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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德性——有感于“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①

2013-04-07 05:53
關鍵詞:伯夷旗幟德性

朱 贏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300071)

“中國”二字不離漢語語境。譬如英文China,無法表達“中”的本意。然而“中國”作為“中心之國”的直解已屢遭詬病。尤其是民族主義的反對者們,對于古代“中國”中心主義的世界觀多嗤之以鼻。由近代史觀照,“中國”的優(yōu)越感的確難堪。昔日傲視四夷的天朝上國不僅生生被打入“蠻夷”之屬,更蒙受了古來四夷子民從不曾經驗的絕境。莫非此乃天命之浩劫,欲使自視高貴者幡然覺醒?這是史無前例的一頁,此后“中國”人只能背負扭曲:高貴的歷史有多久遠,衰敗的諷刺就有多沉重——命運自身的晦暗似乎比列強擊打更為慘烈,以至于烽火中幸存的中華民族在“現代化”之后,卻仍面臨“自立”與“認同”的困惑。不是有那么多人渴望褪去“中國人”的身份?所以真正的史無前例在于:作為一個“中國人”何曾是羞愧的?

上述問題雖攸關大體,其猶疑顛覆,亦不過近百年之間:一百年,顛覆三千年?!爸袊敝爸行摹币饬x的瓦解,實際在“東西之爭”的背景下發(fā)生;對于“中國”之“天下中心”觀念的自嘲,根植于所謂東西文明的懸殊對比。歷史不能改寫:無法假設,如果西方不是以堅船、利炮、鴉片、資本的方式直白強暴,天朝上國的優(yōu)越感是否將頑固不化。歷史惟獨證明:即便劫后余生,中國只能以自我否定的方式尋找出路——哪有什么“天下中心”?僅僅百年的歷程已然揭示了三千年來的自大與自欺。

天下中心的優(yōu)越感早已滅亡。那是祖先在“狹隘”中自取的滅亡。古人的目光太短,來不及一睹世界的真相;而中國的地位,只能由后代從劫難中檢討?;蛟S恥于做中國人的群體都對此懷有深刻的檢討能力:祖先何其“蒙昧”,竟意圖教導世代子孫自以為天下中心!所幸,終有那么一代人聲稱難辭其咎,進化的眼光幾乎使他們無地自容于先輩可笑的自我中心論斷。然而“中心”的觀念由何而來?以“中”自居對一個民族而言意味著什么?若不直面這些原初,似乎檢討總不夠徹底。

“中”字在甲骨文中形同一面旗幟,其本義就是在中央之地立起旗幟:“立中即立旂,立中可以聚眾”[1]39。據唐蘭先生解:

本為氏族社會之徽幟,古時有大事,聚眾于曠地先建中焉,群眾望見中而趨赴,群眾來自四方則建中之地為中央矣。[1]39

要嚴格從地理上確定一個中心似乎并無可能。幸而,先民蒙昧的思維不會以“科學”測量地域中心。從甲骨文釋義可見:氏族群眾構成共同體,而“中”的地域方位則通過共同生活的聚眾行為得到確立。先民似乎很早就意識到,“中”不為證明地界,而是出于群體共同生活的需要。起初的“中”如同姓氏,氏族部落血脈相連,旗幟就是他們的身份。族人見旗幟飄揚便向“中”聚攏,說明“中”可發(fā)號施令,但能否就此將原初的“中”等同于人為的權力?或許在產生政治“立法”之前,生存的本能已讓先民主動“聚集”。他們一起覓食狩獵、抵御外敵、躲避天災,一起守衛(wèi)氏族血脈;在“立法”之前,死亡的陰影已為他們建立默契;自然法則牽引類生活秩序的形成。與此同時,他們也學會在聚集中“立德”。自然宗法的血緣紐帶,讓他們在繁衍生息中逐步形成風俗倫常。所以與其說是“旗幟”要人們前往,不如說是人們自覺向“旗幟”歸往。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走向人為的政治法則,后者本自更原始的天道德性——其中或許就有政治的限度所在。

當然,在旗幟的號令之下終將建立起權威:人們從四方聚集,是由于有人立起了旗幟。就是那個站在正中的人。只有他可以站在那里,甚至是他界定了“四方”;因為掌管旗幟,所以圍繞著旗幟的人們也都圍繞著他。問題在于,人們是向著旗幟而來的;那面象征群體身份和生存的旗幟,何以由他舉起?

