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宏霞

作為新時期文學(xué)寫作的實力干將,莫言以他獨到的眼光和敏銳的觀察力敘述著鄉(xiāng)間的傳奇故事。他出生于山東高密東北鄉(xiāng)，民間豐富的生活經(jīng)歷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無盡的源泉，他的作品里的故事也基本圍繞著家鄉(xiāng)民間故事來展開。作家在對家鄉(xiāng)民間故事進行客觀敘事的過程中，融入了自己的主觀想象，很好的將現(xiàn)實與想象結(jié)合在一起。

一、苦難母題

隨著五十年代饑荒、六七十年代十年浩劫的結(jié)束，苦難亦隨著結(jié)束，中國迎來了一個新的時代，新時期文學(xué)應(yīng)運而生，由于很多作家之前命運坎坷，有的還甚至被剝奪了寫作的權(quán)利，一旦獲得寫作的自由權(quán)，那么對苦難的抒寫就無疑成為他們創(chuàng)作的主要主題。

縱觀新時期文學(xué)，很好的對苦難進行抒寫的作家很多，如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靈與肉》等作品都很好的抒寫了苦難，抒寫了那個時代人的窘迫和壓抑；余華更是抒寫苦難的能手，他的《許三觀賣血記》、《活著》等一系列小說都有力地表現(xiàn)了苦難。莫言也不例外，他的作品里也充滿著苦難?！巴甑纳罱?jīng)歷和體驗對我以后思考問題、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有很多潛移默化的影響,有時自己都沒意識到, 經(jīng)常不知不覺會回到童年的狀態(tài)?！盵1]莫言是土生土長于農(nóng)村的，當時山東高密的經(jīng)濟很落后，當?shù)睾芏嗳顺圆伙柖亲?，飽受饑餓的煎熬，莫言對饑餓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貧困的童年生活和多舛的人生在他的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這也建構(gòu)了他豐富的精神世界。他的很多以少年為寫作對象的小說都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作品里的童年故事是采用兒童的視角來進行敘事的。其實以往也有部分作家采用兒童視角來進行創(chuàng)作，但莫言的獨特性在于，他并非是借助孩子來表達對社會黑暗的批判，控訴社會的不公，而是真正說出了他們想說的話，說出了他們想做的事，還原了孩子的本真。

黑孩(透明的紅蘿卜)，他最會說話但選擇沉默是金，他感覺敏銳且想象豐富，一個普普通通的紅蘿卜，但在黑孩眼里卻發(fā)出一道金色的光芒，變得非常美。在那沉悶并備受壓抑的年代里，這可能是唯一能夠引起黑孩聯(lián)想的顏色。黑孩的夢寄托在這透明的紅蘿卜里，但現(xiàn)實是無比殘酷的，夢想終究很難實現(xiàn)。莫言明顯是借助黑孩來傳達自己的心聲，并對那段令人難以忘懷的歷史進行無盡的訴說。作家自己就曾坦言，小說中的黑孩盡管不是他本人, 但是與他是心心相印的。

應(yīng)該說莫言在其許多作品里都創(chuàng)造了類似黑孩這樣的孩子形象，《枯河》中的小虎，從小到大很少得到父母的關(guān)愛，父母經(jīng)常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他進行謾罵和責打，而莫言也是在這樣不快樂、不受關(guān)愛的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的。再如《四十一炮》中的羅小通，父親與別人私奔，使他失去了父愛；父親殺死了母親，使他失去了母愛；妹妹嬌嬌也過早夭折，使得羅小通成為了一個無家之人。羅小通的少年時光充滿了寂寞、壓抑和無奈，這與少年時期莫言的寂寞、壓抑與無奈是驚人的吻合。

莫言對童年生活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豐富深刻的童年生活經(jīng)歷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無盡的寫作源泉，而這些豐富深刻的童年記憶又來源于他對民間觀念的獨到理解,他和眾多作家的理解是不一樣的。魯迅更多的是強調(diào)對民間勞苦愚昧的大眾進行思想上的啟蒙，蔣光慈等在紅色三十年代，更多的則強調(diào)民眾所喜歡的民間形式, 而莫言所強調(diào)的民間, 是一個復(fù)雜的矛盾體?！案呙軚|北鄉(xiāng)無疑是地球上既美麗又丑陋、既圣潔又齷齪、既英雄又混賬、既能喝酒又能愛的地方?！盵2]這點和廢名以及沈從文等不相同。在廢名和沈從文的筆下，鄉(xiāng)村世界是美好的，這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這里民風淳樸、鄉(xiāng)民善良；這里是自由自在的世界。而莫言并沒有將故鄉(xiāng)寫得很唯美，而是既寫出了民間世界的清秀和美麗，也寫出了民間文化的丑陋與愚昧。在莫言的作品中, 我們能夠看見鄉(xiāng)村的真實面貌,而這種真實的民間文化形態(tài)更彰顯出了它的美學(xué)方面的意義, 即一個善惡并存、美丑共生的民間社會現(xiàn)實被勾勒出來了。

