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9)
【藝文尋珠】
新舊時代之交的繁華與沉寂
——20世紀的小詩
劉暢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9)
20世紀二十年代初和七八十年代之交,是文學產生重要變革的時代,“小詩體”在這兩個時期走在時代最前端,繁榮發(fā)展蔚然成風。小詩雖在外來文化影響下產生,但其發(fā)展中融合了本土的時代背景、主題風格等特色,并在新時期現代主義的影響下獲得新發(fā)展,完善了詩歌民族化建設,將現代派的象征手法靈活運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在數字化、網絡化的今天,小詩將獲得新的生機。
現代文學;當代文學;小詩
中國現代文學第一個十年是一個變革的時代,作為其先行體式的新詩同樣經歷了從傳統(tǒng)的中國古典詩歌到醞釀準備期的近體詩,再到五四新文學大力倡導的現代新詩,白話化和自由化是現代詩體演變的基本趨勢。早期白話詩自由語體由于語言歐化、忽視情感、排斥形式美和自身建設不足等原因,造成了詩歌內部結構混亂、日??谡Z化嚴重等“非詩”缺陷,并由此導致1923年新詩的中落。新詩中落無形中為新詩體式的演進提供了新的契機,一批年輕詩人開始反思白話體和自由體的文本形式,力圖借鑒外來資源,尋求新的突破和發(fā)展,小詩體便應運而生。這些詩人并無意以小詩體代替自由體,只是試圖通過小詩體彌補詩歌自由化之弊,卻未料到“小詩”竟成為一個具有自身詩學內涵和美學特征的概念,在20世紀20年代的詩壇風靡一時。
小詩是一種形式短小、內容簡潔、詩句凝練且思想意蘊和感情集中的自由體新詩,常將詩人瞬間的感悟、體驗與零星思想作速寫式記錄。胡懷琛在《小詩研究》中說,小詩形式上的條件是“將一剎那間的感覺用極自然的文字寫出來,而又不要一起說完,使得有言外之余意,彌外余香”,其實質包含了“溫柔敦厚的感情”、“神秘幽怪的故事”、“玄妙高超的思想”和“覺悟解脫的見識”。[1]足見小詩是具有獨立范式的詩歌體式,不能將其與簡單的短詩混淆。短詩僅指詩歌的長短,其特征與其他詩歌大致相同,小詩則是詩人情感迸發(fā)的“點”的集合,是對情緒和思想不加渲染的素描和寫意,通常不具有敘事的連貫性和循序漸進的情感性表達。
綜觀中國現當代文學史,發(fā)軔于五四新文學的小詩,經歷了時代的風雨變遷一直延續(xù)至今,小詩創(chuàng)作領域收獲頗豐。但反觀研究領域,關于小詩的專論寥寥,學界一直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且研究目光大多停留在20世紀20年代,很少關注其發(fā)展變化,因而關于小詩的研究具有開創(chuàng)意義和獨到價值。特別是有著許多相似之處的20世紀二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之交的這兩個新文學產生重要變革的時期,小詩創(chuàng)作也不約而同地走在最前端并繁榮發(fā)展蔚然成風,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關注和思考。本文將立足于這兩個時期的小詩創(chuàng)作,將其背景、來源、主題、風格和缺陷作一梳理,試圖建構一個小詩發(fā)展的清晰框架。
從時代與文學思潮的角度審視20世紀二十年代與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小詩,不難發(fā)現其相似的誘因:都被刻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首先,小詩得以在1922年前后蓬勃發(fā)展,與“五四”落潮期廣大群眾——特別是文學青年普遍的社會心理密切相關。革命失敗,社會黑暗,知識分子自身的脆弱性和傳統(tǒng)文人柔弱的心理使其回避現實轉向內心,這時亟需一種能夠承載他們突發(fā)的感觸和喟嘆的文學形式,小詩簡潔精干的詩體滿足了這種心理渴求。因此,20年代的小詩大量彌漫著迷茫哀傷的情緒,著力表現詩人的苦悶、孤獨和彷徨。同時,五四時代“是在哲學意義上人的發(fā)現、人的自覺,進而對人的自身生存環(huán)境和世界進行人文主義審視和批判的時代”,[2]因而,以冰心為代表的哲理小詩的廣泛出現,體現了詩人在哲學層面對自我和人生的探求。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社會和文藝漫長的冰封期終于在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逐漸解凍,自由的春風溫暖著艱難步入新時期的詩人?!拔母铩敝惺⑿械摹凹?、大、空”的矯情詩(實為非詩)久為人民所厭惡,在新的時代,詩人與讀者共同呼喚并期待“說真話,抒真情”的真正意義上的精致詩歌。然而長期的政治和生活磨難,使詩人藝術思維力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害,當他們突然面對新的社會生活時,雖渴望抒發(fā)壓抑已久的情緒,但藝術準備不太充分,構制長篇顯得乏力,此時選擇小詩最為合適。因此,小詩以其形體小、內容精、情感真的特點恰好滿足了人們當時的審美訴求。