舉旗立中,乃王者所為。甲骨文中有“卜夬貞王立中”;又有“己亥卜夬貞王勿立中”[1]40?!傲⒅小敝e在王,但立或不立,仍求問于天。問天,意味著舉旗者的有限權力:須心存“敬畏”,而不擅用“私意”。人是在限度中實現權威的。王者立中,是旗幟高高在上以招四方,舉旗者甚至可以隱去。

中:旗幟——招人;

王:舉旗者——人。

“中”因“王”而立,卻并不因“王”而生。若不辨“人”之于其中的限度,談王權幾乎輕易就陷入政治的狡智。“王”在甲骨文中形似一把刀刃向下的斧頭:“象刃部下向之斧形,以主刑殺之斧鉞象徵王者之權威?!保?]32先民造字將王的斧鉞立地:是放下?還是準備提起?耐人尋味的臨界。至少,“王”不是高舉著斧鉞耀武揚威;他所高舉的只是旗幟。

王權——生殺。行刑的正當性來自旗幟;但旗幟只發(fā)出歸往的信號,它并不昭示刑法。斧鉞是握在人的手中,就是那個站在旗幟之下的人;當他開口指令,斧鉞也同時示威。王是可以殺人的,但一個德性有破綻的人可以憑德性殺人嗎?天道與政治間的裂痕如此致命!所以一個不知限度的人是沒有資格拿起斧鉞的,就好比一個孩子不可任用利器。

人的鮮血試煉德性的利器。鮮血,令德性兩難。德性不完整,不可掌生殺;但即便德性完整,就可以殺人嗎?天道在這等兩難中俯視人道。生死本為天命,然而在共同體中,正由于德性無法完滿,才必須使人的天命受限于立法。如果殺戮也是人的天然能力,那么斧鉞的威懾本身就是禁止:限制殺戮是對共同體安全的基本保護。只有王能執(zhí)掌斧鉞;四方之眾不得私刑。在生殺大權未被濫用之前,王者無疑擔負共同體的至高護佑。所謂生殺大權,除非替天行道,否則無以為正義。而真正的王者,在執(zhí)掌斧鉞時又勢必抽象為旗幟——惟其將自身隱去,否則人的面目終有破綻。

甲骨文為殷商時代之記錄。錢穆先生認為:“蓋古代此黃河東、西兩隈之交通,早已殷繁,故于商人中亦時見舜、禹故事之流傳?!保?]現有甲骨文資料中亦存有“堯”字。堯舜之德雖為儒家所主述,但想必在儒學誕生以前,先民對“圣王”德行已有知曉。司馬遷曰:“堯將遜位,讓于虞舜,舜禹之閑,岳牧咸薦。乃試之于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后授政?!?《伯夷列傳》)[3]2121天下權位在讓而不在爭,岳牧首領出自民眾舉薦,且被舉薦者需通過“試用期”考驗方為授政。這說明大至天下、小到部落,領袖權皆本自德性——王可以立中,是由于他有守“中”的德性,所謂“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洪范》)[4]311正直之“中”,使人們走向“王”如同走向旗幟。

旗幟—中—王,在德性上本為同一?!遁灹簜鳌吩?“其曰王者,民之所歸往也?!?《莊公三年》)[5]《白虎通》釋“帝王”為“號”,以“表功明德,號令臣下”。帝王之號,漢儒認為“帝者,諦也,像可承也;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并引《禮記·謚法》曰:“德象天地稱帝,仁義所生稱王”[6]。在進入政治領域之前,是德性先于權力而自立。一旦四方歸往,“王”自然成為“中”,即“王”的原初狀態(tài)是感召凝聚,而非號令一統(tǒng)?!爸小笨梢员憩F為統(tǒng)領四方的權力:它尊貴,因而四方卑微;它威嚴,因而四方禁止——但必須為此加上前提,“中”是由德性確立的,尊卑在德性意義得其正當;若德性損失,王道隨即陷落,王權亦失之正當。

