于生命、重視道德踐履的“為己之學”,從而呈現(xiàn)出非思辨的、“非形而上學”的“性格”。即,“中國的‘心’的文化乃是具體的存在,這與信仰或思辨所建立的某種形而上的東西,完全屬于不同的性格”[3]212。由此,徐復觀認為,這種“心”的文化其實并非西方哲學意義下的“形而上學”,而乃是一種“形而中學”。具體來講,一方面,“心”不是外在于人之上的“道”,也不是外在于人之下的“器”,而是存在于人生命之中的主體性。很顯然,“心”乃居于“道”與“器”之中間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中國文化之方向不是由具體而抽象,而是由具體到抽象再到具體,乃是抽象與具體的合一。也就是說,它“安住于現(xiàn)實世界”“對現(xiàn)實世界負責”?;诖藘蓚€方面,“心”的文化既不能稱為“形而上學”,亦不能稱為“形而下學”,而只能稱為“形而中學”。徐復觀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里所說的‘道’,指的是天道,‘形’在戰(zhàn)國中期指的是人的身體,即指人而言,‘器’是指為人所用的器物。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在人之上者為天道,在人之下的是器物,這是以人為中心所分的上下。而人的心則在人體之中,假如按照原來的意思把話說完全,便應添一句‘形而中者謂之心’。所以心的文化、心的哲學,只能稱為‘形而中學’,而不應講成形而上學?!保?]212
在徐復觀,“形而中學”的說法并非“空穴來風”,它乃中國以儒、道、佛為主體的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就道家思想來看,老子認為,“道”是形而上的,故在“道”之下的人需要去契合在人之上的“道”。莊子則把老子的思想進行了調(diào)整,將形而上的“道”落實在人心上,主張“心齋”“坐忘”以呈現(xiàn)心的本性。就佛教思想來看,禪宗認為,本心即是佛,故要成佛不必也不應向外、向上去追求,而只需憑借本有智慧“頓悟”即可。就儒家思想來看,孔子認為,價值的根源即在人的“心”。因此,“為 仁 由 己 ”[5]157“仁 遠 乎 哉? 我 欲 仁,斯 仁 至矣”[5]95。孟 子 也 說:“仁 義 禮 智 根 于 心?!保?]362后來,荀子更進一步,明確提出知識得以成立的根源亦在于“心”。他說:“心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保?]395總之,要研究中國文化,必須正視“形而中學”這樣一種傳統(tǒng)。徐復觀說:“其立足點不是概念而是自己的真實而具體的心。體是超經(jīng)驗界,用是經(jīng)驗界;性是超經(jīng)驗界,情是經(jīng)驗界。心的本身,便同時具備著經(jīng)驗與超經(jīng)驗的兩重性格,此即程伊川所謂‘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亦即張橫渠所謂‘心統(tǒng)性情’。這與思辨性的形而上學,有本質(zhì)的不同?!保?]122質(zhì)言之,“中國文化,總是走著由上向下落、由外向內(nèi)收的一條路……人的精神由此而得到大解放”[1]35。
在徐復觀,所謂“形而中學”,乃是指關(guān)于“心”的義理及對生命價值與意味的詮釋理論。具體來講,所謂“形而中”,既相對于“形而上”而言,也相對于“形而下”而言:相對于“形而上”,“形而中”注重經(jīng)驗界、現(xiàn)象界和人的實存,排斥宗教以及神秘的傾向;相對于“形而下”,“形而中”強調(diào)精神境界的“中和”之美,貶抑物質(zhì)性、實證性及“工具性”宰制?;诖?,徐復觀便“形象地”“笑說”中國文化為一種“中庸之道”即“形而中學”,以凸顯中國文化與生活、生命緊密相連。他說:“中國的道理都是與生活、生命連在一起的。我常笑說,西方柏拉圖的哲學是形而上學,沙特(指薩特——引者)等所說的道理是形而下學,中國的人文精神可說是‘形而中學’?!保?]177就內(nèi)容來看,“形而中學”作為一種“中庸之道”,它具有幾個方面的特征:其一,它不是由推理推出來的,而是在生命、生活中體驗得來的,故它亦可在生活、生命中得到證明。其二,它不僅從生命、生活中來,而且還要在生命、生活中落實。也就是說,它是從實踐中來,向?qū)嵺`中去;它不只是理論,它還要落實于實踐。其三,“形而中學”是社會性的道理,即,它不僅由個人來實行,而且社會大眾都能實行[1]177。