兩個時期小詩的繁榮發(fā)展都由當時的期刊作為推動力。例如20年代專門刊發(fā)詩歌作品的《詩》雜志,從第一卷第四期(1922年7月發(fā)行)起,專辟“小詩”欄目,為詩人和評論家提供發(fā)表的空間;北京的《晨報副刊》、上海的《時事新報》和《小說月報》等雜志,也都發(fā)表了不少“小詩”。冰心的《春水》、《繁星》,“湖畔”詩社的《湖畔》,俞平伯的《冬夜》等詩集的出版,形成了小詩創(chuàng)作的高潮。80年代,中國一南一北遙相呼應的兩大極具影響力的詩歌刊物《星星》、《詩刊》也不定期開辟專欄推薦新人新作,促使小詩詩人及詩作層出不窮。
這兩個時期的小詩,都走在新時期的前端,在大時代的推動下產生,并在滿足了當下文學藝術發(fā)展的條件下逐步走向繁榮。
20世紀20年代是小詩創(chuàng)作的濫觴期,除了企圖糾正早期白話詩的貧弱外,其產生還有多方面原因,特別是受外來思潮和文學體式的影響極深。周作人指出:“中國的新詩在各方面都受歐洲的影響,獨有小詩仿佛是在例外,因為它的來源是東方的;這里邊又有兩種潮流,便是印度和日本……”[3]除泰戈爾以及其代表作《飛鳥集》的影響外,小詩發(fā)展首先得力于周作人對于日本俳句、短歌的譯介和對小詩體的介紹推薦。周作人1906-1911年在日留學時,對日本的俳諧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916年,他的《日本之俳句》第一次把日本詩歌和小詩聯(lián)系起來;1922年《論小詩》一文,系統(tǒng)闡述了小詩的概念、來源及其與俳句的關系,歸納了小詩的特點。小詩作為一個詩學概念被賦予一定的美學內涵,以一種區(qū)別于舊體詩的新面貌漸漸為大多數人所認同。周作人十分推崇日本詩歌“用了簡練含蓄的字句暗示一種情景”[3]的特點,而且強調其要點“在于有彈力的集中”,要“將切迫地感到的對于平凡事物之特殊的感興,迸躍地傾吐出來”。[4]這是對小詩詩質特征的概括:既要濃縮凝練,又要意在言外。小詩在與日本俳句發(fā)生一系列融合抗爭后逐漸發(fā)展為自由詩的一種新取向。
80年代的小詩創(chuàng)作是在20年代小詩理論基礎上進而豐富生發(fā)的,在詩歌形式和核心表達方面延續(xù)了前期的詩歌傳統(tǒng),但明顯受到當時廣泛流行的西方現代主義的深刻影響。與20年代相比,新時期對西方現代主義的介紹更加全面系統(tǒng),而“文革”結束后人們普遺存在的懷疑、迷茫情緒和文化失落感,又為接受現代主義提供了社會心理的土壤,薩特的文本主義和存在主義哲學觀、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都加深了人們對自我的關注與認知。這種外來的現代主義哲學思潮,呼應了部分國人的思想情緒,使人們對西方現代主義從外來文化沖擊下的被動接受,變?yōu)橐环N自覺需要的積極迎取。
西方現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特征是表現對象的“向內轉”,即由現實主義的客觀模仿轉向內在體驗的主觀表達,這與小詩的內涵不謀而合,而其慣用的象征手法在小詩中更是屢見不鮮。代表作家顧城的作品充斥著現代主義的色彩,如著名的《一代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表面寫“我”在黑暗中尋找光明,實指“我們”這一代人在生活教育下的覺醒;備受爭議的《遠和近》明寫“我”、“你”和云的關系,其指人與人、人與自然乃至社會和生命的關系……埃德蒙·威爾遜評價西方的象征主義:“象征主義派的象征通常由詩人選擇來代表他自己獨特的概念——它們是這些概念的一種偽裝。”[5]