堯知其子丹朱不肖,無以擔當天下,遂將王權授于舜。舜起初讓位丹朱。然而“諸侯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獄訟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舜知天命難違,“夫而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史記》的這一說法在《孟子》中亦有相似陳述。此處“中國”指帝王居住的地方?!都狻穭⑽踉?“帝王所都為中,故曰中國?!?《五帝本紀》)[3]30

嚴格說來,上述表達可能存在漏洞。因為目前出土的甲骨文中并無“國”、“或”二字,周初金文中才有“中國”出現[7]212。故堯舜時代的先民或許尚無“國”之概念。且將作為政體概念的“國”懸置,則“中國”二字可顯出多層次的意義空間。

費孝通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7]216-226一書中對“中國名稱的起源”有詳細梳理,認為西周早期的“中國”有三種含義:一,指天子所居之城,即京師,與四方相對;二,包括豐鎬、雒邑為中心的黃河中下游區(qū)域,即“中原”地區(qū);三,指夏、商、周三族融為一體,并以夏為族稱。及至春秋戰(zhàn)國,“中國”概念有所發(fā)展,出現統(tǒng)一趨勢。春秋時中原諸侯稱為“中國”,而秦、楚等為“夷狄”;到戰(zhàn)國時七雄已同列“中國”。秦始皇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后,“中國”發(fā)展為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概念。在上述含義中,“中國”一詞在夏、商、周三族活動區(qū)域間的轉換及融合尤需關注?!跋摹钡姆Q謂極為特殊,它不僅指代夏朝,也發(fā)展為“中國”的代稱。從《國語·周語》中可知周人自認為夏人的一支。在滅商之前,周人將自己的區(qū)域稱為“區(qū)夏”;克殷后將夏代中心區(qū)域洛陽稱為天下之中,即中國,又將商代中心稱為“東夏”。何尊銘文記載了武王克殷后向天告誓“余其宅茲中國,自之辟民”;《尚書·梓材》有“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于先王”,可與銘文互證。此“中國”即是指雒邑。費孝通同時指出,在區(qū)域上周人在西,商人在東,而夏在二者之間,又因發(fā)達最早,宜稱“中國”。《說文》稱“夏,中國之人也”,從中亦可知“華夏”由來。此外,費孝通也注意到作為文化概念的“中國”:《春秋》明“華夷之辨”時,將“文化禮儀”置于“族類”概念之上,“禮”于是成為“中國”的準繩:所行“有禮”可稱“中國”,所行“非禮”則視為夷狄。

上述“中國”至少可分5種層次:

(1)原初意義:與四方相對的中國——天子所居;

(2)溯源意義:尊夏為中心的中國——天子所立;

(3)民族意義:夏商周合流的中國——華夏形成;

(4)文化意義:合乎禮法的中國——禮儀教化;

(5)政體意義:天下一統(tǒng)的中國——中央集權。

“中國”在不斷擴大。無論是地域上還是族群上,它日漸浮現出后人習以為常的形象:黃河長江,帝國王權;四書五經,人倫禮法。然而一種惟獨屬于原初的力量從高處俯視,它無爭于世,卻可能是歷史真正的主宰。當周人將“中國”寫為文字,實際就宣告了周取代殷而治理天下的正當性——因德立中。就是原初的那一種正當,在若隱若現中悄無聲息地參與“中國”的一切演變。眾所歸往,因而有王;王者在中,于是有“中國”?!爸袊痹且粋€形容詞加名詞的偏正結構。談“中國”,難道可以省略作為定語的“中”——“德性”?這幾乎是“中國”所以為“中國”的緣起?!暗滦浴鯔唷苯Y構,必須確?!爸小笔紫茸鳛橐环N德性概念,“中國”必須因德而立:一旦失德,中之不“中”,勢必人心渙散乃至“國”之不存?!爸袊币苍且粋€抽象名詞,象征由堯舜之治所抽象出的圣賢理想。堯舜必須余音不絕,以便令后代慕名歸往。中國的意義或許已過于豐裕,甚至豐裕中竟含有國人的自我憐憫與憎意。但假如血脈猶可追憶,似漢字于古今之間尚可往來,那么反身而誠:“中國”二字天命至高,惟有圣賢德治可為匹配。

是什么德性在成就“中國”?