因為上述,盡管徐復觀是現(xiàn)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也是偏愛“哲學把戲”[8]756的熊十力的弟子,但他反對沿著西方形而上學的理路來看待中國文化。在他看來,許多談中國文化的人根本不了解中國文化,有的甚至是“仇視”中國文化;即使在愛護中國文化、所得很精的哲學家當中,亦有很多人沒有把握中國文化的“真面目”。他說:“中國文化的特色,是從天道、天命一步一步地向下落,落在具體的人的生命、行為之上?!保?]282-283而熊十力、牟宗三、唐君毅等人卻“反其道而行,要從具體生命、行為層層向上推,推到形而上的天命、天道處立足,以為不如此便立足不穩(wěn)”;這樣一種理路,實際上“把中國文化發(fā)展的方向弄顛倒了,對孔子畢竟隔了一層”[9]283。因為中西文化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路徑,若盲目比附西方形而上學,不僅不能發(fā)現(xiàn)中國文化的精髓,反而會誤導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他說:“這種比附多系曲說,有沒卻儒家真正精神的危險?!保?]62因此,“應從‘實理’上做工夫,而不能僅在‘玄談’上做工夫……硬拿著一種西方形而上學的架子,套在儒家身上,如‘新理學’等說法,這便把儒家道德實踐的命脈斷送了”[2]65。
總而言之,徐復觀對中國文化表現(xiàn)出強烈的認同感,但同時他亦對中國文化有“現(xiàn)代詮釋”的強烈愿望。也就是說,他雖“同情地”理解中國文化,但并未落入“保守主義”的窠臼,而是希望在西方文化的對照下實現(xiàn)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化。他說:“在我心目中,中國文化的新生,遠比個人哲學的建立更為重要”[10]410“傳統(tǒng)思想能否接上現(xiàn)代,要從兩方面來看,其一是要以能面對自然界的問題,追求自然界問題的解釋;其二是要能面對現(xiàn)實的社會、人生問題,解決現(xiàn)實社會、人生問題,不只是要解決書本上的問題而已”[10]384。在此意義下,“形而中學”的提出具有重要的啟迪意義:一個方面,任何一種文化的形成均有其歷史傳統(tǒng),或者說都有其不容否認的價值。也就是說,即使在“現(xiàn)代化”“全球化”“世界化”的大趨勢之下,人類文化的多元性亦不容否認或忽視。因此,不能盲目以一種文化為標準對其他文化進行取舍,而須充分考慮一個文化的歷史傳統(tǒng)。另一個方面,不同文化的交流與會通乃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大趨勢,故文化的“現(xiàn)代化”與“世界化”是任何一種文化所不可回避的考驗。當然,文化的“現(xiàn)代化”與“世界化”并非指多元化之反面的“一元化”,而是指不同文化之求同存異的和諧共生。
[1]徐復觀.徐復觀文集:第一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2]徐復觀.徐復觀文集:第二卷[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
[3]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
[4]徐復觀.兩漢思想史·三版改名自序[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5]論語注疏[M].何晏,注.邢昺,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6]孟子注疏[M].趙歧,注.孫奭,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7]王先謙.荀子集解[M].沈嘯寰,王星賢,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8]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七卷[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
[9]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xù)篇[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
[10]徐復觀.徐復觀雜文續(xù)集[M].臺北:臺灣時報文化出版事業(yè)有限公司,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