因此,20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的小詩所運用的象征是一種個人化選擇,充分表明詩人對50至70年代明白直露詩風的不滿。他們主張詩從獨立思索的“自我”出發(fā)去尋找個人同現實世界的臨界點,通過個人的獨特認識、感受和身世去折射世界,包括重大的歷史、社會主題。他們主張對精神世界進行多層次開掘,以象征意象的模糊性、朦朧性為手段,使內心世界的復雜性、潛隱性的表現成為可能,同時恢復幻想、想象的藝術功能,將直覺、幻覺和智性潛意識等藝術心理機制注入詩歌,從而大大增強詩歌的表現力,為中國當代新詩提供了一種新的表達方式。
詩歌的主題和風格在不同時期具有不同的形態(tài),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小詩最大的特點在于擴大了白話詩體的題材,反映了真實的日常生活;除了抒寫外在客觀世界之外,還表現了詩人的“內生活”。這方面的代表是以自然風景為主題的小詩。小詩本身宜于寫景,周作人在《日本的詩歌》中說:“(小詩)不適于敘事,若要描寫一地的景色,一時的情調,卻很擅長?!保?]俞平伯《憶游雜詩·序》也說:“短詩體裁用以寫景最為佳妙,因為寫景貴在集中而使讀者自得其趣,或疑詩短不能詳盡,不知寫景物本不是要記路程的?!保?]此期小詩寫景的作品眾多,例如冰心在《繁星之五十六》中描繪到“夜中的雨/絲絲地織就了詩人的情緒”;馮雪峰的《花影》:“憔悴的花影倒在湖里/水是憂悶不過了/魚們稍一跳動/伊的心便破碎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此時的小詩在整體風格上大都表現為纖麗柔婉,文筆優(yōu)美,清雋淡遠,同時又因處在五四落潮期而籠罩著憂郁凄迷的情緒。如湖畔詩社的小詩就透露出天真爛漫的青春氣息,在《湖畔》詩集中,充滿童趣的“孩子氣”的描寫隨處可見:“蛙的跳舞家呵,/你想跳上山巔嗎?/想跳上天吧?”(《西湖小詩第十五》)“伊香甜的笑,/沁入我的心,/我也想跟伊笑笑呵。”(《笑笑》)這樣的樸素天真、稚氣撲人的詩,洋溢著“五四”新文學特有的時代氣息。
與之相比,七八十年代之交的詩歌主題則顯現出強烈的時代感。此時小詩主題主要是表現對歷史和過去尤其是十年“文革”的回顧和反思,以及對現實社會黑暗面的強烈不滿,進而抒發(fā)內心的憤怒與郁結。這從80年代的作家構成就能窺見端倪。除了當時活躍在詩壇的一批青年作家如顧城、北島、韓瀚、孔孚之外,還有一批以前就從事小詩創(chuàng)作的老詩人即歸來詩人,如艾青、流沙河、魯藜、曾卓、沙鷗等,他們在歷史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戕害,在新時期迫不及待地發(fā)出自己的悲鳴與控訴。例如當時影響力頗大的韓瀚的《重量》:“你把帶血的頭顱/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讓所有的茍活者/都失去了/——重量”這首詩作于當年張志新烈士被害后,一經發(fā)表立刻家喻戶曉,詩歌將觸目驚心的“帶血的頭顱”與“生命的天平”這兩個意象相連,讓人們感受到一種英雄者生命的莊嚴和茍活者生命的蒼白。同樣的例子還有北島的《宣告》:“從星星的彈孔中/將流出血紅的黎明。”詩人將自己所經歷的不幸和創(chuàng)傷轉化成詩行間痛苦、悵惘、悲憤等多重混合的復雜情緒,將自己對時代和生命的思考編織成文字,構成詩篇。
80年代的小詩雖然具有濃厚的時代氣息,但仍然是在20年代小詩所傳承的重內心、重哲思的基礎之上不斷發(fā)展的。從20年代單純模仿外來之作演化成具有獨特藝術創(chuàng)造的詩體,小詩將傳統(tǒng)與現代相結合,將簡潔的詩體、深邃的思想、敏銳的洞察、豐富的哲理和現代派的詩歌技巧融為一體,在詩歌藝術上更為成熟,產生了一大批富于代表性的詩歌佳作。值得一提的是,80年代的小詩創(chuàng)作不僅是在國內,港澳臺及海外詩人也紛紛加入其行列,如鄭愁予、痖弦、余光中、席慕容等,成為小詩發(fā)展壯大的主力,小詩的熱潮也由國內向外輻射,匯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小詩在20年代雖盛極一時,但較短時間就衰落下去,這不得不使人思考其中的原因。
首先不可否認的是,小詩這種詩歌體式在當初并沒有特別明確的規(guī)范和獨立的詩學內涵,其自身的美學特征也并沒有得到充分的探究,從而導致創(chuàng)作小詩的人數雖多,真正領會小詩的詩人卻寥寥無幾,因此創(chuàng)作很容易流入瑣屑和淺陋之中。這一點從當時胡懷琛《小詩研究》中便可看出,書中將小詩的“小”簡單理解為詩行的“短”,認為小詩就是“兩行或三行的短詩”,是“很容易寫成的”。[1]這樣的看法在當時非常具有代表性。于是,小詩創(chuàng)作良莠不齊,到后期,隨意拼湊、藝術水平低下的小詩充斥詩壇,最終使小詩走向衰落。