崇侯虎助紂為虐,使西伯被囚,然而他的“讒言”真實不虛:“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向之,將不利于帝”(《周本紀》)[3]116。司馬遷此處的表述暗藏反諷。連崇侯虎這樣的人都知道善與德,并能從積善累德中感到不凡的力量。惡人即便喪盡羞愧,卻未必會顛倒善惡尺度。對善人施以惡行,亦是以恐懼反證德性。西伯德高卻“不利于帝”,說明“帝”失其正當。諸侯皆向西伯,即昭示“王者”易幟。所以“西周”被描述為注定要成為“中國”的政權:

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于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慚,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只取辱耳?!彼爝€,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周本紀》)[3]117

虞國人和芮國人爭執(zhí)不下,到了周界,還未見到西伯就自知羞愧而回。他們入周是為找西伯裁決,說明西伯在他們心中有王者權威。但這個故事中的“王者”并沒有出現,“權威”也一同被隱去。僅僅是民俗之美,便讓兩個國君臣服②《正義》引毛萇云:虞芮之君相與爭田,久而不平,乃相謂曰:“西伯仁人,盍往質焉。”乃相與朝周。入其境,則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入其邑,男女異路,班白不提挈。入其朝,士讓為大夫,大夫讓為卿。二國君相謂曰:“我等小人,不可履君子之庭。”乃相讓所爭地以為閑原。參見司馬遷《史記·周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117頁注釋。。諸侯因此說西伯是“受命之君”。在他們的“說”中,西伯已擁有了事實上的王權——盡管由始至終他都立于“不爭”。

據司馬遷所述,武王是在商紂殺比干、囚箕子后才下定決心征伐,因為“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此前武王曾有過一次出征,途中遭遇異象。當時八百諸侯不期而會,都認為“紂可伐矣”,但武王認為“未知天命”,所以率隊折回(《周本紀》)[3]120。即便有眾心歸往,武王對稱王天下謹慎再三。在司馬遷筆下,他并不意欲爭立,除非天命使然。

《尚書·泰誓》可視為天命之佐證。盡管此篇被認定偽作,但自其“德性”觀之,則可見“改旗易幟”的限度所在。朝代更替中必有征伐,“暴力”在何種情況下才符合正義?《泰誓》宣告:“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保?]272王者奉天而行,其正義取自天德而非憑人愿。荀子曰:“天之生民,非為君也。天之立君,以為民也”(《大略》)[8];君王若違逆天德,也就失去了為王的正當性——所謂“惟天惠民,惟辟奉天”。然而“替天行道”的一個前提是不可忽略的:當政權顯出敗相,施暴討伐或許順理成章,但以暴制暴者是否足以匹配“天德”?王道與霸道不可同論。時而,爭霸者強立旗幟,亦自詡其暴力有德。

回到甲骨文中觀“中國”的王道之治:中,旗幟所立;王,斧鉞立地——二者皆有關政治權力,但亦有政治之界限所在。

不妨將旗幟與斧鉞視作王權的兩種象征:一種是抬頭仰視,一種是緊握示威。以此觀“為政”的兩種立場:德治與刑法。一把時刻高舉著的斧鉞是令人難以靠近的,所以“王”必須保有旗幟與斧鉞間的真實奧妙。

傳說舜帝治民不施肉刑,僅以“警告”令民自律:“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戳,而民弗犯,何治之至也!”[9]

武王在平定天下之后,“偃干戈,振兵釋旅,示天下不復用也”(《史記·周本紀》)[3]129。成康盛世,“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周本紀》)[3]134。

暴力若有德性,則其德應在“禁止”——禁止“暴力”以至于禁其自身。所以在一個有德的共同體中,暴力也應被隱去。武王克殷的正義在于制止暴力;《詩經·周頌·武》歌頌:“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10]1306,此處以克制殺戮作為武王的功績。又“偃干戈,振兵釋旅”是對德性的確立;《詩經·周頌·時邁》:“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10]134,此處王者收拾武力,所求乃是有美德之士。