二、善惡并存、美丑共生的民間社會現(xiàn)實

莫言筆下的民間世界是善惡并存、美丑共生的。莫言常言“既然百花齊放也該讓狗尾巴花開放；既然百家爭鳴也就該允許烏鴉也鳴。”[3]正如哲學(xué)上所說事物是對立與統(tǒng)一的。《紅高粱》里的我的爺爺余占鰲，既是抗日英雄又是土匪王八蛋，在他的身上很好地體現(xiàn)了善惡美丑的融合。他一生殺人無數(shù)，在單家迎親的路上，為了保護我奶奶戴鳳蓮，他冒險殺了自稱是三炮的土匪；在戴鳳蓮回門的路上，他堵住了她并進而與之在一望無際的高粱地里縱情；后來為了能夠與戴鳳蓮在一起，他殺死了單家父子；這些行為既非法又有悖倫理道德，可以說是土匪王八蛋的行為；但同時又可看出他性格中的嫉惡如仇、敢愛敢恨。日本人來了，燒殺搶掠，大肆殘酷殺害反抗者。他們殺了三炮，還活剝了羅漢大爺。日軍殘暴的行為引起了眾多人的不滿。余占鰲組建了一支缺槍少炮、未經(jīng)嚴格訓(xùn)練的小隊伍，他們經(jīng)常出沒在高粱地里與鬼子拼命打伏擊。這又顯示了他英雄的一面。

《蛙》里的姑姑萬心也是位集善惡美丑于一身的典型。姑姑是一個遠近聞名的鄉(xiāng)村接生婆，她的一生富有極強的傳奇色彩，雖然是一名普通的鄉(xiāng)村接生婆，但由于她技藝高超，曾順利接生過無數(shù)小孩，搶救過眾多處于鬼門關(guān)上的婦嬰的生命，所以在很多高密東北鄉(xiāng)人的眼里，姑姑就是天使，就是送子觀音，是英雄式的人物。后來她和一個空軍飛行員戀愛了，但好景不長，一方面由于姑姑“太革命，太正派了”，另一方面因為空軍飛行員迷上了臺灣電臺的某位主持人的聲音進而叛逃到臺灣，直接導(dǎo)致了這場愛情的失敗，而這場失敗的愛情也徹底改變了姑姑的命運。由于愛人的叛逃，姑姑也受到了很大的牽連，又加上個別人言語的刺激，她一度選擇了自殺。由于院長沒有追究她的連帶責任，她因此感激涕零，從此以后積極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自從國家實行了計劃生育后，她就從一個挽救無數(shù)生命的天使，變成了一個讓無數(shù)家庭聞風喪膽的魔鬼。姑姑對待計劃生育政策滿腔熱情：“為全人類做貢獻”、“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4]一名孕婦懷孕五個月，怕被引產(chǎn)選擇出逃，姑姑得知后駕船追趕，孕婦看見被追到于是慌忙中跳河，由于體力不支，最后命喪黃泉；為了逼侄媳婦王仁美墮胎，她大義滅親，想盡了各種辦法，最終使得王仁美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一尸兩命。

《二姑隨后就到》里的二姑同樣也是位集善惡美丑于一身的典型。二姑是女中豪杰式的人物，但人性之丑在她身上也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因為出生時雙手長蹼被食草家族拋棄，但她卻神奇的活了下來，并生了天和地兩個兒子，等到兒子長大后，她慫恿兒子殺戮家族中的所有人，她的報仇宣言就是“隨后就到”，作品里的殺人場面可謂驚心動魄。大奶奶的兩個眼球先是被天和地兄弟殘酷地挖掉，而后又被路人凌遲而死; 豚奶奶的雙手先被無情地剁下，而后雙腳又被殘酷地剁下。這些血淋淋的描寫很好的體現(xiàn)了人性之丑，人性之惡。之所以說其丑、其惡，是因為作品展示了人們對于親情的無比漠視。在這里親情蕩然無存，我們看到的只有仇恨。丑陋的人性和罪惡的行為演繹了這段富有傳奇意義的故事。莫言的以美為丑的理念閃爍在字里行間。