其次,20年代的小詩主要是受到外來詩歌的影響。外來詩歌帶有其民族的特質,譯入后難免失其實質,中國詩人學到的只是“神”的層面,在“形”的轉換上難免牽強。當時的許多小詩,句式隨意,分行很不規(guī)則,在詩歌形式上缺乏自覺意識。20年代初大多數作家只是對日本“小詩體”的粗疏理解,而缺乏對詩意的提煉和開掘,導致創(chuàng)作思維散文化和外部格式雜亂化問題,大大削弱了小詩的藝術生命力。
其三,小詩繁榮發(fā)展的時期也是新詩誕生的初期,詩體解放的硝煙還沒有完全散盡,傳統(tǒng)的負面壓力依然不可小覷。在這樣的境況之下,小詩體又沒能建構穩(wěn)定的“體”的自覺與規(guī)范,拙劣的效法者越來越多,小詩被大量復制,削弱了自身價值。當時代由五四時期的“個性解放”逐漸向“社會解放”發(fā)展過渡的時候,僅僅表達個人感受和瞬間情緒的小詩就顯得不合時宜,到了20年代中期,處在重重危機中的小詩即走向衰落,鮮有人提及。
20世紀20年代的“小詩”運動,雖然在中國新詩史上初步建立了一種新詩體,但其詩體建設是粗糙簡陋的,關于小詩內部的理論沒有得到有力的建構,很多問題也沒有及時糾正和解決。但是,小詩的衰落并不意味著小詩的消亡。在60年后,特別是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初期的小詩熱潮,完善了詩歌民族化建設,并廣泛吸收外來思潮,將現代派的象征手法靈活運用于創(chuàng)作實踐,這充分說明小詩具有其內在的生命力,是隨時代不斷變化發(fā)展壯大的。在短信、微博盛行的數字化、網絡化的今天,相信小詩還會獲得新的發(fā)展契機。
[1]胡懷琛.小詩研究[M].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26.
[2]蔣昌麗.中國現代哲理抒情小詩審美論[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9,(7):23.
[3]周作人.論小詩[J].覺悟,1922,(6):29-30.
[4]周作人.石川啄木的短歌[J].詩,1922,1(5):18-19.
[5]埃德蒙·威爾遜.象征主義[M]//楊匡漢,劉福春.西方現代詩論.廣州:花城出版社,1988:137
[6]周作人.日本的詩歌[M]//周作人文集.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7:326.
[7]俞平伯.憶游雜詩·序[J].詩,1922,1(1):3-4.
Prosperity and Silence at the Turn of the O ld and New Eras——Short Poems in the 20th century
LIU Cha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The early 1920s and 1980s witnessed great changes in literature eras,and“the short verse”becomed more developable and prosperous.Owing to the influence of foreign culture,“the short verse”came into being and mixed with local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backgrounds,themes and styles in the process of development.With the influence ofmodernism in the new period,short poems gained new developmentand got perfect in nationalization.The symbolic technique ofmodernism was applied in creative practice.It is no doubt that shoet poemswill get new vitality in the digitalized and networking era.
modern literature;contemporary literature;short poems
I206
:A
:1672-3910(2013)05-0062-04
2013-06-14
劉暢(1989-),女,河南洛陽人,碩士生,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