“德”對“中國”這一共同體具有特殊意義。由于“中國”之根本是立于德性的,這使得“政治”對共同體秩序亦有限度——若簡單將“中國”視為政治共同體,那么在德性的認識上恐不能周全。據《說文》:“政,正也”[11]123;“正,是也。從一……古文正,從一足,足亦止也”[11]69。至于對“一”的理解,就回到了“道生一”的大德之上:“惟初大極。道立于一。造分天地?;扇f物。”[11]1因此必須重視“道德”先于且高于“政治”的前提。政治根本上不是確立權力主宰,而是為實現道德的追慕。孔子“為政以德,譬如北辰”(《為政》)的敘述,就顯示了“德”在“無為”中的力量③包注:德者無為,猶北辰之不移,而眾星共之。參見劉寶楠《論與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7頁注釋。朱熹:為政以德,則無為而天下歸之。參見朱熹《四書集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51頁注釋。。

政——正——從一而止。止的兩種方式:以外力禁止,或以自覺而止。共同體的立法屬于前者。所以“政”在《論語》等經典中還解釋為“法教”、“法制禁令”④孔曰:政謂法教。參見劉寶楠《論與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1頁注釋。朱熹注“政,謂法制禁令也”。參見朱熹《四書集注》。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51頁注釋。??鬃釉?“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為政》)[12]41此處“政治”的局限性極為明顯:“政”與“德”相對,“刑”與“禮”相對,說明以立法為根基的共同體秩序并非“上等”。某種程度而言,“以法治國”針對“中國”已屬下策。刑法作用于恐懼,禮教作用于廉恥。德性無法因恐懼而立,正如一把舉起的斧鉞不是使人羞愧的根源。

孔子在論述政、刑與德、禮的優(yōu)劣時,一個重要的衡量乃是“恥”——民是否有恥成為判斷共同體德性的重要標準。這就涉及到“自覺而止”的層面。虞、芮二君向西伯決平:西伯既是德性,也表現為法度。但二君羞愧而回,法度被隱去了,所以在這一故事中,虞、芮二君不僅成全了西伯的德性,也由此實現了自身的德性?!爸袊钡亩Y教向德而立,落實到共同體秩序中,則人的羞愧自省意義重大。德性的地位甚至將人的自然屬性消解——“人”隨之也晉升為一種德性概念:有“禮”方可為“人”;非禮則可能被打入“非人”的境地。

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曲禮》)[13]10

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冠義》)[13]1411

以“禮”為“人”定義,使人的位格在“禮”中上升:人不再憑借自然屬性而優(yōu)越。一個人即便未經禮教,恐怕也能知覺到人與禽獸間的差別。但禮教恰恰否定了基于自然屬性的差別——“禮”不給自然人以地位;人不能以自然屬性為高,高貴必須從德性中求得。譬如弱肉強食、縱欲無度等,都是屬禽獸的,而非屬人的。

然而“人之為人”的限定,大概為“中國”人所特有:僅限“中國”,絕不“普世”。如果“人之為人”同時伴有“人之非人”的問題,那也僅限于“中國”人的自我反省。簡而言之,“中國”的“人之為人”不是定奪“中國”以外“人之非人”的尺度。未經教化者如何能知守“中國”的德性?而知禮守德者是不應仗勢凌人的?!胺蚨Y者,自卑而尊人”(《曲禮》)[13]12——以“德性”自命高貴者本身就非禮失德。所以一個沒有德性的自然人必定不是“中國”人,但“中國”人絕不能指責自然人非人。

“謙卑”不止于個人修養(yǎng);更重大的意義在其作為共同體的德性。禮法所構建的德性即便“至善”,是否就應強制推行?如虞、芮二君是由于羞愧而領略德性的,這種羞愧可能強加?“中國”人的德性不可失其限度。哪怕禮法教化,也在德性的感召歸往中實現:“禮聞取于人,不聞取人。禮聞來學,不聞往教?!?《曲禮》)[13]7在德性意義上,并沒有強制成為“中國”人的問題;華夏民族的形成與統(tǒng)一,絕不應忽略基于德性的感召凝聚??鬃哟鹑~公問政曰:“近者說,遠者來?!?《子路》)[12]535不取人、不往教,持守德性使人“自來”,視為“中國”在德性光輝中的分寸限度,它避免了政治倚仗德性的勢力而弱肉強食。

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嗎?恐怕也只有“中國”人會如此提問。那么不如將問題暫且收縮:中國人可能死于羞愧嗎?哪一種“中國”?