在莫言的作品中到處都能看到這樣集善惡美丑于一身的形象，作家借助這些形象來演繹他的民間歷史, 這也是莫言在創(chuàng)作中的主要著眼點，而這種審美表達也恰恰給讀者帶來了一種新的閱讀視角和審美體驗。

三、主觀化的歷史傾向

相比于正史而言，野史更受到莫言的歡迎，野史在莫言小說里得到了很好的表現(xiàn)和張揚。莫言從主觀化的敘述視角切入，在作品中不再簡單地講述歷史事件，而是憑借天馬行空式的敘述試圖解構(gòu)歷史客觀性?！白髡哂幸獗┞丁摇拇嬖诤汀摇闹饔^觀念的滲入, 甚至常用‘我想’、‘我猜測’、‘我以為’等口吻來敘述歷史。填充各種空白之處, 裁斷模糊的疑點?！盵5]作家不在隱藏于幕后，而是作為一個對話者積極顯露自己的聲音, 從而建構(gòu)主觀化的歷史傾向。歷史不再是萬古不變的客觀存在，而是隨著敘述人的主觀見解的不斷滲入, 讓我們看到了多姿多彩的別樣的歷史。莫言對第一人稱敘事視角特別偏愛，《紅高粱》就是選用第一人稱視角來敘述的經(jīng)典代表作。作品以“我”的視角講述了“我爺爺”、“我奶奶”的傳奇一生，而且不僅僅用“我”的口吻來講述歷史，還用“我想”、“我以為”等口吻來敘述歷史，讓讀者很容易就走進作者設(shè)置的故事情境，認為那是歷史的客觀存在。

莫言善于運用自己的話語將客觀化的歷史主觀化，這就很容易理解莫言對人、對事所持的態(tài)度?！都t高粱》里的我的爺爺余占鰲既不是受人崇敬的英雄人物，也不是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只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他身上有土匪習(xí)氣，他的抗日帶有很大的盲目性，他也沒有崇高信仰，而這個小人物卻被擔當了展示歷史的重任，這表現(xiàn)出了作家對其欣賞的態(tài)度；《豐乳肥臀》里的魯立人是一位革命者，但讀者看不到作家對其的贊揚；《酒國》里的高級偵察員被打的狼狽逃竄；《檀香刑》里的孫丙參加革命，卻受了檀香刑，這些都表現(xiàn)出了作家強烈的主觀性和天馬行空的民間想象。

莫言還善于挖掘歷史的偶然因素，通過偶然因素的介入來改變?nèi)宋锩\。如在《紅高粱》中, 作家寫了三股抗日力量，但本來三股力量是對立的,但日本鬼子突然來掃蕩，這是偶然性事件，正是因為這個事件使得他們緊緊地團結(jié)在一起，因為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偶然性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改變了高密鄉(xiāng)人的命運。與格非的《迷舟》、蘇童的《我的帝王生涯》、葉兆言的《十字鋪》等歷史題材作品一樣, 作家們都表現(xiàn)出了對歷史偶然性的青睞, 藉此表達對人類生存環(huán)境不確定性的感慨，引發(fā)讀者無盡的思考。

由于莫言有著豐富的民間生活體驗，這使得他在將近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不忘關(guān)懷底層民眾，并始終堅持著他的民間敘事立場。一方面，對民俗風情的考察是莫言所關(guān)注的；另一方面，對民間傳奇故事的挖掘與提煉也是莫言所重視的, 他喜歡將自己的主觀意念切入到這些廣為流傳的民間故事中，這樣就使得故事更加神秘；同時作家又有著豐富的想象力，他充分調(diào)動視覺等全部的感官和想象力，借助簡潔優(yōu)美的語言和獨特的敘事策略，給讀者營造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讀莫言的作品，我們可以讀出他的無拘無束、他的率真、他的旺盛的生命力, 這也是他能夠成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的主要原因。

[參 考 文 獻]

[1] 莫 言.童年的記憶是難忘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6.

[2] 莫 言.紅高粱家族[M]．海口: 海南出版公司，1999:2.

[3] 莫 言.會唱歌的墻[M]．沈陽: 春風藝術(shù)出版社，2003:245.

[4] 莫 言.蛙[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239.

[5] 南 帆.文學(xué)的維度[M] .上海: 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