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美玉
唐代韓愈、宋代歐陽修是中國古代散文代表唐宋八大家中的領(lǐng)袖人物,“韓歐”是唐宋散文、正統(tǒng)散文、文以明道、古代成熟散文的標志。歷史上對“韓歐”文價值的比較認識存在差異,值得注意,本文就此問題進行歸納探討。
韓愈自認為是儒家道統(tǒng)傳人,明確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張,他以文章傳六經(jīng)古道的意識很堅決。正如清人韓菼《有懷堂詩文稿卷三·明八家文選序》所言:“道之傳,備于六經(jīng),文章莫大乎是……董子……韓子……曾子……他若柳、歐、蘇、王諸家,文辭非不爛焉,可觀而衷之于道未可以為然也。夫三子者之于道勤矣,而文亦至矣?!盵1]173董仲舒、韓愈、曾鞏三子被認為是弘揚六經(jīng)最勤最正,文達極至的典范。韓愈的醇正在唐宋八家文比較中更見鮮明,如宋人李塗所說:“退之雖時有譏諷,然大體醇正,子厚發(fā)之以憤激,永叔發(fā)之以感慨,子瞻兼憤激感慨而發(fā)之以諧謔。讀柳、歐、蘇文,方知韓文不可及?!薄啊┩酥蝗?,一切以正大行之,未嘗造妖捏怪,此其所以不可及?!盵2]子厚憤激、永叔感慨、子瞻諧謔中包裹著的仍是憤激感慨,退之最是醇正,他是當時社會正能量的代言人,以文傳道最為中正不二,這一點歐陽修公也有所不及,清人孫星衍《洪筠軒文鈔序》分析道:“八家中韓退之學(xué)識最高,無背圣哲之論……歐陽永叔不惑二氏之學(xué),持論甚正,然濮議不合于經(jīng)……”[3],歐文兼容雜家,醇正自然不及韓文。
文學(xué)藝術(shù)根源于獨創(chuàng),以個性突出為佳。宋人謝枋得《上范司諫書》說得精彩:“歐陽公文章,為一代宗師,然藏鋒斂鍔,韜光沈聲,不如韓文公之怪怪奇奇,可喜可愕,學(xué)韓不成,亦不庸腐,學(xué)歐不成,必無精彩。”[4]韓愈個性單純,喜憂分明,學(xué)者以之為榜樣,可發(fā)掘自身個性,容易學(xué)成;歐陽修兼容并包,韜光養(yǎng)晦,他集各家之長,圓融不顯,學(xué)者如果不具有相應(yīng)胸懷、學(xué)識,只能學(xué)些零碎皮毛,最終只是四不像,沒有個性,自然毫無精彩。
清人李光地這樣說:“歐、蘇之文,何嘗不好。然見解不甚透,自是本領(lǐng)差,說事說理皆不透。韓、柳便透,……韓就理論之,更明而盡?!盵5]個性鮮明的韓愈,更長于沒有太多顧忌地表達思想,這種思想的犀利深刻特點,也是唐朝的時代特征,因為這個時代富于昂揚自信,文人表達思想沒有太多顧忌,韓、柳說理透徹,便是自然;相比之下,宋朝則柔弱,文人較圓融,不敢也不好說得太露太深,自然說事說理不甚透,所以這并非完全是文人自身本領(lǐng)決定的事。
韓文的影響力,歷史上有很高的評價,如宋人陳師道《后山詩話》所記:“蘇子瞻云: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盵6]蘇軾將杜甫詩、韓愈文、顏真卿書法相提并論,稱贊為各領(lǐng)域集大成、領(lǐng)軍者,皆以力度著稱。韓文的力度氣勢,清人劉熙載《藝概》贊嘆道:“八代之衰,其文內(nèi)竭而外侈;昌黎易之以萬怪惶惑,抑遏掩蔽,在當時真為補虛消腫良劑?!盵7]61在柔弱虛腫的六朝文風下,韓愈以內(nèi)在的雄壯氣勢和外在變化多端的文風,與時代合力,領(lǐng)起一代文章,這種精彩是宋朝歐文遠不及的地方,它根源于唐朝的大時代、也根源于韓愈醇正的個性,根源深厚,大氣不拘,無心之變,神理氣味,自然流露,根深而葉茂,所以難超越。對此各時代賢達有不同角度的分析,如宋朱熹說“韓千變?nèi)f化無心變,歐有心變。”[8]明人顧大韶《復(fù)友人書》言:“竊謂文至于秦漢止矣,韓、柳之于秦漢,精粗兼舉者也,歐、蘇、曾、王。得其精而遺其粗者也。