孟子認為“羞惡之心”是“義”的發(fā)端;“無羞惡之心,非人也”(《公孫丑上》)。朱子注“羞惡”:“羞,恥己之不善也。惡,憎人之不善也?!保?4]229又孟子論“恥”:“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恥之于人大矣”(《盡心上》)。朱子注:“恥者,吾所固有羞惡之心也。存之則進于圣賢,失之則入于禽獸”[14]333。所以“人可能羞愧”的基本前提是:能將羞惡之心作為人之大義。即惟有當德性之于人是首要的,惟有當“人”必不可與“禽獸”同日而語時,舍生取義才是可能的。

伯夷、叔齊應是“死于羞愧”的典型。

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彼焯尤?。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狈龆ブ?。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伯夷列傳》)[3]123

伯夷、叔齊是慕名歸往于周的,然而他們卻恥于宗周。為此,甚至連吃周人的糧食都成為罪過。他們莫非不知是商紂暴虐無度才自取滅亡,亦深知天下宗周乃人心所向。問題的癥結在“正義”二字?!耙员┮妆┵猓恢浞且印?即便武王伐紂依王道為據,暴力的本相卻終究面目猙獰;《索隱》就直言司馬遷此處是“謂以武王之暴臣易殷紂之暴主,而不自知其非矣?!蔽┯械滦栽诜从^中自省:“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暴力的正義與反諷同在。伯夷、叔齊以性命將正義的陰影畫地為牢。西周代商本是德性的結果,但有德的政治卻仍然讓守德之人感到蒙羞。伯夷、叔齊拒食周粟,不過是以一己之德性持守而叩問“正義”的限度;他們既非不知好歹,也無心違逆潮流?!坝卩滇拶?,命之衰矣!”他們嘆息自己的死亡,乃是由于大道之不遇⑤《索隱》釋“于嗟”為“言己今日餓死,亦是命運衰薄,不遇大道之時,至幽憂而餓死”。參見司馬遷《史記·伯夷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2123頁注釋。。

政治的德性、人的德性以及天道德性:三者關系如此微妙,以至于“正義”往往在人為的聲張中斷裂。但舍身取義者是清醒的,他們知道德性的尊嚴遠在現實的言說之外。太公視伯夷、叔齊為“義人”,這一“義”字,莫不含有政治家未曾吐露的羞愧?

死于羞愧——死于羞恥。未免偷換概念之嫌,有必要稍作辨別。

“愧”字從心,段玉裁曰:“媿或從恥省。按即謂從心可也?!保?1]626因而“愧”就有“恥”之含義?!皭u”在《說文》中解釋為“辱”[11]515。羞愧和羞辱在本意上可互通,二者都建立在道德判斷的基礎上。但前者偏向內在的反省、持守,而后者轉向外在的遭遇、評判。“羞愧”常與“慚愧”相連,“羞恥”常與“恥辱”相連:一慚愧、一恥辱,在意義轉換間暗藏鋒芒。

《禮記·檀弓》中也記錄了一個在“羞愧”中餓死的人。

齊大餓,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履,貿貿然來,黔敖左奉食,右執(zhí)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睆亩x焉。終不食而死。曾子聞之,曰:“微與!其嗟也可去,其謝也可食?!保?3]298

嗟來之食的故事,直觀看來是顯現餓者的節(jié)操。相比伯夷、叔齊,《檀弓》中的餓死者更直白地表露了“自尊”二字。但曾子說,那是個不必餓死的人。他的死,可警醒人即便在行善之時亦不可失禮,卻不應誤導人輕易為自尊放棄生命。所謂“儒可殺而不可辱”在前提中必有區(qū)分。黔敖雖言語不敬,卻非為大過,所以曾子認為“其謝也可食”。