然其粗既遺,則其精者亦不全矣。何者?辭太清而氣漸薄也……”[9]清人鄭燮《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言:“文章以沉著痛快為最,《左》、《史》、《莊》、《騷》、杜詩、韓文是也?!瓪W公正當處,然亦有淺易之病?!瓪W公簡煉處,然《五代史》亦有太簡之病?!盵10]無心有心、精者粗者、沉著淺易,優(yōu)劣可見。綜上所述,韓文更加以內(nèi)容取勝,更醇正、有個性、有思想、有氣勢、富于變化,其語言形式表現(xiàn)則更樸素簡要。
明人楊慎《辭尚體要》言:“《書》曰:辭尚體要。子曰:辭達而已矣?!嵊^在昔文弊于宋,奏疏至萬余言,同列書生,尚厭觀之?!枵Z古今文章,宋之歐、蘇、曾、王,皆有此病,視韓、柳遠不及矣;韓、柳視班、馬,又不及;班、馬比三《傳》,又不及;三《傳》比《春秋》,又不及?!盵11]清人姚范亦言:“漢體自是高似唐體,唐體自是高似宋體,昌黎無論,……歐公情韻或過之,而文體高古莫及?!盵12]文體的高古,文辭的簡要,自漢之后逐漸遞減,唐高于宋,韓文高于歐文。
歐文有一種特別的情韻,即“六一風神”,是韓文所沒有的。明人茅坤《歐陽文忠公文鈔引》言:“西京以來,獨稱太史公,……累數(shù)百年而得韓昌黎,然彼固別開門戶也。又三百年而得歐陽子,……序記書論,雖多得之昌黎,而其姿態(tài)橫生,別為韻折,令人讀之一唱三嘆,余音不絕。予所以獨愛其文,妄謂世之文人學(xué)士得太史公逸者,獨歐陽子一人而已?!逼洹栋舜蠹椅拟n論例》這樣描繪歐文的風采:“遒麗逸宕,若攜美人宴游東山,而風流文物照耀江左者,歐陽子之文也?!盵13]韓文美在雄壯有力,歐文則柔美飄逸,其中蘊含豐富情感,以情感人,含蓄有味。歐陽修作為宋代文人的代表和領(lǐng)袖,其文章風格和當時的時代風格是合拍的。
在韓柳第一次古文運動基礎(chǔ)上,歐陽修發(fā)起了第二次古文運動,一方面在內(nèi)容上繼承文以明道的精神,另一方面在文體、文辭等藝術(shù)形式上更為成熟,超過前代。宋人吳充《歐陽文忠公文集附錄卷一·歐陽公行狀》云:“蓋公之文備眾體,變化開闔,因物命意,各極其工,其得意處,雖退之未能過?!盵1]14確是如此,在歐陽文忠公筆下,各種文體皆已具備,且運用自如,臻于完善。文章寫作技藝達于純熟之極,出現(xiàn)了一種以四六句式為主,極講究形式美的特殊駢體文,歐陽修開始以這種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之后發(fā)展壯大,所以宋人陳善《以文體為詩四六》云:“以文體為四六,自歐陽公始。”[14]當時代人即承認并推崇歐陽修開創(chuàng)四六文的獨特地位。
宋人羅大經(jīng)曰:“韓、柳猶用奇字重字,歐、蘇唯用平常輕虛字,而妙麗古雅,自不可及,此又韓、柳所無也?!盵15]清人王應(yīng)奎《與次山書》亦曰:“弇州謂歐、蘇之文其流也畏難而好易,此語誠然。蓋二公以清圓轉(zhuǎn)折為工,而古人煉字煉句之法至此盡矣?!盵16]在繼承韓柳文樸素文風的基礎(chǔ)上,歐陽修為代表的宋代文人更是把文章寫得平易自然,藝術(shù)技巧上精益求精,注重文句錘煉,文風更加趨于成熟,超過前代。
對此文壇多有共識。如宋人李如篪《歐文》曰:“歐陽永叔之文,純雅婉熟,使人讀之舋舋不倦。然比之韓柳所作,深雄遒勁不及也。雖各自有體,然亦傷助語太多。”[17]清人劉大櫆《論文偶記》曰:“文貴品藻,無品藻便不成文字?!吩逯钯F者,曰雄,曰逸。歐陽子逸而未雄,昌黎雄處多,逸處少。”[18]韓文雄壯富陽剛美,歐文秀逸富優(yōu)雅美,各有千秋,不可替代。清人惲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目錄敘說》分析其中原因:“韓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達,……歐陽永叔自儒家、雜家、詞賦家入,故其言詳雅有度?!