“嗟來”的死者與伯夷、叔齊不可同日而語。那個人甚至沒能留下姓名,而惟獨抽象為一種教訓。這種教訓鮮血淋漓,仿佛從德性中伸出刀光劍影。倘若伯夷、叔齊不食周粟是出于德性的內在持守,那么“嗟來”之死卻有著更強的外在受迫性。黔敖一呼“嗟,來食”,餓者“揚其目而視之”,這樣的反應已非在“慚愧”之中;恐怕是“恥辱”感令一聲“嗟”呼發(fā)揮出殺人以無形的威力。

“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睘楹问撬烙谛呃?,而不是從善而生?所以這一命題必須倚靠“可能”二字。就是潛在的“可能”,以死之沉重煥發(fā)德之高貴;但也是“可能”二字,使德性徘徊于明暗光影。

(一)

明: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

暗:人是可能不死于羞愧的。

虞、芮二君相爭,一入周界見周人互讓便自覺羞愧,這當然是德性所煥發(fā)的力量。然而同樣是感受德性的力量,崇侯虎卻對有德之人施以惡行。一個知羞愧能反省的人大概是不需要暴力懲戒的,刑法示威反而會成為羞辱。假設一個共同體中的成員都持守道德,那么刑法是否顯得多余呢?或許可以假設,“法治”就是為不能羞愧者存有的——未能自律,必行他律。問題在于,對那些絕不可能“死于羞愧”的人,以暴制暴縱使“正義”,但德性是否能在“暴力”陰影中持守自身?如何使德性既不死于暴力(示弱),又不死于德性的喪失(示強)?

“中國”人的德性,其高明與困頓共存于“限度”之中。反省是惟一的出路,知其不可而為。

(二)

明: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

暗:羞愧可以致人于死

伯夷、叔齊之死乃為個案。但齊人的嗟來之死卻可能走向群體。

死于羞愧或死于刑法,二者看似互為對立。然而道德一旦具有刑法般的威懾力,羞愧似已在恐懼中變異了。這可以解釋,為何禮教立人最終走向禮教吃人。所以嗟來之死即便可作為“氣節(jié)”之典范,曾子對此卻并不贊揚。這一場“枉死”,警示賢者反思教化的分寸。吳氏澄曰:“曾子之言,得中之道。餓者之操,賢者之過也?!保?3]298

不是所有道德都事關政治。“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此一命題當存照政治以外——它惟有立足德性自身,卻不應成為統(tǒng)治手段,否則“恥辱”可能變異為兇刀。政治不是德性的規(guī)定,而是施展于德性的未及。伯夷、叔齊之死,決然有別于一種政治教人死于羞愧。這恰恰證明了,道德原本不是一種治術。

“中國”人有“中國”的“政治”取向。朱子注“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一句:“愚謂,政者為治之具,刑者輔治之法,德、禮則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禮之本也?!保?4]52縱觀古今,未必所有的共同體都依德而治,“為政以德”也從來不是某種“普世”真理——然而“中國”一詞,必須是與德性相匹配的。孔子曰:“圣人治化,必刑政相參。太上以德教民,而以禮齊之;其次以政導民,而以刑禁之?;プ?,導之弗從,傷義以敗俗,于是乎用刑矣?!保?2]42可見“政治”面向德性缺憾而用。談及“政治”與“中國”,即便不能如圣賢般在缺憾中懷有羞愧,難道不應對德性陰影有所警覺?政治的定義倘若無度,那么“為政以德”幾乎只流于修辭技巧,而“中國”之根本恐將面目全非。

武王已克殷,后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硬蝗萄砸髳?,以存亡國宜告。武王亦丑,故問以天道。(《史記·周本紀》)[3]131

箕子因進諫而被紂王囚禁,是武王進入商都后才將其以禮釋放??v然飽受故君之難又承蒙新君恩惠的人,箕子非但沒有對“殷”控訴責罵,甚至不忍把既成事實的丑惡說出來。他了解“中國”的意義,也深知自己是“中國”的后人;即便生于失道亡國的時代,仍選擇在“不忍”中持守其姓氏與血脈的尊嚴。連武王也因此羞愧。

武王的羞愧并不由于犯錯。若論及對錯,則武王更無需為伯夷、叔齊之死承擔?!爸袊比说牡滦裕路稹皩Α庇小安皇恰?,“錯”未必“非”——中道如此難求,但有羞愧令德性昭彰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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