盵19]這是從思想根源角度的挖掘,韓愈思想醇正入世,多儒、法、名家思想,養(yǎng)得一股浩然正氣,文章寫來雄壯有力;歐陽修同樣入世,但已圓融得多,兼容儒、雜、詞賦家思想,少了幾分沖撞,多的是一份優(yōu)雅,文章寫來優(yōu)雅飄逸。清人劉熙載《文概》進一步指出其淵源及效果:“太史公文,韓得其雄,歐得其逸。雄者善用直捷,故發(fā)端便見出奇;逸者善用紆徐,故引緒乃覘入妙。”[7]39古人長于繼承,韓文的雄、歐文的逸,追尋文章源頭,則在太史公,由于自身性情和時代機緣,各有所得。兩種文章風格美表現(xiàn)各異,清人魏禧《八大家文鈔選序》指出兩人文章開頭即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韓文入手多特起,故雄奇有力,歐文入手多配說,故委迤不窮?!盵20]明人王文祿說來更形象和全面:“歐陽肉多而骨少?!盵21]歐文肉多豐滿,韓文骨感有力,各具特色。
清人劉大櫆總結(jié)道:“歐之所長者三:曰序、曰記、曰志銘。韓則皆在所長,而鹿門必欲其似史遷,何其執(zhí)耶?此韓之所以作毛穎傳也?!盵22]清人范泰恒《書蘇東坡文選本》曰:“八家之文,敘事議論兼長者,昌黎也,歐公則敘事長議論短,韓昌黎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文,高處尤在諸碑志,出入典誥,莊古無倫,歐公學(xué)其議論,不學(xué)其序事,實不能學(xué)也。”[23]韓愈長于議論,歐陽修擅長敘事,各有文體佳作。
歷史上對唐宋八家、對“韓歐”,在共識外,也存在不同的聲音。有表示疑問的,如清人魏禧《八大家文鈔選序》云:“韓、歐陽諸名文,亦往往有所疵議……吾聞《史記》太史公未成之書,使太史公而在,當必更有改定,安見韓、蘇諸公于其文,遂謂一成不可易也?!盵24]有肯定韓歐文章技法,但指出其繁雜弊端的,如清人王夫之言:“有皎然《詩式》而后無詩,有《八大家文鈔》而后無文。立此法者,自謂善誘童蒙,不知引童蒙入荊棘,正在于此。”[25]有肯定韓歐文章技法成熟,而否定其內(nèi)容的,如明人焦竑《與友人論文》云:“唐、宋以來,如韓、歐、曾之于法至矣,而中靡獨見,是非議論,或依傍前人?!盵26]有完全否定者,典型如明代屠隆、祝允明。屠隆《由拳集卷二十三》言:“文至于昌黎氏大壞”,對韓文從形式到內(nèi)容進行了全面否定,“今讀其文,僅能催駢儷為散文耳”,“其氣弱,其格卑,其情緩,其法疏”,“卑者單弱而不振,高者詰屈而聱牙,多者裝綴而繁蕪,寡者率略而簡易”,“尚焉取風骨格力于其間哉”,“厥后歐、蘇、曾、王之文,大都出于韓子,讀之可一氣盡也,而玩之則使人意消”,屠隆全盤否定八家古文,說他們是“徒傍人藩籬,拾人咳唾”,告戒“諸君子其無為韓、歐寢處哉”[1]137。祝允明《罪知錄》則視韓歐八家“步步皆就繩檢,心病其拘,而莫之屑”。[27]
世事變遷發(fā)展,文章必然也無停止的道理,從這種事理上說,“韓歐”文必非完美無缺。由于“韓歐”文長期作為文人士子參加科舉考試的模范讀本,其不足必然逐漸顯露出來,清人鄧繹《樂記篇》深刻認識到這一點:“韓歐之學(xué)可以為勤,識可以為倬,文章可以為偉麗,而不能當命世之目。蓋猶累于科舉習俗,而好為無用之文章,不惟去子思、孟子其遠而已,以視荀、揚雄之博觀湛思,而力取其大者遠者,皆若有所不及?!盵28]“韓歐”源于六經(jīng),源正而流長,過程中只有不斷接納各種水流,才能成其廣大,若一旦藝術(shù)技巧脫離現(xiàn)實內(nèi)容,純粹成為學(xué)習對象時,就會有形式主義的趨向,這是應(yīng)當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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